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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未竟的中国式“战争与和平”

2009-05-13张永禄

社会科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生活世界互文性长河

张永禄

摘 要:《长河》是一部未竟的中国式“战争与和平”,也是“最像湘西人的书”。沈从文曾对该书寄予很高的期望,由于战乱等原因,使它成了现在的“半部书”和“断章”,学术界也因此未能对该书给予足够的重视。这部书以独特的艺术魅力和精神气象具有十足的“沈从文气”,也是深入理解沈从文本人及其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关隘。现象学和互文性解读或许是接近被遮蔽的长河世界的有效路径。

关键词:《长河》;生活世界;互文性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5-0179-08

令人遗憾的“半部书”和“断章”

《长河》是沈从文的未竟之作,作者本来打算写一部约30万字的大长篇,却因种种原因,只完成了上卷。作家的“半部书”现象在文学史上再常见不过。可是,《长河》不仅是“半部书”,还是“断章”。所谓“断章”,就是说,已经出版的《长河》上卷是一个残本。这和当时的出版机制不无关系,起先,《长河》作为约8万字的中篇在香港《香岛日报•星座》副刊发表时,“即被删节了一部分,致前后始终不统一”①。后来沈从文打算把这个中篇扩成一部30万字的长篇,成为他正在构想的伟大写作计划——《十城记》之一。上卷有14万字②,不想辗转于桂林、重庆和昆明几地出版时屡遭审查删节,14万字的这一卷成了今天的11万字的小长篇,那被删去的文字无从得知,故称为“断章”实不牵强。如不出现诸多意外的话,这部书可能是沈从文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理由如下:一、《长河》写于其创作成熟期,理应成为其最好的作品之一。20世纪30—40年代上半期是沈从文思想最活跃,也是创作精力最旺盛的时期,这个老实执拗的乡下人是打算好好用心用功,像列夫•托尔斯泰那样,写出几部好的大作品来。沈从文曾经多次表示要摆脱一些经济上的困扰,不再为了生计教书,而是静下心来集中精力写作,计划以自己故乡的十个地方做背景,写十个长篇,总名为《十城记》,这个宏大计划里就包括了续写《边城》和《长河》。诸如“我只希望能将两手抽出捞饭吃以外,就可好好使用十年生命到写作上去”③之类的话多次出现在他这一时期给胡适、大哥云麓、三弟沈岳荃和妻子张兆和的书信中。二、从作者的思想脉络上看,《长河》一直萦绕在作家心头,作家解放前曾先后两次回湘西,每次都有重要作品问世,第一次是1934年,创造了“和生活不沾边的纯粹的诗”——中篇小说《边城》和散文集《湘行散记》;1938年再次回乡,催生了长篇小说《长河》和散文集《湘西》。其实,在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沈从文就酝酿写《长河》这样一部书,《边城•题记》里就为这一宏伟计划作了预告:“我并不即此而止,还预备给他们一种对照的机会,将在另外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质朴、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他们受横征暴敛以及鸦片烟的毒害,变成了如何穷困和懒惰!我将把这个民族作为历史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和‘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做朴素的叙述。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的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搁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② 沈从文:《长河 •题记》,载《沈从文全集》(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1页。)这“另一部作品”指的就是《长河》,1942年《长河》单行本问世时,如上这一段话以浓缩的方式再次提及当年的写作夙愿,“我还将继续《边城》在另外一部作品中,把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压曲失去了原有的朴素所表现的样式,加以解剖和描绘。其实这个工作,在《湘行散记》上就试验过了。因为还有另外各种忌讳,虽属于小说游记,对当前事情亦不能畅所欲言,只好寄无限希望于未来”②。显然,这个“寄托无限希望于未来”的“另外的作品”就是作者拟想的长篇《长河》了。要不,他也不至于在1938年中篇写就后,还要几经修改和续写成长篇了。在修改和续写《长河》时,沈从文投入了极大的精力。他在给大哥沈云麓的书信中是这样交待自己当时的写作状况的,“最近在改《长河》,一连两个礼拜,身心都如崩溃,但一想想,这作品将与一百万或更多读者对面,就不敢不谨慎其事”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02页。)。“身心崩溃”和“谨慎其事”描述了作家投入的精力之大和重视的程度之高,“一百万或更多的读者”表达了作家对该书的阅读期望值之高。按当时沈从文小说畅销的程度而言,它是没有这么多人读的,沈从文的书印量多是五千册到一万册,沈从文充满信心的预计读者在一百万,这个乐观的数字预期暗示了沈从文对《长河》文学水准的自信。其三,《长河》是最具有湘西特色的小说,黄永玉曾感叹道:“写《长河》的时候,从文表叔是四十岁上下年纪!为什么浅尝辄止了呢?它该是《战争与和平》那么厚的一部!照湘西人本分的看法,这是一本最像湘西人的书,可惜太短。” “写《长河》之后一定出了特别的事,令这位很能集中的人分了心,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真可惜。”(注:黄永玉:《这些忧郁的碎屑》、《沈从文印象》,转引自张新颖《沈从文精读》,复旦大学出版2005年版,第67页。)综上言之,无论是沈从文本人,还是湘西人,都对《长河》寄于了厚望,它该是中国的《战争与和平》。可惜,由于种种原因,成了现在的“断章 ”和“半部杰作”。

不过,我们并不能因为它是断章而忽略它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仍不失为一部杰作,是现代文学史上的断臂维纳斯。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长河》不仅娴熟地包涵了作者前期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追求,还暗示作者即将到来的更为大气、独到的艺术追求,预示了一个自由主义作家在抗战时期更为深沉的民族之忧和人性之思,体现了一位文学思想者的“得其自”的存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后来一些使他分心的事情发生,《长河》必将是中国的《战争与和平》,沈从文必将是中国的托尔斯泰。

湘西:行将消失的生活世界

中国现代文学一个最大的倾向是关于人的文学,是启蒙、发现人的文学,是革命和解放人的文学,以致后来“文学是人学”成了我们文艺的主导性思潮。但是,这个思路是有问题的,它不恰当地张扬了人,也恰恰在对人的强调中出了麻烦,导致了一系列问题,比如造成自我主体的无限膨胀,这是当前现代性反思的一大任务和焦点。沈从文的“世界”比人大,这是他和“五四”以来文学的一个显著不同的地方。沈从文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对人心把社会搞得太乱很不满意,以湘西的生命经验和梦想作为永生的“人间”,这个“却是平常人所不能到的地方”。自然,这种趋向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在沈从文的写作中有一个过程。早期作品基本上还是以人为主导。比如《萧萧》就是比较单纯地写一个童养媳的故事。到了《边城》,人的篇幅缩小,事的篇幅增加,写了诸多人事,如端午节的龙舟赛、年轻人水中捉鸭子、新娘出嫁等,这些人事充满了俗趣。人依然存在,但人总是和事情相生相伴,不能用简单的主客体思路分化开来,它们共同组成了“人间”。即使写人,也不仅仅写一两个人,而是描绘群体,除了翠翠之外,还有爷爷、老兵、顺顺和他的两个儿子。当然,这里的主角和主导情节还是分明的,翠翠是主角,小说主导型情节是围绕翠翠的爱情展开的。到了《长河》,虽然保留了《边城》的一些格局,比如橘园主人有顺顺的影子,满满则像爷爷,夭夭更像翠翠,三哥和二哥也总让人想到二佬和大佬,还有母亲和嫂子等。可是,你却很难判断谁是主角,也找不出一个主导性事件了。这一点,它是不像小说了,或者说我们对小说的传统解读经验遭到了挑战,你无法用主题学、情节结构或者人物形象等那一套惯用的方法来阐释它,结构性地概述它。可是,你又分明被它深深吸引,你本能地对一个个人物感兴趣,对小说里呈现的生活细节玩味,对湘西世界人和人之间真诚纯洁的关系感动,佩服他们对战事的泰然处之,关心战乱来后他们的命运。归结起来,《长河》是不能观念化的,更不能拆解,它辗转开来的是情绪和印象的组合。片断的印象和含混的情绪很牢固地占据了你的心坎。你只能像听音乐一般去走进它,《长河》是湘西的乡村音乐,要知道它的味道,我们只有一遍一遍地去听,去领悟。

怎样解释《长河》和看待阅读体验呢?在笔者看来,《长河》具有现象学和历史学的双重特征。沈从文突破了“五四”时代把个人原子化和过于主体化的理解,让“超主体”来规划一个世界、分析一个世界,而是把人放在湘西活生生的“生活世界”里来描述。就创作而言,这个湘西世界是作家印象和记忆中的一个意向对象,而不是所谓的对象化了的现实。这个湘西世界在这儿还没有被作家的意识充分主题化。它不是一个图像化了的世界,仅仅是一个暧昧世界,有待绽放出来的前意义世界。作为湘西之子的沈从文,其意识活动就是要把它呈现出来。呈现的办法不是描绘和分析(这会有作家的主体性身影),而是描述,就是作家和他的意向世界融为一体,他跟着它们,贴着人事一块行走。所谓贴着人事走笔,有两层意思:一是从作家和世界的关系来看,作家和笔下世界是不分的,没有观察者(主体)和被观察者(对象)的区别,避免了二分法的认识论模式,是一种基础存在论趋向;二是叙事技巧,作者在描述时候的万事万物时,它的视角不固定,也不是全知全能的,而是散开了,写到某人就是某人的视角,写到某物就是某物的视角。

沈从文要呈现的湘西世界是什么呢?是一个生活世界。既然呈现的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不能通过一件事,或者几个人来体现、来突出。否则,我们就落入了传统写意或象征小说的窠臼。用意境或象征隐喻来解读沈从文的小说,不是不可以,而是不能突出他的个人特色。进一步来说,沈从文笔下的世界不是被规划了的世界,它和现代社会无关,也与传统社会无涉,他的世界是一个前文明时代,原始的自然社会(注:凌宇先生把沈从文小说的乡村世界,按照人和自然的契合大致分为两个阶段,一是以《龙朱》、《巫神之爱》、《月下小景》、《阿黑小史》等浪漫传奇代表了原始生命形态;二是以《边城》和《长河》为代表的象征抒情的自为生命形态。“这里的过去,是人与契合的原始人行,这里的未来,是人性向自然的恢复(既保留人性的本来,又具有理性精神的觉醒,加入新的世界竞争)。”见凌宇《沈从文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80-281页。这个划分自然不错,但仍有历史主义之嫌和两分法的思维痕迹。笔者倒是以为只要我们不在野蛮和蒙昧的视域内理解原始和原始社会,而是类似海德格尔那样理解为生命的原初的存在形态,自在和自为是不可分的。故此从沈从文的这类作品整体来看,不做划分比较好一点。否则,我们会难以理解为何把《长河》而不是《边城》作为他“生命的第一乐章”。)。由于我们本身的被文明化、被规划,对原始自然的来路给遗忘了,或者说,我们的生命来路通道被对人宰制的文化说淤塞了,过于聪明的文化人总是用象征、隐喻来“设计”和“改造”这个世界,让他们更文化化、文明化。这种思维和习惯到了沈从文那里是不大用得着的。生活就是生活本身,生活的意义也在生活本身中,你只要把生活的状态展示出来,意义也就自现于这种状态中。

湘西这个特殊的世界,很少受到外界的熏染,更多地和原始自然的生活保持了沟通,湘西人也能按照天定的命运自由自在的生活,简单且纯朴。作为他们中的一员,沈从文尽管多年流寓他乡,但故乡的一切总是伴随着他的记忆,时光非但没有消磨它们的影子,而是在沈从文心田发酵,愈久愈纯,愈久愈浓。也就是说,湘西的世界作为他习惯性的身体状态(注:在知觉现象学家梅洛庞帝看来,人的身体有两种层次:一是习惯身体层次,二是当前身体层次,它们表明了人的知觉意向和实际意向通过走向世界而与客体联系的复杂情况,以及身体参与意识的必然性。见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商务印刷馆2002年版,第115-120页。)总是不能遗忘,成为其精神之源、意志之母。当前的身体一旦遇到情景的刺激,它会加倍反弹。他总是与这里的人和事息息相通,不比他们高大(像“五四”的启蒙者那样),而是作为他们中的一员,总是时时刻刻从他们身上受到感动和启发,像1942年后解放区的人民文学那样。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生活世界是由天、地、人组成的灵性世界。天,是湘西人的神,作为一个无所不能的虚体,它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却又让万物“生生不息”。这里的每一个命运它早就掌管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不过,他们也不去怨天(像屈原那样对自身命运不满而疑惑发出天问)。老水手满满接二连三惨遭不幸,妻子儿子先后死去,走船又失事,孤家寡人一无所有来到縢姓祠堂,可是却乐呵呵的,和夭夭一家、吕家坪码头的船工以及往来经过祠堂的人们,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好得不能再好。他总是能把快乐带给他们,丝毫没有祥林嫂成天“我真傻,真笨”的唠叨。满满很通达地把自己的命交付给了天:“明天呢?凡事只有天知道,人不会知道的。”夭夭们成天和满满打交道,却丝毫没有柳妈们想从她身上找乐的假慈悲和恶意,夭夭把满满当作亲人来敬来亲,好吃的总给他留着,有空就到祠庙找他,和他到田野抓鸟。善良的夭夭们有着朴素的信念:“天有眼睛,自然一报还一报。”顺其自然,违天则不祥,他们对天充满着敬畏:“但观音生日,财神生日、药王生日,以及一切传说中的神佛生日,却从俗敬香或吃斋,出分子给当地办会首事人。一切农村社会传统的节日与禁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诚。”③ ④ 沈从文:《长河》,载《沈从文别集》,江苏凤凰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62、23、26页。)即使有战事烧到故园的担忧,有新生活运动要来的恐惧,他们还是要照常办社戏来答谢神给他们一年来的恩赐。地呢?生生不息,生万物不占有万物。“人和树,都还依然寄生在沿河两岸土地上,靠土地喂养,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中,衰老的死去,复入于土,新生地长成,俨然自土中茁起。”③所以,人和地构成了生养关系,如果说天是天父的话,那地就是地母,“人在地面上生根的,将肉体生命寄托在田园生产上,精神寄托在各式各样神明禁忌上,幻想寄托在水面上,忍劳耐苦把日子过下去”④。人,作为天地之子、自然之子,顺天宜地自然、优美而不失人性地活在这片水土上,友善他人,对生活充满坚韧和乐观。这一点毋庸赘言,比如满满作为一个鳏夫,却没有阿Q的生计危机和情感困惑。夭夭一家拿他当家里人,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给他留着,赶集的路人也会捎点家里的土产,连河上的船夫们也邀他为座上客。满满呢,总是很慷慨的拿出自己的好东西塞给大家。这既是一个个人的生命形式,也是一代代人的生命形式,生生不息地和天与地合而为一,成为中国农耕文明的永恒意象和运动方式。这里的“永恒”不能化约为文化和观念等抽象的图像,永远是肉的,充溢着鲜活生命的气息和绚丽多姿。

文本内外的词与物

但是,我们也要清楚地看到,一方面,沈从文在写湘西之“常”的时候,推进了《边城》的境界和天地;另一方面,它也暗示了湘西之“变”,这使得沈从文的写作和文学有了新的变动和空间。那么,是什么在变呢?我们如何看待这些变呢?这些变对沈从文的思想和文学又有何意义?对于这些问题,我觉得有三个关键词有助于我们理解:那就是报纸、新生活和中学教员。

报纸。我们把从外界获得的信息称为消息或新闻。在传统的乡村社会,人们获得消息的方式主要是靠一些公众舆论空间的口耳相传,我们不妨称之为乡土传闻,比如《边城》的消息或新闻都是爷爷从城里听来的。但是,在《长河》中,出现了大量的现代传媒方式——报纸,如《申报》、《大公报》、《中央日报》和《解放》等,其中《申报》是代表,我们把这些报纸称为现代资讯。在《长河》中,《申报》频频出现,它传达国家大事、天下传闻,比如“新生活”。天真善良的湘西人对《申报》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注:这恐怕是不识字的老百姓对文字、对书敬畏的集体无意识决定的, 当然,德里达的“字本位”也能解释它。)。通过《申报》,外面的“真实”像辰河的水一样流进了湘西,再经过湘西绅士们的传达和发挥(在乡村社会,拥有和阅读《申报》是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象征),湘西人开始了他们对国家(而不是天下)的具体想象,报纸无形中参与、建构了他们对民族国家与民族意识的认识和感情,比如面对当局的重重苛捐杂税,长顺和会长都不满,但他们还是充满了希望和信心,这种希望和信心就来自《申报》的言论。会长这样安慰长顺,也安慰自己:“中国在进步。《申报》上说得好,国家慢慢的有了中心,什么事都容易办。要改良,会慢慢改良的。” ③ ④

沈从文:《长河》,载《沈从文别集》,江苏凤凰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91、82-83、42-43页。)同时,报纸也是统治阶级实施新闻和舆论,加强国家意识形态的重要工具。相对于传统的乡土传闻,现代资讯更真实、更权威,现代资讯对传统传闻具有优越的宰制性。也就是说,随着现代资讯流入湘西,湘西的封闭自足被打破,并开始被一种外在的力量所规划、所安排、所设计,这种力量的直接名字叫“南京”,或者中央,它更大、更抽象的名字叫“现代”。小说中一个形象生动的细节显示了这一事实。那就是会长和伙计办事时谈到新生活和战争要来的话题时,会长和管事、伙计们的说法和意见不统一,会长一时说不过管事的,情急之下,就拿《申报》和《大公报》来压人,“我看报,《申报》上就不说起这件事。影子也没有”。 这里,会长对舆论的权威不仅借助的是自己的身份,更借助的是《申报》和《大公报》这些现代资讯,在真实和权威面前,“管事便扫了兴,不便再说什么”③,这与其说是会长对伙计们的胜利,还不如说是现代资讯对乡间传闻的宰制,或者说是现代对传统的颠覆。或许,沈从文写作时并没有自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现代资讯确实给我们打开了一个空间和视角,让我们看到了湘西之“变”,传统的旧湘西被叫现代的新东西破坏了。

新生活。如果是报纸作为现代传媒把国家话语塞进了湘西,那这个塞进来的主要东西是“新生活”。“新生活”在《长河》中出现了五十多次,它表现了外部力量对湘西的影响。小说一开始,新生活就成了乡民们聊天的主要内容之一。在满满坐守的祠堂前,几个路过的乡下人口头传闻呈现出来,一副模模糊糊但凶神恶煞的模样,使他们感到大难临头般的忧虑和惊恐。小说中那个背着猪笼的妇人的反应就很有代表性:“妇人把话问够了后,简单的心断定‘新生活当真又要上来了,不免惶恐之至。她想起家中床下砖地中埋藏下的那二十四块现洋钱,异常不安,认为情形实在不妥,还得趁早想办法,于是背起猪笼,忙匆匆的赶路走了。两只小猪大约也间接接受了点惊恐,一路尖起声音叫下坳去。”④这情形让人想起鲁迅小说《风波》中七斤一家听了赵七爷说皇帝又坐稳了龙庭后,惴惴不安熬日子的场景。虽然妇人没有见过“新生活”,但对于“新”的东西有着本能的恐惧,这是因为她的记忆里“五年来,川军来了又走了,共产党来了又走了,中央军来了又走了”,来了自然要“拉人杀人”、“派夫派粮草”,她们的生活又要打乱了,她们要遭殃了,当然恐惧了。当年司马长风在分析《长河》时的氛围时候用“恐惧”,估计是出自对这种灾难性图景的预见。

“新生活”在湘西人的想象中是什么样子呢?她们从传闻所得对“新生活”进行了想象:“我听高村人说,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边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马可真多!机关枪,机关炮,六子连,七子针,十三太保,什么都有。委员司令骑在大白马上,把手那么叉着对民众说话,(鼻子嗡嗡的,模仿长官强调)诸位同胞,诸位同志,诸位父老兄弟姊妹,我是‘新生活。我是司令官。我要奋斗。”② ④ 沈从文:《长河》,载《沈从文别集》,江苏凤凰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42、76、126页。)乡民们依靠少得可怜的外界经验,发挥其过于发达的想象力,用民间智慧来戏虐和讽刺那些当权者,让高贵者从想象的门轩昂进来,然后从现实的门里丑陋溜出。乡民们的声口与模态,和当年张养浩写汉高祖刘邦还乡有异曲同工之趣。更绝的是,老百姓对“新生活”的一些教条主义式的生搬硬套给予了无情的嘲弄:“譬如走路要靠左,衣服要扣好,不许赤脚赤背膊,凡事要快,要清洁……如此或如彼,这些事由水手说出来,不觉得危险可怕,倒是麻烦可笑。请想想,这些事情若弄到乡下来,将成什么样子?走路必靠左,乡下人混在一块赶场?不许脱光衣裳怎么下水拉船?凡事要争快?过渡船大家要争先,不把船踏翻了吗?船上摊下摊,不碰撞打架吗?事事物物要清洁,那人家怎么做霉豆腐和豆瓣酱,浇菜用不用大粪?过日子要卫生,乡下人从哪里来卫生丸子?衣服要扣好,天热时不闷热法痧?”②自然,这里的“新生活”运动是一个政治话语空间,沈从文并不关心“新生活”运动的本意,他把自己的观点隐匿起来,让乡下人在公众舆论的空间里呈现新生活运动这样的国家大事,他们把日常行为和新规矩对照,让“新”在“旧”这面哈哈镜上跳舞,洋相百出。往高处说,这是一种策略,它以乡村话语对国家话语进行改造和重塑,达到了巴赫金似的狂欢节的理想和效果。

中学教员。中学教员在小说中临时打扮着一个叙事者功能的角色。这个外省人的两处游历(长沙和湘西)和双重视角(外省人和本地工作者),外加知识分子的身份,使得他看问题要比老水手清楚得多。小说借他多喝了几杯酒,吐出了湘西近年的政事和当前事态的发展:“你们五年前那个本地老总负责时,究竟是自己家边人,要几个钱也有限。钱要够了,自然也就想做做事。可是面子不能让一个人占。省得怕他得人心,势力一大,将来管不了,主席也怕坐不稳。索性派两师人上来,逼他交出兵权,不肯下野就要打。如果当时真的打起来,还不知是谁的天下。本地青年军官都说要打也成,见个胜败也好。可是你们老总不怕主席,怕中央,不怕人怕法。为什么不应当和委员长为难,是非总有公道!就下了野,一个人坐车子跑下省里去做委员,军队事不再过问,因此军队编的编,调的调,不久就完事了。再不久,保安队就来了。”

小说中的“本地老总”指的是湘西王陈渠珍,“主席”指何健,委员长指的是蒋介石,这些话简明扼要“叙述”了湘西不久前的“历史”关于这段历史,具体可参见李震一的《湖南的西北角》,盛襄子的《最近湖南苗民的开化运动》和金介甫的《沈从文笔下的中国社会与文化》。特别是金介甫一书,把小说中这段话提到的事件和历史事实一一考据做实,发现了“《长河》本身填补了湘西历史记载的几处空白”,从而认定这是一部评论式小说。)。在叙述湘西由自治变为省里派来作统一领导的过程中,作家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湘西王的赞美。新的统治方式是什么呢?新的统治方式给湘西人带来什么福祉呢?“主席(何健)想把保安队拿在手里,不让他成为单独势力,想出个绝妙的办法;老是把营长、团长这里那里各处调,上下通通不太熟悉,官长对部下不熟悉,军队对地方不熟悉,好倒有好处,以此一来地方势力果然都能被消灭了,新势力不会再起,省里做事方便了万千。保安队变成了随时调动的东西,他们只准备上路,从不准备打匪。到任何地方驻防,事实上就准备驻防,负不了责任。纵有好长官,什么都不熟悉,有的连自己的兵都还不熟悉,如何负责?因此大家都养成了一个不大负责人的习气,……[原文如此,可能出版检查时被删除了];离开妻室儿女出远门,不为几个钱为什么?找到钱,好走路。”④划分新的区域,改变军事建制,屯田税收实施等,一切的统治不过是为了坐稳自己位子的统治,防止“新的势力”,打击异己力量,是为了“几个钱”的统治。总之,通过这个客人之口,沈从文评论了湘西社会在1936年前后的社会政治现实,指出了其随着地方分离局面的改变和自治政权的瓦解,正面临着接踵而至的社会动乱,并对这场动乱的根源作了精到的点评,还对统治者的罪行作了抽象的警告关于警告是对这被删除的内容推测而来的,我们从沈从文的题记可以得知这一点。)。综上所述,无论是《申报》作为一种新的大众传媒,也无论是“新生活”作为一种新的统治形式,还是中学教员概括的湘西政治格局,它们抽象起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这个名字就叫“宰制的现代性”,这个被叫做现代性的东西戴着一副怪兽的面孔闯入湘西,一口一口吞噬湘西人原有的生活。

《长河》没有止步于《边城》,它一定要打破这纯粹的诗,从牧歌者变为批评者,让战争取代和平,并以此来证明沈从文不是像川端康成那样远离战争的人,不是对国家和民族毫不关心的人。他忧心胜火,对民族和国家,对人民和未来热情关注。不过,由于一贯的艺术习性,他不会去做一个口号诗人,他仍坚持在艺术的个性中来体现他的关注和思考,这个对国家和民族的思考和表现是沈从文式的,不是鲁迅式的,也不是郭沫若式的。我想,这恐怕就是《长河》的断章重点所在了。

另外,要全面准确地理解《长河》,必须把这些断章在理解之链上结上去。用什么结呢?我认为有两个办法:一是把《长河》的正文和它的题记结合起来。如果说正文是显在文本,题记则是隐在文本,这一点很像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的正文和小引。题记是现实的,现在的湘西;正文是印象的,过去的湘西。现实的湘西在题记中是这样概括的:“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的进步,试仔细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来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了。‘现代二字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广泛消费。”(注:沈从文:《长河 •题记》,载《沈从文全集》(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页。)对于如上的种种现代化了的行为和品性,我们现代人都很熟悉,就是因为熟悉,对与之相对的正面的却被我们遗忘了,《长河》正文着力要展示的生活世界,就是不该被遗忘的,是我们不再熟悉的部分。正是因为我们的遗忘,我们对失却的东西,看见过去的人和过去的生活世界,觉得它是牧歌、浪漫。我想,过去的人可是没有什么牧歌和浪漫概念的,因为那是他们实实在在的日子。同样,经历了那个生活世界走过到乱世的人,对于现代自然会生出惊恐来,比如沈从文,他在昆明的雷雨声中,“同时想起现代人在为一种人为的巨雷响声中所引起的情绪。我觉得很感动。唉,人生。这洪大声音,令人对历史感到悲哀,因为它在重造历史”(注:沈从文:《从文家书》,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年版,第116页。)。现代化就是巨大的雷声,是另一种“天命”,它改变了人,也重造了历史,不过这里的人越来越坏了,历史不是进步了,而是同人一同堕落了。其实,对于熟悉的,我们往往熟视无睹,只是对不熟悉的才睁开好奇的眼睛。题记是现实的,批判的;正文是过去的,是抒情的,二者融合就是批判的抒情,这就是沈从文式的抒情方式。

二是要把《边城》、《湘行散记》、《湘西》和《长河》结合起来解读。这是所谓的文本间性。伟大的作家都有这种能力,用自己的生命把自己的作品穿起来,让生命在其中流动,沈从文也不例外,这些文本构成了这个湘西人的内在生命。如果说20世纪30、40年代他参与的那么多论战是外在斗争的话,那这些文本就是内在的斗争,本来,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是可以把另外三本书的情绪和生命搬到《长河》中来的,现在却只能用他来填充这些断章部分了。从《边城》中世界的常(静止的)与《湘行散记》的变(生命),时间上神话般的循环时间到现代时间的流动都是给人以变的强烈感受;空间上由封闭到开放,无不告诉那个叫“现代”的东西来了,人性不得不变得恐惧。在《湘行散记》中作者一支利笔干脆撕破了所谓的美,无不义愤地对当前的堕落与凋敝声讨和感喟。通过这些文字我们看到了沈从文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责任承当,对国家和民族的忧虑,令人敬仰。我想,就是从这些文本间性中,我们似乎找到了《长河》的断臂处,而且,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测接下来的内容,既然他要写作一部地方志式的评论式的小说,第一部写了湘西过去的生活和1936年的新的形势,接下来的几部很可能写:一、“新生活”带来的堕落,外来势力,如实利主义和贪污贿赂,改变了湘西农村民众的生活准则,导致了他们道德的败坏,“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些正直朴素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的一种唯实利庸俗人生观”(注:沈从文:《长河•题记》,载《沈从文别集》,江苏凤凰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15页。)。二、吕家坪人民同保安队的冲突,小说的结尾写了三黑子对保安团的不满,开玩笑说要当主席,并说“我当了农会主席,一定要杀好多好多人!做官的不好,也得枪毙!” 而长河中的女主人公夭夭的生活原型是沅陵附近一个村庄的姑娘。她被土匪绑票,后成了压寨夫人。这个土匪自封团长,1937年底率400人袭击沅陵。三、以自己的弟弟为原型,带领一批湘西子弟走上抗日前线浴血奋战。只有知道了这些,些许能减轻我们对中国式《战争与和平》缺位的遗憾。

对于这些变化和对未完成性的推测,吴晓东的概括很准确到位:“《长河》标志着沈从文从文化理想向政治理想,从审美理想向意识形态想象的过渡。”③ 吴晓东:《长河中的传媒符号——沈从文的国家想象和现代想象》,载刘洪涛编《沈从文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71页。)但是,笔者不同意他接下来的看法:一是“《长河》不同于《边城》的人类学属性,而充分展示了意识形态特征”;二是认为“读《长河》你会感到内心很喧嚣,既有阅读情绪上的浮躁,也有意识形态上的困惑,你与读者一样找不到出路。这就是因为小说缺乏内在的远景形象,既是一种文化远景,也是意识形态远景”③。我的看法是《长河》既有人类学属性,也有意识形态属性。其人类学属性是很明显的,本文上节《行将逝去的湘西世界》展示的是其人类学属性,而且它的视界更开阔、更有地方志色彩,不是像《边城》是“和生活不沾边的诗”。本节则是展示其意识形态属性,其实这是主要的属性,可惜由于其叙事的“未完成性”,导致了这种属性未能如它的人类学属性充分展开,因而具有“过渡”特色,吴晓东的说法在思维上有二元对立之嫌。对于《长河》缺少内在远景之说,笔者也不能同意。小说并不缺少内在远景,沈从文的政治远景是自由主义式的湘西自治的政治思想,所谓的“中国的湘西”,沈从文的文化远景则是“人和自然的契合”。评论者急于得出这样的结论可能来自两个方面的局限:其一是方法论上的,过于倚重文化研究的方法,只看到了政治学和社会学中的内容,而忽略了小说中人类学和现象学的部分;其二是把《长河》文本孤立起来解读,而没有把它和其他文本结合起来,忘记了对这样的作家作文本间性的理解。而这恰恰是沈从文在文学思想成熟期的复杂性所在,显示了一位大作家同时也是文学思想者的气象。

由于时运等多种原因,作为一部中国式的“战争与和平”,我们只看到了和平与战争的前兆,没有看到为和平而来的战争部分。但是,反过来说,这些未竟的部分成为了小说的潜文本或召唤结构,让那些熟悉沈从文小说的读者在沈从文建构的整体湘西世界氛围中,来为它填空、补白,共同参与艺术创造。如此说来,《长河》对于读者是有选择的,这个读者首先是熟悉沈从文的整体创作的,也是能和沈从文一起来创作《长河》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定“断章”和“半部书”让《长河》成为一个开放的文本。

(责任编辑:李亦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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