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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场”和“情境写作”

2009-05-13张志平

社会科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学派方法论

摘 要:融合文献考释、文本分析和文化研究,是以钱理群为代表的学者的文学史研究方法。融合心理还原、美学评价和思想省察,则是以王晓明为代表的学者的文学史研究方法。“回到现场”、展开“情境写作”,是他们共同的学术旨趣、理想和诉求。相形之下,前者的著作是学者之作,后者的著作是才子之作。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个学派的雏形,正式跃出学术史地平线,开启了“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新潮。他们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范式,从学术路径上说,是自下而上的论从史出;从认知范式上看,是从实际出发的科学认知范式。研究者自觉建构科学的方法论、自觉创建个性鲜明的学派,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工作渐入佳境的重要表征。

关键词:回到现场;情境写作;方法论;学派

中图分类号:I206.6;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5-0169-10

作者简介:

张志平,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 (云南 昆明 650091)

近来,众多研究“五四”以来中国文学的学者努力探寻较为理想的文学史研究方法、积极尝试较为理想的文学史写作方式。“回到现场”、展开“情境写作”,正成为“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新潮。

一位历史研究者指出,“所谓回到历史现场,不仅要回到一定的空间位置,回到事情发生的那个时代或那段时间,而且要设法回到当时当地,回到事情正在发生的过程之中。……回到历史现场,就是要和历史人物一起经历其事,而且不是作为旁观者,也不仅仅是参与者之一,而是和所有亲历者一起经历他们各自所经历的全部过程”。研究者“回到现场”是他展开“情境写作”的前提,换句话说,研究者“回到现场”后,他叙写历史的方式必定是“情境写作”。“犹如上演一出戏剧,研究者如场记,知道每一位角色做什么和为什么会这样做。他只是客观地展示实情,而不必导演剧情。”①文学史是一种狭义的历史,这位历史研究者向往和翘盼的历史研究方法和写作方式,在文学史研究和写作中也完全适用。

以钱理群、王晓明为代表的两大学者群的学术路径、治学方法,从方法论角度彰显出“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新趋势,从学派角度隐现着两个尚在孕育中的学派的雏形。研究者从方法论角度细致考察“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新潮,从创建学派的高度系统总结“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与写作经验,是推进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规范化和科学化的需要,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工作渐入佳境的重要表征。

“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至今不足百年,研究者要研究的历史,尚存留于浩如烟海的文献典籍上,尚活现于前人的历史著述中。他们要“回到现场”,不须像考古学学者借助从地下发掘出来的或古代留传下来的遗物和遗迹,只须广泛占有和阅读文献典籍,只须用心考释和体悟前人的历史著述。当然,这不能成为研究者排斥社会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的借口。有时,研究者富于创造性地化用社会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有助于他们“回到现场”,有助于他们推进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规范化和科学化。

在治“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的学者中,钱理群的方法论意识最强。他展望“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趋向时坦言,他心驰神往的研究新潮是“带有强烈个人性的,不受‘趋向、‘潮流限制的研究。在这些更富有想象力的研究中,将出现人们意想不到的课题,思路,角度与方法,它是不可规范,无以归类的。……这类研究往往给学术发展带来新的可能性,注入新的活力”(注:钱理群:《返观与重构》,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85-186页。)。因他不断探索、自觉尝试新的研究方法,他的研究方法颇具实验性和先锋性,不过,它并非不可“归类”,他自己就适时总结其研究经验、推广其研究方法。

王瑶在总结多年文学史研究经验的基础上,创立了“典型现象”理论,其核心是“通过对大量文学现象的研究,抓住那些最能体现这一时期的文学特征的典型现象,从中体现规律性的东西”(注:王瑶:《关于现代文学研究的断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第4期。)。多年来,钱理群研究文学史时自觉运用这一理论。他从变动不居的文学史中选取“历史的强者”鲁迅和周作人、“历史的弱者”曹禺做“标本”,通过细致解剖他们不同的历史活动、文化心理和生命形态,展示20世纪中国人的生存危机以及他们回应危机的方式,进而在错综复杂的历史网络中揭示人性的特殊性和普遍性、优点和缺陷、现实性和象征性。在此基础上,他细致考察文学典型唐吉诃德和哈姆雷特“东移”过程中,不同国家、民族、时代的知识分子对他们的具体评价、阐释,在哲学抽象和实证分析的有机统一中,研究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探寻世界知识分子的精神共性及其内在精神脉理。难能可贵的是,钱理群在长期潜心研究文学史的基础上,富有创造性地开创了“单位意象(观念)”研究方法,即从清理和辨析作家惯用的语词入手,找出深蕴着作家观察世界人生和社会历史的独特方式、凝聚着作家对世界人生和社会历史独特感受和认识的“单位意象(观念)”,通过多层次揭示其丰富内涵、多角度挖掘其文化积淀,精确认知和阐释作家同中外文化、古今世界息息相通的独特精神世界和艺术世界。譬如,鲁迅笔下的“过客”、“无物之阵”等,周作人笔下的“风雨”、“苦茶”等,曹禺笔下的“挣扎”、“向天外飞”等,均是作家独具的“单位意象(观念)”,它们承载着作家对特定历史时期人的生存状态、生存体会、生存困境等的独特感受和认识,它们是作家建构和表达思想的重要手段。再譬如,鲁迅笔下的“夜”、周作人笔下的“爱智者”和“常识”等“单位意象(观念)”,真切隐现着作家特定的生存状态和文化心态。

钱理群通过研究鲁迅、周作人和曹禺,相当成功地尝试了“从一个人看一个世界”的治学方法;通过研究唐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现象,开创了“抓住一点、总揽全局”的学术路径;通过写作《1948:天地玄黄》一书,相当成功地实现了“从一个年代看一个时代”的学术理想。在《1948:天地玄黄》一书中,他以1948年这一中国历史大转折年代为切入点,把易为“大文学史”怠慢和轻忽的人和事、历史细节纳入历史架构,不仅生动展示了“40年代”文学的总体风貌,而且深切揭示了“4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发展趋向。现在看来,《1948:天地玄黄》不仅是钱理群最受学术界称道的论著,而且是学术界研究“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当之无愧的经典。这是多种因素融构、合力的结果。

车尔尼雪夫斯基指出:“所有不属于我们这时代并且不属于我们的文化的艺术作品,都一定需要我们置身到创造那些作品的时代和文化里去。”(注:[俄] 车尔尼雪夫斯基:《艺术与现实的美学关系》,周扬译,载《生活与美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9页。)钱理群总在历史过程和历史网络中考察、认知和阐释研究对象,他常通过精心发掘、整理和辨正文献典籍,进入历史过程、梳理历史网络、把握历史脉搏。他在《〈万象〉杂志中的师陀的长篇小说〈荒野〉》一文中,融合文献考释、文本分析和文化研究,相当成功地尝试了一种综合性研究方法:以《万象》杂志中的师陀的长篇小说《荒野》为个案,进入杂志的版面空间和出版时间,寻找“杂志中的作品”和杂志出版年代的政治、思想、文化状况的对话关系,以及和杂志前后左右的文本的对话关系,触摸作品文里文外丰富复杂的内涵以及背后的生命故事(注:参见《〈万象〉杂志中的师陀的长篇小说〈荒野〉》一文“内容提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3期。)。他通过讲述作品写作和发表的故事,细致入微地展现出存在于《万象》杂志中的长篇小说《荒野》的形态、内涵、底蕴、文学史价值等。此文充分显示了他通过不断创新研究方法,多方开拓学术道路的理论勇气、胆识和气魄。可以说,“《万象》杂志中的《荒野》”,是他潜心研究“40年代”文学时发现的一个“典型现象”。

钱理群的方法论意识,不仅表现在他通过积极探寻新的学术路径、尝试新的研究方法,不断超越自我,而且表现在他从方法论角度适时总结其研究经验、推广其研究方法。他在《关于20世纪40年代大文学史研究的断想》一文中把自己写作“文化、思想、学术史背景下的文学史”的计划公诸于世,希望“给年轻一代的研究者以某种启示,引发出真正富有创造力的研究”。全书拟分5大卷。在方法论上,他着重指出:“全书将采用新的文学史的叙述方式,即借鉴‘报告文学的写法:不是套用文学的虚构,相反,每一个材料都要有根据,是强调叙述的现场感,注意历史氛围的烘托,历史细节(特别是有典型意义的细节)的自觉运用。”(注: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1期。)他迄未实现写作“40年代”文学史的勃勃雄心和不凡抱负,但已形成沉稳、雍容、雄阔的独特学术个性。

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5月出版了谢冕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丛书,除了钱理群的《1948:天地玄黄》,还有谢冕的《1898:百年忧患》、张志忠的《1993:世纪末的喧哗》等,共12部。丛书作者借鉴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的写法,通过透视12个重点年代的文学状况、思想动向、文化氛围等,展示“百年中国文学”的辉煌历程,思考“百年中国文学”的困境和出路,总结“百年中国文学”历史的丰富经验。作者的学术功力深浅不一、学术个性千差万别,丛书的学术质量参差不齐,但“回到现场”、展开“情境写作”,是作者的初衷,也是作者孜孜以求的目标。

洪子诚写作《中国当代文学史》时,借鉴福柯的“谱系学”方法,相当成功地开创了“靠近历史情境”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范式:不着重评断作家作品、文学运动、批评理论等文学现象的价值,“即不是将创作和文学问题从特定的历史情境中抽取出来,按照编写者所信奉的价值尺度(政治的、伦理的、审美的)做出臧否,而是努力将问题‘放回到‘历史情境中去审察”(注: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前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钱理群等人写作《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时,主动采取“低调处理”的学术姿态,着重“为现代文学史的教学提供基本的事实与发展线索”,尽量不概括中国现代文学30年的总体特点,尽量不总结中国现代文学30年的经验教训(注: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后记》(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此外,范智红的《世变缘常——四十年代小说论》、贺桂梅的《转折的时代——40~50年代作家研究》、王丽丽的《在文艺与意识形态之间——胡风研究》等,在学术路径、治学方法上类似上述论著。近来,在学术路径、治学方法上类似上述论著的论文数不胜数。上述著者的学术旨趣是,通过精细解读文献典籍,“回到现场”,感受历史氛围、触摸历史脉搏、观察历史脉象,然后展开“情境写作”,活现出文学史丰富复杂的原始景观。

上述著者大多是钱理群的同事和学生,他们不仅认同他的治学方法,而且在研究实践中自觉化用或模仿他的治学方法。少数人和钱理群无师承关系,他们在治学方法上未受到他的直接影响,但在时下学术风气浸染下,他们在研究实践中不知不觉靠拢或走上他的学术路径。上述著者研究文学史时未必都像钱理群一样自觉运用“典型现象”理论或“单位意象(观念)”研究方法,他们在方法论上的共同点是,通过广泛占有和阅读文献典籍、用心考释和体悟前人的历史著述,“回到现场”,在动态的历史过程和复杂的历史网络中考察、认知和阐释研究对象,触摸、还原和摹绘文学史展开和运作的脉络和机理。

韦勒克指出:“文学研究不同于历史研究的地方就在于它需要处理的不是文献,而是不朽的作品。历史学家必须根据目击者的叙述重新恢复早已逝去的事件;而另一方面,文学研究者达到自己的目的却有其捷径,即艺术作品。……他必须是一个批评家,才能成为一个历史学家。”(注:[美]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丁泓、徐徵译,四川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2-23页。)也就是说,治文学史的学者的任务比治其他人文现象的学者特殊而艰巨,他们要处理的文献典籍中包含极富主观性和个人性的文学作品。因而,文学史研究者“回到现场”的方式,除了广泛占有和阅读文献典籍、用心考释和体悟前人的历史著述,还有精细分析、解读和品评文学作品。他们通过精细分析、解读和品评作品,可进入作家的心路历程,细细品味作家创作过程中的甘苦,设身处地地咂摸作家丰富复杂的创作心理,恰如其分地解释、评价作品的得失。作品的价值生成过程和意义实现过程,是文学史研究者不断品评、阐释和建构其价值和意义的过程。相形之下,文献典籍是“死”的,作品是“活”的。在时下中国文坛,以王晓明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在精细分析、解读和品评作品方面取得了骄人成绩。

王晓明写作《沙汀艾芜的小说世界》一书时,怀着强烈的历史感,以沙汀、艾芜为个案,从时代要求和他们艺术个性的不断碰撞中,专一分析两位作家协调时代要求和其艺术个性时的不同表现,进而深切揭示了他们回应时代要求的障碍和克服障碍的过程,以及他们由此形成的不同创作道路和艺术风格。他在《潜流与漩涡》一书中,通过分析鲁迅、茅盾、沈从文等12位中国小说家的创作心理障碍,勾画出“十二幅艺术创造力的萎缩图”,展现了20世纪中国知识者精神退化的悲剧性历程。他在《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一书中,展现了他所理解的鲁迅的一生,“不断地拒绝命运的启示,不断从悲观和绝望中逃离的一生”。唐弢晚年总结自己研究鲁迅的心得时说:“要研究他,就应当了解他反映在作品里的生活,抱着和他共同的情怀和感受,……需要经历一个这样的过程,一个设身处地的熟悉对象的过程。”(注:《〈鲁迅论集〉序》,载《唐弢文集》第5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188页。)可以说,王晓明相当成功地实现了唐弢的学术理想。他写作《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时,因他处于同传主鲁迅的情绪共鸣状态和精神认同状态,他揭示着鲁迅的愤懑之情,同时也彰显着自己的激愤情绪;他描述着鲁迅的精神危机,同时也袒露着自己的精神创伤;他深切体会着鲁迅的心灵创痛,同时也自觉分担着这份创痛。

有位论者指出:“从批评方法上看,王晓明采用的基本上是一种建立在细读基础上的作家创作心理还原,并且,最终还要将这种心理放到整个社会文化心理中去定位的方法。”(注:张柠:《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文艺争鸣》1997年第2期。)王晓明详尽阐述过自己的研究方法:“当选定某位小说家作为分析的对象以后,我通常是先仔细阅读他的作品,从这些作品揣摩他的创作心态,再参考各种有关的生平资料,最后形成对他创作心理的大致的把握:在很大程度上,这正是一个从作品反推作者的过程,我对作品的阅读体验,成了我全部分析的第一个出发点。”这是一种伴随着研究者自省的“自剖式的方法”(注:王晓明:《〈潜流与漩涡〉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借助作家自述、生平传记资料等,通过体悟、触摸和解析作品文学性生成的过程,重入、映现作家的心路历程;通过切入、分析和传达作家的创作心理,探析、评定作品的美学价值,从而在自我、对象、历史、现实四者间建立互相激活、互相呼应的对话关系,这是王晓明开创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范式。莱辛指出:“真正的批评家并不是从自己的艺术见解来推演出法则,而是根据事物本身所要求的法则来构成自己的艺术见解。”(注:[英]莱辛:《汉堡剧评》(第19篇),张黎译,《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4期,第5页。)王晓明对“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有真知灼见,但他的精当结论是通过精细分析、解读和品评文本得出的,不是从某一价值判断和理念推演出来的。“当人们习惯于以先验的理性方式解析艺术世界的时候,王晓明却从具体的作家作品入手,从直观的感受出发,自下而上地阐释文学的现象。”在《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中,因王晓明“为作家的心灵画像”的学术诉求和他“陷得过深,把自己也燃烧在里面”的研究境界接榫合辙,“鲁迅时代的苦难与鲁迅自身的苦难,在王晓明痛楚的笔下被复原了”。此外,王晓明研究茅盾、沈从文、张贤亮等作家时,也达到了同研究对象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境界,均能做到“把人们阅读作品时的感受,颇有分寸地传达出来。这种感受并不单一地停留在自我的直观的接受过程上,而是透着理性的穿透力。他把作者的心态与自我的觉态联接起来,文章通篇弥漫着心灵感应诱人的氛围”(注:孙郁:《历史的宿命》,《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5期。)。

眼下,王晓明的“心理与美学研究”方法是人们解读文学作品的较佳方法,他通过十分到位而精彩地分析作家的创作心理障碍,不仅从心理层面还原了作家的创作过程,而且从历史层面还原了作家在传统意识和严酷现实双重压力下心理畸变的过程。同文学创造活动一样,文学研究与批评活动也是一项富于创造性的精神活动。王尔德指出,别具只眼、颇具创意的批评活动“是一个人灵魂的记录”,“是比创作还富于创造力”的活动(注:蒋原伦、潘凯雄主编:《文学批评与文体》,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王晓明创立的研究方法在学术史上是一个重大理论创举,黄子平曾预言,这是“一条饶有兴味的、肯定会‘出成果的研究路子”(注:王晓明:《答黄子平问》,载《潜流与漩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93页。)。现在,它已获得学术界的广泛认同和好评。在“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上,茅盾用“社会与历史研究”方法、李健吾用“感受与印象研究”方法写的作家论最为人称道。现在,王晓明用“心理与美学研究”方法写的作家论可与茅盾、李健吾的作家论鼎足而三。他的《潜流与漩涡》、《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已成为“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当之无愧的经典。

王晓明近期在做两项工作:研究和写作20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中国时下的都市文化和新意识形态。同时,他也积极探寻链接两者的途径。他在《从“淮海路”到“梅家桥”——从王安忆近期的小说谈起》一文中(注:载《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富于创造性地化用“文化研究”方法,成功地把两者有机结合起来。一方面,他充分发挥特长,精细分析王安忆的创作心理障碍:她在竭力远离新意识形态的老上海故事时,同老上海故事间“明显有一种对峙,一种精神的紧张”。这正是她丧失丰富想象、从容心境、平正思想的迹象,正是她减弱培育精神丰富性、把握生活复杂性的能力的迹象。另一方面,他在时下都市文化和新意识形态的背景和架构中,考察和分析小说场景和作家叙述态度新变的原因和意义:其原因在于新创多样的情感体会和艺术境界,以抵抗、批判和挑战新意识形态;其意义在于帮助人们借“浪漫主义”的想象力、创造力和批判精神,洞察和警惕“现代化”的种种陷阱,清除新意识形态的重重障碍,丰富精神生活,拓宽认知、感受、理解当前文学和社会的道路。目前,此文是学术界成功融“文化研究”方法和文学批评活动为一体的典范。

从“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新潮的角度看,倪伟、袁庆丰、范家进、余彬等4人在治学方法、学术路径上类似王晓明。倪伟写的一系列论文颇有王晓明学术著作的神韵(注:倪伟:《论郁达夫》,《文艺理论研究》1995年第3期;《霜魂悠悠》,《文艺争鸣》1996年第1期;《笑涡里的泪》,《文学评论》1996年第2期。),范家进的《现代乡土小说三家论》、袁庆丰的《欲将沉醉换悲凉——郁达夫传》、余彬的《张爱玲传》等,在治学方法、学术路径上类似王晓明的著作。

普列汉诺夫指出:“只有那种兼备极为发达的思想能力跟同样极为发达的美学感觉的人,才有可能做艺术作品的好批评家。”(注:[俄] 普列汉诺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理论》,《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1期,第104页。)王晓明和倪伟、袁庆丰、范家进、余彬等人,具有敏锐的艺术感受力、优雅的艺术鉴赏力、精当的审美判断力。借此,他们“回到现场”,回到作家展开艺术实践的现场,进入作家艺术实践发生的过程,真切体味、呼应、还原着作家的创作心理,精确触摸、把玩、活现着作家的艺术实践。亚里斯多德指出:历史学家和诗人的差别在于,“一叙述已发生的事,一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注:[古希腊] 亚里斯多德:《诗学》,罗念生、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9页。)。王晓明等人不仅是历史学家,而且是诗人。这不是说他们研究和写作文学史时“描述可能发生的事”,而是说他们天赋超卓的艺术慧心和非凡的审美悟性,加之文笔优雅、文采斐然,他们的著作常蕴含着抒情性和诗味,闪射出眩目的美的光华。

总括起来说,融合文献考释、文本分析和文化研究,是以钱理群为代表的学者的文学史研究方法;融合心理还原、美学评价和思想省察,是以王晓明为代表的学者的文学史研究方法。前者以文献丰瞻、学养深湛占优,后者以感受真切、体会深邃见长。两者的研究方法虽大相径庭,但“回到现场”是他们共同的学术旨趣、理想和诉求。与此相应,两者以“情境写作”为著述方法,力求身历其境、身临现场的历史感。

研究者研究和写作文学史时抽象和概括文学史在所难免,他们的理想和目标是:描述和呈现出的文学史图景既清晰又混沌,既井然有序又纵横交错。百分之百还原文学史原生态从理论上、逻辑上讲是不可能的,不过,文学史研究者仍应以此为努力方向:“回到现场”,展开“情境写作”,最大限度地还原文学史原始景观。与此相应,研究者还原文学史原始景观所达到的精确程度,是学术界评定其学术成就的一个重要标准。

研究者做好文学史研究工作的基础和前提是,最大限度地贴近、触摸和融入研究对象,获取具体精细、切实醇厚的现场感。这是学术界的共识。王瑶、唐弢等著名学者指导研究生的一条宝贵经验是,让研究生从翻阅作品的初版、最早登载作品的报章杂志入手,进入当年的社会环境、文化氛围,真切触摸历史脉搏、体味作品的时代特征,以获取具体精细、切实醇厚的现场感。他们的著作更是研究者“回到现场”、展开“情境写作”的典范。眼下,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大学者群把“回到现场”、展开“情境写作”的学术诉求推向新的历史制高点。

从文体上看,以钱理群为代表的学者文笔平实,著述时文从字顺即可,文气取决于研究者充沛畅旺的学术激情,其著作多为客观化的历史架构;以王晓明为代表的学者文辞优美,著述时注重炼字炼句,文气取决于缜密的文思和整饬的语句,其著作多为对方缺场的“对话体”。钱理群在多年艰辛探索的基础上,提出了创建“文学史叙述学”的理论构想。在他看来,为本真地叙写和重现历史,研究者须精心发现和富于创造性地运用典型的历史细节,须高度重视结构、视角、语调等形式要素在文学史架构中的重要作用。就文体而言,他心仪和追求的是一种“报告文学体”的“文学史”,即“文学史中的每一个历史细节都必须是有充分的史料根据的,绝不允许杜撰;所要追求的是报告文学那样丰富而具体、生动的典型现象(人物与事件)与典型细节的描述,以及由此造成的现场感”(注:钱理群:《略谈“典型现象”的理论与运用》,《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5期。)。王晓明的文体像其父王西彦。王氏父子的著作句式、句读一样,语调、语气、语感也一样。王氏父子文体的不同处仅在于,王西彦用它写文学作品,王晓明用它写理论文章。一位论者指出:王晓明“感受细腻而又敏锐,文字有一种极缓慢而又有力的渗透力。他的批评文字本身就具有审美价值。读他的文章,就像与他交谈一样”(注:张柠:《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文艺争鸣》1997年第2期。)。

普列汉诺夫曾视“哲学的批评”为“批评的理想”,他指出,“批评家应该既评判内容,也评判形式;他应该既是美学家,又是思想家;……批评家一定得是有思想的人”(注:[俄] 普列汉诺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理论》,《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1期,第104页。)。相形之下,以钱理群为代表的学者以“思想能力”强占优,以王晓明为代表的学者以“美学感觉”纯正见长,眼下,他们均是最优秀的“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与写作者。从研究范式上说,“历史与社会研究”范式,是以钱理群为代表的学者正探索和尝试的研究范式,它已显出雍容、深稳、平和的理论气象;“心理与美学研究”范式,是以王晓明为代表的学者已探索和尝试的研究范式,其意义尚处于被遮蔽、被遗忘状态。前者的客观性、规范性和科学性毋庸置疑,后者的客观性、规范性和科学性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阅读感受和审美体会,是王晓明研究和写作文学史的基点,而阅读感受和审美体会颇具主观性和个体性。王晓明从不回避文学史研究和写作的主观性和个人性。1988年底,他坦言:“倘说军事史家有可能客观地概述一场战役的基本内容,文学史家却很难同样客观地概述一部作品的基本风貌,在某种程度上,文学史不过就是文学史家对自己阅读体验的一种系统的整理,不但他这整理是个人性的,他所整理的对象也是个人性的。”(注:王晓明:《从万寿寺到镜泊湖》,载《刺丛里的求索》,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版,第247页。)文学史研究和写作的特点在于,其规范性和科学性取决于其客观性,而其客观性又取决于研究者阅读感受的深切程度、审美体会的纯正程度及文字功夫的精深程度。换句话说,研究和写作文学史的实践没有绝对的客观性,其客观性常寓于主观性和个人性中。王晓明从事文学史研究和写作的一大目的是,从揭示文学的美和诗意入手,培育时人“正常的感觉”。这须他先具备“正常的感觉”,具备对文学的美和诗意“正常的感觉”。王晓明阅读感受的深切程度、审美体会的纯正程度、文字功夫的精深程度,举世罕见,其文学史著述由此具有的客观性、规范性和科学性,让人叹为观止。车尔尼雪夫斯基指出:“批评是对一种文学作品的优缺点的评论。批评的使命在于表达优秀读者的意见,促使这种意见在人群中继续传布。”(注:[俄] 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批评中的坦率精神》,辛未艾译,载《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5年版,第164页。)王晓明的文学史著述表达了当前中国最“优秀读者”的意见。黑格尔指出,“有一种艺术论著用意并不在于帮助产生真正的艺术作品,而在于用这些理论来培养对艺术作品的判断力,特别是培养鉴赏力”(注:[德] 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0页。)。王晓明的著作不仅有助于作家创作真正的艺术作品,而且有助于受众养成精确的艺术判断力、优雅的审美鉴赏力。环绕在王晓明周围的倪伟、范家进等人,均具备“正常的感觉”,他们的文学史著述也表达了当前中国“优秀读者”的意见,有助于受众培育正确感受美、正确欣赏艺术的能力。

长期以来,人们把“美学与历史研究”范式视为最理想的文学史研究范式。相形之下,以钱理群为代表的学者的研究方法偏重“历史研究”方面,以王晓明为代表的学者的研究方法偏重“美学研究”方面。这一理论界说并不意味着两者没有交叉与互补之处。王晓明精心解读文学文本的实践十分精当、到位,对于非文学文本的实践同样如此。譬如,他探究“五四”新文学传统时,重点考察《新青年》杂志的栏目架构、编辑方针、人员结构、选稿标准,重点考察沈雁冰、郑振铎等人组建文学研究会的初衷、文学研究会的人员结构、组织形式、宣言和章程等。不过,他发掘、整理和辨正文献典籍时,融入了他对文学史的独到见解和对文学性的独特体会,因而,在其《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一文中,“历史变成了一种叙述。无疑,那份沉寂的史料在他的叙述中苏醒了”(注:张柠:《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文艺争鸣》1997年第2期。)。有趣的是,以王晓明为代表的学者并未沿着此文学史研究与写作路径向前挺进,反倒是以钱理群为代表的学者自觉尝试此文学史研究与写作范式。近来,这一类文章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纷然面世,该刊成为此文学史研究与写作范式的实验场和大本营。现在,此类研究遍地开花、硕果累累。

中国传统学术史彰示,一个学者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治史者,须具备才、学、识、德四个基本条件。以此为尺度衡量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大学者群,不难看出,以钱理群为代表的学者的著作是学者之作,以王晓明为代表的学者的著作是才子之作。学者之作是可学的,才子之作是不可学的。因为,研究者要著述才子之作,须具备敏锐的艺术感受力、优雅而精细的艺术鉴赏力、精当的审美判断力、深厚的文字功底,而这大多来自天赋,后天无从养成和获得。同王晓明、钱理群均有师承关系的学者,大多走钱理群的路子而非王晓明的路子,就是明证。以钱理群为代表的学者的研究方法像杜甫的诗,靠扎实深厚的学术功底支撑,可为人师法,如今正呈如日中天之势。以王晓明为代表的学者的研究方法如李白的诗,靠横溢超卓的艺术才华支撑,不可模仿,时下已呈难以为继之态。这是因为王晓明这样的学者百年不遇,更因为研究者的阅读感受和审美体会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即便是王晓明,他要超越他自己,也非常不易。

程千帆认为,“大师应该有两个意义:一个是他本身研究的对象十分博大精深,超过同辈人;还有一种大师,我觉得是更基本也是更重要的,就是他能开一代学术风气”(注:巩本栋编:《程千帆沈祖棻学记》,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1页。)。钱理群和王晓明能否被称为大师,自有后人评说。不过,他们的研究对象常为中国思想文化史和当前文化现实的前沿理论问题,他们以极富独创性的研究方法开启一代学术风气,实至名归,有目共赏。

在势不可当的“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新潮中,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个学派的雏形,正式跃出学术史地平线。同创作界形成文学流派一样,学术界形成学术流派也需要诸多条件,譬如,有德学双馨的领军人物,有一个学术旨趣、诉求和理想相同的群体,在理论上对本学科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别具只眼,有一套独特的、可操作的研究方法,有数量不等、具有同人性质的学术刊物,等等。以此为尺度一一衡量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大学者群,不难看出,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个学派还在孕育中、尚未定型,而且,若其部分成员转变学术路径,若无后继者不断加盟,两个学派的雏形可能分崩离析、风流云散。

方法是人获得某一认识、达到某一目标的规则、程序、手段和方式,它规定了人探寻和获取真理的途径,它规定了人确立和实现人生目标和理想的程序。从哲学上说,方法论是关于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根本方法的学说;就某一门具体学科而言,方法论是研究者从哲学高度综括该学科研究方法后形成的学说。学术史表明,学术界确立适切而完备的学术规范、不断涌现个性鲜明的学派,是一个学科的建设工作渐臻佳境的重要标志。而研究者树立和增强方法论意识,是学术界确立学术规范和建构学术流派的一个重要条件。方法论是一个学派甚至一个学科的灵魂。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和发展的目标是规范性和科学性,这取决于它拥有系统、完备、规范、科学的研究方法。学科建设工作要取得显著成效,研究者须从哲学角度为本学科建构科学的方法论,须在研究实践中适时创新本学科的研究方法。从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看,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大学者群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实践,不仅在方法论上为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个学派的雏形奠定了坚实基础,而且为学术界建构本学科科学方法论的诉求积累了丰富经验、开启了新方向。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论及了人类的两种“观察方法”:“前一种观察从意识出发,把意识看作是有生命的个人。符合实际生活的第二种观察方法则是从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人本身出发,把意识仅仅看作是他们的意识。”(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1页。)在此,马克思、恩格斯从哲学高度深切揭示了人类两种认知范式的特质:意识形态认知范式从理念出发,科学认知范式从实际出发。从客观现实出发,考察、分析和描述世界人生和社会历史,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逻辑的本质——实践的历史唯物论,也是具有普适性的人类认知范式的精髓和内在属性——科学的方法论。以此考察人文学科的方法论,不难发现,其学术路径不外自上而下的以论带史、自下而上的论从史出两种。采用前者的学者高度重视理论在科学研究工作中的先导作用和指导意义,不过,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他们常以预定的前提为认识起点、以先定的结论为逻辑归宿,以论代史、以论释史、以论割史,把科学研究活动意识形态化和政治化。采用后者的学者强调从实际出发,竭力切近研究对象的本真状态,充分尊重研究对象的复杂性,注重在多角度透视、多层次解析研究对象的过程中引出正确的认识,力求把学术研究工作客观化和科学化。当然,研究者要做到论从史出,首先须切近历史真相、触摸历史脉络,而“回到现场”是他们切近历史真相、触摸历史脉络的主要途径。因为,历史真相混沌一团、鸿蒙一片,历史脉络纵横交错、旁逸斜出,历史事件发生于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历史人物总根据特定的历史条件和文化心态选择人生道路,历史人物的一言一行都有具体缘由和针对性,研究者只有“回到现场”,回到历史事件正在发生的过程中,回到历史人物正在展开的心路历程中,才能亲历历史事件,亲历历史人物的思维过程,进而在历史缘构态中展开“情境写作”,在现象学层面历史地、现实地、具体地描述和呈现历史。因而,“回到现场”、展开“情境写作”,从学术路径上说,是自下而上的论从史出;从认知范式上看,是从实际出发的科学认知范式。

“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后不久,有人即力主用科学方法论阐释“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史。胡适和陈独秀是中国白话文学运动的策划者和发起人,有趣的是,他们阐释这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运动的发生原因时各执一说。胡适认为,陈独秀视经济因素或条件为这场运动发生的“最后之因”,有简单和随意的偏误。他认为,中国白话文学运动发生的原因是复杂的、多方面的,“不是‘产业发达,人口集中产生出来的,是许多个别的,个人传记所独有的原因合拢来烘逼出来的”(注: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的确,任何历史现象都是政治、经济、文化、时代风尚和个人主观能动性等因素融构、合力的结果。胡适在多元原因中认知、解释和描述历史现象的倡议深蕴着“回到现场”的学术路向。可惜,随着中国现实政治实践不断激进化,他开创的学术路向在学术界未受到重视,更未蔚然成风,研究“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的学者长期落入意识形态认知范式的窠臼。

“文革”结束后,学术界在学术自由、学术民主的文化氛围中增强了方法论意识。由引进和化用外国研究方法激起的“方法论热”一再升温,但研究者鼓噪一时后,很快面临“失语”危机。近来,学术界普遍增强了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构科学方法论的意识。研究者叙述历史时竭力复活历史细节,使研究对象既有坚挺骨骼,又有丰实血肉,逐渐成为学术界的共识。与此相应,众多学者多方尝试最大限度切近历史原始景观的方法。周良沛在《丁玲传》、李辉在《沧桑看云》、陈徒手在《人有病 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中,通过创新研究与写作方式,真切切近历史真相、触摸历史脉络,但他们的研究与写作方式在学术规范上有欠缺,其著作并非地道的学术著作。当然,他们的诉求在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派学者手里结出了丰硕果实。不过,学术界迄未充分认识和高度重视钱理群和王晓明在创建学派上的理论贡献。

绍伊尔指出:研究者写好文学史“最本质的要求”是,“发展、进步、运动的过程性以及总体历史进程中的关联性”(注:[德] 绍伊尔:《文学史写作问题》,章国锋译,载《重新解读伟大的传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130页。)。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派学者“回到现场”、展开“情境写作”,符合这一要求。他们研究和写作文学史时从客观现实出发,注重历史的生成性而非现成性、强调历史的过程性而非目的性、重视历史的关联性而非因果性。借此,他们有力消除了出于非此即彼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理论偏见,有力避免了烦琐地、无批判地考释文献典籍;他们最大限度避免了出于学术需要和理论目的简化历史,同时最大限度避免了过度诠释历史,即把历史事件和问题过分“现代化”。相应地,他们著述时注重在发生学上描述和呈现历史,避免在目的论上论证和阐释历史。叙述性语言多于论证性语言,是研究者著述学术著作的禁忌,但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派学者的研究与写作范式解除了这一禁忌。应当指出,研究者开展的任何学术研究活动都是一个理性化、形式化的过程,研究者建构的任何历史架构必定包含着历史概括、理论抽象和价值判断。在此情势下,研究者要做的是在历史的历史性和现实性间建立一种独特的张力关系,在混沌鸿蒙的历史和清晰整饬的历史架构间建构一个合乎逻辑的平衡点,从而有力化解历史研究者的混沌化诉求和清晰化诉求的矛盾,相对完满地整合历史概括和现象还原、理论抽象和现实开显、价值判断和客观叙写。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派学者“回到现场”、展开“情境写作”,极力把历史概括、理论抽象和价值判断这一高度理性化、形式化的过程自然化。他们的典范之作相当成功地抵达了这一学术境界:文学史展开和运作的过程,仿佛不是研究者人为建构历史的产物,而是历史文化逻辑在现实世界中自然展开和推进的结果。历史是个多面体,人们借助某一研究与写作范式认知它时,只能看到它的一个或几个方面;人们借助另一研究与写作范式认知它时,可能看到它的另外一个或几个方面。换句话说,任何研究与写作范式都有一定的真理性和遮蔽性,它敞露历史某一方面的同时,必然遮蔽历史的另一方面。就“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和写作而言,“回到现场”、展开“情境写作”的研究与写作范式,一种研究者从客观现实而非某一价值判断和理念出发的研究与写作范式,是最理想的研究与写作范式。借此,研究者能最大限度进入历史情境、感受并传达历史氛围、触摸和融入研究对象,从而最大限度消除该范式的遮蔽性、充分发挥该范式的真理性。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派学者的科研实绩充分证实了这一点。不难想见,随着文学史研究与写作实践不断展开和深入,此范式将焕发出更加迷人的学术风采。

近来,众多研究者从学术史角度细致梳理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发生、发展的历史,系统总结王瑶、唐弢等著名学者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经验。不过,鲜见研究者从方法论角度细致考察“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新潮,鲜见研究者从创建学派的高度对此进行系统总结。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史表明,研究者开展此项工作的时机已成熟。这将促进学术界树立和增强方法论意识,建构适切、完备的学术规范,进而促进学科规范化和科学化,同时,这将促进学术界自觉创建个性鲜明的学派,积极开创学派林立、百家争胜的学术局面。

最近,社会学学者提出,为正确而全面地认识中国,须逐步建立从实践出发的社会科学理论;历史学学者提出,借鉴社会学与人类学方法,回到历史现场,深入认识中国的历史文化,是中国史学发展的潜力和趋向(注:黄宗智:《认识中国》;桑兵:《从眼光向下回到历史现场》,《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文学研究界应当热烈响应社会学界、历史学界的有关倡议,努力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构科学的方法论。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派学者的学术诉求充分表明,“回到现场”、展开“情境写作”,已成为“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新潮;他们为学术界建构本学科科学方法论的诉求积累了丰富经验、开创了新方向,借此,以“北钱南王”为代表的两个学派的雏形,正式跃出“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学术史地平线。

(责任编辑:李亦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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