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两篇
2009-05-11熊育群
熊育群
被虚拟的行程
一夜没有合眼,不是因为害怕,荧光屏上的一条线,十几个小时里一点点往前蠕动,极其单调的运动,我却无法不看它,疲惫中总是本能一样睁开眼睑,一次漫长的抵抗,一次次掀起的沉重,几乎是一场毅力的较量。我的睡眠被这根线条穿越!
一个电视画面,正表示我走过的位置,它在直接虚拟我的行动。我看着自己,看着一个行动,因为被虚拟而呈现出真实的处境。睡意沉沉,我离开了地面,却开始真切感觉到地球,急速打开的想象之纷纭把我的脑子弄得疲惫不堪。
嵌在坐椅靠背上的荧光屏,有一个地球影像,从泰国飞往南非的航班在地球上画出了一条线,深蓝之上的浅蓝色线条,由全球定位仪精准画出,这正是我在地球上走出的路线。心中一个意念在不断提示,这个线端是我。它不只是我的象征和比喻,甚至它就是事实本身。
当一个大洋浓缩在一方荧光屏内,穿越印度洋的速度因此而变得不再真实。我既在飞机呼啸而过的速度里,也在线条比蜗牛还要缓慢的延伸中。在印度洋上的飞行此时此刻反倒显得像是虚构,真实的印度洋呢?尽管就在我的脚下,我却只能想象。我只能感觉自己的想象与印度洋逼近!
四周寂静无声,飞机的引擎发出均匀的声响。我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飞越巨大无比的印度洋的刺激,我想象自己在万米高空穿过云层之上的空间,想象大海扬波,那是令人绝望的没有止境的波涛,印度洋无边无际的海平面像天空一样开阔。巨大的不知名的动物正在飞机下的深海中畅游,我不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不知道我的存在,幽蓝的天空,有众多的星星闪耀,只有一点微光划过,如同流星,那就是海洋动物眼中的我。
一切发生的正在发生,在我却只有想象。
躺在卧室的床上,这样的想象也是可以发生的,但我不会感到恐惧,不会感到自己的生命如此渺小!线条无声描述着的是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个事实。我就在这个线头上,但我却在线条之外注视着这个线头。我看着我自己从一个虚拟的影像中飞过,我看见此刻自己与地球的关系,但真实的我却排除在外,自己成了自己的旁观者,像四维电影院的观众,座位还可配合以真实的抖动。
地球一直在缓慢自转,但我感觉不了它的转动,面对如此伟大的存在,人的存在实在太渺小了。要说明事实真相,人类需要描述的图像,更需要想象。巨大的真实常常只能在想象中呈现。
几天后,站在两大海洋印度洋与大西洋交汇的地方,一个冷流,一个暖流,对于呈现在我面前的印度洋和大西洋,我仍然离不开想象。要把这水天一色与别处同样的水天一色区分,人的眼睛是办不到的。我的视力相对于海洋,我的短暂生存相对于亘古的地理,不过如蜉蝣一般速生速死。在乌云滚滚、风吹雨斜的天空下,我爬到好望角的最高处,五百年前,葡萄牙人的船队从这里驶过,去寻找东方的大陆。地理大发现从这个海角出现了重大转机——东西方终于在海洋上连接起来了。冷流与暖流交汇形成的风暴,把船队打上了好望角的海岸。这个最初被称作风暴角的地方,一次改变世界的伟大航程,如同一个海浪消失,沙滩上并无半点踪迹可寻。与别处海滩不同的是,它枯藤一样缠绕的海草在石头的滩涂上腐烂,密集的虫蚁快速地钻来爬去。烟波浩瀚处,一座暗礁,在视野里激起雪浪花,一圈一圈生了又灭。
历史于是也只能虚拟:澳门博物馆的一只船模,就是那些绕过好望角的船。那片玻璃柜内橘黄的灯光,像探入时光深处。它与这片海域联系起来了。那条首次踏上中华帝国陆地的船只正是从眼前的海面驶过!中国是它的目的地。澳门同样是个伸进大海的半岛,四百多年,东西方文明在这个弹丸之地交融,直到鸦片战争炮声响起,震醒国人,一个不寻常的半岛才被人记起,刮目相看。
荧屏上的大海,它的蓝一点点驱逐着绿,那是南亚次大陆,直到蓝占据了整个荧屏,绿色陆地再也飘浮不回了,这飓风生成并肆虐的大海,这葡萄牙人航行数月也看不见陆地的大海,在这时却成了一个虚拟的世界。
地球的图像是冷色调的,蓝色和绿色从西面旋转过来,但它们很快就被灰暗的阴影吞没。黑夜像个流浪汉,在地球上飘荡,它乌云一样覆盖过非洲大陆,蔓延到大西洋上空。它缓慢,但坚定不移。谁也无法阻挡,像一种淹没。发光的蓝色线条闪动着湖蓝色的光,像一把刀,试图切开这个冷色调的球体,它已经由东北向西南横斜地切过来了。我像一个固执的儿童,要在一个球面上刻下一道划痕。
我紧握遥控器,不停地按着放大键,那个被迅速拉近的线头现出了一架飞机。它是我乘坐的大型波音客机。海洋变得更加深蓝,像真正的大海一样,出现了小岛。岛是真实的小岛,方位准确,形状无误。但世界充斥虚拟。我看到飞机坐椅上的人,幽暗灯光里,全都进入梦乡,黑暗的影子凝固不动,时间停滞,生活似乎在经历一次次死机,只有飘在外面的鼾声不受约束地一阵阵冒出,像一个虚拟的世界有了真实的配音。
望望窗外漆黑的夜空,觉得那条线在这漆黑的夜空画动,正如电视荧屏上画动的,在它被我无限放大的某个时刻,也许它们会重合到一起,虚拟与真实从此没有边界。
高速度,程式化,或者封闭、隔绝,真实的经历也不再真切,这是现代社会的新征象。行动已经交给了机器,肉体从没这样显得多余,甚至只有纵欲,才能找得到自己的身体。虚拟与真实的生活早已混淆。
引擎声、偶尔遇到气流飞机产生的抖动,让我从巨大的虚拟中找到身体,一个无法摆脱梦幻的身体。
真实到底有没有或者怎样发生了?当荧光屏上黑夜的边线移到了线头之上,我开始盯着窗后的黑暗,我要看着白昼追上飞机,看我怎样从夜色退到白天,怎样从虚拟抵达现实。巨大的被虚拟的世界它的黑暗与光明飘移的界线如期呈现——窗后一条光线划开了漆黑的夜空,从下方的朱红到上面的靛蓝,七彩色谱艳丽饱满,像眼睛一样缓缓睁开,光芒如神秘的魔法,让头上的沉沉黑暗冰一样消融,大地变成暗影的深渊——夜色粉尘一样沉落下去。七彩之光越来越耀人眼目——白昼的确已经追上了飞机,黑暗已经前逃,比飞机更快,荧光屏上的机身已被阳光照得雪白。脚下黑沉沉的不再是海洋,而是非洲的大陆。
从一个朦胧早晨的降落开始,非洲大陆,像一个不真实的事件在我面前发生。非洲南部赞比亚、津巴布韦、南非,从城市到稀树草原,再到海滨,我在它的大地上面行走,像风一样刮过。匆匆十日,一辆封闭大巴,在不停地飞奔。
荒凉的大地,黑人的村庄像流浪的吉普赛人,泥土与茅草筑成的草寮消失了,红绿蓝的塑料板、纤维板拼凑的平屋,像儿童游戏临时搭建的积木,像城市遗弃的垃圾。光秃的树枝与枯黄的草地上,偶尔一现,一个部落与一个部落间相距遥远。有黑人高举双手,在一辆小面包边点燃一丛枯草,他们发出欢呼,一片火苗就让他们感觉快乐。
小面包是黑人的交通工具,车上是不会有白人的。大片大片的荒原是黑人与动物的世界,白人只属于城市。而城市,私人小面包里也只有黑人,大街上没有公交车,小面包是专为黑人准备的,白人有自己的私家车。
我想把车开进稀树草原上的村子,当地人害怕遭到围观劝我放弃,就像一百多年前白人深入非洲陆地害怕进村一样,恐惧仍在肤色之间充盈。一个小村外,两个黑人坐在地上,兴奋地站起来,朝我们大声喊话。我只看到张合的鲜红的大嘴唇,急切挥舞的双臂,一瞬间他们从近退远,化为黑影。
一天晚上,从南非开普敦机场出来,高速公路上,大巴车窗映出了我的面庞,我看到了自己黑色的眼睛、暗红色的嘴唇,也看到了黑压压的房屋,它们延绵几十里,没有灯光,或者说偶尔昏暗的灯光,无法照见夜晚的黑;没有声息,或者说没有可以发出声响的东西,默片一样。我又找到了观看荧光屏的感觉,眼前的一切突然遭到了虚拟——在我内心里,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一个人出现在面前而不觉得真实,这世界变成了一个符号的世界!
黑人棚户区,简陋的纤维板搭建的棚子,从荒漠涌来,密密麻麻,像城市的垃圾场,没有电器,没有像样的家具,破烂的衣服挂在草地铁丝上,如拾荒者。甚至面包也紧缺……这是现代化城市开普敦冗长的前奏?我看到,我感受,一个人的感官、情绪、良知被隔离的状态,如何让活的现场失去了真实的感受。速度、节奏、画面的切换,让人麻木。像电视进入生活,生活也进入了电视——只有视觉,没有感觉。
我是一颗子弹,两边是如铁一样的黑,沿着高速公路的枪膛,射入城市:闪亮墙壁的高楼,室内奢华的设施,灯火通明的街道,穿梭的高档轿车……仿佛另一个星球的景象。这里是白人的天堂。是一个虚拟的游戏软件的天堂。
一种对比,像换上了另一个频道,一条公路串联起来的、一个国家包含起来的、一个黑夜笼罩起来的——对比,不能如期产生罪恶感,我像熟视无睹的南非人。
五百年的风暴角,最初东西航线的补给站,开普敦开始成为航船停泊的港湾,西方人大批来此种植蔬菜,黑人成为雇工,一座城市慢慢建立。从黑人被白人统治,再到黑人当家做主,所谓文明的世界可曾改变?
去海豹岛的一天,先晴后阴,桌山罩着厚厚一片云。穿过山脚海滨别墅区,在游船码头,一个布尔人自言自语,他走过那些旅游工艺品地摊,旁若无人,有时狂笑,有时面部呈愤慨状,海风把他敞开的红色衬衫吹得东摆西荡。他是一个疯子,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
他向我靠近,我看到了他隐蔽得很好的一根线,他有一个耳机。是这根线救了他,我与他一样都想象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被手机虚拟的人。于是,他所有的行动都变得符合逻辑了,那条线是一条现代科技的逻辑线,他又变回了正常人。
第一次看到手机的魔力如精神致幻剂,看到它所象征的一个真实又虚拟的世界!人不能再被时空所限定,我们随时可以丢开身边的人去与手机交谈,可以随时进入遥远的世界!一个虚拟的世界出现并伴随,一个与想象形影不离的生活已然展现。我们关注手机的动静,我们随时准备着与手机包含的广阔世界发生即时的联系。与此类似,我们回家,围绕客厅中央的电视,让电视来告诉我们生活,告诉一个虚拟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我们为此流泪,为此狂喜。或者,坐在电脑前,进入网络,那里是一个不受空间制约的世界,世界扁平了,没有了远与近,生活也真正进入了虚拟时代。
而面对真实的非洲,我像是换了另一个座位,对着大玻璃,一天又一天,浮光掠影。我不明白细部的、缓慢的生存,甚至不了解它的苦难与不平。我看到一切事物的外表。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我像一根线条在上面游走。带着我行走的是南非最具实力的旅业集团,超豪华的安排,赤贫之上失去的真实感,让心一丝一缕释出不安。
对于非洲的苦难,黑人的苦难,我是否要付出感情?忧虑与愤怒是否应如期奔涌?它们是真的忧虑与愤怒吗?用汉语表达的忧郁对于一座大陆是否不如风吹草动更有意义?
愤怒,在我或许是一种虚拟——想象中生成;我的精神世界,或许也在遭遇全方位的模式化。
广府人的南方
脑海里跳出“南蛮”一词,自觉有些荒唐。眼前的景象无关“南蛮”,反倒是繁华得喧嚣,灯红酒绿得纷纭。十几年的时间,佛山、东莞、中山已经用水泥的楼房与水泥的道路与广州连接成了一体。不容眼睛瞧见一片田野。而我,眼睛从这剧烈梦幻的变化中看出一丝荒凉——一座城池,一个年代,无论它怎样辉煌,转眼之间,遗迹就可以覆盖所有的显赫!
“南蛮”这个词汇所代表的含义离得并不遥远,一百多年前它仍然刺痛着人心。中原人对于南方的蔑视,正如今天的岭南人把他们地域之外的人都称之为北方人一样,普遍的偏见从来不曾缺席,它乃人性之一种。
面对高楼大厦,遥想荒蛮似乎可以得到一种心理释放。它见出变幻的现实暗含的一种力量,让繁华呈现只在瞬息之间!让荒凉呈现,更如人之转念。这种沧海桑田的力量,让曾经桑田鱼塘的珠江三角洲转眼间变成了车流滚滚的街市。古老村庄在湮没,荒山野岭美容美发一样遭遇改造,全球化浪潮席卷时空。历史的痕迹在潮水般退去……
置身岭南,城市群川流不息的人,像一夜之间涌现。尽管着装上他们趋于一种流行,然而,口音泄露了他们作为北方人的身份。他们是来自北方的移民。在粤语通行的珠江三角洲地区,新移民带着的语言就像无法交换的货币,而一颗离乡的心,在体会漂萍的孤寂。他们奔忙,不同的乡音被强力改造后仍顽强地在各个角落响起。
岭南土地之上,承载新世纪的一个梦境,穿梭其中,感觉洁净、喧哗、速度、刷新……
而一种古老,一种与南蛮时代相联系的声音——客家话、潮汕话、粤语,于天南地北的乡音里独自灿烂,它们在嘈杂的超市、街道、车站成为一道景观,让陌生的外来者不得不伸直了舌尖,发出一二声“鸟语”,发音标准者无不为自己拥有这通行的“货币”而兴奋、而虚荣。而舌根顽固者感受到的是独在他乡为异客的滋味。在这岭南的“鸟语”声中,我感受到了它与历史的联系——三种方言都带着古老中原人的发音,声音证实曾经的荒凉并非虚幻。
在城市化与土语间寻觅历史发展的玄机,不会让人浮云遮望眼。从客家话、潮汕话、粤语可以发现岭南的三大土著民系客家人、潮汕人、广府人的来龙去脉。多少年前,他们的祖先如今天的移民一样翻越了南岭山脉,进入这片荒凉的未被开化的土地。那时的荒凉,实在是更葱郁而沛然的自然景观,南方密布的河流,一片片原始丛林的苍翠与繁茂,散发自然最粗犷狂放的诗意。无人记得,潮汕人是如何最早发现粤东平原,客家人是怎样迁徙到了梅州山区,广府人为何选择了珠江三角洲。壮阔而悲伤的迁徙史,没有有心人,像智者观察并记述历史。甚至边远地区弱小民族的祭师,尽管他们没有文字,但依靠原始宗教,依靠一代代人的吟唱,也能传承自己的历史。南方的历史却走成了一片荒漠,岁月的江河奔腾而去,只泻下一地泥沙。多少苦难被这样的泥沙埋葬,多少挣扎过的生命听不到了一丝喘息,吟唱的歌谣不能传世,哀伤的文字不复重现。因为这迁徙者是弱者的迁徙,是灾祸的迁徙。
今天的移民,意义已大不同前,他们南下为了寻求自己的发展,为圆个人的梦想。广府人像被激流冲散的砂土,在新的汹涌而来的移民潮中散于一地。我在寻觅过客家、潮汕人的迁徙之后,再看广府人迁徙的历史背影,却无寻觅处。在新的崛起的城市群中,他们似一盘散沙,无从描绘。
中华民族聚族而居的传统在岭南并没丢失。一本本发黄的族谱并没丢失。历史的根系在这薄薄的纸页间悄悄潜伏下来,那些怀念祖先的人暗中藏匿起自己生命的来路。当寻根的情结波动了灵魂,人们循着自己的来路开始了历史的追溯。
越是发展迅猛的地方越是要寻根,越是现代化人们越要回到古典。这是心灵的需要,是灵魂的渴望。十几年前,在南岭山脉一个小小集镇,一千七百多人聚集到了这里,他们自十六个国家而来。小镇名不见经传,但它在珠江三角洲几乎所有氏族的族谱上出现。他们的祖先都在这个小镇落脚。那是他们一个共同的祖居地。这个小镇名叫珠玑巷,多少个世纪,一代又一代人在自己的族谱上默默地书写着它。这个位于南雄的小巷可以把广府人归结到一起。
在汹涌的人潮中,一个被淹没的民系,从大都市抽身而出,回到自己的祖居地,以求认清自己的面目,以求与众不同。历史并没有成为过去,它像血液融入,在每个人身上遗传。
珠玑巷,已不是繁华街市,它像乡村集镇一样平凡、破旧,但却散发着家的气息。平凡破旧却隐含不同凡俗的气质,闲散,悠远,宁静,像隐秘的大家闺秀。狭窄的街道,在夕阳的余晖里,金光点点闪烁于檐顶墙角,万物在暧昧的辉映里都在生出人生的幻觉。
北面梅岭拱于檐脊,浓霭一样的山色似迫人的乡愁,不待仰望,已摄心魄。
这一年,穿过胡氏、周氏、陈氏……一家家的祖屋,古巷开枝散叶的能力震惊人心,珠江三角洲如此庞大的人口从这一个村庄发端!?生命繁殖之迅猛令人讶异。这个依靠北运铜币、食盐而兴起的驿道小镇,从前,三里长的街道,两旁列肆如栉,茶楼酒肆、客栈饭馆达两三百之家。宋代黑色鹅卵石铺筑的路面竟如新砌,一路攀向梅岭,千年叠印下来的足迹,可以感受逃难者惶惶的脚步。
这是梅岭长坡结束的地方,下山一天的行程,走到这里天就黑了,或许翻过了大庾岭觉得安全了,已经很累了,要寻找住的地方;或许觉得这道南岭山脉过后,从此关山阻隔,再往前走,将彻底告别故土,他们要回望一下自己的来路,适应一下这块陌生的土地。那是生命最苍茫的时分。失神的眼睛,茫然的目光,不安地询问,嘈杂的脚步,交织于黄昏。
珠玑巷正如客家人的石壁,他们的祖先也在这个南岭山脉的东面、武夷山的南端进入福建,并停留下来。也许这些是苦难中移民的共同心结。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停下脚板,彼此交流信息,彼此取暖,忐忑中寻找自己的同路人……
岭南是遥远荒僻的。迁徙者并非一开始就直奔岭南,只有那些官宦人家,为躲避灭顶之灾,才远走岭南,他们是最早到达这片土地上的人。刁斗小民,则一程一程朝着南方迁徙,他们走过黄河以南、长江以南的州县,走过一个一个朝代,一代代人之后,才从江西靠近这个南方的最后屏障。迁徙好像是他们前仆后继的事业,大灾难在他们身后紧跟着,如同寒流。
唐开元四年,张九龄凿通了一条南北水路大通道,它就是梅关古道。梅关古道以陆路连接了南岭分隔的两大水系,它是最早的京广线——沿运河、长江、赣江而来的北客,从这关隘进入珠江水系的北江。天下太平,岭南的铜币、盐从这里北运,驮兽挑夫、骑马乘轿的旅人络绎于途。天下纷乱,它就成了一条难民通道。
而常被忽视的是,它更是一条北方军队的通道,穿厚重铁甲的北方兵士,翻越南岭山脉,铁蹄一次又一次跨过梅关。秦朝的军队第一次翻过梅岭,统一了南越。汉朝的军队从梅岭踏过,将南越王国再次降服。北方的皇帝来到岭南,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江山弄丢了,宋朝的皇帝、明朝的皇太子都像难民一样南逃,直逃到国土最南端的海边。追赶而来的蒙古人、满人都带着北方的冷兵器和异族的口音,呼着,喊着,眼睛里裸露着对于遍野绿色的惊奇,从梅关道踏了过来,剑指岭南。剿灭宋朝皇帝的战争打到了海上,二十多万将士血染新会崖门,丞相背着少帝,悲壮地跳入了大海。
梅岭之南,田地错落起伏,阡陌纵横,极富韵致,跳跃的丘陵上是松树、樟树和凤尾竹的青黛和碧绿。村庄散落,炊烟几处。烟火点燃的是明、清两朝移民定居的日子。岁月在迷蒙中漫漶。之前栖居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已经在这炊烟升起之前南迁了。迁徙高峰时,北宋中后期至元代初二百年间,从珠玑巷规模较大的南迁就有一百三十多次,南迁者一百零三姓、一百九十七族。
梅关,如水的阳光濯亮满目的荒草,徘徊的游客,三三两两,踏不倒强劲的草丛。秋风从关口吹来,摇动漫山树木。放眼南望,山脉在目光所及处变作一抹浓烈的幽蓝。幽蓝上的云雾,缭绕着最南方的陌生的江。
我站在山顶远眺,遥想,可曾有一双审美的眼光诗意地注视过南方?多少人踏过了梅关,却没有一首关于梅关的诗留下来,让我今日吟哦。那些恓惶的目光里,山河尽是凄风苦雨。大河浩荡,流尽大陆架,直汇入海洋,那只是烟波浩瀚的乡愁,是比乡愁更浩荡的心绪。多少苍茫的心绪随人流渗透到了南方的土地。珠江,多少年后人们才知道它的名字。
珠江流入三角洲,不再是一条江,它大的入海口有八个,小的更多。到处是水,浩浩荡荡。山陪着水向南流,眼看着南海在望了,它也不愿走到大陆架的尽头,犹犹豫豫,在广阔的平原上,偶有一些小山头,像山脉抛出的省略号。视野突然辽阔无垠,疯长的草木绿得张狂肆意,抛掉了季节的束缚,它们不再枯荣变化。这景象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南蛮名下,人们可以想象它的溽热、潮湿,想象它的病毒、蛇虫、瘴气,但没有人想象这里不再有四季。来自北方的寒流被南岭山脉阻挡,冬天不再降临岭南大地。
一批批南迁者,一批批向着南方烟瘴之地逃亡的人,最后在这里落地生根,充满着自然情趣与勃然生机的南方生活,在山水间自自然然以合符人性的方式展开。强者似乎永远是北方,他们一次次问鼎中原,要建立起自己君臣父子的秩序。而南方永远是弱者的避难所,从没有向北方发过难,只是沉迷于自己鬼魅的幻想。他们带着灾难的记忆,带着满腔的委屈,一旦进入南方的烟瘴之地,便变得悄无声息。是因为湿润的气候、疯长的植被、连绵的群山、大海上的贸易,还是南方散漫自由隐蔽的生活,让他们迅速遗忘了从前,失去了仇恨之心、觊觎之心?
广府人、客家人、潮汕人在岭南渐渐形成自己的民系,他们愈来愈鲜明地区分开来。客家人有强烈的根在中原的意识,他们了解北方,从不以贬义的口吻称呼外来者为“北方人”;广府人却变得淡漠,他们渐渐失去了对北方的兴趣,在越来越发达的今天,拥有了越来越强烈的优越感。同是南迁广东,地域不同,语言不同了,彼此再也无法沟通。客家人、潮汕人凭借一句相通的语言,就可认作乡党,倾力相助。广府人语言只是交流的工具,不具有族群相认的符码功能。他们建立起一条海上丝绸之路,最早踏入商业。珠江三角洲的商业文化,珠江三角洲河流纵横之阻隔,珠江三角洲的富足,彼此不相依赖,独立的过程,也许伴随了人与人的疏离。遇到欺压,客家人会奋起反抗,广府人想到的也许只是改良。他们是重实际的族群。而这片土地的土著古越人,却在人种的大融合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岁月某个幽暗的深处,什么神秘的东西像河流一样让来自中原的人开始分道?
河流之上的文明,韩江、梅江、东江、西江、北江、潭江……这些岭南大地上流淌的江河,孕育出了千差万别的文化。
大陆架的文明在向着南方偏移,从黄河文明,到长江文明,再到珠江文明,依时间的序列孕育、崛起。
珠江文明,是因为那个懦弱的宋朝的南渡?是因为中原人向着南方迁徙的脚步一点点的累积?是因为西方的坚船利炮轰开的那个血腥日子?文明寻找到了新生的土壤——面向海洋的商业文明。一条海上丝绸之路不被朝廷的奏章提及,不被皇帝的目光关注,不被大臣们的朝议所言,但却在南方历史悠久而生动地展开。
因为海洋,岭南与世界现代史靠拢了,西方的航海地理大发现,澳门第一个进入世界视野。东西方的交流从这个半岛登陆。
一场鸦片战争,中国现代史的序幕在南方揭开。二十世纪初,南方终于不满了,愤怒了,向北方的皇帝发出了最有力的挑战,岭南成了革命的策源地。南方要推翻的是中国几千年的君主专制统治,走向民主共和。一场亘古未有的北伐,从南海之滨出发,扛着长枪火炮的南方军队,第一次从南向北翻过了南岭,枪口指向京都。
广府人洪秀全、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在珠江三角洲出现,成为朝廷最害怕、最痛恨的人。
历史,不能再遗忘南方了。历史的偏见终结于皇帝的消亡。“南蛮”走进历史的辞典。
南方迎来了新的世纪。珠江三角洲,厂房林立,万商来朝。北方新移民乘着钢铁的火车、飞机,从南岭山脉的地下、天空而来,在春节,又形成人潮北涌的奇观。他们不再是苦难的化身,不再是中原的失败者,不再是历史灾难的牺牲品,而是一个追求改变自身、寻求出路的人群。
岭南,中国移民最多的地方,一个又一个城市崛起的地方,一个各种语言交汇的地方,如今,它时时刻刻与一个国家的各个地方气息相通、人脉相连。每个族群有着自己清晰的来路,彼此却交融一体。
在琳琅满目的物质里,在时装包裹的身体里,体验着南方的富裕,一种优游的心态,偶尔怀想一下南方的荒凉——被历史广为鄙薄、宣扬,被祖先们集体想象了数千年的荒凉,那已是想象中的风景,是围城中的人心灵渴盼的一种自然生态。
“荒凉”变作了魔法师的伎俩,瞬息之间消失,仿佛它只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而非地理的概念。
责任编辑:朱海涛郑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