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记
2009-05-11苏北
苏 北
关于《昆明猫》
我手头有一幅藏画,是汪曾祺先生的《昆明猫》。画面上一袭绿色软垫,一只小猫蜷于其上。有趣的是,汪先生题了长长的一段款识:
昆明猫不吃鱼,只吃猪肝。曾在一家见一小白猫蜷卧墨绿色软垫上,娇小可爱。女主人体颀长,斜卧睡榻上,甚美。今犹不忘,距今四十三年矣。
四十三年一梦中,
美人黄土已成空;
龙钟一叟真迂绝,
犹吊遗踪问晚风。
这幅画作于1996年。其实这已是汪先生第三次提起这样的一个记忆。可是,“曾在一家见一小白猫”,是在哪家?又是在何时?查《汪曾祺文集》,有《绿猫》一篇:
……有一回我到一个人家去。主人新婚,房间的一切是才置的……我的眼睛为一个东西吸引住了,墨绿缎墩上栖着一只小猫。小极了小极了,头尾团在一起不到一本袖珍书那么大。白地子,背上米红色逐渐向四边晕晕的淡去,一个小黑鼻子,全身就那么一点黑。我想这么个小玩意儿不知给了女主人多少欢喜……我看见了那个墩子,想这团墨绿衬得实在好极了。我断信这个颜色是为了猫而选的。
此作写于1947年7月的上海。发表于当年第五卷第二期《文艺春秋》上。汪先生1946年夏从昆明到上海,经李健吾介绍到私立致远中学教国文,这篇小说正是写于“雨点落在上面乒乓”(汪曾祺语)的洋铁皮房子里——就是黄裳说的“在福熙路上的致远中学”,“我跟他去玩过,但实在没有什么好玩”(《忆汪曾祺》)的地方。
这是一篇汪曾祺早期意识流小说,说到汪曾祺早期意识流作品,除汪先生自己常提到的《复仇》外,还应该包括《艺术家》、《悒郁》、《唤车》、《花•果子•旅行》和这一篇《绿猫》。学者杨早在编注《大家小集•汪曾祺卷》时,关于《绿猫》,有一段很中肯的评注:“同样带有浓厚的实验色彩和明显的意识流手法运用”;汪先生自己曾坦言:自己年轻时受过西方意识流的影响,很喜爱弗•伍尔夫和阿索林的作品。他认为“意识流是覆盖着阴影的,清凉的,安静透亮的溪流”;我觉得似可补充的是,那时汪曾祺才是27岁的一个青年,没有稳定的工作,对人生也还没有正确的目标,生活似还处于一种“飘浮”的状态,一段时间他情绪低落,甚至写信给老师沈从文表示自己想过自杀。这也是容易在一个青年的文字得到反映的——意识流不仅仅是一种创作手段,某种程度上,更是作家自身状态的体现。
1997年3月,汪先生去世前两个月,写了散文《猫》:
有一次,在昆明,我看见过一只非常好看的小猫。这家姓陈,是广东人。我有个同乡,姓姓,在轮船上结识了他们,母亲和女儿,攀谈起来。我这位同乡爱和漂亮女人来往……有一次在金碧路遇见我们,邀我们上她家喝咖啡。我们去了。这位母亲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人很漂亮,身体高高的,腿很长。她看人眼睛眯眯的,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长沙发的靠枕上,神态有点慵懒。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绣墩,绣墩上一个墨绿色软缎圆垫上卧着一只小白猫。这猫真小,连头带尾只有五六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团新雪。这猫也是懒懒的,不时睁开蓝眼睛顾盼一下,就又闭上了。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兰,开得正好。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境。
这又一次提到昆明猫。这样更确切了。绘画、小说和散文,三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但只有一个指向:美,对美的认识和感受。
关于昆明猫汪曾祺写了三次,不同的年岁,不同心境……到了老年的汪先生,这一切,“就是一个梦境”了。
一个作家的童年记忆深埋心中。汪先生说过:写小说就是写回忆。回忆是经过沉淀的岁月。是明晰宛若秋空般澄明,或删繁就简如冬树般简洁。《昆明猫》即是。
通过《昆明猫》,也能看出汪曾祺这一贯的创作思想。
读《大淖记事》
我在《听沈从文说话》一文中也说过,沈先生说……其次还是要多读书,读书不是受影响,而是受启发。
我听到这句话是感动的。可是我也想:“影响”和“启发”又有多大区别呢?想想还是有一点区别的。影响更直接一点,而启发是由此而及彼,更多的是触动。
我又重读了一遍《大淖记事》。20多岁的阅读,还带着许多幻想和迷惘。有许多生活的感受还不能确切。这一回重读,阅历、感情和人生的状态都不同于少年,因此还是有些启发,或者说,是有所新的发现。
我读到巧云出场的这一节:
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身材、脸盘都像妈。瓜子脸,一边有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眼角有点吊,是一双凤眼。睫毛很长,因此显得眼睛经常是眯欷着;忽然一回头,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叫她似的。
沈从文《边城》里写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的事,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都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心机后,就又从从容容来完成任务了。
1980年春天,汪先生重读了《边城》(是不是因为四川文艺重印沈从文选集?)写下了很长的《沈从文和他的〈边城〉》一文。文中做了大量的引文,看来汪先生是认真读的。此文落款1980年5月20日,而《大淖记事》写成于1981年2月。因此我读到巧云“忽然一回头,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叫她似的”。我立即就想到“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都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之后我便想到本文开头的沈从文那句话。
汪先生在《关于〈受戒〉》一文中也说:是因为集中读了沈从文的小说,特别是沈从文笔下的少女,三三、夭夭、翠翠。这种启发是看不见,是潜在的,但是它是真实的。我想,《受戒》里的小英子是受沈先生的推动,在《大淖记事》中巧云同样也是受沈先生笔下的少女的推动。
不过,汪先生与沈先生又是多么的不同。在语言上,我甚至固执地认为,废名对汪曾祺的影响甚至超过沈从文。在观察生活的方式上,对生活中哪一类细节比较敏感上,这些,汪先生更是从废名那里来的。所以,多少年后,汪先生还说,我是受过废名影响的。废名实在是培养作家的作家。我不知道汪先生是在何时、在什么情况下邂逅废名的。但废名对他的影响是刻骨的。也许在气质上汪先生更接近于废名。汪先生是相当简洁的,废名也是。汪先生年轻时有过油画般的华丽。他自己说,我年轻的时候写得是很洋气的,他不认为自己是乡土文学。他说,我写得并不土气,相反我还受过西文意识流的影响。他特别说到伍尔芙。但是他的语言并不繁杂。从他年轻时起,他的语言就很简洁。他选取细节的方式是中国式的,是白描式的。这一点从他20多岁的作品中可以看出。
还是说巧云。汪先生直接在巧云身上着墨并不多,可是我们却似乎感觉着墨很多。无字处皆有字。似没有直接写巧云,而气氛中又无处不在。巧云结网织席,时时事事都在帮着衬着她。巧云要么不说话。要说话都是说在点子上的。巧云说的第一句是:
“你这个呆子!”
她是说十一子。这句话还不是说出口的,而是在心里说的。就这一句,就见了人物,见了神态——那一种少女的娇嗔的神态。
第二句是:
“晚上你到大淖东边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时的巧云已经给刘号长占有了。巧云找到十一子,说:“晚上你到大淖东边来,我有话跟你说。”这样的口气,几乎是命令。但这样的命令又是幸福的。巧云有把握这样说话。她这样说了。这样的句气准确极了。
巧云说得第三句话是:
“你来!”
巧云上的“鸭撇子”,一点篙,撑向沙洲。她让十一子自己泅水过来,有点蛮横,有点娇嗔。十一子乖乖地游过去了。
他们在沙洲的茅草丛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
汪先生忍不住抒情道:
“月亮真好啊!”
汪先生是很少抒情的。他说过,一切好的坏的都不要叫出来。
巧云说的第四句话是:
“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是十一子被打死过去后,巧云给他灌尿碱汤,巧云是在十一子的耳边说。
第五句:
“不要。抬到我家里。”
老锡匠们点点头,把十一子抬到了巧云家里。
从“你这个呆子”的娇嗔,到“不要。抬到我家里”里的决绝。只短短五句话,50个字不到,却看到了人物的成长,看到了情节的推进,人物感情和性格的变化。这很厉害啊,比那些说一大堆话,自己也不知说些什么的作家不知要高明了多少!
感情推进到这里,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巧云可以多说一些话了,一切都自自然然。巧云说:
“他们打你,你只要说不再进我家的门,就不打你了,你就不会吃这样大的苦了。你为什么不说?”
“你要我说么?”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么?”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欢你!你快点好。”
“你亲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亲你!”
我引这一段对话其实已毫无意义,可是它实在是太美了——不仅仅是美,是活灵活现,见人见性格。我就愿意引,你管得着么?
汪先生自己说过,要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他还说:现代小说特点,就一个字:短。短,是对读者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汪先生说得对,是对自己的尊重。《大淖记事》留了下来,还有人在读,而那些当年红极一时的巨构宏制,到哪去了呢?到废纸堆里打纸浆去了。
其实,我也曾思考过,从巧云的这些简明的对话,也不仅仅是作者的简洁,更重要是你看没看清楚。看清楚了,一点就到;没看清楚,说了半天,一派胡言,也说不到点子上,浪费了笔墨,还谋杀了读者——浪费了读者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
因此,简洁,不仅仅是个文风问题,更重要的是个观察的问题。
说穿了,是一个对生活的认识问题。
读《晚饭花集》
汪曾祺是干净的。孙犁也是干净的。
我是说的文字,读汪先生《晚饭花集》,集内诸篇,《陈小手》、《金冬心》、《鉴赏家》、《故里杂记》……那些文字,无不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是人为的刀砍斧削,也不是枯竭衰疲的瘦弱无力,而是饱和结实,枝摇树动。就是那种删繁就简。深秋的色彩。初冬的素洁。
干净,是我对汪先生文字的最强烈的印象。其实也是我读汪先生所有文字的感觉。在《晚饭花集》中更显突出。这种干净与孙犁有所不同,汪先生更“俏”,峻峭而俏,挺拔,童心。孙汪可算是当代文学的双璧。阅读他们的文字,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他们都是中国式的,他们是汉语的守卫者,是汉语的骄傲。
《陈小手》:
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陈小手)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
“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呲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
“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手枪,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到此还没有完。汪先生还忍不住要写(是团长忍不住)。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有力,干净,团长的侠气和蛮横,心狠和凶惨,不着一字,尽现眼底。
记得一位作家说过,作家一辈子只写两本书,第一本书写自己,第二本书写别人。可以说,汪先生永远都是在写第一本书。他的作品里都有一个我。哪怕在小说里,也有一个作为叙述者和旁观者的我。汪先生所写的,都是他熟悉的生活。他很少,或者说,从不臆想杜撰生活。汪先生自己也说,要紧紧地贴着人物去写,用自己的心,自己的全部感情。什么时候自己的感情贴不住人物,大概人物也就会“走”了,飘了。
是的,汪曾祺笔下的人和事,从来都不是想当然。通观汪先生的全部作品,可以写一本《汪曾祺传略》。他的作品大致有四大块组成:家乡高邮、昆明、张家口和北京。最重要的作品的背景,还是高邮和昆明,也就是年轻时的生活印象。汪先生19岁离开家乡高邮,26岁离开昆明。家乡19年,昆明7年。汪先生在《七载云烟》里说:“我在云南住过七年。1939年至1946年。准确地说,只能说在昆明住了七年。”汪先生自己说过,写小说就是回忆。是的,一个作家,他的童年经验是多么的重要。可以说,童年经验决定一个作家的成就。童年是母语。童年是生命的颜色。
汪先生的短篇小说《晚饭花》:
李小龙的家在李家巷。
……
李小龙每天放学,都经过王玉英家的门外。他都看见王玉英(他看了陈家的石榴,又看了“双窨香油,照庄发客”,还会看看夏家的花木)。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这是李小龙的黄昏。
李小龙很喜欢看王玉英,因为王玉英好看。王玉英长得很黑,但是两只眼睛很亮,牙很白。王玉英有一个很好看身子。
红花、绿叶、黑黑的脸、明亮的眼睛、白的牙,这是李小龙天天看的一幅画。
这是汪先生写的他自己。他的儿子曾问他:《晚饭花》里的李小龙是你自己吧!汪先生说是的。他说,我就像李小龙一样,喜欢随处流连,东张西望。我所写的人物都像王玉英一样,是我每天要看的一幅画。这些画幅吸引着我,使我对生活产生兴趣,使我的心柔软而充实。
是的。汪先生就是这样写作的。我现在这样分析出来,有点琐碎,有闲散,或许还有点牵强;但这也很有益。因为汪先生就是这样写作的,它告诉我们,一个诚实的作家,他的作品是如何形成的。正像一位评论家曾说过的:汪曾祺的语言很奇怪,拆开来看,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就有一种韵味。
我这样评说汪先生的作品,也是一种分拆。拆开来,再组合起来。这样看得更明白些。
汪先生也曾说过废名,说废名是一个真正很有特点的作家。废名、沈从文、汪曾祺,他们是有共通之处的。
他们实在是培养作家的作家。
读《艺术家》、《牙疼》及其他
把汪曾祺先生的《艺术家》、《牙疼》、《花•果子•旅行》、《理发师》、《落魄》、《小学校的钟声》、《庙与僧》放在一起去读,是件很有趣的事。这些文字都完成于1947、1948年,那个时候汪先生才二十七八岁。
汪先生在《艺术家》的结尾写道:
露水在远处的草上蒙蒙的白,近处的晶莹透澈,空气鲜嫩,发香,好时间,无一点宿气,未遭败坏的时间,不显陈旧的时间。我一直坐在这里,坐在小楼的窗前。树林,小河,蔷薇色的云朵,路上行人轻捷的脚步……一切很美,很美。
汪先生晚年经常说,我在二十多岁时的确有意识地运用了意识流,我的小说《复仇》、《小学校的钟声》,都可以看出明显的意识流痕迹。
《日记抄——花•果子•旅行》:
我想有一个瓶,一个土陶蛋青色厚釉小坛子。
木香附萼的瓣子有一点青色。木香野,不宜插瓶,我今天更觉得,然而我怕也要插一回,知其不可而为,这里没有别的花。
(山上野生牛月菊只有铜钱大,出奇的瘦瘠,不会有人插到草帽上去的。而直到今天我才看见一棵勿忘侬草是真正蓝的,可是只有那么一棵。矢车菊和一种黄色菊料花都如吃杂粮长大的脏孩子,要经过很大的努力与克制喜欢它。)
过王家桥,桥头花如雪,在一片墨绿色上。我忽然很难过,不喜欢。我要颜色,这跟我旺盛的食欲是同源的。
我要水果。水果!梨,苹果,我不怀念你们。黄熟的香蕉,紫赤的杨梅,蒲桃,呵蒲桃,最好是蒲桃,新摘的,雨后,白亮的磁盘。黄果和橘子,都干瘪了,我只记得皮里的辛味。
精美的食物本身就是欲望。浓厚的酒,深沉的颜色。我要用重重的杯子喝。沉醉是一点也不粗暴的,沉醉极其自然。
我渴望更丰腴的东西,香的,甜的,肉感的。
纪德的书总是那么多骨。我忘不了他的像。
葛莱齐拉里有些青的果子,而且是成串的。
这是发表在早期上海《文汇报》上的一组散文里的一篇(载1946年7月12日)。这一组文字解放后丢失了,是新近发现的汪的佚文(没有收入《汪曾祺全集》)。说是“日记抄”,明显看出是从日记中摘录出来的。这些文字更像是散文诗,意象和文字的跳跃非常强烈。“那种丰满、精力弥漫”是无与伦比的。这是年轻的生命,这是对未来还不能把握的一个年轻人的弥漫的遐想,也是那种“一人吃饱全家饱”的无所拘束和散漫落拓。
我看过汪先生二十多岁时的一张照片,脸上线条光洁,短发,嘴里刁着一只烟斗,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完全是一副“爱上层楼”的自负。可是,精神,饱满,一种旺盛的生命充溢着,眼神清澄极了。
我只坐过一次海船,那时我一切情绪尚未成熟。我不像个旅客,我没有一个烟斗。(《日记抄——花•果子•旅行》)
我需要花。
抽烟过多,关了门,关了窗。我恨透了这个牌子,一种毫无道理的苦味。(《日记抄——花•果子•旅行》)
抽烟的多少,悠缓,猛烈,可以作为我灵魂的状态的纪录。在一个艺术品之前,我常是大口大口地抽,深深地吸进去,浓烟弥满全肺,然后吹灭烛火似的撮着嘴唇吹出来。夹着烟的手指这时也满带表情。抽烟的样子最足以显示体内浅微的变化,最是自己容易发觉的。(《艺术家》)
这是一个怎样的生命?!汪先生在去世前的两个多月,为《旅食与文化》写题记。在文尾汪先生写道:“活着多好呀。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呀!”这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文字对照着去读。让我们看到一个怎样的生命!生命!生命!一个年轻的鲜活的生命,“空气鲜嫩”。是啊!年轻多好呀!可以那么张扬,那么多的妄想,那么多的不切实际和自以为是!可是,“这一切很美,很美”。
汪先生晚年在文章中说,我喜欢疏朗清淡的风格,不喜欢繁复浓重的风格。其实汪先生晚年的文章,就是疏朗清淡的。这也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读者喜欢汪先生文字的原因。可是他年轻的时候又是多么的繁复!那些文字粘稠、绵厚,不乏恃才自傲,用词往险、绝、峻里去。
这样的变化是必然的。从“爱上层楼”到“无事此静坐”,一个人的一生,总是要变的。这种变化,不妨往书里去找,更重要的,是往生活里去找。“曾经沧海难为水”。一辈子下来,经的事多了。人情练达,无需卖弄。一切归于萧疏、俊逸,成就了一派大家风格。
汪先生晚年论语言:我以为语言最好是俗不伤雅,既不掉书袋,也有文化气息。青年作家还是要多读书,特别是古文。雅俗文白,宋人以俗为雅,今人大雅若俗。能把文言和口语糅合起来,浓淡适度,不留痕迹,才有嚼头。
汪先生这是夫子自道。他自己一生的经验都告诉了我们。
小鱼堪饱饭
1981年秋天,汪曾祺回到阔别42年的故乡,一天雨后的早晨,他到高邮城北门外的新河散步。雨后天晴,空气清新,运河里的机动船来回穿梭,十分的繁忙。他闲逛着,心中有些感觉,于是口占一首:
晨兴寻旧郭,散步看新河。
定舶垂金菊,机船载粪过。
水边开菜圃,岸上晒萝卜。
小鱼堪饱饭,积雨未伤禾。
汪曾祺在题画和书法中,经常出现的诗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在高邮汪曾祺故居,至今的那副门对,还是这两句话,也是汪先生的手迹。汪先生多次说:“我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这一点,在“小鱼堪饱饭,积雨未伤禾”的诗句中同样可以看出。这是汪曾祺式的观察生活的方式,也是汪曾祺的审美观和美学态度。
前不久,读到曹禺写给汪曾祺的一封信。曹禺这样说:
“曾祺同志:前几天得求你寄给我的《自选集》、《晚翠文谈》收到了。读了你的文章,是极大的喜悦,你给我开了一片新天地,我看见了许多可爱的人、可爱的地方……你的语感真好。你继承了中国文学一种断了许久、却又永不可断的传统。是我佩服的。”
曹禺的晚年,为写不出能使自己满意的作品,痛苦之极。万方在《透明的生命》一文中写道:有一天深夜,曹禺大声呼喊她,之后对她说“我不成了,又来那个劲了,吃了安眠药也不成,你要不来要我就从窗户跳下去了”,又说“我痛苦,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干!”曹禺的枕边一直放着托尔斯泰评传。托尔斯泰是他崇拜的作家。曹禺对万方说:“我就是惭愧呀,你不知道我有多惭愧!真的,我真想一死了之。我越读托尔斯泰越难受……”于是曹禺拼命工作,每天夜里两三点钟起来写作,写三四个小时,便头昏眼花,只好搁笔。但即使这样,总还算是有点进展,可写好的东西,过一个月再看,又觉得不成样子,又把它完全划去……1985年曹禺给万方的信中说:“我不得不写作,即使写成一堆废纸,我也是得写,不然便不是活人……”
我引上述文字,只是想说明,以曹禺的才华,曹禺的通达和阅历,以及曹禺对文学的执著、真诚,他是不会说敷衍之话的。他对汪曾祺的这番认识,是准确的,也是十分中肯的。
汪曾祺曾写过一篇不长的散文《吴大和尚和七拳半》,里面写道一个小媳妇因为“偷人”(与人发生私情),老被丈夫吴大和尚在半夜里打,可是这个年轻的女人很倔强,不哭,不喊,一声不出。终于有一天,吴大和尚年轻的老婆不见了,跑了。曹禺对汪曾祺说:“《吴大和尚和七拳半》,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放下,总忘不了那个夜晚挨柴禾棍打的总不吭声的小媳妇。她终于跑了,不知下落。你未写几笔,这个小女人活在我心中。”
是的,汪曾祺就是这样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不仅仅是这个小媳妇,《大淖记事》里的挑夫的女儿巧云,《受戒》里的小英子,又何尝不是这样?
在去年5月由北京鲁迅博物馆主办的《汪曾祺的一生》的展览中,展出了大量的汪曾祺的图片、手稿和生平资料。在立于博物馆大门口的《前言》,主办者这样描述汪曾祺:
这里还原一个我们神往的世界。
汪曾祺的出现,把我们的审美习惯从八股的语境拉回到故有的精神秩序,拉回到仅仅属于我们中国人特有的对人生的超时空的凝视中,他似乎没有什么创新的东西。一切都显得平平常常,仿佛不是在写作品,而是在自然地谈吐,静静地讲述着属于过去,却又我们相关的那个淡淡的梦,在他那里,文学创作的神秘消失了,艺术原来是一个天然的、没有雕饰的世界,对于那些疏忽于传统文化而又对创作困惑不解的青年来说,汪曾祺的存在,曾使我们看到了通往精神王国的另一条途径。
我十分同意展览的主办者对汪曾祺的这番描述。这是一个理解汪曾祺的人所写下的文字。汪曾祺就是这样,他“仿佛不是在写作品,而是在自然的谈吐”。因此许多初学者都错以为汪曾祺好学,其实汪曾祺是十分难学的,他的文字,不在形式,而在内容——学养、气质、练达和对人生的通透。
孙郁在《汪曾祺手稿》和《汪曾祺的文与画》中这样评价:“他写文章,心是静的,世俗的烟雨过滤掉了,进入的是恬淡而不失伤感的世界,在清风白水之间,独步于高妙之所。比废名多了温润,比沈从文多了俏皮,似乎有张岱的散淡,亦如徐文长的放达……你看《受戒》《大淖记事》,是何等爽目高远。在那里,字、画、诗,都一体化了。”又说:“他的小说,也像一幅幅画,有着悠远淡泊的感觉。他用文字画画,靠笔墨写诗。”是的,孙郁的感觉是准确的。汪曾祺是打通了的。诗、书、画,在他那里,融合在了一起。这样的作家,在当代,似乎是没有的。
4个笔记本
20年前的4个笔记本又回到了我的手里。这是一个久违的约会。也是我意料之外的。汪曾祺的小女儿汪朝将我的4个笔记给寄了回来。
我想象不出汪先生收到这4个笔记本时的表情。那应该是个秋天的午后,蒲黄榆9号楼1201室的窗外有点小风,天高高蓝蓝,一切正好。邮差来了,送来了这么一封厚厚的信,汪先生一定是疑惑的,俟打开,是这4个牛皮纸封面的简易的笔记本。汪先生好奇地翻了翻,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都是来自于他的短篇小说《晚饭花集》。于是那个下午汪先生心情很好,他有些得意,也有些自负,说不定那个下午他还写出了一点东西,一篇短小说的开头,或者一幅忆旧的小品。
现在这4个笔记本经过一番旅行,又回到了我的手中。这时汪先生已架鹤西去10多年。我随手翻开一页:
邻居夏老人送给李小龙一盆昙花。昙花在这一带是很少见的。夏老人很会养花,什么花都有。李小龙很小就听说过“昙花一现”。夏老人指给他看:“这就是昙花。”李小龙欢欢喜喜地把花抱回来了。他的心欢喜得咚咚地跳。
这是《昙花、鹤和鬼火》的开头。李小龙就仿佛是汪曾祺,喜欢随处流连,东张西望。汪先生在《晚饭花集》的序言也告诉过我们。“李小龙是我自己。”对于笔下的人物,都是汪先生每天要看的一幅画。这些画幅吸引着他,使他对生活产生兴趣,使他的心柔软而充实。这也是汪先生自己说的。同样是在那篇“夫子自道式”的序言里。
现在我想不明白。20年前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抄了那么多汪曾祺的小说、散文。抄在那厚厚的4个大笔记本上。那些文字究竟给了我什么?
我想我首先要在心中为汪先生立座碑。他的那些文字,改变了我的生命——我整日痴迷地浸淫在其中;改变了我的性格,改变了我对生活的态度。我的顽劣的少年,养成是一个多么乖戾、叛逆的性格啊!我的一个曾经的朋友,在一次酒后,他忽然对我说:“你是‘危险人格。”说这话时我们正同时小解。他突然的这一说,使我一身冷汗,正进行的小解停止于一半。接下去的下后场饭局,我一声不吭。朋友们以为我生气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多么的庆幸。我们知道,每个人都是两面的,就像一枚硬币。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丰富。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内部语言。我想,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的内部语言,如果有可能都呈现出来的话,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譬如,我们的内心经常会说“我恨不得吃了他”,或者说“我恨不得杀了她”。这都是非常危险的。这不是气话,也不是说得玩玩的。有时就是这样的一念,使一个生命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我们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群是危险的,有些性格也是危险的。这说起来非常复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与一个人少年成长的环境有关。一个忧郁的少年,一个屈辱的少年,都会扭曲一个人的人格。可以说,汪先生的文字,改变了我的整个的人生走向(就像张爱玲也改变了某些人一样)。这绝非危言耸听。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想些什么,会做些什么。
它使我内心柔软,对生命,对一切生灵,充满怜爱之心;
它使我懂得欣赏美的东西:花朵,溪水,草木和少女;
它使我不为物质所累,心中有光,有生命的“大”的妄想……尽管这种想法有时是虚幻的,但它是有益的。
它使我在漫长的生命中,性格中慢慢有了点书卷气,甚至包括长相;
汪先生说他“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这绝不是随便说的。
20岁的读书,不管你是带着何种想法和目的,其实现的结果,不是学习写作方式;不是为了排遣青春的苦闷;不是仅仅是为了陶冶性情;它最终改变的,是一个人的气质:价值观、审美观、生活态度、人生立场——因为那正是一个人性格形成的时期。
几十年过去了,我也是坐四望五的人了。我可以说,我平淡而充实的度过了这半生。我的人生态度,生活习性也都已定型。我已变成是一个平和,随性,散淡之人(尽管有时也会为一点小事生气)。我依然是不会为眼前的利益所羁绊;心中有那么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知道,这些想法可能永远是虚幻,穷其一生也不能实现,但它是有益的。
其次才是影响了我的写作。使我一生热爱文学。我想热爱文学,是没有什么错误的。我从汪先生那里汲取了文字的修养和写作的方式。我从他那里追到了沈从文、废名、归有光;有人说,一个好的作家,其实是一个通道。我很同意这种说法。一个好的作家,他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面。文学使我丰富了人生,也使我的心走向更远。它使我充实而自负、自怜、自爱。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事实就是如此,你不可改变我。
我摩挲着发黄的、浸染着陈旧岁月的这4个简陋的笔记本,心中湿润而温热。它其实是浓缩了我的青春的。那些笔迹虽然稚拙,可它倔犟,痴迷而又执著。它飞扬着我20岁虎头虎脑的模样。我仿佛觉得,那些文字,像一只只眼睛,透过那一页页的纸背在对视着我。我小声地诵读了一段:
金冬心尝了尝这一桌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又想起袁才子,想起他的《随园食单》,觉得他把几味家常鱼肉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金冬心》
那种感觉仿佛是汪先生自己在说。他有时斜坐在椅子上,偏着头;有时靠在椅背上,目光眈眈,手中烟卷的烟雾笼罩在脸上;有时用手微微掩着嘴,心中似有一个快乐要说出来;有时则直直的眼睛看着远方,目光凝重而深沉。我太熟悉他的神态和口吻了。我忽然对着这4个笔记本说:不疯魔,不成活——呵呵,我成活了么?!
我已经为这4个笔记本寻找到了它的归宿。高邮汪曾祺纪念馆已对我说过,给他们去保存。它是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对汪先生崇敬的最好的写照。我想,它的最好的去向,是高邮。
2008年11月22日
责任编辑:闵艳平韩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