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像风一样
2009-05-11江飞
江 飞
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
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
如果命运真的是这样的话
我情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
——食指《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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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收到天堂中学百年校庆的“邀请函”,当爸爸从怀里掏出信递给我的时候,我们四目相对,都十分诧异。“龙山凤水钟灵毓秀,春风化雨由义居仁。……为珍存历史,继往开来。兹定于2008年10月1日隆重举办百年校庆庆典,诚邀校友莅临母校共襄盛典。”落款是校长的签章,“李仁义”。握着这张薄薄的纸片,我走在罗岭镇新修的一条柏油马路上,这条由我捐资修筑的马路以我的名字命名,它连接着我的家和镇上唯一的主干公路。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很客气地跟我打着招呼,他们都看见我心事重重的样子了,我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欢喜。还是悲伤。初冬的风从不远处裸露的田野上吹过来,吹过一排防风的杉木林,吹得我手里的纸片像树叶一样哗啦啦作响,我一松手,它便飞了起来,变成无数只上下翻飞的蝴蝶——我撕碎了它。飞吧,飞吧,如果运气好的话,沿着这条路朝北飞行三十里你们就能飞到新港镇,“天堂中学”就在那里。我破碎的往事,命运的转折,也在那里。
1
我首先想到的是1995年的那个夏天,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像是被遗忘很久的棉絮重新从箱底翻出来胡乱盖在了身上,难过得几乎让人绝望。那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炎热最漫长的一个夏天,没有一滴雨。每一天都好像是烈日下干燥炙热的树叶,堆积在一起,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自燃起来。而我感觉身体里也有一把一把的树叶在往胸口堆积,很快就会燃烧起来。
然而最先烧起来的,不是树叶,而是妈妈的衣服。妈妈有很多漂亮的衣服,我不知道她怎么有那么多漂亮的衣服,她对吃的用的从来不讲究,而对衣服却有一种本能般的迷恋。她那些鲜艳的衣服在衣橱里占据了一大半,而爸爸的和我的那些暗淡的衣服只能像乞丐似的挤在角落里。那个下午是值得刻骨铭心的,当我从华子家看完球赛回来,我就看见后院里烟雾滚滚,火光冲天,爸爸蹲在地上。面无表情。拿根短棍挑起一件衣服就扔进火堆里。那是妈妈最钟爱的一件衣服。淡绿色,荷叶领边,时髦的款式,老实说穿上这件衣服的妈妈比镇上那些大婶大娘不知美多少倍,在人群里她就像株耀眼的荷花,而其他人就只能是衬托荷花的浮萍了。我呆呆地站在爸爸身旁,看他不动声色地烧衣服。看着看着便觉得原来烧衣服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比烧红薯或烧纸有趣多了,于是我也蹲下身来,和爸爸一起烧衣服。爸爸很奇怪地看了看我,没说话,我们父子之间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沉默着,说好听点是心有灵犀,说不好听了就是无话可说。其实他早就对我失望了,我对他也是。但在那个下午,我和他心照不宣地一起烧完了几十件漂亮的衣服,最后我们站起身来,拍拍手,像是完成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看看天边,已和我们全身一样烤得通红了。等妈妈打完麻将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灰烬,面对灰烬里散落的各式各样变了形的塑料、金属纽扣,她突然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仿佛平地里掀起的一阵旋风,于是我便看见无数的黑色蝴蝶漫天飞舞起来,迅速遮蔽了整个后院的上空。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想想,那声刺耳的尖叫和那翩翩飞舞的黑蝴蝶依然格外动人。
那个时候爸妈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十六年的婚姻一眨眼就变成了厕所里被丢弃的手纸。他们整天不说一句话,形同路人,虽然还睡在一张床上,但面向两个方向。“同床异梦”,我毫不犹豫把这个成语地送给了他们,而这次性质严重的“烧衣服事件”只是加速了他们的感情进一步土崩瓦解罢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他们感情的破裂,镇上的流言蜚语倒是很多,归结到一块只有两个字:偷人。谁偷?偷谁?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但我明白他们唯一的顾虑就是我,我成了他们不能脱身的累赘!值得感谢的是他们在吵架的时候从不当着我的面,我不知道是不是怕我受到伤害,还是怕我哭闹起来,会破坏他们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气氛。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就想错了,在他们感情破裂之前我就已经受到了伤害,自然也不会哭闹,更何况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了一个女孩,每天我都给她写信,那个夏天写了厚厚一摞信纸,准备开学的时候送给她。我陶醉在美妙的幻想里,根本不能理解他们被彼此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心。而当我真正明白爱情理解女人的时候,已是十多年后遍体鳞伤的今天了。
那个晚上父母房里的白炽灯彻夜亮着。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激烈争吵,也没听见什么物品摔在地上的声音,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蹑手蹑脚地躲在他们门外,试图听一听他们下一步的打算,比方说如何安置我的问题,遗憾的是我什么也没听到。直到他们离婚后第三年我才明白。就在那个夜晚他们悄无声息地决定了他们婚姻的命运以及我此后的命运。
那个夏天注定是多事之秋。先是小豹子家运的面粉被车上泄漏的农药污染了,整条街上有近百人吃了他家卖的包子而中了毒,个别的还丧了命。紧接着一辆开往新港镇的超载客车翻进了麻塘湖里,死了二十多个。幸运的是我们一家人侥幸躲过了这两个劫难,不幸的是1995年8月31日,在我高二开学报到的前一天,我的爸蚂平静地离了婚,我看他们并肩迈入家门的样子,就像是刚领了结婚证一样。他们依然住在罗岭街108号,爸爸住东屋,妈妈住西屋,我住北屋。那个时候离婚还不是什么时髦的事,尤其是在这个直到今天也不怎么繁荣的南方小镇,所以他们显得格外谨慎,低调,甚至很长时间我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不知道他们已经离了婚。等过两年你高中毕业了我就搬出去,再也不回来了,妈妈说。那你去哪呢?我问。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其实我想她应该想好了归宿,只是还没到告诉我的时候。
2
还是说说我的初恋吧。
她叫青稞。干吗不叫小麦、水稻或大豆什么的呢?我后来问她。她笑着使劲捶我的胸口,瞎扯什么呢,这名是我爸取的,他在西藏当过兵,青稞可是好东西,南方是没有的。对,你是个好东西,我笑着说。迎来又一阵舒服无比的捶击。
只有和青稞一起,我才感觉自己像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人,其余的时间只是个行尸走肉,就像我们在课本上学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也就是从那个学期开始,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喝酒,抽烟,逃课。每天其他同学起床上早读去了,我才摇摇晃晃从录像厅回来,他们上课、上晚自习的时候,我正和华子、大头泡在台球馆里干得热火朝天。日子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就过去了,我过着自己曾嗤之以鼻的生活,仿佛很洒脱,很自在,却感觉那并不是真实的生活,只有在每天晚自习之后和青稞呆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才是我最真实最开心的时候。说起来我们的相识也挺意外的,那是6月的一天中午,天气格外热,我在宿舍冲了澡,抱了衣服就到池塘边洗衣服。池塘在学校的东
南角,每到傍晚,这里便挤满了洗衣服的同学,男左女右,界限分明。我以为中午应该没人,正埋头搓着衣服,突然发现一个粉红色的什么东西慢悠悠地漂了过来,捞起来一看,吓一跳,竟是一条女式的三角内裤!抬眼望去,那边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弯腰左右寻找呢。我犹豫了一下,朝她走过去,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让我神情紧张,心跳异常。她就是青稞,个子不高。面孔却极清秀,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脑海里突然出现的是一株红彤彤的颗粒饱满的小麦,凑巧的是她家也在罗岭,只不过她家在西街,而我家在东街。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很感谢她陪我度过的那段最难熬的时光,如果没有她。我可能走得更远,说不定早加入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十三太保”的队伍了,那我的人生恐怕会是另一副模样吧。学校的西围墙底下是谈情说爱最好的地方,半人高的杂草仿佛天然的屏障,在那里。我跟她讲我的父母,讲他们曾经是多么相爱,而现在他们离婚了。我也跟她说起我小时候干过的一些坏事,比如有一次趁父母不在家,在床头柜背后凿了个洞,把抽屉里存放的粮票偷出几张来,换了好吃的,叫上华子、大头几个兄弟躲到一间废弃的猪圈里一起享用,后来东窗事发,爸爸把我剥光了用皮带狠狠地抽,还罚我跪着在墙上写下“保证书”。青稞听了很着迷,你真会讲故事,她瞪大了着眼睛说。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谈恋爱,至少在别人看来是这样,为此班主任老管找过我旁敲侧击谈了几次,我坚决否认。老管没办法,不行就叫你家长来了。他似乎下了最后通牒。来就来吧,我说,气得老管差点没把他那罐头瓶茶杯扣我头上。那天晚上,我和青稞像往常一样并肩坐在墙根底下,聊得不亦乐乎,突然一束亮光直直地打在我们身上,那感觉就好像突然被人当场捉了奸似的,糟糕透了。这下看你还怎么说。老管晃了晃手里的电筒,不无得意地说。我咬了咬牙,恨不得上去把电筒夺了,敲在他脑袋上。青稞死死拉住了我的衣服。第二天的早操晨会上,我当仁不让地成为全校树立的反面典型,我的名字在“天堂中学”校园里像流感一样迅速传播着。老实说,那时候虽然有些难堪,却又有一种英雄似的快感,那个时候还没有“偶像”一说,但我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就像个“偶像”一样了。只是不知道青稞是否还把我当做心中的“偶像”。
爸爸来学校是在第三天上午。很不幸,那时我正和华子、大头他们在打台球,我正瞄着黑8准备一枪收盘,爸爸突然就进来了。他的影子投在桌面上,像一只愤怒的狮子。结果可想而知。他又结结实实地揍了我一顿,本来我可以反抗的,不过当着华子和大头的面实在下不了手,幸好他们后来把爸爸拉开了。让我没想到的是,被拉开的爸爸突然蹲在地上,两只大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泪水顺着手指缝滴到地上,滴嗒有声。我从未见过他哭得那么伤心。在他烧妈妈衣服的时候。在他和妈妈办完离婚手续的时候,我以为他会哭。可他没有,现在他哭了,当着我和华子、大头的面就痛哭流涕。我们像傻子一样站在太阳底下,低着头,谁也没有说话。
爸爸的泪水让我消沉了很长时间,我重新回到教室,然而一切都已变得那么陌生。我一个人坐在最后,所有的课程对我来说都变成了天方夜谭,我落下的功课已经太多了。更让人难过的是,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对于一个受了记过处分的人来说,我成为全班最不受欢迎的人。我想到了辍学。可一想到青稞,我又犹豫起来。然而,几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坚定了离开校园的决心。
3
事情和华子有关。
华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般大,都住在罗岭街上,从穿开档裤就在一起玩,一起上学。从小学到高中,感情好得就跟亲兄弟一样。就在那年夏天,他妈吃了包子中毒死了,在料理完后事之后他爸把他丢给他爷爷就奔了他乡,至今没有任何消息。所以没了妈的华子和父母离异的我成天混在一起。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我知道华子暗地里喜欢隔壁理科班的一个叫毓秀的女孩,那女孩我见过,是新港镇镇长的女儿,个子修长,皮肤白白的,长得跟“周海媚”似的。华子对她可谓痴心,每天晚上下自习他都殷勤地跑去送她回家,其实女孩并不怎么领情,但拗不过也只好让他不远不近地跟着。我记得事发当天的那个晚上,下着雨,我哪都没去,就呆在宿舍里,华子临走前丢给我一支口琴,上海牌的,给你吧,他说,你不是喜欢吗?我笑笑,其实我根本不会吹,我只是听青稞说她喜欢听歌,所以想试着吹些流行歌曲让她开心。下雨还去送啊?我说,他笑笑。没吭声,朝雨里看看,拿了把长柄的黑伞,冲我摆摆手就钻进雨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留给我的背影。
后来发生的事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只能根据毓秀后来在公安局的陈述以及后来报纸上的报道,描述当时的情景。那天华子像往常一样跟在毓秀身后送她回家。出校门下坡五十米就拐上了马路,雨很大。不知从哪突然冒出几个人过来,把毓秀围在当中,为首的正是“十三太保”的老大,外号叫“黑子”。眼见着黑子对毓秀动手动脚,华子毫不犹豫冲了过去。等我闻讯赶到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路中间竖着一把黑伞,那是华子的。伞尖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肚子里,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汇流成河。华子安静地躺在雨水里。细雨洒在他白纸一般的脸上。我叫他的名字,却怎么叫也叫不醒。毓秀瘫坐在他身旁,披头散发。神情恍惚,她似乎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啊。谁又能够相信呢?我最好的朋友——华子——蒋少华,就这样意外地离开了我,在抱着他身体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受到死原来是这么冰凉,这么残忍,又是这么随意,难料。
在华子死后的那些天里,我曾想过要替他报仇,也在镇上设法打听过“黑子”的行踪。然而他们早逃之夭夭了。据说黑子一伙两年后因为别的案子被依法逮捕了,可惜黑子只判了几年就出来了,听说他爸是个什么单位的领导。自从那个雨夜见过毓秀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传闻倒是很多。有人下雨天总可以看见马路上一个女疯子在雨里又蹦又跳的。好像是她;又有人说她嫁人了,嫁给了“黑子”,又把“黑子”给杀了。这些听起来太过离奇的故事,我是不信的。
2007年7月的一天,我到上海见一个工程客户,住在一家叫“夜上海”的五星级酒店。半夜里突然有人敲我的房门。谁啊?我问。先生,需要服务吗?一个女人的声音。不需要!我最厌烦这种暧昧的“服务”。先生,你开开门,开开门再说吧!声音听起来妩媚得诱人。又仿佛夹杂着我熟悉的乡音。我爬起身小心地打开门,一张白皙得吓人的面孔,毓秀!我脱口而出。她惊讶地张大着嘴巴,哦,不,先生,您认错人了!还没等我把门完全打开。她便匆匆掉头而去。先是快步走,接着小跑起来,最后干脆飞奔起来,像一阵风转眼消失在走廊尽头。
现在,当我从抽屉里拿出那支“上海牌”口琴轻轻吹响的时候,我想。一定是我眼花,认错了,要不,就是做了一个梦吧,一个荒诞不经的
梦!
4
华子突然的死让我和大头陷入无尽的悲伤之中,而更让人气愤的是学校后来竟把华子的死作为教育全校学生要遵纪守法的又一反面典型,就在那个时候我决定离开这个黑白不分的“天堂”。我首先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大头。他说他也呆不下去了,不过,他说,临走前我还要做一件事,嘿嘿,他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当时他没有告诉我什么事,但是第二天我以及全校师生都知道了这件轰动一时的大事。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我正坐在教室里筹划着如何和青稞道别,忽然就听到窗外一阵喧闹,然后整个教学楼都骚动起来。快看哪!窗口边的同学率先喊了起来。我跑到走廊上。从三楼往远处看,体育老师李仁义正拼命从操场往这边跑,后面一个人手里高高举着把铁锤在身后拼命追赶,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大头!整幢教学楼的同学都看到了这从未见过的景象,十分惊险刺激又好像非常滑稽。大家忍不住集体喝彩起来。我跑下楼去,试图拦下大头,然而还没等我靠近,保卫处的几个人已经制服了大头,大头被摁在地上,铁锤“哐当”一声掉落下来,我知道大头这下是真的呆不下去了。第三天,学校就作出了开除大头的决定,他也成为继我、华子之后的第三个典型——反面典型。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至于大头为什么会采取如此冲动的行为,我也问过他,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李仁义他妈的不是个好鸟!至于怎么个不好,他却死活不告诉我。倒是很多年后,我在回家的途中遇到了一个与他同班的男同学,聊起这档子事,他告诉我说,李仁义确实不是什么好鸟,他老婆因为车祸瘫痪许多年了,人们都晓得他伺候他老婆不容易,是个好人,却不晓得他在体育课上总是借机对女生尤其是漂亮的女生格外“关照”,那天他又“不小心”摸了一下周琳的胸和屁股,大头终于爆发了,他决定为民除害。其实只有我知道,大头不是为人民,他是为他自己的尊严。他一直默默暗恋的女孩,就是周琳。
那天晚上大头就裹着衣服睡在保卫处的长椅上,我去看他的时候。路上遇见了周琳,她刚看了大头回来。我们擦肩而过的刹那,我注意到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净。大头应该知足了,我心里想。我记起学校处分我的那个晚上,青稞并没有来安慰我,听说她生病请假回家了,我明白这是她在保护自己,她妈生下她就大出血死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和爸爸相依为命,她爸爸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考上大学,毫无疑问她爱她的爸爸甚于爱过我,所以我原谅了她。我并不指望青稞能和我一起离开学校,但我在走之前一定要再见她一面,那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她在教室里上晚自习,一抬头发现窗外的我,有些惊奇,不过很快就走了出来。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多少获得了一点心理平衡。到我宿舍去吧,他们都在上自习,我说。她没有反对。
事后证明那个有些寒冷的夜晚对我具有非同一般的启蒙意义,而对青稞却可能是个错误。我们起先还说着离别感伤的话,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抱在一起,隔着厚厚的衣服我们也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灯没有开,在黑暗里,我们的呼吸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急促,我们摸索着亲吻,缠绕。几乎喘不过气来。青稞几次挣扎着试图把我推开,然而却被我更紧地搂在怀里,压在身下。当我笨拙地进入她身体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手背一阵水滴的冰凉,全身猛然一阵哆嗦,恍惚间仿佛听到妈妈那声刺耳的尖叫,一群黑色的蝴蝶再一次像风一样。挥之不去,在我的头顶盘旋,盘旋……
我们坐在宿舍的铁架床上,像暴风雨过后两棵惊魂未定的树。下自习的铃声突然响起,她站起身。我看见她眼里闪亮亮的东西。“扑通”一声滴落在我的脚边。等我抬起头,她已经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没有追出去。我以为我还会再见到她,甚至想过这辈子非她不娶,然而我没料到,此后我们再也没有相见。
总之。1996年12月31日这天。我和大头就这样很不光彩地告别了“天堂”,开始了“人间”的生活。那一年,我十八岁,大头也是。
5
1997年冬天,我和父母的关系跟天气一样冷到了极点。他们试图说服我重返校园,至少参加高考,可是我打死也不干,我已经厌倦了,心如死灰。于是,罗岭街很快又多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无业青年,人们常常可以在美容店、台球馆、游戏机房、卡拉OK歌舞厅找到我。爸爸当然不会拿钱给我。不但一分钱不给,还生怕我偷了他杂货店里的钱和物。每天临睡前他都把店里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清点一遍。有时他干脆就站在街口冲我的背影破口大骂,“这个孽子,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总有一天你要把自己坐到牢里去!”他已经懒得动手了,但毫不掩饰对我的绝望;妈妈显然也对我很失望。但有时忍不住给一点钱,但根本不够我挥霍。没钱抽烟,没钱玩,只好四处借。那一年。几乎所有我认识的亲戚和同学我都借过,整条罗岭街从东头到西头我一路浩浩荡荡地借了过去,他们看我爸妈的面子也都借了,最后到底借了多少,我也记不清了。
我以为这样破罐子破摔的生活会一天天持续下去,但我没有料到我的混沌岁月到了1998年便草草结束了。
我已经说了。自从妈妈和爸爸离婚之后,她仍然住在罗岭街108号,她原本指望我考上大学给她争脸。可惜我毫不留情地粉碎了她的愿望。要知道她可是罗岭初中最优秀的语文老师,她教了那么多学生,他们个个都很有出息,考了高中、大学、研究生。甚至出国留学,每年教师节都有人给她写信、打电话、寄来贺卡和礼物,每年全镇的教学考核她都是同年级第一,在外面她是最风光的,同事们都说她人好,领导们都说她业务好,家长们都说把孩子放她班上最放心。“我咋就教不了你呢?!早晓得这样。当初真不该生你!”她恨恨地对我说,却一个人流下泪来。
明天我就搬出去了。一天早晨她对我说。
搬哪去啊?我漫不经心地问。
我想好了,明天,明天我就搬到赵岩彬家去。她说,像是很久以前就作出的决定。我想起三年前那个安静的夜晚。
赵岩彬?我说,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见过他的。他家就在西街,前些年来过咱们家几次,还给你带过几件衣服呢。他是你爸爸以前单位的同事,单位倒了,这些年在外面做服装生意。他老婆死了十多年了,他只有个女儿,也在天中念书,可惜今年高考考砸了……
她叫什么名?
青稞。
我的心好像猛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一群黑色的蝴蝶像风一样瞬间抬起了我的身体,淹没了我的意识。
当天夜里,我把这二十年的生活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到天亮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出去闯一闯,至少先离开这个地方。像镇上那些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一样,挣钱。
就在我决定动身的前两夜,爸爸破天荒地跟我认真谈了一次话。长达一个小时。谈话的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意是:“儿不教父之过”,他承认小时候对我的教育方法不太对,犯了简单粗暴的错误,对妈妈也是,但和妈妈离婚不单单
是他的过错。是妈妈看上了那个姓赵的。他很想挽救,但没有办法。说到后来竟哽咽起来。我觉得他说了真话,也觉得他作为一个男人其实也挺不容易。第二天一早,他说要领着我沿着罗岭街挨家挨户还钱,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原本想等自己赚了钱再回来还。那一天,我们父子俩走遍了罗岭街上几乎所有的人家、店铺,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竟比他高出一个头来,每到一户,他都弯腰递上烟。一遍遍地说着“感谢”、“惭愧”之类的话,到了日落,手脚冻得几乎麻木。才基本还清了我的欠款,竟有五千多,他拿出了他所有的积蓄!我终于明白:借钱不容易,还钱更不容易。
1998年正月结束的时候,我背上简单的行李投奔舅舅而去,他在青岛搞装潢已经很多年了。
最后顺便说几件事:
2000年秋天,青稞嫁给了大头,他们在镇上办了一家服装加工厂,听说生意不错。2005年冬天,赵岩彬患肝癌去世。妈妈很快就老了下来,她没课的时候,就到厂里帮他们管理。听说她经常对着那些漂亮的衣服发呆。青稞出嫁那天,我没有回罗岭。但我收到了父亲转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我曾经写给她的那些信。我坐在工地的水泥包上,捧着盒饭,翻看这些情意绵绵的情书。像是在欣赏另一个人有趣的爱情故事。我一边看,一边笑,一边流泪。
我一直很感谢天堂中学的语文老师张文英,高一的时候她当着全班同学夸我的作文写得好,搞得好的话以后说不定可以当作家呢。她微笑着对我说。可惜听说去年她患乳腺癌去世了,我也没有去看她最后一眼。
在外打工十年后,我没有按照张老师的预想成为一个作家,倒成为了罗岭人乃至新港人口口相传的“那个有钱的包工头”。只是我的婚姻生活很曲折,到今天已经处过七八个对象,都是爸妈替我张罗的,其中结婚的有两个,可惜没多久就离了。现在的第三个老婆对我很好,她叫周琳。
在天堂中学百年校庆的那天晚上,我顺手在百度搜索里输入“青稞”两个字,便看到了这样的词条注释:青稞,英文名hullessbarley,是禾本科大麦属的一种禾谷类作物,因其内外颖壳分离,籽粒裸露,故又称裸大麦、元麦、米大麦。青稞在青藏高原具有悠久的栽培历史,距今已有3500年。青稞主要分布在我国西藏、青海、四川的甘孜州和阿坝州、云南的迪庆、甘肃的甘南等地海拔4200~4500米的青藏高寒地区。青稞是西藏四宝之首糌粑的主要原料。
我颓然地倒在靠椅上,顿时觉得十分遗憾,继而格外伤感,因为这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红彤彤的颗粒饱满的“青稞”了。当然。无论怎样,我都真心地祝福她。以及所有曾经的她们和他们。
2008年11月11日写于罗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