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愿力应无尽
2009-05-07熊召政
熊召政
生性嗜杀的和尚
大约在洪武六年的秋天,一个名叫道衍的和尚到河南嵩山少林寺参访。他在寺侧的塔林转悠,缅怀那些已经圆寂的大禅师。突然,从斜侧的一座灵塔后转出一位头戴儒巾的方士,拦住道衍,劈头盖脸地说:“你这位和尚好怪异!”
道衍一惊,追问:“我怎地怪异?”
方士说:“看你目如三角,形同病虎。虽穿着僧衣,但眉宇间杀气腾溢。你生性嗜杀,必刘秉忠之流。”
道衍听罢。并不诧异。而是拱手一揖,问道:“刘太保遇到忽必烈,才成就一番事业。当今洪武皇帝才刚刚开创万世基业,改朝换代已经完成,我怎么会成为刘太保呢?”
方士一笑:“不出十年,和尚当遇明主。”
这位方士名叫袁珙,是元末明初时期活跃于江湖的一位著名的相士。他与道衍和尚相会于嵩山的事,明史中有记载。他所说的刘秉忠,是元初的大政治家,此人原名刘侃,字仲晦,祖籍江西瑞州。他祖上在辽国做官,遂定居邢州。金灭辽后,他的曾祖父又仕金,当过金朝的邢台节度副使。蒙古人灭掉女真人建立金国,刘秉忠的父亲又归顺蒙古人,在邢州元帅府中担任军职。刘秉忠长到十八岁,便依靠父亲的关系,在邢州节度府里当了一个小官。
刘秉忠属于班超一类的人,胸有大志,不甘于当一名受人驱使的刀笔吏。于是弃官归隐,上武安山当了一名道士。当时,有一名虚照禅师听说了刘秉忠的行迹,于是派弟子上武安山找到刘秉忠,对他说:“不要当道士了,还是出家当和尚为好。”也许是慕虚照禅师的大名,刘秉忠真的就脱了道袍剃度出家。又过几年,居于漠北王府的忽必烈召见高僧海云印简。海云听说刘秉忠博学多才,便邀他一同前往。忽必烈见到刘秉忠后,一番晤对。刘秉忠侃侃而谈古今治乱兴亡之事,忽必烈深为赞赏,于是放归海云,而将刘秉忠留在身边参予军政大事,并令其还俗,赐名秉忠。从兹,刘秉忠得以机会展露他的政治才华。公元1260年6月4日,忽必烈在开平即大汗位,年号中统,取中原正统之意。四年后,忽必烈又接受刘秉忠的建议,改年号为至元,取《易经》中“至哉坤元”之意。
刘秉忠精通周易,三式六壬遁甲之术,无所不会。儒释道三家学问,他都能融会贯通。忽必烈对他终生信用不疑,即帝位后,拜刘秉忠为光禄大夫、太保、参领中书省,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宰相之职,可谓位极人臣。刘秉忠一生的三大功劳:第一是协助忽必烈夺取皇帝之位;第二是设计了元朝的典章制度;第三是主持设计并建造了元大都,即今天的北京城。中国大一统的政权建都北京,自元朝忽必烈始,在这一点上,刘秉忠功不可没。
比刘秉忠晚了一百余年的道衍和尚。听袁珙夸他是“刘秉忠”之流,内心自然欢喜。数年之后,道衍和尚到了北京,还专门拜谒了刘秉忠的坟墓,并写了一首诗:
芳时登垅谒藏春,兵后松楸化断薪。
云暗平原眠石兽,雨荒深隧泣山神。
残碑藓蚀文章旧,异代人传姓氏新。
华表不存归鹤怨,几多行客泪沾巾。
从诗中可以看出,道衍觉得自己是刘秉忠的传人。他对刘秉忠身后的寂寞颇为不平。两年后,道衍随另一位高僧宗泐过镇江北固山,写了一首《京口览古》:
樵橹年年战血乾,烟花犹自半凋残。
五洲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
萧梁事业令何在,北固青青眼倦看。
宗泐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得道高僧,一看道衍这首诗,禁不住惊呼:“此岂释子耶?”用今天的话说,即“这哪里是和尚说的话呀!”
和尚尚和,凡事阿弥陀佛。但道衍心中总有不平之气。用袁珙的话说,他是“嗜杀”之人。从这一点看,道衍倒真的不像是正经八百的和尚。
既不像和尚,他为何又要出家呢?
用吟咏与参禅来打发岁月
据《明史·姚广孝传》记载:“姚广孝本为医家子,十四岁度为僧。名道衍。”
姚广孝出身于江苏长州一个富裕的医家。他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少年时代,是在研读儒家典藏与修习诗词歌赋中度过。但凡有异禀之人,天生就有叛逆性格,于不经意处,就做出了惊世骇俗的大事。姚广孝打小就有强烈的出人头地的念头。总想做第一流的大事,却不知如何一个做法。那一天,他上街闲逛,忽见一队人马过来,伞盖簇拥之中,肩舆上坐着一个和尚。那阵势、那派头,竟比地方上的县令出行还要威风。姚广孝大受刺激。心中忖道:“当这样一个和尚,竟比当官还强。”当下就跑到庙里剃度出家。
用今天的话讲,姚广孝这是行为艺术,但他并不是好出风头的愤青,而是敢作敢为的有志之士。在一般人看来,十四岁的年龄,心智尚不成熟,何况是慕人豪华而出家。这事儿肯定长不了。事实是,姚广孝自当了道衍和尚之后,直到老死都是脚蹬黄鞋,身着袈裟。
姚广孝出家时,江南流民增多,尖锐的社会矛盾已经显现,但还不是兵荒马乱的年份。待到他二十岁后,天下大乱,元朝的气数将尽。斯时,姚广孝的家乡为军阀张士诚所控制。当姚广孝蛰于古庙,以长夜的木鱼声拒抗一阵紧似一阵的杀伐声时,比他大了二十余岁的宋濂与刘伯温已被朱元璋聘至幕府参予机务。而比他小了二十余岁的方孝儒则刚刚出生,风声鹤唳、血雨腥风成为这位神童无可更换的生命营养。
姚广孝的十四岁到四十四岁这三十年时间里,史载甚少,只说他曾师从道士席应真,“得其阴阳术数”之学,余则语焉不详。可是那是天翻地覆的三十年,也是改朝换代的三十年。多少英雄人物在这三十年中起于草莽,与朱元璋年纪差不多的姚广孝,却在这三十年中平静度过。无论对于历史,还是对于姚广孝这样一位胸富韬略、智贯古今的人物来说,都是无法解释的奇迹。
在这种激浊扬清、除旧布新的历史转折期,三流人物只要机缘得当,都可叱咤风云,做出一流的事业。像姚广孝这样的一流人物,更应该是如鱼得水、如虎穿林。但是,这一时期的姚广孝,日子却非常平淡,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
瞑色连群壑,孤舟促去程。
寒山惟塔在,古路断人行。
弱燕风停舞,残农雨罢耕。
惭同问津者,奔走去余生。
《次塞山》
万里携妻去,危亡恨昨非。
身应随地葬,魂拟故乡归。
天末人家少,云深鸟道微。
抗之不可得,徒自泪沾巾。
《黄三谪钦州死于途次哀之以诗》鸿雁池头落日低,倚筇吟望路东西。云山尽处潮声歇,烟树阴边塔影迷。江市有尘车过乱。野樵无约燕归齐。
水禽飞断千林静,不觉随钟度远溪。
《江头暮归》
第一首诗,勾勒出战乱年代的萧瑟和凄清;第二首诗表现了动荡岁月中生离死别的哀恸;第三首诗凸显了乱世中超然物外的禅家心态。
人住世上,为世所用,叫风云际会;反之,则叫生不逢时。元毁明兴的三十年,尽管英雄辈出,但这个时代不属于姚广孝,他仍只是披着一袭僧衣的“病虎”,在吟咏与参禅中打发漫长的岁月。
行不得“王道”便行“佛道”
大约在洪武八年,朱元璋下诏天下各寺院通儒的僧人来京人觐,经金陵大天界寺主持宗泐的
推荐,姚广孝自苏州来到南京。《明史·姚广孝传》中记载此事:“洪武中诏通儒僧试礼部,不受官、赐僧服。”
为何朱元璋要特别召见通儒的和尚呢?这一点,姚广孝在《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新注演义序》一文中有记载:
今圣天子诏令天下僧徒习通般若心经及金刚、楞枷,复诏取诸郡禅讲师僧会于大天界禅寺,校勘三经古注,一定其说。颁行天下,以广博持。于是天界住持宗泐等折衷古注而释焉。
宗泐是朱元璋深为信赖的大和尚,正是由于宗泐的推荐,姚广孝才得以参加由朱元璋倡议的三经校注工程。这是姚广孝第一次为大明王朝做事。但做的还是和尚份内之事,即校注佛家经典。而且,他显然没有引起朱元璋的注意。第二年,三经校注完成,所有参加这项工程的和尚都赐僧服还山,姚广孝亦不例外,他有一首《京都送云海上人还山》可证此事:
朝辞魏阙返家林,秋到江南尚绿阴。
钟阜云归山寺近,石城潮落海门深。
僧中不有兴亡事,世上宁存去住心。
此别似难期后会,且留茶座抚孤琴。
从诗中可以看出,辞别帝都,姚广孝心中有排遣不尽的惆怅。这位道衍和尚,深知“僧中不有兴亡事”。但他偏偏爱说的,就是天下兴亡。李白来到黄鹤楼,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是因为前有崔灏的题诗。姚广孝的“天下兴亡道不得”,是因为朱元璋没有问他。朱元璋在他面前“不问苍生问鬼神”,乃是因为朱元璋只把他当作一个颂经念佛的和尚。
姚广孝离开京师的这一年,正是刘伯温仓促返回家山遽然死去的那一年,也是宋濂乞求回家养老的那一年。洪武八年的南京,于不经意间,将这几位大明王朝的精英轻轻地剔除了。
姚广孝回到苏州太湖西山的海云院,在院中觅得一间小屋,取名莲花室。他日夕坐于其中,研习佛法。他有一篇《莲花室铭》,单道此事:
洪武九年春。衍奉旨还西山之海云院闻小室。奉弥陀画像于西隅。日夕面之西称念,无过客则终日危坐澄想。已名之曰莲花室焉……
衍自少时知有弥陀教法。业深障重。虽发愿造修,或进而或退。兹年四十有八,死期将至。故痛自鞭策,要必往彼国莲花化生也。冀是花之有荣而无悴,因扁其室以自勉。乃为之铭……
从这篇短文中可以看出,姚广孝“奉旨还山”后,内心中受到的打击很大。刘秉忠碰到忽必烈后,先谈佛后论政,一拍即合。而朱元璋压根儿就没有和姚广孝谈论过政治。姚广孝感到自己苦等三十余年,仍无法行“王道”。于是下决心归于“佛道”。年满四十八岁的他,忽然感到死期将至了。他发愿要往佛国往生,变成一朵“有荣而无悴”的莲花。
但是,这位打算在莲花室中终老其身的和尚怎么知道,几年后,还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等着他呢?
无愁应只为宾王
洪武十五年(1382)旧历八月初十,朱元璋的结发夫人马皇后病逝,享年五十一岁。马皇后与朱元璋是患难夫妻,为人贤慧,在朝野上下威望极高。她的死,让朱元璋流出了平生最悲痛也是最汹涌的泪水。他命令所有就藩的王子们都赶回来吊孝。九月二十四日,马皇后在孝陵安葬。丧礼之后各路亲王都要回到藩地,燕王朱棣在回返北京时他的扈从中多了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姚广孝。
关于这件事,《明通鉴》是这样记载的:
时诸王奔丧送葬毕,将还,上命各选僧一人侍从之国。为孝慈皇后修佛事。
吴僧道衍,先以宗泐荐,名在燕府籍中,一见相契,燕王因奏请从行。道衍者,姚广孝僧名也。
宗泐向朱棣推荐道衍,大约是洪武九年的事。朱禄大约也是接受了道衍的,因此才有可能“名在燕府籍中”。但两人并未相见。朱棣就藩正是在洪武九年,其时二十岁。离开父母前往北京,一住就是六年。这次回来,有了六年的历练,燕王已是飒爽英姿,威武有加。朱元璋对他的这位四皇子,内心也是充满喜爱。很显然,让诸亲王带一位和尚前往藩王府为皇母祈祷,是朱元璋的主意,但道衍跟随燕王。却并不是朱元璋的指定。
关于燕王与姚广孝的第一次相见,明人札记中曾有记录,说是燕王乍一见到姚广孝其貌不扬,便生厌弃。姚广孝把燕王叫到一旁,耳语一句:“殿下若是带我前往北京,我将送一顶大白帽子给您戴。”这是一句隐语,王字头上加一个白字,即是“皇”字。朱棣听了这句话,当即同意带姚广孝回北京。
这种记载属于小说家言,不足为凭。但两人相见时,姚广孝已五十四岁,朱棣二十六岁。这样两代人的差距,燕王为何欣赏姚广孝,倒真是一个谜。
洪武十五年的十月一日。姚广孝跟随朱棣启程,乘船沿京杭大运河前往北京。上船后,姚广孝写了一首诗:
石头城下水茫茫,独上官船去远方。
食宿白怜同卫士,衣冠谁笑杂军装。
夜深多橹声摇月,晓冷孤桅影带霜。
历尽风波艰苦际,无愁应只为宾王。
比之六年前的“奉旨还山”,姚广孝此时的心情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不再有那种“坐老菩提树,翻残贝叶经”的枯寂心境,而是不计艰苦,决心辅助燕王成就帝业。“无愁应只为宾王”七个字,透露了姚广孝心路的调适,以及对新环境、新生活的追求与期待。
出家人偏爱作兵家事
《明史·姚广孝传》载:
……从至北平,住持庆寿寺。出入府中。迹甚密,时时屏人语。
这是说姚广孝到北京后与朱棣相处的情况,寥寥数语,已将两人非同一般的关系描摹深刻。
关于燕王朱棣与侄儿建文帝争夺皇位的故事,我在《深愧渊明与孔明》一文中已经阐述。现在我要补充的是,发生在公元1399年至1402年这四年间的“靖难之役”,既是燕王与建文帝的对决。也是姚广孝与建文帝的较量。治国忌诡,用兵忌直,而方孝儒恰恰不懂诡术,以治国之道来行军事。姚广孝则不然,他虽然尊崇儒家的方正,但他更懂得变通。用兵的人,不讲公正只讲输赢,不求道德只求成功。姚广孝不仅认识到这一点,更可以说,朱棣之所以横下心来取兵讨伐建文帝,与姚广孝的日夕撺掇不无关系。
姚广孝写过一首诗《送袁廷玉》:
昔游西崦喜随君,马上清吟思逢群。
早过道陵同溻雪。暮栖梵刹共眠云。
泉头扫石琴三叠,谷口寻花酒半醺。
今日相逢又相别,到家勿惜寄音闻。
袁廷玉即袁珙。若以诗论,这算不得好诗,但这诗的背后,却藏了一个表现姚广孝诈术的故事。
如果说洪武十五年到洪武三十一年这十六年间,姚广孝住在北京做了些什么,可以说。除了日常佛课之外,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鼓励朱棣造反,与侄儿建文帝争天下。
据说,朱棣起初对举兵之事犹豫不决,为了使其增强信心,姚广孝请来二十多年前在嵩山认识的老友袁珙,请他为燕王看相。朱棣混迹于一群大兵之中,袁珙一眼将他认出,并说出他有皇帝之命,年届四十四岁时将登大位,当一个垂诸后世的太平天子。
袁珙的话,对朱棣起了一定的作用。中国古代,人们普遍信奉君权神授的说法。而一些神秘职业者,诸如相面、风水、卜卦等,往往充当君与神之间的桥梁。袁珙所言,被朱棣看作是吉祥的神示,
这对他坚定信心大有裨益。
却说建文帝登基之后,便接受黄子澄的建议,实施削藩计划,即将朱元璋分封的各路亲王全都撤其爵禄或易地安置。这些亲王都是建文帝的叔叔。二十四位藩王中威胁最大者,首推燕王与秦王。但对这两个位高权重的亲王,建文帝却不敢轻易下手。他上任后仅三个月,就下旨削夺了周王的藩封,接着又先后逮捕齐王朱棒、代王朱桂、岷王朱楩等人。周王朱橚是朱棣的同母弟弟,削藩自他开始,可谓敲山震虎。朱棣心存恐惧,于是装病,躲在燕王府中不与外界接触,但暗中在招兵买马,伺机反扑。
在这一期间,姚广孝是惟一能够为朱棣出谋划策的人。朱棣对姚广孝,可谓言听计从。“靖难之役”发动之前,有两件事,或可一记。
一是朱棣已有心反抗建文帝,但仍担心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持。因为,建文帝毕竟是朱元璋亲自指定的接班人。中国人一向崇尚正统,身为藩王出兵反抗中央,难免有篡逆之嫌。当姚广孝劝朱棣尽管举兵时,朱棣说出自己的顾虑:“民心向彼。奈何?”姚广孝当即回答:“臣知天道。何论民心。”
在儒家看来,天道即民心,两者不可分。姚广孝此说乃兵家言,即不谈空道理,讲求实际效果。
第二件事更表现了姚广孝的机智。据说燕王在北京起兵誓师时,忽然来了一阵大风雨,誓师广场后的燕王府檐瓦嗽嗽坠地。朱棣见此脸色大变,认为是不祥之兆。姚广孝生怕动摇军心。连忙站出来大声说道:“这是好兆头、大吉祥,飞龙在天,从以风雨。这说明燕王起兵是上顺天意。至于燕王府上的黑瓦坠地,更是上天示意,燕王的房子不再是黑瓦了,即将换成黄瓦。”黄瓦是皇宫专用瓦。姚广孝这是向将士们暗示,朱棣要当皇帝了。
大悲愿力因无尽
历史上将朱棣与朱允炆叔侄之间这场权力争夺战,称之为“靖难之役”。朱棣称自己的部队为靖难之师。日后,他登上皇位大行赏封时,称受封的将士们为“靖难功臣”。我想,靖难二字,是朱棣强加给建文帝朱允炆的。这一词句难以表达那场战争的真实性,但相沿成俗,更改似乎已无必要了。不过,靖难一词的发明,倒真是帮了朱棣的大忙。这一功劳,可能还得记在姚广孝名下。
三年多的战争,姚广孝因年事已高,不能随朱棣驰驱征战,他留在北京,辅佐世子朱高炽镇守后方,筹集粮草。但是,朱棣每有疑难,还是驰书相问。靖难之役中,几乎每一场重大的战役,都有姚广孝的谋划,他实际担任了靖难之师的总参谋长。其重要性,可比拟于刘邦身边的张良以及朱元璋身边的刘伯温。
战争初始,朱棣开局不利,大约两年多时间,南北二师互有胜负,战争处于胶着状态。姚广孝的心情,一直随着战争的态势而起伏变化。在靖难之役的第二年重阳节,留守北京的姚广孝对局势担忧,写过一首《九日感怀》的诗:
八月中秋不玩月,九月九日不登山。
可怜时节梦中过,谁对黄花有笑颜。
中秋不玩月,重阳不登山,表露出姚广孝对战事的关切。他一生的政治抱负,都寄托在朱棣身上,若朱棣失败,他也必将身败名裂。此一时期,姚广孝已完全摒弃了释家心态。他写过《常山王庙二首》,明说常山王,实际是说他自己:
倏然一衲久忘情,际遇元君喜有成。
不恤苍生涂炭苦,肯来尘世立功名。
征南筹幄岂寻常,功烈应封异姓王。
黄鹤不归人世变,庙前松柏饱风霜。
如果说第二首还沾一点常山王的边,第一首则完全是自况了。他认为他之所以重入尘世,乃是为拨除苍生涂炭之苦。常言说,出家人修山中法,芸芸众生修世间法,二者不可兼融。由释子而居庙堂的姚广孝,却认为两者是一回事,他在《题释迦佛出山相图》中指出:
六载功成便出山,顶旋螺髻耳金环。
大悲愿力目无尽,离世间还入世间。
在这里,姚广孝又拿释迦牟尼佛说事。认为佛家真正的大悲愿力,既在离世也在人世,因事流转,因人度化,应无定法。从中可以看出,姚广孝的嗜杀,在别的出家人看来,是孽障,可是姚广孝却认为,嗜杀是济世的方式,亦是普度众生的方式,这就是大悲愿力。
关于姚广孝在靖难战役中的功绩,《明史》是这样评价的:
帝在潜邸,所接皆武人,独道衍定策起兵。及帝转战山东河北,在军三年,或施或否,战守机事,皆决于道衍。道衍未尝临战阵,然帝用兵有天下。道衍力为多。论功以为第一。
一人当了三代帝王师
靖难之役,以朱棣胜利而告结束。建文帝身边的重臣,大都被祸酷烈。方孝儒更是被诛十族。而朱棣身边的人。则一个个骤登显贵。作为第一功臣的老和尚道衍,在永乐二年四月以七十五岁的高龄,被朱棣封为资善大夫、太子少师。并恢复其俗姓,赐名广孝。朱棣还希望姚广孝脱掉袈裟、蓄起头发还俗,姚广孝坚持不肯。朱棣赐给他一处大宅第和两名如花似玉的宫女,他也全都谢绝。但当了资善大夫,却免不了上朝,为了照顾朝廷的颜面,姚广孝还是身着一品官员的衣帽。退朝后,仍回到寺庙,卸下官袍换上僧衣。
帮助朱棣夺取政权当上皇帝,是姚广孝一生最大的事业。朱棣登基后,姚广孝便日渐淡出朝政。他被任命为太子少师的第二个月,朱棣便给姚广孝派了一个美差,让他到松江、嘉兴、苏州、湖州四州赈济。临行前,朱棣对姚广孝说了一席话:“人君一衣一饭都取自百姓、民产,怎么可以不体恤救济。君是父亲,民是儿子。作为儿子应当孝顺,作为父亲应该慈爱。各尽其道。少师前往,应体谅朕的苦心,不要为国家怜惜钱财。”
松、嘉、苏、湖四州,是姚广孝四十余年的禅游之地,亦是建文帝的根基,一些追随建文帝的大臣多诞生于此。这四个州的百姓对朱棣多生抵触。朱棣派姚广孝前来赈济,可谓煞费苦心。此前,他曾调广西参政陈瑛来京担任都御史,专管缉拿建文帝旧臣。陈瑛心狠手辣,短短几年制造冤案无数。如果说陈瑛恶事做尽,那么,朱棣便想让姚广孝回到家乡大行善举。拿着中央财政的钱到家乡赈济,爱给多少就给多少,爱给谁就给谁,拿着朝廷的钱收揽人心,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的差事吗?这件事,可以视为朱棣对姚广孝尽心辅佐的回报。
永乐一朝,朱棣派给姚广孝的差事,除了这一件,还有三条可记:第一是辅佐太子朱高炽监国。从永乐三年起,朱棣往来于南北二京,并多次带兵西北与鞑靼作战,治国事务交由太子处理,姚广孝协助;第二是永乐五年皇长孙朱瞻基入书房上学。朱棣命姚广孝担任侍讲、侍读。这种安排,让姚广孝实际成为朱棣、朱高炽、朱瞻基三代皇帝的老师。终明一代,姚广孝这样的殊荣,恐怕绝无仅有;第三,敕令姚广孝与刑部侍郎刘季篪、文渊阁大学士解缙三人督修《永乐大典》。
这三件差事,姚广孝都只是牵个头,负领导责任。各有一帮臣子尽心去做。所以说,永乐二年以后的姚广孝,又回到和尚的位置上。做一些出家人份内的事。这一期间,他写了一本在当世与后代都争议很大的小册子《道余录》。《道余录》拿二程、朱熹开涮
《道余录》这本书,是站在佛家立场上,对儒家的三位巨匠北宋二程与南宋朱熹的排佛学说大加
鞑伐。在《道余录》序言中,姚广孝言辞凌厉:
三先生同辅名教,惟以攘斥佛老为心。太史公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今共然,奚足怪乎?三先生既为斯文宗主,后学之师范,攘斥佛老必当据理。至公无私则人心服焉。三先生固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诐之辞,枉抑太过,世之人心,亦多不平,况宗其学者哉!
姚广孝虽然通儒,但其学问根基在佛老。儒佛之争,在宋、元两朝,一直未曾停歇。虽然帝王信佛是多数,但在读书人特别是大儒那里,对佛持批判态度的不在少数。朱元璋建国后,虽然尊崇佛教,但亦推崇儒学。他亲定朱熹学说为儒学正宗。规定天下士子必读。朱子思想上宗二程。这三个人的学说风靡天下,姚广孝欲伸佛学,以他的“嗜杀”的性格,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拿二程与朱熹开刀。他认为,二程遗著中有二十八条,朱熹语录中有二十一条,都是妄斥佛理,极为谬误,他遂逐条批驳,现摘录几则观其大概:
伊川先生曰:学佛者难。吾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则无仆隶不材。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圣人所愿也,其不为尧舜是可贱也。故曰为仆隶。
逃虚曰:佛愿一切为众生。皆成佛道。圣人言又皆可以为尧舜。当知世间、出世间,圣人之心未尝不同也,伊川知此否?
晦庵先生罔论释氏多有神异,疑其有之。曰此未必有。便有亦只是妖怪。
逃虚曰:神异一事,非但有佛有之,至于天仙龙鬼,虽大小不同,亦皆有之,心学佛者,当求安心法门,顿悟妙理为务。若真积力久,自然神通光明,非是显异惑人也。若言佛之神异为妖怪,朱予亦怪矣。
《道余录》的写作体例,是引用一段二程朱熹的原文,然后加上一段批驳。姚广孝释名道衍,另还有一名叫逃虚子,这显然是道家的法号了。他站在释道的立场上批判儒学,而且口气苛严,犹如乡村私塾先生揪着蒙童的耳朵大声申斥。
《道余录》成书于永乐十年(1412),这一年姚广孝八十三岁。如此耆老尊宿,还有这样的凌云健笔,可见这老头子一是压抑得太久。二是愿力犹健。
《道余录》一经传出,立刻就引起轩然大波。江南的知识分子,不要说将朱熹奉若神明,就是对本朝的宋濂、方孝儒这样的大儒,亦奉之惟谨。虽然,这两个人都先后成为罪臣而受到贬谪和镇压,但在士人心目中,他们依旧是光鉴千古的人物。如今,姚广孝仗着朱棣这个后台,对二程与朱熹如此奚落嘲讽,这是绝不可饶恕的事情。
据说,《道余录》发表后,姚广孝迅速众叛亲离。他回到长州老家,年近九十的姐姐不肯见他,更不准他踏进家门。他折身去见当年的知己好友王宾。王老先生也赶紧躲避,不想在路上两人相遇,王老先生一边趋避,一面摇着手喊道:“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位及人臣,身为三代帝王师的姚广孝,已是有家归不得了。他的悲剧不在于得罪了政统,而在于得罪了道统。
最后的归宿
永乐十六年三月初,姚广孝回到阔别十四年的北京。斯时,他已重病在身。尽管此时朱棣还没有下达迁都的诏令,但北京的紫禁城已经建造得差不多了。而且朱棣也选中万寿山建造自己的陵寝。姚广孝觉得自己不宜厝骨江南,同朱棣一样,他已经把北京当作精神故乡。这是他一手策划的龙兴之地。魂归故里,归的不是长州,而是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北京。
一到北京后,姚广孝仍住进庆寿寺,朱棣立即赶来探视。姚广孝一身僧衣,从床上下来勉强行礼,朱棣扶住他,知道老和尚将不久于人世,便问他:“少师,你有何吩咐?”姚广孝说:“陛下,老僧别无所求,只求一件事,请把溥洽放了。”溥洽是建文帝的剃度师。传说是他掩护建文帝逃走。所以,朱棣找一个理由,将溥洽关了十六年。听到姚广孝为他求情,朱棣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了。
建文帝的老师是方孝儒,剃度师是溥洽。当年,姚广孝曾请求朱棣攻取南京后不要杀方孝儒,结果未能如愿。但这次却成功解救了溥洽。“嗜杀”的姚广孝,其实心中仍装着常人难以测度的大慈悲。到京城不过二十余天,即永乐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日,姚广孝在庆寿寺中圆寂,享年八十九岁。明史说他享年八十四岁,恐记载有误。
听到这个噩耗,朱棣深为震悼,辍朝两日,他吩咐礼部遵从姚广孝的遗愿,以僧人的方式葬之。朱棣为之在房山县东北选造墓地,并亲自撰写神道碑。并追赠他为推诚辅国协谋宣力文臣,特进荣禄大夫上柱国荣国公。这是文臣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誉。
姚广孝究竟是火化还是棺葬,史书没有记载。更不知道如果是火化,他的肉身是否能烧出五彩斑斓的舍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