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跋三则
2009-05-07韩羽
韩 羽
《诸公题咏摘抄》跋语
揪出四人帮后,我在教课之余,画了一些戏曲画。这类画,在当时难于发表,是画着玩。文坛前辈们,知道我在画戏画,也来了兴致,在画上题诗题词。伯乐一顾,驽马也知奋蹄,画兴更大了。谷风的一篇文章中曾提到过这些题跋:“有的是旧事重提,略有抚摸伤痕之意。有的是面对现实,遥视未来。有的只是‘朦胧诗一类,既无寄托,亦无宗旨,只是兴到一挥,但隽永有味,都堪咀嚼。”
最早为之题跋的是黄苗子先生,题《窦尔敦》:“山东好汉窦尔敦,绿脸红须吓煞人。探山天霸送出门,讲慈仁,一半儿英雄一半儿蠢。”(调寄一半儿)。对我启示很大,我从来都把窦尔敦看作英雄,画他也是当作英雄画的。可苗子先生却从他的“英雄”里看出了“蠢”,智者之见使我如醍醐灌顶,从此每当审视戏曲中人,总不忘记从正面看了再从反面看看。
苗子先生题《断桥相会》:“无情无义无肝胆,要他何用将他斩。一做二不休,休教刀下留!乞怜还乞恕,跟着妖婆去。岂是两情投,无非怕砍头。”(后收入《三家诗》)“妖婆”明指白娘子,实又不是白娘子。是谁?当会人人皆知的。可是跟着“妖婆”去的又是谁?我思摸半晌,影影绰绰,疑似之间,恍然有得。欣然举一大白,操笔加一小注:“按图实难索骥,解人自能妙悟。”
聂绀弩先生题跋的有《傅青主听书图》、《盗御马》、《虹霓关》、《两将军》、《孙悟空与白骨精》(后收入《散宜生诗》、《聂绀弩旧体诗全编》)。题《盗御马》:“大盗盗国家,小盗盗御马,盗马将何为?马上打天下……”“大盗”出自《庄子·胠箧》,“盗马”当然是小盗的勾当。“盗马将何为?”小盗的胃口竟也很大,和大盗一个样,发人一噱。四句诗,不亦二十四史?是二十多年之后了,我看到聂公给苗子先生的一封信。信中说:“傅札襟期娓娓详,韩图意气更飞扬,思张神话吾斋壁,只把空诗寄与黄(字有改动)。只此四句已极圆满洒脱,前四句多余,但黑墨已落白纸上,驷马难追,百年难挽矣!恨恨!”对拙画之谬奖,实不敢当。而聂公对题跋之推敲,竟斟酌若此。
有一次在聂公家,周颖先生说:“你画画老头儿打扑克,打着打着睡着了,扑克牌掉到桌子底下去了。”我瞅了一眼聂公,他眯着眼,像是真地睡着了。我后悔的是竟没有画,否则,岂不又可引出一首绝妙好词。
吴祖光先生是戏剧大家,他是出题点画,如《四进士》、《虎牢关》。后来我在他家里墙上看到挂着拙作《虎牢关》,上题一诗:“壮哉白袍将,一以敌其三,今古同一慨,请看虎牢关。”“今古同一慨”使我明白了他要我画此画的用意,原来是借吕奉先的“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此诗后收入《枕下诗》诗集,在题目上附有“感事而作”四字,证实了我的猜想。
荒芜先生住在社科院的时候我们接触较多,或在他的“纸壁斋”里闲坐,或一起去艾青先生家串门,或去中国美术馆对过的小胡同里一家家庭饭馆里小酌。他为戏画题诗也最多。就《麻花堂集》、《纸壁斋集》数了数,二十又七。
荒芜先生本从事研究西洋文学,对旧体诗亦极擅长,曾拟出一本诗画合集。他在《麻花堂集·小序》中说:“本来打算出一部诗画合集,名叫《麻花堂题画诗》。收了二百首诗,一百幅画。诗画互相配合。我还特别花了些时间,请教了专家,研讨了中国诗画合集的出版史,正经八百地写了一篇引经据典的前言,据说印一百幅图,比出两本诗集的成本还要高。于是我也就改变了主意。我还请了钱钟书先生题签,字很快就写来了,现在只好割爱。更叫人伤心的是黄永玉、李世南、林锴的画,丁聪、方成、廖冰兄、韩羽的漫画,尽管妙不可言,现在也都无法在这里与读者见面了。”其实荒芜先生没有放弃这一打算,后来他曾到保定我家中住了几天,我们一起筹划这事。画稿多是照片、印刷品。诗全是手稿,现在我依稀记得的有俞平伯、陈次园、吕剑、王以铸、林锴诸家。合在一起足有寸余厚。我把稿子交给了花山文艺出版社。后来一拖再拖,我又要了回来,还给了荒芜先生,他去世后,这些诗稿也无了下落。
我也曾收集到舒芜、陈迩冬、钱仲联、启功、吴甲丰等先生为拙画所作的题跋。舒芜先生有句云:“学唱红灯样板歌”,一个“歌”字,令人忍俊不禁,为押韵欤?抑嘲谑欤?模棱两可,却又正妙在这模棱两可。陈迩冬先生的诗句“齐东野羽写山西”,其“齐东野羽”被我借来作了别号。
时光荏苒,转瞬已是三十余年。聂绀弩、吴祖光、荒芜、陈迩冬、启功、吴甲丰诸位先生相继谢世。我也已成了年近八旬的老头儿。行文至此,惘然怅然!且住,何如调转笔尖,转换话题。边想边写,诌得顺口溜数行:
小画一张张,
诗句一行行,
形而下加形而上。
本是纸上傀儡,
却能言人之所未言
想人之所未想,
嬉笑怒骂,
皆成文章,
谁为点石成金?
文坛宿将。
题杨明义画《桥之乡》
明义老友要我书写画题“桥之乡”,书毕,尚剩大片白纸,且再添几行赘语以填补之。
有水则有桥,桥之乡不亦水之乡?不言水而言桥,转个弯说话,有趣。
桥除了供实用,也与山川景物一样,缘情而变,随兴而化,往往和人的心境相呼应。古人言:“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1)桥之人诗宜矣。老友则曰,桥之入画亦宜矣。
(1)注:灞桥在长安东,古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全唐诗话》:郑綮善诗。或曰:相国近为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此何以得之。
题怀一藏于水画《古仕女图》
当今“文人画”圈子里,南京朱新建,北京于水,其画重女而轻男。一今一古,各有千秋。新建为何善为女郎写照,尚乏稽考。于水善描淑媛倩影,吾试解之:于兄名“水”,不闻贾宝玉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乎。
怀一曰:“砚,我所好也,美人亦我所好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砚而取美人者也。”我谓怀一岂止鬼精明,且运走桃花,艳福不浅。金屋藏娇欤?公诸同好欤?或则“这形模则合挂巫山庙,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