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视线之外的他们
2009-05-07安黎
安 黎
我要用我的罪,我的恶,来羞辱你们的幸福!
——(法)让·热内《小偷日记》
农民工中的诗人
飞翔原名叫李保国,是个农民工。五年前,我买了新房,飞翔和他的几个伙伴找上门来。我家的门虚掩着,他们没有敲击,径直闯了进来。三个人突兀地站在我的面前,令我错愕和惊悸。我的脑子里涌动着“抢劫”二字,但看他们的神态和表情,却并不凶恶。其中两个年龄偏大的人憨厚地笑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的脸像一道水泥墙,冰冷,僵硬,没有任何表情。年龄大的人问我要不要干活的?我这才恍然明白他们是四处找活干的农民工。我问他们懂组装电路吗?他们摇头,连声说不会,不会。我问他们能换装水管吗?他们也摇头,连声说不会,不会。我问他们会铺地砖会做家具吗?他们依然摇头,依然声称不会。我笑了,说你们什么都不会,总不能请你们来抽烟喝茶白领工资吧?两个年长者似乎被我的话噎住了,无言以对,只是勉强地笑着,用笑来掩饰尴尬。倒是那个脸像水泥墙的年轻人,脖子上暴起几根青筋,眼睛瓷鼓鼓地外突着,射出两束烈焰般燃烧的目光。他几乎以一种凌厉的口吻冲着我咆哮,以机关枪扫射般地语气质问我怎么能这样说话呢?这不是侮辱他们吗?他们什么时候白拿过雇主家里的钱?什么时候白吃过雇主家里的饭?是不是衣着破烂的人都该被人怀疑为小偷?是不是农民工都该遭受人无端地猜疑和羞辱……看他的架势,显然是想和我吵架,但此刻的我倒显得异乎寻常地平静,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农民工蛮有脾气,蛮有个性,既挺可笑,也挺有意思。我道歉了几句,然后说如果他们愿意干,就把我家里原有的水泥地砸掉,砸下来的水泥渣,清理出屋子,并把它运到小区之外的垃圾场。
他们痛快地答应了,并说砸水泥地、扛沙子、墙上刻槽子等等,正是他们要找的活。技术活他们不行,苦力活不成问题;他们没有手艺,但舍得出力流汗。于是年轻人返回他们的驻地取铁锤钢钎切割机等工具,两个年长者就缩在我家的门外的墙角抽烟。我招呼他们进屋。他们则战战兢兢地进来了。他们接过我递去的茶水,呈现出一脸的愧疚,仿佛年轻人冒犯了我,他们得承担很大的责任。我转移了话题,询问他们贵姓?头顶有点秃的那位回答他姓孙,长了一副哭相的那位告诉我他姓崔。他们也告诉了年轻人的姓名,说他姓李,叫李保国,但在平时,都没有人叫他名字的,却都喊他飞翔。我感到好奇,问为什么不叫他的名字,却要叫他飞翔呢?孙师傅朝窗外瞥了瞥,然后用手指指头,压低声调,说飞翔这里不正常。我问什么毛病,是有精神病吗?孙师傅含糊其辞,似乎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崔师傅的话更为亮堂,他告诉我,飞翔在写诗,写诗写得他神里神经的,走起路来像嚼泡泡糖,嘴唇咂摸着,自言自语,仿佛和尚念经一般;更重要的是,写诗日久,让他的脾性变得怪异,和谁都合不拢,看什么都不顺眼,今天不是和这个工友发生摩擦,明天就和那户雇主高声叫喊;人家出去找活,都没有人愿意和飞翔做搭档的。
我明白了飞翔为何以那种语调和我说话,但没有明白的是,他为什么放弃原名而叫飞翔呢?在李保国和飞翔之间,我似乎看不出二者的连接点在哪里。因为我的疑惑,孙师傅和崔师傅谈论起了飞翔,他们告诉我,飞翔是李保国的绰号。绰号的得来,缘于他写了一首名叫《飞翔》的诗。那首诗发表了,飞翔就把发表这首诗的杂志装在口袋里,动辄拿出来自我欣赏。他的这个举动成了工友们的笑柄,也让工头颇为不屑和恼火。飞翔原是一个建筑工地的合同工,因为他的自恋症,加之又看不惯东,看不惯西,终于因为一件小事和工头发生了肢体上的冲撞而被扫地出门。昔日的合同工飞翔,于是就成了一个打零工的人。一个高中毕业生,好端端的人,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什么东西不能喜欢,却喜欢上了写诗,不是脑袋进了水,那一定是肚子里填满了石灰。诗能吃还是能喝?能解决孩子的学费老人的药费吗?能让离家出走的妻子回心转意,重新回来和你过日子吗?一句话,比起生存的严峻,诗一文不值。
飞翔回来后,他们就开始了干活。飞翔并不知道我对他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因此他依然紧绷着自己的那个水泥墙脸。出乎我意料的是,飞翔干活却非常卖力。无论砸地,还是凿墙,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头发,宛若用水浸泡过一样。尤其是他蹲在地上凿地的情景,至今都清晰地镶嵌在我的脑子里:他猫着身子,额头几乎要磕碰到地面;那件灰旧的夹克上衣,随身体的前倾向上缩至半腰,大半个脊背就白晃晃地裸露在外面。脊背上嶙峋的骨脉依稀可见,骨脉上流淌着股股汗液;伴随他身子的晃荡,他裤子的裂缝忽隐忽现。
就在此时,就在我发现他裤子开裂的缝隙的一刹那,我的鼻子里忽然有了隐隐的酸意,以至于最初对他产生的敌意,完全被一种巨大的同情所笼罩和淹没。裤子的那道裂缝,已经把飞翔的生存状态明明白白地展示了出来。飞翔在许多工友的眼里,是个不务正业的典型,也是个可以取笑的对象,但他在我的眼里,显然不是这样。许多农民工从事着单调而繁重的劳动,久而久之,他们就变得麻木,变得如同木偶般地听从命运之手的摆弄。但飞翔显然不是这样,他有自己的梦想,也有被自己隐藏起来不被外人熟知的辛酸。写诗,是为了获得尊严;与人吵架打架,又何尝不是为了捍卫尊严呢?
中午时分,我要来了盒饭,他们几个就坐在被砸得破破烂烂的地上就餐。我总是努力地寻找着机会,力图让飞翔多说话。但飞翔似乎又恢复了他水泥墙的面目,他的表情木木的,冷冷的,嘴巴闭得紧紧的。我特意提到我在一家杂志社上班,这才激活了他内心潜藏的欲望。他问是真的吗?飞翔似乎不信,眼睛里闪烁着狐疑。他几次欲言又止,嘴巴张开又合拢。我问他是不是怀疑我在说假话呀?飞翔说反正他不怎么相信。我问为什么不相信?飞翔吞吞吐吐地嗫嚅着,说从我的衣着到我的貌相,全然不像一个文人,很像一个倒腾建筑材料的二道贩子一二道贩子皮肤都比较黑,我的皮肤也比较黑;二道贩子都有点儿胖,而我就胖乎乎的;二道贩子有一点钱,钱壮着胆,说话的口气都比较冲,而他们刚进我家门时,我说话的腔调就比较冲。更重要的是,我居住的小区,他们很熟悉;很多户人家,他们都去干过活。他们要么是煤贩子,要么是油贩子,要么是钢材贩子,而我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文人,怎么能混杂在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中间呢?再说了,在他的印象里,编辑都很神秘,类似于歌舞明星,不是随便可以抛头露面的,更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
我取出杂志,指着上面的名字让他看。他端详了半天,终于有点儿相信了。相信之后的他骤然变得不知所措,尔后就呈现出院慌张张的神态。他再也不正面看我,总是拿眼睛在偷窥;他的舌头也柔软了,说话的语调也温顺多了。他叫我老师,把“拜我为师”之类的话,重复了好多遍。我提出想读读他的诗,飞翔先是不好意思,但还是把手伸进内衣口袋,取出那本刊物。刊物很旧,皱巴巴的,我一接过来,刚要翻看,就有好几页散架一般,掉落在了地上。这是一本名为
《电苑》的内部杂志。在杂志倒数的某个页码的右下角,我找到了飞翔的诗歌。那首诗的名字就叫《飞翔》,署名李保国。诗歌很短,只有八句。前六旬我已经忘却,倒是最后的两句,我现在都记得:“虽然我被砍断了翅膀,但没有一天不想着飞翔。”
被砍断了翅膀?谁砍断了他的翅膀呢?我礼貌性地赞扬了飞翔几句,说他写得不错云云。飞翔的话立刻就多了起来,他宣称自己写的更好的诗根本发表不出来,若不然,他早就是国内赫赫有名的大诗人了。诗发不出来,不是他写得不好,完全是因为现在社会风气不正。听说要发表文章,男人得送钱,女人得送色,而他要钱没有,要色也没有,自然他就沦落成了农民工,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住的是猪狗圈,吃的是猪狗食。
我纠正着他对文坛的偏见。我说他所说的现象,在文坛有没有?可能有,但不占多数;更多的编辑还是有职业操守的。我劝他别太偏激,还是要读更多的书,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磨砺更锋利的笔头,如此,才有可能在诗歌写作上,有所作为。
飞翔点着头,嘴里称是,但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我并没有说服他。我不再和他谈论文学,而是询问起了他的家庭生活。一说起家庭,飞翔的脸就凝重起来,眼睛里飘满了阴霾。他支支吾吾,极力躲闪着我的追问。到了下午,一不小心,飞翔的手指头被切割机划伤,血流不止。我给了他一百圆,让他去门外的医务所包扎。崔师傅陪着他去,仅剩孙师傅一个人在干活。孙师傅说他和飞翔是老乡,村子和村子相距只有三公里,飞翔家里的情况他比较了解。飞翔母亲去世早了,他是被父亲拉扯大的。年迈的父亲现在瘫痪在床,而飞翔的妻子却离家外逃,好几年没了音信。飞翔年龄不大,思想却格外守旧。他希望有个传种接代的男孩,但妻子却给他一生一个女孩,一生一个女孩。飞翔就来了气,为屑小之事就和妻子闹腾。一日一吵,三日一打,直至妻子离家不归。受苦的是三个女儿,最大的女儿十四岁,最小的女儿才两岁。大女儿读初中,二女儿读小学,最小的女儿寄存在他的姐姐家。三个孩子读书要花费大量的钱,但飞翔没钱。飞翔心比天高,自命不凡,但没钱就是没钱,曾经不屑于外出打工的他,也不得不成为农民工中的一员。飞翔大女儿懂事,学习又出众,只是没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回到家里,黑灯瞎火,在擀面的案板上,眼贴着作业本写作业。过了些日子,就成了近视眼,但却配不起眼镜。视力的下降比坐滑梯往下滑溜还要快,以至于现在看什么都眯着眼,看什么都模糊。小小年纪,已经成为家庭的支柱。初中在镇上,她每天放学都先去镇上的集贸市场拣菜叶,然后飞一般跑回家给爷爷做饭。有一年冬天因为天黑,更因为视力不好,她一个趔趄,滚下水渠,造成了腿的骨折。好在水渠干涸,没有水,才保住了她的性命。她在水渠里冻了一夜,第二天被人发现后才抬回家。躺在炕上的爷爷,因为饥饿,因为寒冷,再看到孙女的样子,就昏迷了过去。
飞翔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这么糟糕出乎我的意料。他从医务所回来后的表现,却激起了我对他的好感。手上包裹着纱布,脸因为疼痛而间接性地抽搐。他却宣称没事,一个劲儿地强调不要紧,不要紧,只是划破了皮肤,三两天就好了。说着,他把一百圆又完璧归赵地塞回了我手里。我问包扎难道是免费的?飞翔说不是,不是,只是花得少,才六块八毛钱。早知道才需要这么一点儿钱,他不会接我的钱的。他身上有的是钱,这个口袋掏一掏,那个口袋搜罗搜罗,聚在—起,竟然不少呢;数了数,有二十九元之多。他接我的钱,纯粹是怕自己身上的钱不够。
接下来,为这一百圆,我和飞翔进行了反复地较量。我要把钱给他,他要把钱还我,争究个没完没了。我说钱是给孩子上学用的,飞翔说不该拿的钱他一分都不会拿。我都有点发火了,斥责他怎么这样犟呀?脾气不好的飞翔这个时候却耐得住性子,好言好语,说他以后还要麻烦我,麻烦我在文学上帮助他;我若不嫌弃,他认我为哥了,因为他发现我不是老爷,倒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本来切割机划伤了他,是他的责任,一般的雇主都是一番叫嚷和呵斥,哪有拿钱让他去看病的?要知道,他们干的不是计件活,而是天天活,工资按天结算,看病是要占据干活的时间的——我说一码归一码,不要把文学和手的受伤搅混起来。
僵持不下,我只有把钱收起来,但在计算工钱时,给他们每人多付了些钱。
马路上的战场
我居住的小区,位于西安市最北端。即人们常说的城乡结合部。它虽然已经被规划为西安未来重点开发的区域,但在我买房子的时候,这里呈现着一派荒郊野外的景象。到处在拆迁,到处在开挖,到处是尘土飞扬,到处游荡着四处找活干的无业者。方圆几公里的地盘,人居于其间,没有城市的感觉,倒像一个诺大的凌乱的建筑工地。
小区缩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小巷长约三百米,它的另一端是贯穿西安南北的中轴线一未央路。每天清晨我去上班,总能领略到巷口的拥堵和混乱。巷口之外如同爆炸一般,如同江河泛滥一般,密密匝匝地拥挤着数不清的农民工。马路上,人行道上,道沿上,草坪上等等,都有无数的脑袋在晃动。人流漫溢进巷子,导致巷子外的人进不来,巷子里的人出不去。尤其是那些车,更是横七竖八地瘫痪着,根本无法开动。心烦气躁的司机狠劲按着喇叭,但刺耳的鸣叫声被巨浪般的吵闹声湮没,根本无法撼动那些人的躯体。他们没有让路意识,该木然地站着还木然地站着,该和人讨价还价还和人讨价还价,该追踪某位雇主还是追踪某位雇主。
我不止一次地听到小区里的人聚在一起议论,都说烦死了烦死了,应该想想办法治治他们。于是就有人给城管打电话,有人向电视台投诉。电视台来了没有用,记者扛着摄像棚对着他们扫描,他们根本不在乎,很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倒是城管的到来,让他们惊恐万分。那些城管,也是怨气冲天。面对这些比牛皮癣还要顽固的人,他们既疲累又罚不到款,这样得不偿失的苦差,谁又乐意干呢?城管偶尔拧住某位不长眼色者的耳朵,那位被拧者,宁愿让耳朵坠落,也不愿意舍弃钱财。实在疼得撑不住了,答应掏钱,但搜遍他的衣缝,搜出的不过是一些毛毛草草的零钞。城管当然很生气,生气得都懒得理他们了。但接到投诉,城管却不得不出马。
一辆工具车开来,停在不远处。从车上跳下二十多名城管,他们每人拎一根木棍,悄悄地靠近他们。靠近他们之后,城管们就挥起木棍,照着那些纷乱的脑袋,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人群里立刻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地惨叫。惨叫声扩散开去,如同马蜂窝被捅了一般,所有的人都落荒而逃。有人朝北跑,有人朝南跑,有入朝东跑,有人朝西跑,有人躲进某个餐馆,有人扑趴在灌木丛中,还有人爬上高高的墙头。十几秒钟的时间,曾经宛若大会会场般密集的人海,刹那间就不见了。突然变得空旷的场地上,遗留下了零零散散地鞋子。有一回,我亲眼看到一个捡破烂的在捡鞋,他竟然捡了满满的一筐。当然,我也听说,那些掉了鞋的人等城管走后,都会追着捡破烂的
索要鞋子。捡破烂的哪能那么轻易地把鞋子归还他们呢?他和他们经过一番舌枪唇剑,然后把他们的鞋子,一只五毛钱的价格,重新卖给他们。
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城管不是看守,总不能老盯在那儿吧?城管退场,一切照旧。后来,据说,他们已经危害到了西安整个城市的形象。他们所处的位置,是西安的北大门,是外地朋友下飞机后进人西安的必经之路,于是他们,就成为了光临西安的旅客目睹到的第一道风景。他们是风景吗?不是,应该叫大煞风景还差不多。再说了,一条城市的主动脉上,出现“肠梗阻”,总得动手术切除才行。于是,有关方面就在一块被拆迁的空地上,建起了一个露天劳务市场,希望他们到里面安身。劳务市场里,有一道道的水泥台供他们坐着歇息,但他们还是宁愿站在马路边或马路上。他们死活不进去,你驱赶也好,呵斥也罢,甚至威胁要把他们抓走,他们依然不进去,不进去就是不进去。对这个问题,我曾询问过他们中间的一位,没想到的是,他是那么地振振有辞:进去?得交两圆钱!两圆钱是个小数目吗?不是。两圆钱是他们两天的住宿费,是他们一天的生活费。他们有时候一天推光头,还挣不了两圆钱,拿什么交呀?再说了,谁进那个劳务市场谁脑子肯定被水淹了。想一想,别人都站在马路边,你却呆在劳务市场里,哪个雇主愿意雇佣你呀?雇主雇人,都是图方便,看见谁就叫谁,坐在雇主看不见的市场里,不是等死吗?出门干活,就是为挣一点血汗钱;如贪图享受,那就不用到这里风吹日晒了,呆在家里总比呆在劳务市场里舒服吧?
显然,劳务市场白建了。劳务市场里空空如也,而马路上依然人山人海。农民工们年龄大者五六十岁,年龄小者十八九岁,但以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居多。他们站在那里,少数人手里或举着一个白牌子,白牌子上歪扭着“刷涂料”或“刷油漆”之类的几个字,或写着“水工”“焊工”的字样,更多的人则没有自我推销意识,只是拎着一把铁锤,或一把钢钎,或一把钢锯,蹲着或站着。一个雇主的到来,搅动得整个场地的人汹涌澎湃。无数的人朝这个雇主围拢过去,凑不到雇主跟前的人,拽别人的衣襟,拉他人的臂膀,搓手跺脚,急得要发疯。雇主被人围堵在中央,似乎被挟持一般,想转个身都难,这个喊叫,那个拉扯,另一个也许远远地伸来手爪,在他的面颊上抓挠。每个人都渴望被雇主发现,从而把自己领走。于是乎,雇主一旦选中了某一位,但他却无法把他选中的人带出包围圈。纵然挣脱出来,他的身后,总是恋恋不舍地尾随一大帮不甘于被淘汰的人,他们尾随着他走,尾随着他叫嚷,偶尔还吹响表达不满的尖利的口哨。
有的雇主开来一辆工具车,车停在不远处。这样的雇主多为包工头,他要的人常常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雇主一吆喝,所有的人都蜂拥而至。雇主本来只需要五六个人,等他把那五六个人确定下来,才发现自己的工具车里早就像插萝卜似的,密密匝匝地立满了人。还有好多人垂吊在车帮上,为自己能攀爬上工具车而挣扎。雇主喊他们下来,没有用;雇主放纵喉咙,日娘带老子地骂,也没有用。于是,不知雇主从哪里找来一根铁棒,抡起铁棒,就朝工具车上打去。一阵狂打,刚才还站在工具车里颇为得意的他们,却纷纷从工具车里跳了下来,抱头鼠窜。有的人因为躲避不及,挨了铁棍,竟然挂了彩。红滋滋的血顺着受伤者的面颊,一股股地流了下来。
与雇主周旋,与城管捉迷藏,有可能受伤,但基本上无生命危险。真正的危险,来自于那些运沙车。由于交通管制,运沙车白天很少在城市的主干道上行驶,其行驶时间大多是在深夜。有那么几回,我或在深夜出门去接外地的朋友,或因为玩乐而深夜回家,都发现人行道上有很多人,一团团,一丛丛。三四个人,或五六个人,聚在一起,坐在人行道上,或者在窃窃私语,或者在打盹,或者在玩扑克。从他们身旁经过,我不由得心里发慌。我以为他们是盗贼,正在谋划着抢劫路人。后来一打听,才明白他们是农民工。他们坐在寒气逼人的夜里,是在等待着运沙车。
一辆运沙车呼啸着开来。所有的人都会遽然起身,疯狂地朝马路中间跑去。他们扬着手臂,叫喊着,希望运沙车能停在自己面前。多数运沙车都会停下,司机把头从司机庐里探出来,与他们搞价钱。出一车沙子,十五圆钱,这是通行的价码,但他们总想多得一圆二圆。司机一听,脚踩油门,运沙车就疾驶而去。这拨人挑剔,不用怕,总有不挑剔的人。车没走几步,前面又有拦车者。谈好价位,为谁上车谁不上车,又免不了一番争究。上车的人太多,活变得轻松,但把钱匀开,每人拿到手的,就没有几片片了。
总有一些运沙车不需要出沙人。这些运沙车的司机很多都是比奶油还稚嫩的小年轻。小年轻刚踏足社会,尚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个个彪猛无比。他们开车,横冲直撞,压根儿不把行人放在眼里。他们开的运沙车,即使发现前面有人拦挡,也不会减速。于是一个又一个惊险镜头轮番上演:拦车的人如果反应及时,会闪电般地后退;如果反应迟缓,悲剧就会在瞬间发生。据我听到的,就有六个人命丧车轮之下,其中就有曾给我家干过活的猫娃。猫娃是他父亲捡来的孩子,他父亲为了他,和他的养母离了婚。猫娃长得极其瘦弱,还患有天生性的心脏病,但猫娃的一席话,却让我一想起来就鼻子发酸。猫娃说,他将来要好好孝敬父亲,等打工攒够了钱,他要让父亲这一辈子。能坐一回飞机。
农民工村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如蜂如蝗的农民工呢?我最初比较纳闷,后来进行了思索,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不是有城市“边缘人”之喻吗?这些农民工,又何尝不是典型的“边缘人”呢?他们来到城市谋生,却对城市有一种潜在的畏惧,不敢深入到城市的腹部,于是只能在城市的外围徘徊。城市周边的农村,与他们的家乡比较相似,于是他们就有了某种程度的亲近感。加之城北正在热火朝天地开发,需要大量下苦力的人,他们恰好有了用武之地。久而久之,人越聚越多,以至于我居住小区旁的张家堡村,成了一个农民工村。原有的村民被大量外来的农民工淹没,他们也靠农民工养活。张家堡村家家户户盖起四五层的简易楼房,供农民工租住。
农民工有独自租用一间房子居住的,但十有八九,那间房子局促狭小,有的连窗户都没有。独自租房的人,百分之百是拖家带口的人。丈夫打工,妻子亦打工,而孩子就寄存在村庄的学校里读书。更多的农民工都是合租而住,一件十八平方米的屋子里,要居住二十个人,一人平均不到一平方米。飞翔后来找过我几次,我也回访了他,他就住在二十人一间的屋子里。在那间屋子里,没有床板,只有一道顺地面铺展开来的纸板。纸板上什么都有,铺盖、碗筷、榔头、衣物以及破鞋烂袜等等。纸板有着多种用途,晚上是床,白天是活动场地,开饭时则是餐桌。睡觉时,因为拥挤,常常得自己想办法解决掉自己的杂物,于是有的人就枕着自己的碗筷入眠,有的人则垫着自己的衣物鞋袜做梦。你的脚戳进我的嘴里,我的胳肘压住了你的鼻子,那是经常发生的情节。磕碰导致冲突,
冲突仿佛家常便饭。
屋子里散发的气味令人窒息。这种气味,是一种杂交混合之后的气味:有厕所的屎尿气息,有腌菜缸的陈腐气息,有破鞋脏被扩散的潮霉气息……总之,我几乎在里面站立不住,差点被熏得晕了过去。
令我好奇的是,纸板上方的墙上,满满一圈,都是一个一个的钉子。钉子嵌进墙中,上面挂着一个个的馍袋。钉子上挂馍袋,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了。我上高中时,因为住宿,就靠背馍维持生计。走好远的路,把馍从家里背来,然后就把馍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可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了,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得仿佛一张中世纪的班驳古画。现在都什么年月了,农民工们真的还从家里背馍吃?询问飞翔,飞翔说馍袋里的馍不是从家里背来的,而是从街道里买来的。一个馍两毛钱,买八个馍,才够一天吃——因为干体力活,农民工特别容易饥饿,饭量普遍比较大一吃两到三天馍,实在馋得不行了,就咬牙犒劳一下自己,大有豁出去了的气概,跑到巷子里买一碗面吃。住宿每天一圆,吃饭每天两圆,大伙儿都在盘算着花销,谁也不敢多花一毛钱,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明天有没有好运气,被雇主像挑选牲口那样,从浩瀚的农民工群里相中牵走。每个农民工差不多都有一个廉价手机,这个洋玩意,每天只要叫那么几声。一圆钱就没了。再说了,每个人都不是铁铸的,免不了头疼感冒,买几片药,动辄十几圆二十圆呢。且不说坐车要钱,理发要钱,上厕所要钱,站在马路边被城管逮住罚钱,不小心碰坏雇主家的东西给人家赔钱。如此等等,所赚的钱就像欲摆脱束缚的鸟儿,老在手里握不住,不经意间,钱就飞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钱和妓女一样,爱富人,不爱穷人,越穷越挣不来钱。农民工每天平均收入是多少?二十圆。
张家堡村有几条巷道,巷道原为水泥路,但不知何时,水泥路破损,因没有及时修复而变得坑坑洼洼。路上不时隆肿起一个大包,不时翘出一根张牙舞爪的钢筋,不时有一个下水道的井盖摇摇欲坠。巷道两旁的民房里,几乎都开着门面。杂货店、鞋帽摊、理发厅、修理铺、洗脚房,更多的则是餐馆。杂货店和修理铺的货物堆积在店外,拖把、扫帚、油漆桶、尿壶以及躺卧的旧自行车等等,把一条本来就不畅通的巷道,变得更为不畅通。令人奇怪的是,尿壶似乎是商家的宠儿。其他东西都栽立或搁置在地上,只有尿壶悬挂在空中。店外面的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尿壶。尿壶以塑料为主,也有搪瓷制品。尿壶形状各异,颜色不等,红红艳艳,花花绿绿,刺人眼目。我特意询问卖家,尿壶为什么在这里如此招摇醒目?卖家扭着嘴,很不屑地告诉我,就是因为在他的杂货店里,尿壶卖得比其他东西都好。我问都是哪些人来买尿壶。卖家瞪我一眼,似乎在责备我是明知故问,但他还是说:还有谁买尿壶,都是农民工呗。
尿壶对农民工有那么重要吗?这是积存在我脑子里一个颇为好奇的疑问。后来经过多方委婉地打探——直接询问没有人回答你,包括飞翔,所有的人都羞于谈论尿壶——我才知道,尿壶不但对农民工极为重要,而且极为迫切。村里只有一个收费厕所,尽管那座厕所极其肮脏,十米之外都能踩到它漫溢出来的尿液,三百米之外都能闻到它那熏天的气味,但每次出入它,都得交纳两毛钱。两毛钱在很多人眼里根本算不上钱,但在农民工看来,它却形若巨款。一次两毛,一天得多少次呀?如果碰上拉肚子,木梭织布般地在厕所门里出出进进,哪还了得呀?不用计算器,拿指头笼笼统统地估摸一下,就能惊得出一身冷汗。于是,逃避上厕所,就成了所有农民工心照不宣的共同选择。农民工们不论男女,人人都购买一个尿壶。尿壶不仅仅是用于夜里,白天大多也在里边方便。有的人讲究一点,在尿壶里只解决小问题,大问题寻找其他地方解决;可有的人就不同了,用起尿壶来一点儿都不节制,把尿壶当便盆。一壶两用,大小问题都依赖于尿壶。
尿壶之事,导致持续不断地纷争,直至闹出了人命。拎着满满溢溢的尿壶,却没地方倾倒,这令众多的人犯难犯愁。看守厕所的人早就详知农民工们的诡计——农民工逃避上厕所,让他这个厕所承包者的收入大为减少,他对他们哪来的好脸色?——于是,就在一大早,看守厕所者就横着身子挡着厕所门,把那些迎着夜幕端着尿壶的人,拒之厕所门外。端着尿壶者络绎不绝,几分钟的时间,厕所外面就排起了长龙。看守厕所者任凭端尿壶者怎么叫嚷,怎么谩骂,就是不准他们走进厕所。这样的一幕天天上演,终于导致严重冲突。看守厕所者在与一位三十多岁女子的对骂中,喝令那名女子吞了自己尿壶里的屎尿。女子来了气,端起自己手中的尿壶,就朝看守厕所者泼了过去。看守厕所者满脸满身屎尿淌流,他自然也是怒不可遏。他迷朦着眼睛,顺手拿起一把铲屎锨,朝女子摔去。女子身子一闪,躲过了铁锨,但铁锨却将另一位男子的肩膀铲伤。一阵子。厕所门前一片混战,屎尿乱溅,拳头与脚掌并飞,铁锨与扫帚共舞,好几个人都躺在了地上呻吟。尤其是那个看守厕所者,受伤最为严重。派出所的警察来了,110警车也来了。警车把受伤的三四个人运往医院,民警把肇事的农民工带到派出所问讯。就在当天晚上,那个朝看守厕所者泼尿的女子,从派出所归来后,用一根尼龙绳套在脖子上,把自己悬挂在了出租屋的门楣上。等同室的工友发现她,她早已成了硬邦邦的一具尸体了。
经过了几次严重事件之后,厕所也进行了相应的整顿。有关部门明确做出规定,不允许阻止农民工倒尿。但新看守厕所者却有自己的办法,他要求倒尿者,必须办月卡。他制作了好多卡片,每张卡片上都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给卡片编号,并在卡片的某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做上标记。一张卡片三圆钱,购买一张卡片,可以倒尿一月。许多人都办了卡片,但总有舍不得掏那三圆钱的人。于是吵闹声声不息,尿液处处可闻。许多农民工早已对厕所不抱希望,他们哪里无人就在哪里方便,似乎整个地球,都是他随时可以享用的厕所。草丛里,树林里,墙根下,道沿旁,喷泉池,正在拆迁的房子,正在加盖的楼梯,甚至亮丽的广场中央,都有扎眼的便迹若隐若现。
村子里最多的是餐馆,那些餐馆几乎都是外来的农民工开办,主要服务的对象也是农民工。孙师傅的妻子就在一家餐馆里打工,孙师傅的女儿则在另一个餐馆里打工。孙师傅最为骄傲的就是她的女儿盼盼。盼盼尽管中途辍学,但聪明伶俐,刚来西安的第一个月,就往他们租住的出租屋里抱回一个电视机。盼盼在火车站为私人旅馆拉客,不知怎么就和另一位拉客的中年男人勾搭上了。那个男人,脑子简单,经不起盼盼一番甜言蜜语的煽情,就慷慨地给了她一笔钱。盼盼装了这笔钱,以上洗手间为名开溜了。她跑到大商场,顺手给父母买了一台电视机。盼盼再也不敢在火车站露脸了,因为那个男人天天都在寻找她。于是本不该窝在餐馆里端碗洗盘的盼盼。不得不窝在餐馆里洗盘端碗。盼盼自认为自己是凤凰的料,却落得个落汤鸡的命。盼盼不服气,不服气的她整天拿自己的工作出气。她不是把面汤淋在顾客的衣服上,就是心不在焉,屡屡将餐具打碎。餐馆
老板开除了盼盼,盼盼就坐在家里不吃不喝。盼盼要孙师傅出钱给她开个门面房,但孙师傅却一直敷衍着她,不把她的愿望当回事。没有钱,是孙师傅软勒,更重要的是,孙师傅认为盼盼是个野性子,坐不住,门面房开了不几日,就得关门。但盼盼就和他闹腾,甚至她举着榔头,亲手砸坏那台给她带来无限容光的电视机。于是就在某一日,在孙师傅向盼盼吹嘘了一番我之后,他把愿意见我的盼盼领到了我面前。盼盼坐在我家的沙发上,神情恍惚,目光游移,压根儿不正面瞧我。我给他说了一通大道理,这些大道理似乎并没飘进盼盼的耳朵。听得不耐烦的盼盼倒把我怜悯了一番,说写书的人可怜,写书不挣钱,写出来的书更没有人读;这个年代,谁还读书呀?书越读,人越像木偶。我问盼盼究竟想干啥?盼盼说她想开一家理发店。孙师傅质问盼盼,她又不懂理发,开了理发店,怎么给人理发呀?盼盼斜眼歪嘴,嘲笑她的父亲是老土,仅仅知道理发店是理发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别的。
理发店内外
有一天,天忽然下起了毛毛细雨,我撑着伞出外买菜,看到小区门外的马路上寂寞了许多。昔日拥挤不堪的地方,今天却有点儿冷冷清清。瞧瞧四周,也有许多农民工,不过他们没有大规模地聚集,而是分头在不同的屋檐下躲雨。我沿着马路行走,临近村口时,发现村口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排队者无一例外都是农民工,他们有的披着一片塑料纸,有的手搭在额头,有的干脆任凭绵绵的雨水浇淋着。他们或站或蹲,或抽烟或袖手,神态各不相同。
我挺奇怪,他们冒雨排队在干吗?莫不是政府在发放救济金?纵然发放救济金,为何要选择雨天发放呢?不能等天晴了,或者至少找一个可以避雨的场所?我绕了少许的弯子,带着看客的好奇心,朝队伍走去。走近队伍,我问排在末尾的人,这是在干什么?被问者,立刻掉转头去,对我的询问不予理睬。其他人则投来一束束警惕的目光,窥探着我,打量着我,似乎在努力地猜测着我的身份。
这个时候,一个尖利的声音传人我的耳孔:便宜了,便宜了!雨天大优惠,经济又实惠,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来了是享受,不来要后悔!很干净,很干净,干了没有病!每次完了,都要拿开水烫,因此绝对卫生,放心享用……叫喊声有点儿熟悉,我循声望去,站在队伍一旁吆喝的,不就是孙师傅的闺女盼盼吗?盼盼手里挥舞着一条红丝带,除了背诵一套套早已编纂好的台词,还逢人就拉住劝说,嘴里大哥大哥地叫着,嗲声嗲气。
我叫了声盼盼。盼盼扭过头来,似乎忘却了我是谁,倒把我当成了它要招揽的客人。她走过来就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朝理发店里拽。我说且慢且慢,但盼盼不管,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拽拉。我说这是干什么呀?我说盼盼你不认识我啦?盼盼扭扭嘴,说好像在哪儿见过。我说你和你爸去过我家,还把我家的一个茶杯打碎了呀——那日盼盼喝完水,为声讨父亲阻拦她的发财计划,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我家那个漂亮的青瓷茶杯从她的手里掉落而下,粉身碎骨。他爸爸惊恐不已,连连道歉,但盼盼却悠然地坐在沙发上,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尽管摆弄自己染得橘红的发梢——盼盼仿佛幡然醒陌,醒悟后的盼盼多少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但她很快镇定自若,然后称呼我为叔叔,再然后说叔叔你如果想干那种事,还可以在大幅度优惠的基础上。更加大幅度地优惠。我问她所说的那种事究竟是哪种事?盼盼用胳肘捅捅我的腰部,低声说叔叔你别装纯情了,你啥不知道呀,何必拿着明白装糊涂?我当然知道盼盼口里的“那种事”是什么,于是就直言不讳地询问她所说的优惠到底是多少钱?盼盼竖起食指,一个劲儿地摇晃。我问一百吗?盼盼咯咯地笑,说一百圆谁能掏得起呀?都是些穷鬼,二十圆钱都喊贵。明码标价一次二十圆,今天中午搞优惠,仅仅十圆;但十圆钱的价位只在四个小时之内有效,下午六点后,就又回归二十圆了。我问为什么一会儿二十,一会儿十圆?盼盼努努嘴,对我的打问很是不屑一顾,似乎我什么都不懂,竟问一些幼稚的问题。盼盼说平时二十圆,但生意一直不好。那些农民工一是穷,二是累,三是没时间,所以她开张了好几个月的理发店,其收入,至多能够交纳门面费。农民工穷,二十圆钱在他们眼里,就是天文数字了,有几个人舍得为了几分钟的快乐,抛洒自己一天流汗换来的钞票?还有,只要天晴,他们都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从天亮干到半夜,哪有时间泡小姐呀?纵然回来早了有了点空闲,但因为出力太多,身子乏软,四肢僵硬,虽有贼心却无贼力了。而今天,是个天赐的大好机遇。天下雨,工地上普遍停工,他们有时间,也有力气,只要价格上略略下降,就不发愁吸引不来他们。瞧瞧,这么一大群人!因为接客太频繁,加之农民工又太野蛮,不懂得技巧,有一位小姐深陷昏迷被救护车拉走。但盼盼并不理会这些,她的目标是吆喝来更多的人,人越多越令她心花怒放。
接着,盼盼对我进行了劝说,说只要我进去,二十圆就可以干三次。别的农民工每次只有十分钟的时间,我呢,可以延长到每次十五分钟。我确实想到里面看个究竟,于是答应了盼盼,插了队。走进了那个理发店。
理发店是一栋临时建筑,也许在不久的某一天,它就会被拆除。它孤零零地站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尽管面临小街,但背后却是一个垃圾山。理发店低矮,幽暗,但面积仿佛并不小。挑起门帘,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的脸。那张脸在铁锈色的灯光里,呈现出一副病态的模样:疲惫、憔悴、枯皱、蜡黄。中年妇女坐在如同门房般的小屋里,滚动着两颗算盘珠子似的眼球,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中年妇女咳嗽了几声,然后问我和门外的老板谈好价钱了吗?我说谈好了。中年妇女问老板给我说的是啥价?我说三次二十圆。中年妇女也不多问,就伸开手掌让我交钱。我抽出二十圆,交给了她。她扭头喊了声“接客”,就有一位老年男人出来,领我往里面走去。我边走边东张西望,发现在过道的两侧,是一个又一个的小隔档。小隔档是三合板钉制的门,许多门似乎走形变样,关不住,因此敞开着,这让从过道里经过的人,有那么几分心虚和尴尬。稍稍往门里瞥一眼,隔档里的风景就一览无余:就在隔档里的木板床上,两个男女赤身裸体,正在热火朝天地干着那种事,喊叫声呻吟声清晰可闻。
我闻老年男人怎么不想办法把门关住,那样多不好意思啊?老年男人面无表情,看也不看我一眼,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喉腔里发出了蚊蝇般的鸣响: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干这种事的,看见了怕啥?老鸦还能笑猪黑?
在第二排过道一个黑乎乎的小隔挡里,老年男人把我交给了一个小姐。小姐拉亮了隔挡里的灯,当我的目光扫视到小姐脸上之时,我几乎被吓了一跳:这哪里是小姐,分明是位大妈!这位坐在我一旁正在搔首弄姿的女人,看样子足足有四十六七岁了。她的脸上,厚厚的脂粉掩藏不住纵横交错的皱纹;超短衣襟,裸露出松松垮垮的腹肌;她的头发经过浸染,呈现出火红的颜色,盘卷在头顶,如同火鸡的鸡冠。
她冲着我笑。那种笑是一种谄媚的笑,并不妩
媚。就在她拉扯我裤带的时候,我制止了她。我告诉她,我只想和她聊聊,并不干那种事。她有点着急,说陪我聊天没问题,问题在于我还能不能像干了她那样,痛痛快快地支付小费?我问小费多少钱?她说五圆十圆都行,实在没有钱,一圆两圆也能将就;都是出门在外的可怜人,总不能逼人太甚吧?我掏出五十圆钱,交给她。她有点诚惶诚恐,立刻在自己的口袋里搜罗起了零钞,要找钱给我。我劝她别找了,五十圆全部归她了。她嘴里说哪怎么行呢?但手却停止了搜罗,而是把手伸向我,抓起我的手,一定要我在她隐秘之处摸一摸,不然,她收了一笔巨款,却没有提供丁点儿服务,良心上过不去。
我努力摆脱她如同枝蔓一般的纠缠与束缚,故意和她拉开了距离,坐在木板床的男一端。我问她来自哪里?她回答甘肃。我问她多大年纪了?她却不正面回答,而是让我猜。我故意把她的年龄往小地说,于是十八、二十八、三十八地胡乱猜测着。但我每一个答案出口,她都以摇头回答。看我不再往上累加,她这才报出自己的真实年龄:四十八岁。她说她知道我不打算干她了,且出手大方,像个好人,才敢于亮出自己的底色。风月场上,有几个人敢披露自己的真实来历和真实年龄?真实意味着风险,意味着自己断绝自己的财源。
我问四十八岁的人还有人干吗?她说怎么没有,多的是,就在今天,我是她接的第十七位客人了,估计至明天凌晨,她会接客四十位到五十位,没看到门外排队吗?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人干那种事和吃饭一样,一是得有食欲,二是也要挑食,并不是入见了所有的食物都有食欲;有些食物,很有可能导致人反胃的。
她嘿嘿地笑,说我肚里一套一套的,嘴里也是一套一套的,但就是忘了一个词,叫饥不择食。那些出外打工的人,口舌粗,不挑剔,不计较服务对象的老嫩。长期不过夫妻生活,过分的性压抑,导致他们看见一头母猪都会有冲动,何况她是个女人呢。
我问她什么不能干,却要干这种肮脏的事情?她鼻子抽了抽,眼睛里就溢出了泪花。她说她也不是职业卖淫者,和那些居住在村子里的农民工一样,她的主业不是卖淫,而是跟随她的丈夫给人家切割墙面。他们家最为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台手提切割机。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还不是为生活所逼!她和丈夫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扣除了房租。扣除了水电费,扣除了饭钱乘车钱,还能剩几个?他们不敢感冒,但却经常感冒;他们害怕拉肚子,但一不留神就拉起了肚子。有了病,尽力扛着。实在扛不住了,就冲些辣椒水喝。重要的是,家里有两个老人,两个孩子,他们都眼巴巴地等待着他们寄钱回去。公公有胃病,得持续不断地用药,可药太贵,因此就用一阵,停一阵,其结果是病情在朝着恶化的方向发展着;两个孩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而学校的收费窗口,形同老虎的嘴巴,贪得无厌,有多少钱也填不饱它那无底洞般的胃。她卖淫,说透了,就是放羊娃捡酸枣,捡一个算一个。理发店生意冷淡时,她找上门人家也不要;理发店生意红火时,她就被呼唤来应急。她若磨蹭着不来,盼盼会派几个壮年汉子找上她的租住房绑架她。再说了,所有的女农民工都在闲暇时干这种事,有的人还发了财,脖子上挂起了金项链,走起路来头昂得高高的,令众多的人垂涎。这样的大环境,谁又能笑话谁?谁还会滋生丢人的感觉?脸面是啥?钱就是脸面!
讨薪者之死
我一直回避高智这个名字,原因在于高智已经不在人世;更重要的是,高智曾经是我的同学。我全然没有想到,在我居住的小区门外,在潮水般汹涌的农民工中间,有一双眼睛注意了我许久,而我却浑然不知。
注视我的人就是高智。我记忆里的高智。是那么地阳光,又是那么地骄傲。他长着一张迷人的脸蛋。豁亮的眼睛总是一眨一眨的,撩拨着女孩子刚刚萌动的春心。高智的父亲是我读初中时,学校所在地那个村子的村长。村长位不高,权不重,但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却形若皇帝,谁也不敢招惹他。高智的父亲脾气不好,眼珠子乒乓球般地外凸着,朝着鸡窝吼一声,正在叽叽喳喳的鸡们,立刻就变得鸦雀无声。高智一旦被老师训斥两旬。他回去就给自己的父亲告状,他父亲就会拎把斧头找到学校来,吓得老师钻进女生厕所不敢出来。高智父亲站在校长门前骂校长骂老师,一骂就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但没有一人敢站出来和他辩理。老师的讲课停止了,学生们都噤若寒蝉,大家都竖起耳朵,聆听着他一句比一句粗野的骂语。
然而,高智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口袋里的零花钱。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吃饱饭都成了多数父母的难题,谁还会有零花钱装入孩子的口袋?但独生子高智似乎有着花不完的零花钱,学校门外有叫卖黄瓜的声音,他就跑出去买一根黄瓜吃;有叫卖柿子的声音,他家尽管不缺柿子,他也要买回来一个柿子举在手里。特别是冰棍的叫卖声,会让高智如坐针毡。他猫腰偷偷从教室的后门里溜出去,迅捷地跑出校门,等下课的犁铧敲响,他就会手捧一个冰棍,从校门里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他吃冰棍的神态很夸张,舌头舔一下,面部就缩成一团,仿佛冰棍会把他甜死。许多同学都追着他看,个个眼睛里都流泻着艳羡的目光。
三十年过去了,高智与我没有任何联系。可就在某一天,我办公室的门被一双粗糙的手推开,站在我面前的是我仿佛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来人自称是高智,并一声声地喊我的乳名。我愣住了,怎么也把我面前的中年男人,和那个咂摸着冰棍得意洋洋的高智对不上号。眼前的中年人黑黢黢的,一张脸褶皱而又憔悴,稀落的头发捉襟见肘,似乎覆盖不住越来越秃的头顶。他的衣服又脏又旧,这儿一个裂口,那儿一个被烟头烧的圆洞,尤其是那双鞋子,上面糊满班驳而凝结的水泥,外人根本看不出它的真实颜色与质料。
高智说他就站在我门外的农民工中间,就像卖身者那样,每天都等待着有人把自己领走。他站在那里已经有五六年了。他几乎天天都能看见我从那里经过,也早已认出了我,但就是没有勇气走到我面前。在他的意识里,我已经是上等人,上等人眼皮都朝上翻,估计他自报了姓名,我也不会理他的茬。我说你误解了,误解了,我也只是穿着制服的农民工,和真正的农民工有何区别?再说了,纵然你站在我面前,如果不提醒我,我怎么能知道你是高智呢?高智存留在我记忆里的,永远是一个咂摸着冰棍的稚嫩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变成一个即将秃顶的中年男人呢?
我询问了高智的家里情况,高智说,令他爱戴又令他嫉恨的父亲,在三年前就去世了。去世之前,瘫痪在床五六年。他之所以隐隐地嫉恨父亲,是因为父亲用他那没有节制没有理性的爱,谋杀了自己的前程。父亲的溺爱,造成他对学业的懈怠,从而使他的前途一片黯淡。他今天能沦落成农民工,与自己的父亲有很大的责任。但从另一方面,他也挺爱自己的父亲,他对自己的儿子如此良苦用心,也让他每每想起来,就愧疚万分。父亲瘫痪的日子里,还在为他着想,拒绝吃药,拒绝打针,目的就是为给他省钱。父亲对传种接代很看中,而他的妻子偏偏却又不争气,一生
一个女孩子,一生一个女孩子,一直生到第五胎,才蹦出一个两腿中间不再空虚的男孩子。五个孩子,负担多重啊,快要压得他趴在地上了。最可恨的是乡上的计生人员,他们活像日本鬼子,整天追得他和妻子鸡飞狗跳墙,东躲西藏,有家不敢回。他们拧住他的耳朵,把他押到派出所一顿暴打,打完还要罚款,罚了款还开来一辆工具车,把他家的耕牛、电视、粮食等等,一股脑儿地搬运而去。
高智说了许久后,话题才拐到自己的打工上来,他叹息找活的不易,更叹息要工钱的不易。他问我能不能在他讨要工资上帮点忙?我说得看是怎样一种情况。高智说就在前年,他和十几个工友给一家建筑公司干活——搬砖块、扛沙袋、装卸水泥等——干了四十多天,临近过年时,老板仅仅发给他们每人一百圆钱,像打发叫花子似的,把他们哄回了家。后来他们无数次地讨要,公司的负责人刚开始还好言好语,后来竟然变得泼皮无赖了。他们不但不给钱,还雇佣社会上的闲人吓唬他们,竟把他一个工友的胳膊扭断。他们找过各级政府,找过劳动仲裁,找过法院,甚至比较过激地堵过路,虽然每个部门都信誓旦旦,宣称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问题,但问题拖了三年,至今都还原封不动的是一个问题。
在他们的工友中,只有那个来自江西的小赵拿到了钱。小赵瘦得跟个蚂蚁似的,但人小鬼大,脑子显然比其他人激灵。小赵在某一天,竟然爬上了一座高压线铁塔,吸引来众人围观,吸引来好几个大领导,吸引来一大群警察和武警,吸引来一长串救护车消防车,更吸引来了电视摄像机。小赵成功了,他被大家营救下来,不但工资得以兑现,而且还被簇拥进一家挺不错的饭店,美美实实地吃了一顿豪华且免费的晚餐。于是小赵成了大家心目中了不起的人物,小赵也经常拿自己的英雄壮举向工友炫耀:谁和那么大的领导握过手?只有小赵!谁上过电视?只有小赵!谁进入那么奢华的酒店吃过免费的盛宴?只有小赵!更更值得夸耀的是,十几个工友同样在工地上汗流浃背,谁拿到了足额的工钱?只有小赵!
我刚开始还以为高智找我,是让我在政府部门找关系,帮他讨要工资的,谁知听到最后,才恍然大悟:高智想模仿一次小赵,我所要帮的忙,就是替他召集记者。记者不来,就引不起领导和社会的关注,高压铁塔就白爬了。记者不是可有可无的,记者决定着成败。
我哭笑不得。我问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吗?干吗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高智说他为爬高压铁塔,已经预谋了很久很久,甚至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幻觉,仿佛自己正在朝高压铁塔上攀爬。他当然也恐惧,经常莫名其妙地颤栗,担心自己万一从高高的塔上摔下来怎么办?担心稍有不慎自己和高压线发生碰撞怎么办?纵然那样,也算得上一了百了。既然无路可走了,而且活得如此没有意思,死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是一想起自己尚未长大成人的儿女,他就禁不住泪湿衣襟。
我差点劝高智更改自己的名字:一个名为高智的人,却在犯着低智商的错误,真是可悲又可哀。我告诉他,如果他一门心思要演这样危险的戏,对不起,我爱莫能助。我不能帮着把老同学往地狱里送呀!
高智听了“对不起”三个字,不等我把所要说的话表述清楚,就从我办公室的门里消失了。我追出去,望着他的背影,喊着要请他吃饭,可他头也不回一下。我知道他生气了,知道他的心里肯定在蠕动着“上等人眼皮朝上翻”诸如此类的词句。
后来我还在小区门外人头攒动的农民工人群里找过高智,当然每一次路过那里,我都会留意站在马路边的那些人中间,有没有高智。但很遗憾,我始终没有发现高智的一根毫毛。如果我见到高智,我会劝劝他,让他尽快从牛角尖中退出来。
大概在我见了高智的两个月之后,某个傍晚,我坐在家里的客厅里,一边吃晚饭一边看电视。荧屏上正在播放本市新闻,其中的一个画面,猛然引起我的一阵心惊肉跳。电视画面上,一个农民工爬上了位于南二环的高压铁塔,声称要从塔上跳下来。摄像机镜头离得比较远,跳塔者的面目渺小而模糊,我无法断定他是不是高智。但我在心里不住地祈祷:千万别是高智,千万别是高智!
与高智所描述的小赵的壮举差不多,铁塔下面也是一大帮官员,一大帮民警和武警,一大帮看热闹的群众,一大帮拿着话筒与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还有一长溜消防车和救护车等。叫声喊声鼓动声吆喝声响成一片,其中不乏有煽动性的言语:谁不从塔上跳下来,谁就不是他妈生的!现场的电视记者面对摄像机镜头,一副讥讽的语调:又一出跳塔秀在我市上演!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之际,跳塔者不知是故意,还是不慎,忽然就从铁塔上飞落而下。现场一片尖叫和惊慌。我不忍目睹这样的惨景,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当我重新睁开双眼之时,镜头正对着坠落者的面部进行扫描。那张血乎乎的脸庞,脸上扭曲而歪斜的五宫,却让我差点昏晕过去:高智!没错,就是高智!
我无言,我痛苦,痛苦得无法排解。仿佛杀死高智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在遭到电击一般的麻木之后,我混胀的脑子里,如同放映幻灯片似的,隐隐浮现出高智吮吸冰棍的镜头:他用舌尖舔着冰棍,摇着头,晃着脑,眼睛眯成一道缝,面部缩成一团,是那么地得意,又是那么地甜蜜。
存折上的棺材
与小周认识,和飞翔有关。小周听飞翔说,我家里的抽屉里,有一个旧手机在睡大觉,于是他被飞翔领来,要把那个对我已毫无用处的旧手机买去。小周长得眉清目秀,衣扣扣得整整齐齐,他有点儿腼腆,别人一说粗话他的脸上就泛红。看样子,小周刚跨出校门,因此满口学生腔,不论说什么,总是“谢谢”二字不离嘴。我询问他为什么要买旧手机?他回答是给自己的爷爷买手机。他在外,爷爷在家,相隔数百公里;爷爷不放心他,他也不放心爷爷。于是他就谋划着让爷爷拥有一个通讯工具,爷孙俩经常能互道平安。但新手机动辄几百圆钱,他买不起,只好寻找旧货了。
我以三十元的价格把自己的旧手机卖给了小周,小周付了三十圆,又回赠了我好几句“谢谢”,然后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按理说,我和小周的交往仅仅局限于一次买卖——我是卖家,他是买家——交易完成,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该终结。但飞翔却没有让这种关系结束的意思,他经常给小周渲染我家里的书多,渲染多了,小周就独自一人跑到我家来借书。小周参加自学考试,有好多阅读书籍他买不起。但小周这次来,却失望而归,因为我告诉他,别的东西可以从我这里借走,惟独书却一概不外借。小周尽管显得很扫兴,但还是红着脸说了两旬“谢谢”。
几年之后,小周在我的记忆里已不复存在。若不是飞翔重新提起买手机和借书之事,唤起我对小周的模糊印象,小周是谁,我都懵懵懂懂。但飞翔这次提起小周,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小周遇到了灾祸,正在生死线上挣扎,他央求我能伸出援手,拯救一个年轻而脆弱的生命。飞翔说这些年来,和他关系最铁的人就是小周。许多人都认为飞翔脾气古怪,纷纷离他而去,只有小周傍依在他的身旁。小周命真苦:他妈妈在他一岁时,因为贫穷,和他爸爸离婚,远
走他乡;他爸爸在他六岁时,得了脑中风,无钱医治死亡;他跟随着爷爷长大,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小周读书读到初中,因爷爷实在供不起他了,他只好出来打工。他最初在一个宾馆里当保安,但当保安的工资太低,于是就转到建筑行业,希望多挣点钱寄给爷爷。小周最大的愿望,就是给爷爷买一副上等木料的棺木,于是他咬着牙积攒着每一分钱。
小周的灾祸来自于一次意外事故。他和另外四个工友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往墙面上贴瓷片,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脚下的棚板突然断裂,他们全都从七层楼高的地方摔了下去。三名工友当场死亡,一名工友在送往医院后,脉搏也停止了跳动。只有小周相对幸运,还有呼吸,现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小周全身三十多处骨折,脾脏破损,肝脏受伤,肾脏积水,可谓命在旦夕。建筑工地开始交付给医院两万圆,后来就以和小周签定了《安全自负责任书》为由,拒绝再提供其他治疗费用。飞翔联合一帮工友。天天找包工头。包工头被纠缠得没有办法,又拿出了一万五千圆,但一万五千圆,对于治疗小周那样严重的病,无疑是杯水车薪。后来包工头就失踪了,工程因为受到政府的处罚,也停了工。无路可走,飞翔就在农民工中间进行募捐,你一圆,我两圆,募捐了一个礼拜,才募捐到两千圆。倒是盼盼有情有意,她干脆把自己的一个存折交给了飞翔,存折上有五千圆人民币——随便得说一说盼盼,盼盼的理发店被举报,受到了查处。理发店关门,现在它已经被别人改造成了一个粮油店;盼盼被拘留,交了两万圆的保证金才得以保释;盼盼现在某个歌舞厅里坐台,据说酒量超人,我某一天在路上遇见她,发现她的嘴角叼着一根烟——加上飞翔自己捐出的钱,飞翔总共给医院里奉送了九千多圆。九千多圆仅仅是小周一天半的治疗费用,它在农民工眼里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到了医院,却显得那么渺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没钱怎么办?真是愁啊愁,愁得飞翔自己头上的白发都多了起来。飞翔向小周家乡的各级政府写信,没有得到回应;飞翔又给一些著名企业家写信,谁知竟然招来了警察一警察给他戴上了铐子,指斥他在进行诈骗;当然,警察在核实了事实之后,就打开了他手腕上的镣铐;好心的警察还到医院看望了小周,给小周的床上放了二百圆钱一飞翔嘴里强调着不想麻烦我,但还是找到我的家里来,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拯救小周?我一个书生,无权无势,更非万能的上帝,我又有何能耐把一个可怜的孩子从死神手里夺回来?思忖半天,我告诉飞翔,比起农民工,我惟一的强项,就是还认识几个新闻界的朋友,看他们能不能在报纸上对小周的遭遇进行报道,唤起公众的同情,换来公众的捐助。我告诉飞翔,这也许是最后的努力,但不要抱太多的幻想。诸如此类的惨景反复在媒体上呈现,已经让公众的心灵日渐麻木,没有几个人再愿意陪着不幸者流泪了。
后来我专程去看望了一趟小周。小周所住的医院,有我几个熟人,奇巧的是,他的主治大夫正好是我同学。我同学姓支,是这个科室的主任。支主任告诉我,小周已经无可挽救了。纵然有再多的钱。也只能延缓小周的生命,并不能让他起死回生。小周的病实在是太严重了,所有的器官都遭到了剧烈损害,尤其的肺部,感染越来越厉害,时刻都有把心脏吞噬的危险。听了支主任的话,我黯然神伤,有一种想尽快逃离医院的冲动。生命的无奈与脆弱,灯火的明亮与寂灭,都在医院里淋漓尽致地展示着。但阴错阳差,我还是想看小周最后一眼。征得支主任的默许,我走进了重症监护室。重症监护室里躺着三个人,小周躺在靠窗的位置。小周因为欠费,药已停用,惟有呼吸机还在缓缓地转动,他的两个鼻孔,插着两根橡皮管子。支主任说小周处于半昏迷状态——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值得庆幸的是,就在我走到小周床前时,小周恰好清醒着。他的全身裹满了白色的纱布,面部同样也被包得严严实实,只外露着一个嘴巴和两只瞳孔。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那部旧手机,就放置在他的耳旁,手机比在我手里时,更加沧桑,更加班驳,几个破损处都用胶带纸粘合着。我举起手机,轻声问小周记得我吗?小周眨眨眼,表示记得。我问小周难受吗?小周同样眨眨眼,意思是很难受。我空泛地劝慰了几句小周,让他安心养病,只要身体好了,往后的日子都会慢慢地好起来的。
从小周那里退出来,我来到支主任的办公室。支主任也是感慨连连,感叹农民工的不幸与贫穷,感叹底层人面对高昂医疗费用的无助与悲伤。当然,他也感叹小周的孝顺。据主管护士讲,小周的手机因为过于破旧,已不能往外打电话,但他坚持要开着电话,以便于接听爷爷的电话——他把自己购买的新手机给了爷爷,自己一直装着我那部旧手机——大约一周左右,他爷爷就会打一次电话给他,询问他好不好,冷不冷,饿不饿,并叮咛他注意安全,千万不要搞跨身体。小周总是用尽全部的力气,告诉爷爷他一切均好,还反复强调自己生活得很快乐很快乐。爷爷问他的声音为什么沙哑?小周就说自己嗓子发炎,喉咙有点儿肿胀。
就在我和支主任聊起小周下一步该如何安排时,护士长从门里走了进来。护士长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手机,我一看,不就是我卖给小周的那部吗?护士长把手机交给我,说这是小周的意思。小周委托我将手机一定一定要如实转交到他爷爷手里,就算他求我了。我接过手机,心里当时还有点儿不悦:一个早已报废的破手机,值得如此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吗?但护士长无意之中的几句叹息,却让我对这部旧手机不敢麻痹大意。护士长感叹手机里不知道藏着什么秘密,竟然让连命都保不住的小周惦念不已,放心不下?
我把手机举在手里,左瞧右看,发现它除了破损不堪,仿佛与其他手机没什么两样。但手机上缠绕的胶带纸,还是令我起了一点点的疑心。我撕开了胶带纸,手机的后盖随胶带纸的裂开掉落下来。这时,一个纸状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那张折叠的纸,被胶带纸粘连着,牢牢地附着在手机的内脏里。我取下那张颜色发绿的纸,展开,才惊奇地知道它是一张存折。存折是工商银行的,上面共有四千三百一十一圆。存折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五个字:爷爷的棺木。在字的旁侧,有六个阿拉伯数字,我猜想可能是存折的密码。
我打算拿着存折再去见一下小周,但走到重症监护室门口,却被把门护士拦了回来。护士告诉我:小周又一次重度昏迷,不允许任何人探望。母亲是个小偷
据说,我们小区,以及我们临近的几个小区的许多住户,都有了搬家的想法。询问原因,其回答的内容大致相同:这里的小偷太多,居住不安全。
邻居们的议论偶尔也能飞进我的耳孔,他们聚在一起,除了叹息,剩下的就诅咒那些站在马路边等待雇主的农民工。农民工除了堵塞巷口,让他们的出行变得不那么顺畅,更重要的是,农民工中的许多人都有偷窃的毛病,个别年轻人还拦路抢劫或入室盗窃,从而给他们安宁的生活埋下了某种隐忧。当然有关农民工的传闻很多,这些传闻经过他们道听途说式的夸张描述,就更加令人反胃,比如某某女人,领着自己两个不满十五岁的女儿,在自己的出租
屋里卖淫;嫖客如果有兴致,可以母亲女儿一网打尽;再比如某某一户农民工家庭,专门寻找死狗死猪,甚至死猫死老鼠,把这些带有病菌的动物尸体剥皮烹煮,然后拿到市场上叫卖,宣称是麋鹿的鲜肉。
邻居们的恐慌与小区管理者的渲染有关,当然更与屡屡发生的盗窃案件有关。物业办时不时地张贴出一张带有警示意味的公告,告诉住户哪个小区又发生了人室抢劫案件,住户财产被抢夺尚且不论,重要的是,住户的身体遭到了侵害:有的被打破头颅,有的被人拿刀刺中了腹部,有的被人捆绑住从三楼阳台上扔了下来。每一张布告,都能让观看布告的人心中寒风凛凛,但却让加工窗子护栏的经营者心中窃喜。许多住户都在撤换自己家的窗子护栏,都要把原来的细钢筋棍,变为粗钢筋棍,这让本来就像监狱的家庭,变得更像牢狱。个别住户还给自己的家里安装了电子眼和警报器,期待这些东西能发挥作用。养狗者骤然增多,十户人家有八户都能传出狗叫声。狗叫此起彼伏,声声不息,让想得到安静的人心烦意乱。
小区的防卫应该说做得还是不错的。每天深夜,联防人员就操持手电筒,在院子里巡游,这让一些窃贼望而却步。但总有那些抱有侥幸心理的人。他们在联防人员的眼皮底下铤而走险。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脱衣睡觉,却听到院子里一片嚷嚷之声。我以为邻居间发生了纠纷,在吵架。吵闹之声持续了很久,而且伴随着“打死他”之类的叫喊,终于引发了我出去一看究竟的想法。出了门,朝西走,在小区供人们休闲的空旷之地,围拢着一大帮人。灯光明晃晃地亮着,就在那盏高悬的灯光下,好几个人在押解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五十岁左右,面色枯槁,头发凌乱,简陋而陈旧上衣,有两个纽扣掉落,干瘪的乳房公然地裸露着。
人们议论纷纷。从人们的议论里,我知道这个女人是小偷,而且不是一般的小偷:她竟然抱着一根排水管道,攀爬上了位于四楼的一住户的阳台;那位住户的阳台是他家的厨房,小偷已经动手拆卸他家的燃气灶。多亏联防人员发现了她,不然,住户的灶具或更多的东西,都会被这个可恶的小偷偷走。
大家当然对这个小偷义愤填膺。许多人都很冲动,一边叫嚷着“打死她”,一边真的动手打她。有的人在她的头上砸一拳,有的入朝她的腿踢一脚;有人揪断她的一缕头发,有人把她的鼻子用木棒敲击得流血;有人掐拧她的脸,有人朝她吐口水。许多刚刚赶到这里的人,就像报到签字一般,都要挤进人群,打她一下或两下。那个女人,那个小偷,最初只是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后来也许因为疼痛,也许因为别的,她竟然纵声号哭。她的哭嚎并没有得到大家的同情,相反,人们觉得她是想用哭泣博得宽恕和怜悯。想用哭泣摆脱自己铁证如山的罪责,因此加厌恶她——小偷有什么资格哭泣?
在要不要给派出所打电话的问题上,联防人员和许多住户发生了分歧。联防人员主张把小偷押往派出所,但遭到许多人的强烈反对。尤其是那个燃气灶差点丢失的住户,一蹦三尺高,坚决要把小偷留下。小偷偷了他家,他的怨恨还没有得到充分发泄,他怎能那么轻易放走小偷?谁又不是不知道,小偷到了派出所,交纳了罚款,第二天会依旧在大街上逍遥自在。小偷得不到应有的惩处,善良的人们就难以安宁。
就在这时,一个女学生尖利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那个女学生认出了小偷,惊呼小偷竟然是她同学产产的妈妈。那个女学生说产产的妈妈原来不是捡破烂的吗?她白天捡破烂,晚上怎么就干起了“三指手”的营生?真是不要脸!真是不要脸!呸呸呸!女生说她和产产是好朋友,还带产产来过自己家,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啥妈生啥女,啥谷碾啥米,妈妈都是小偷,产产估计离小偷也仅有一厘米之遥了。女生在上初三,她说产产有一个姐姐,也是她们学校的,今年高三毕业,听说高考成绩还不错,好像被一个名牌大学录取了。可是,可是,这样的妈妈真的是为她的孩子丢脸。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就回屋里睡觉了。第二天听说小偷被押到派出所后,昏迷不醒。昏迷的原因倒不在于她挨了打,而是长久的营养不良导致的严重贫血。派出所把小偷送往了医院,还垫付了一笔不小数目的医药费。派出所的人责怪小偷不注意饮食健康,天天从农贸市场拣拾烂白菜叶子放到锅里熬煮,害得他们还要为一个犯了罪的人治病,真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三天,我就听到一个骇人的消息:小区里那个女生的同学产产,喝了一包老鼠药,已经躺进了医院的急救室里。那个女生,把产产妈妈偷人被抓的消息,带进了学校,很快就在校园里风传开来。一阵子,产产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后来就有同学向老师提出,她不愿意和产产同住一个宿舍。当然,也有调皮的男生当面羞辱产产,叫喊“产产的妈妈是小偷”,或者“产产是小偷的私生子”之类。平时就沉默寡言的产产此时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躲避着同学,贴着墙根走路,把头缩进衣领里,看见一只蚊子飞过都惊吓得全身哆嗦。不巧的是,就在那目的数学课上,数学老师提问产产,看到产产神思恍惚,所答非所问,气就不打一处来,美美实实地挖苦了产产几句。下课后。大家就不见了产产。等人们在食堂的后门边发现产产时,她已躺在地上,嘴角流淌着白沫,处于半昏厥状态。她的身旁,弃扔着老鼠药纸袋。
后来,我听说产产被救活了,不过她不愿意回原来的学校上学。她妈妈也从医院出来,在看守所里呆了大半年,也回到了租住屋。产产缠着母亲为她转学,但她母亲却无力支付借读费和转学费,于是产产在社会上流浪了一段日子后,在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成了一名早出晚归的卖菜者。她妈妈呢?还是一个捡破烂的,但偷人的恶习似乎并没有多少改观,因为在某一天,她被一个卖肉的当场抓获——她偷了人家一块不大不小的猪肉——她被卖肉者一顿暴打之后,就跪在围观的人群中央,向卖肉者求饶。她哭诉自己的丈夫得了肝腹水,因无钱治疗而英年早逝;她哭诉大女儿勉勉交不起高昂的学费,借又借不到,她只好出来偷人;她哭诉自己之所以偷肉,是因为过几天,勉勉就要到外地上大学了;在离开家之前,她总想着做一顿像样的饭菜给孩子送行;要知道,她的两个女儿,有三年没有吃过一筷子猪肉了……她的哭诉引起了众多人的同情。尽管免不了有人怀疑她在编故事,但卖肉师傅的心却被她软化,眼眶因之而湿漉漉的。卖肉师傅不但不再追究她的盗窃之责,而且又特意切了一块更大的肉,塞给她,让她拿回去给孩子滋补身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没走多远,她就把卖肉师傅赠予她的猪肉转卖给了他人。有旁观者质疑她欺骗了卖肉师傅,她的回答却是那么地理直气壮:孩子需要吃肉,但孩子上学却更需要钱!
小偷女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所居住的小区里众人议论的中心话题。有很多好事者,似乎有了偷窥瘾,一天到晚都在跟踪和打探小偷女人的种种言行。得到了小偷女人最新动态,急忙跑回小区发布,一群男女就聚集在小区的花园里,叽叽喳喳地唠叨一通。有时我从小区花园旁经过,听到只言片语,却不禁让我惊诧莫名:他们不再咒骂那个小偷女人,反而都在哀怜那个女人的不幸。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女人在敲我家的大门。拉开门,是我经常在院子碰到的那个邻居胖大姐。胖大姐站在我家门口,冲着我微笑。胖大姐怀里抱着个募捐箱,募捐箱上还写着一行字:为了母亲不再成为小偷,请献出您的爱心。我问胖大姐这是干什么呀?胖大姐说小区里的几个热心人经过商议,决定为那个小偷女人的女儿募捐;小偷女人的大女儿考上了大学,却无钱去上,面临着辍学。我问大家都不是很仇恨那个小偷女人吗?胖大姐笑了,说现在都不仇恨了,知道了她的情况,谁还恨得起来呢?
我让胖大姐在门口稍候,自己转身进了屋子,从柜子里取出五百圆钱,然后走到胖大姐眼前,将那五百圆钱,丢进了募捐箱。
狗尾续貂
当我写下“他们”之时,我是有些惶恐,怕人误解。“他们”不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吗?“他们”与“我们”又有多少明晰的界限呢?是的,他们的确是我们中的一分子,我们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他们为什么会与我们分离,渐行渐远,成为一道刺目的另类风景,成为一道社会的显著疤痕呢?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觉和思忖。其实,他们的疼痛就是我们的疼痛,他们的贫困就是我们的贫困,他们与我们的隔膜,则是我们的失察与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