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之茧
2009-05-07杜怀超
杜怀超
烧地瓜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无意中有了个发现:当一些文字不期与人狭路相逢,首当其冲的似乎不是我们的视神经,而是舌头和味蕾。
这样的文字仿佛孩子们喜欢的货郎,笑着冲你招一下手,那些个让人眼花缭乱口水汹涌的好吃的东西,就从他的担子里源源不断地涌将出来。
这样的字,譬如梅子的“梅”,枣子的“枣”,再譬如西瓜的“瓜”。粗略想来,世上凡是跟“瓜”这个字有点瓜葛的植物,多多少少是藏着些甜头的,譬如甜瓜、西瓜、哈密瓜。再一寻思,这甜头的多少与太阳又有着莫大的干系。比如说哈密的瓜之所以一提起来就令人口舌生津,新疆地区充裕的光照当是主因。这些年苹果梨子流行套袋。捂着盖着跟怕晒黑的淑女一般,恨不得把防晒霜涂满全身,富贵得很,娇气得很。但印象里,却似乎没有一个瓜农给西瓜、甜瓜什么的遮阳套袋。看来这瓜的性子泼辣皮实,就像地里的村姑,从不顾忌在大太阳下晒出黑里透红的肤色。
却也有一种瓜,天生就躲着太阳。它就是地瓜。
严格来讲,地瓜是不应被划归瓜的阵营的。瓜么,有得啖当然好,既解渴,又解馋,大快朵颐,据说还有补充维生素乃至通便养颜的功效。可没有也无所谓。俗话说仓中有粮心里不慌,但仓中有没有瓜,就少有人去担心了;而若仓中少了地瓜,那可不是小事。至少在上个世纪末叶前,至少在中国农民的眼里,木讷的地瓜,绝非那可有可无的甜瓜和西瓜,而是一家老小的肚皮须臾离不得少不了的食粮。
秋深了,地瓜成熟后,膨胀的根会把坚硬光滑的地皮顶得凸起开裂。而之前,在漫长的夏季里,地瓜的块根总是缄默而沉静地伏在泥土里,不像瓜藤那样,喜欢拖拽着宽大的叶片,满垄上追逐着阳光疯长。整个生长期,地瓜都是羞涩的,拘谨的,但地瓜却不孱弱,一点也不,从来也不,这倒又像极了地里的村姑。
地瓜是小名儿。跟土里生土里长的农家娃一样,乡野上的每一样庄稼都有不止一个名字,有大名儿,也有小名儿,甚至还有外号。地瓜的名字多了去啦,红薯、白薯、金薯,番薯、甘薯、红苕、红山药、土瓜、山芋,但还是地瓜这个名字叫得最为普遍也最为亲昵。听听,地瓜,多么朴素,多么敦实,多么憨厚,就像那些莳弄它们的农人。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们对地瓜的喜欢个中自有道理。想想吧,地球上有哪一个国家,能像中国这样,以这么少的耕地养活了这么多的人口呢。这是一件多么令人自豪的事情。然而,我想说的是,在已然逝去的悠长岁月里,如果不是因为地瓜的存在,如果希望的田野上不是如此低调而芸芸地伸展着地瓜柔韧修长的藤蔓,我们那些令人佩服又同情的自豪该是多么的缺少底气。
听奶奶说过一个故事,与地瓜有关。其实不是故事。就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三年困难时期。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村里的一户人家来了稀客。是个多年不曾上门走动的远亲。远亲之远,一是远在血缘和族系上,一是远在路途的迢迢上。远亲形容憔悴,从城里仆仆而来,只带了个空空的袋子。不用开口,村邻已明了客人的来意。那实实在在的饥饿,可不就在来客灰菜一样颜色的脸上摆着呐。那年头,城里乡下的情形都差不多。村里的这户人家,尽管尚无饿殍之虞,可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少三代大人孩子十来口,肚子也都瘪塌塌的。肚子瘪,人心却不瘪。盛麦子面的缸早已见了底,地瓜叶掺着麦糠、花生秧磨的面还是有的,尽管这样的三合面是可以想见的难以下咽和消化。客人于是背着沉甸甸的一袋三合面回了城。那袋极其粗砺却无比珍贵的面,支撑着城里一家人熬过了剩下的春天。新麦终于下来了,袋子里的三合面还剩下一截。择了个晴好日子,那家的女主人想把袋子腾出来,洗晾干净以便去粮店买回凭证供应的新粮,遂倒提袋子,拎着袋角一抖,随着噗噗的扬尘,一坨散发着霉烂气味的面疙瘩掉在地上。这让女主人感到纳闷:这袋三合面男人从乡下背回后搁在橱柜里,水泥地不曾挨一下,一春吃下来干碜得赛过沙,怎么会受潮板结呢?待等她仔细察看后,方才明白过来:这哪里是受潮的面,分明是几个捂烂的地瓜。原来,乡下的那家人,在给远亲装三合面的时候,悄悄地把几个地瓜埋在了袋底,寻思远亲回城后会很快发现,不料后者一家竟把一袋面吃过了整个春天!瞅着这坨干瘪的重见天日的地瓜,不由女主人不把簌簌的泪洒在三合面上。
岁月尽管清贫蹇涩,日子好歹还是要往前走的。待到我和我的一班伙伴们满地里撒丫子的时候,农村的生活已经好过得多了。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较之寒冷的冬季,乡野上的夏天和秋天更为有趣,夏秋两季的乡野向我们敞开了无限的丰富性和可能性。但冬天总归是挡不住的。下雪还好,最让人郁闷的是这种天气:天耷拉着个脸,日头跟害了伤风似的,小北风老爱往人的光筒棉袄里钻。这种光景,多半是要被大人拽拉回炕头上窝着的。想想吧,一个在野地里疯惯了的农家娃,怎么能忍受得了这种禁闭般的猫冬呢?
即便拿绳拴在门桩上,顽童的性子也是收不住的。父辈的巴掌只能治标,难以服人。好在还有奶奶。而奶奶总有办法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呆在炕头上。这又多亏了地瓜,具体些说,是烧地瓜。
在彼时的我们心目中,烧地瓜简直就是如今孩子眼里的肯德基和麦当劳。我和小伙伴们实在想象不出,除了烧地瓜,还有什么美食,能浑身上下散发着如此诱人的热烈芬芳和香甜气息,又是可以如此轻易地想要就能得到。我的记忆深处藏着这样一幕场景:荒寒的野地,小小的村庄,北风吹着尖利的哨子,呼啸着,呜呜掠过枯瘦的树桠,让人的头皮一阵阵发紧。低矮的泥舍茅屋里,奶奶在灶前拉着风箱,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烧,腾腾的水汽从秫秸锅盖下不停地冒出来,一会儿就填满了整个灶间。一个孩娃子,偎在老人的怀里,不时吸溜着长长的鼻涕,目不转睛地痴痴守望着跳动的灶火。在灶火的映照下,孩子黑黑的眼睛闪闪发亮,他保持着平素里少见的耐心和安静。他的耐心和安静,只缘于灶火下滚烫的灰烬里,正埋着一堆圆滚滚的地瓜。
只有亲身经历过这种灶前的执着等待的人,才会知道这样的等待是多么的焦灼和甜蜜。当一个个黑不溜秋的烧熟的地瓜,被从灶灰里掏将出来,在红萝卜一样的小手里左右颠着,在灶间的泥地上蹦跶着,火星子和烧黑的糊灰嘭嘭炸裂开来,浓烈的香甜直往鼻子里拱,小小的人儿的心里,怎能不充满炙热的澎湃的快乐!许多年后,我看到这样一部动画片,猴子从火堆里掏出毛栗子,急吼吼地剥着吃,却被烫得龇牙咧嘴吱吱蹦跳。看着它又馋又急的狼狈相,我一下子回想起了小时候吃烧地瓜的情形。
节气转眼已过了小雪,天上却不见有雪花儿飘,然而风
毕竟冷硬起来了。某天午后,一个人在黄叶满地的街心公园走着,忽然听到了马路对面传来一声吆喝:烤地瓜哩,又香又甜、热乎乎的烤地瓜哩——
那个声音是多么的温暖而犀利,它穿透了悠长的岁月和苍凉的西风,倏然唤醒了我沉眠的味蕾和蛰伏的记忆……
老人和阳光
冬天的阳光是属于乡村属于老人的。
田野上的庄稼早已拾掇完毕,秸秆被收容成打麦场上圆鼓鼓的草垛。经了一番又一番的曝晒分拣,干净实诚的籽粒也都进了仓。小村和老人都得了这一年里少有的大爿空闲,剩下来的,就是静静地享受这冬天的阳光了。
人老了,觉也少。看看窗外,天色还没有亮。几颗星星眨巴着眼。却再也没有睡意。老人就起身出了门,三三两两地往村头聚拢。带嘴的烟卷总也抽不惯,互相让让昨儿个赶集买来的旱烟叶子,揉搓好,拿裁成细条的薄纸卷了,捻一捻,舔一舔,掐掉头角,摸出二儿子中秋节从省城回来探家时甩给的花花绿绿的打火机,啪地打着火,凑上点燃了,吧嗒吧嗒连吸几口,粗砺呛眼的辣味儿就和着浓重的烟雾升腾起来,包裹了一堆花白头发的老人。
紧跟着起了一片咳声。待这咳声消顿,烟雾也散了,忽觉着清癯的脸上暖意摩挲——扭头看看,红红的日头已翻过了村东那面坡。慢了半拍的公鸡也跟着红了脸,从墙头跳上枝杈光秃秃的椿树,扯直了嗓子叫起来;叫声把刚刚钻出烟囱的炊烟吓了个一哆嗦,定定神,复又伸着懒腰袅袅上了青白的天空。
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了一会儿,手里夹着的那袋旱烟也只剩了个蒂把儿。正想再续一根,就见胡同里一迭小跑奔过来小孙儿,一边脆生生地唤着——“爷爷,爷爷,吃饭了,吃饭啦!”心底里就很受用很得劲儿地应了,被蹦蹦跳跳的小孙儿拽了手,分头走散,各回自个儿的家去。
回头再聚拢来,已是日上三竿了。小村里四下起了摩托车引擎发动的轰响;天一冷,车就不好启动,看全副武装的小儿子撇开头盔,甩掉大衣,嘴里呵着热气,埋头弓腰地使劲踹那铁家伙,老人的脚步不知不觉就逸出老伙伴儿们围着的圈子。远远地一边站着,身子还对着伙伴儿,头却扭回到儿子这边,巴巴地望着,有些急,还有点儿心疼。好容易,摩托车突突地吼起来,老人就暗自舒一口气,却还别扭着视线,直到见重新披挂的小儿子一溜烟出了村口。
胡同口一棵梧桐,高高大大地,宽大的叶子早已落尽,阳光从稀疏的枝杈间筛下,落在挂了霜的一盘废弃多年的石碾上。“夏不坐木,冬不坐石”,老人就都把背手提搭在身后的马扎子放下,一个挨一个围坐了,抽旱烟,唠年景和收成,或者——晒太阳;看天。
日头一点一点地挪着步,不急也不忙——它有的是时间来度过这个才刚刚开了头儿的漫长冬天,就像走在收完了庄稼的空旷田野上的老人。眼光抚摩着齐刷刷的秋苞米收割后留下的短茬和刚露出嫩黄嫩绿叶芽的麦垄,心底里满是一步一个泥窝的踏实,满是笼在田垄上的淡淡水汽一样的安宁和喜悦。
话题还是昨天的那一个,应和的声儿照例也不会多——在这一爿青天下一方水土里一起出生、一起成长又一起老去,从当年光着屁股下河甩了汗衫上树摸泥鳅套知了的小玩伴儿,到如今围坐在石碾旁日头下的老伙计们,老人们熟谙彼此的秉性就像谙熟自己手掌里的老茧。
日头的光增了几分热力,暖融融的,亲切。体贴。温情又带着些淡淡的愁怨,就像自己的老伴儿。眯了眼,当年被大姑引着去见她第一面的情景仿佛就在跟前,而眨眼的工夫,鲜灵灵的年华村东的溪水一样就淌走了,大儿子快要有叫爷爷的了,最小的儿子的小子也背着书包进了学堂。想起来,这些年自己也没跟她红过几次脸,不像时下那些跟着风学坏了的小年轻儿,见天吵嘴斗架跟喝凉水一样随意;可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待要往远里去想,咳,一辈辈的,也不就这么过来了么……
头顶响起嘎棱棱的动静,拿手背遮遮日头,是一只喜鹊在梧桐树枝间跳跃。喜鹊真是个让人打心眼里爱惜的鸟儿,不像有些鸟,好节气儿整天价地围着你唱啊跳的,可小北风一起,就早早儿奔南方去了——不过也不能都这般心思寻摸它们,比如自家梁上的那窝燕子,听人说,它们就是到了南方,也从来不做窝,就像时下村里进城打工的青年,城里再花里胡哨,只能乱了他们的眼,可他们的心任谁也赚不走,总还被村头菜园子里的那口水井拴着呢。小那会儿,奶奶抛个谜儿说,南园一棵菜,年年开不败。当时总纳闷她怎么把那井水那泉眼儿比作开不败的菜而不是花,以后自己大了,也还不明白;可如今想来,这不完全是为押那韵脚儿呢,咱庄户人,祖祖辈辈就是个泥土根子呢;瓜菜半年粮,喝咱那口井的水长大的孩子,走得再远迁得再高(比如自己那在省里当个什么长的二儿子),也得认这么个理儿,可不能光想着为自己涂脂抹粉而不管咱老百姓的肚子里的粮菜是不是实诚……
日头又升高了些,日光杲杲煌煌地拥着小村,白花花地耀人的眼。这使日光下的老人有些晕眩。都说冬天总是跟老人过不去,在上一个冬天里,村里与自己同岁的二牛就没有熬过去;而这个漫长的冬天才刚刚开了个头儿呢。好在这日头还是牵挂着老人的,不急不慢;兴许,它也乐意,陪老人静静地走过这一点也不浮躁的季节,静静地检阅那收完了庄稼的空旷田野呢……
谁会否认,冬天的阳光是属于乡村属于老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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