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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者

2009-05-07

四川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持刀佳佳小马

木 隶

机关的走廊很长。每每萧丁走在其中,总爱想:这辈子就这样了吗?人在长长的走廊上,就如同在时光隧道中,想起过去和未来,触动伤感与脆弱。从大学到机关,小秘书小职员小角色,抄抄写写,无所事事。几度沉沦,万念俱灰,又心怀巨想,不甘寂寞。萧丁承认,自己没有勇气离开机关,机关虽然平静似死水一潭,但对他这个懒人来讲,呆在机关里,也有数不尽的好处。不怕迟到,因为许多人都是要迟到的;还有绿色水果绿色鸡蛋绿色猪肉分,就是臭了也是一种待遇;还有报纸看,大报小报,应有尽有,每天,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神仙呀。

萧丁又不想走了,尽管很烦。

办公室借调了一个女孩,是那种初看不怎样久了又觉得有点乖的女生,名叫卢佳佳。卢佳佳上班总是早到几分钟,先是打扫办公室,接着就是打开水。经常顺手就帮萧丁和小马的剩茶倒了,杯子洗得干干净净,再泡上好茶。浓浓芬芳,沁人心脾。有时,卢佳佳会让萧丁帮着修改稿子。萧丁坐着,卢佳佳站着,近近的,让萧丁想入非非。萧丁间或能感受到卢佳佳的发梢,偶尔能闻到卢佳佳的芬芳,思绪也常常被打断。同性相斥异性相吸,那种愉悦那种惬意那种快感,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小马心里老大不欢喜,脸上阴阴的。萧丁全然不理。小马晚来两年,弄枪舞剑矮一截,老兵镇新兵,天经地义。萧丁和卢佳佳吃过一次饭,那是卢佳佳为感谢萧丁请的客,也就是面条一碗,萧丁意味深长地说,友谊地久天长。卢佳佳脸红红的笑,递上洁白餐巾纸。萧丁觉得,卢佳佳就是自己老婆了。

谁知世事无常,萧丁出差一周回来,卢佳佳就从他身边飞走了。萧丁在闹市里看见卢佳佳居然和小马手挽着手,肩挨着肩,亲亲热热,相依相偎。萧丁闷棒当头,晴天霹雳,哀叹:女人是水,变化莫测啊。又想:小马是马屁精,见了谁都糖衣炮弹,见了女人,更是讨好卖乖。掏心掏肝。卢佳佳好纯情啊,哪经得起小马诱惑?

张主任喜欢小马不喜欢萧丁,原因很简单,小马懂事听话,见面会站着,出差会把包提着,说话会在本子记着,上车会把门开着,吃饭会把敬酒挡着,过节会发短信来着。而萧丁完全没有感觉,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张主任很不爽。萧丁苦闷很久,又不愿投降,自命不凡,自命清高,也绝不同流合污。

这天中午,萧丁从外面回机关,刚进大厅,见一个持刀人从电梯里出来,身材矮小精瘦,面相很阴,眼神飘忽,手中的刀足有一尺半长,刀刃锋利,寒气逼人,刀柄握在手上,顺直贴在胳臂与肋骨之间,刀尖藏于腋下。来者不善呀!

萧丁与那人擦肩而过时,身上寒气四起,浑身骤生鸡皮。萧丁回头看那人,那人也回头看萧丁,四目相对,喜怒哀乐悲恐惊。那人脸上的刀疤很是狰狞。回到办公室,萧丁呆坐。心慌意乱,一个人,一把刀,一种可能:杀人。萧丁越想越不踏实,三步并两步,奔出办公室,冲进监控室。从监控画面看,那人是从八楼走廊尽头过来的,正是张主任和萧丁他们办公室所在。由于是中午,户外太阳很亮,阳光照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泛起白茫茫的光芒,那人是从白光中出来的。萧丁把画面往回放,发现那人出来之前,张主任先出来。前后半分钟,尾随其后,张主任出办公大楼,持刀人也出办公大楼,张主任向左,持刀人也向左,张主任奔街而去,持刀人也奔街而去。萧丁满腹狐疑,百思不解。

萧丁从监控室出来,正好遇见魏局长。两人同进电梯。萧丁听人说过,魏局长喜欢他的才气,喜欢小马的奴气。二者相比,魏局长更喜欢谁呢?萧丁心中没底气。萧丁问魏局长北京出差就回来了?魏局长说计划变了没去。萧丁说计划不如变化快。魏局长说人就是在变化中不断适应不断调整的嘛。两人相视一笑。萧丁又说,魏局长,有一个持刀人进机关了。魏局长微微一愣,说办公室谈。

魏局长的办公室很大,进门客厅,左边会议室,右边办公室。客厅上方一大相框,省委书记居中,魏局长侧立,一群人四围,青山绿水,碧空如洗,脸上笑容吟吟,画面和谐之至。萧丁突然发现,小马也在画面中,站位还靠前,脸都要笑烂了。魏局长在办公桌旁坐下,整个身子融入皮椅包裹中。皮椅是张主任叫小马去买的,台湾生产,根据人体骨骼线条设计,以人为本,护背贴心,神清气爽。小马细致到了极致,萧丁有点毛骨悚然了。他开始感到隐隐危机,开始感到自己似乎应该从战略层面重新认识小马。魏局长递给萧丁一支烟,萧丁双手恭接。点上深吸,烟雾入内,再慢慢呼出,细品韵味,奥妙无穷,萧丁感觉宾主咫尺,距离为零。萧丁还感觉,魏局长眼里流淌着的是惜才的光芒。

在魏局长慈父般的注视下,萧丁开始汇报了。他讲得很随意很自然,表情和语调很放松很平静,他不想让真实的事情被任何夸张的外表蒙上虚构的色彩。魏局长听完萧丁的汇报,问监控室在几楼。萧丁说不用去监控室,把桌上的电脑打开就可以看,录像是和电脑连在一起的,局领导们的电脑都能调出来。几分钟后,魏局长看见画面了,开始魏局长自然平和,接着表情严肃,面部紧绷如弦,眉头凝重似霜。萧丁从魏局长的表情联想到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三个月前,两百多退休工人静坐数日,怨声载道,义愤填膺,标语连天,惊动省市:两月前,所有局领导的办公室被盗,私房钱、有价证券、高档礼品、名人字画,洗劫一空,轰动全系统;一月前,下属单位一头目被“双规”,昔日先进模范,今日铁窗阶下,叹世事之沧桑,感人生之飘渺。

屋里,死一般宁静和窒息。萧丁从来没有看见魏局长如此失态,一定是张主任让魏局长失望到了极点,不然,魏局长是不会动情的,魏局长一定知道很多张主任的事。萧丁呆立在魏局长面前,进退两难,手脚无措。良久。魏局长苍老的手在空中摆了摆,萧丁立马逃之夭夭。刚到门口,魏局长叫住他,问还有谁知道此事。萧丁说没有别人,魏厅长说要就此打住。萧丁应道,明白。

萧丁刚回办公室,魏局长的电话就来了,他要萧丁马上把张主任叫到他办公室去。魏厅长的声音低沉而威严。萧丁跑到张主任办公室没人;打手机也没人接,拨打张主任家里还是没人。这时,萧丁看见了小马,小马从电梯里出来,后面跟着卢佳佳。萧丁鼻子哼了一声,没理他们,更不愿把魏局长急着要找张主任的事告诉他们,打仗是要讲策略的,任何事候都不能让旁观者抢了头功。

萧丁寻思张主任会到哪些地方,他想到了三个地方:局机关后勤中心、史志办、行业报社,张主任兼着这三个单位的一把手,文件早有规定不能兼职,但执行得千难万险,有利的立马执行,不利的久拖不决,见怪不怪了。张主任敢这样,还不是有后台撑着,是魏局长,还是更高一层,大家众说纷纭。

萧丁给报社自己的同学李娜娜打电话,问张主任在不在报社,李娜娜说张主任没来报社,但今天报社的常务副社长白大军在电话里和张主任大吵了一架,双方都不让步,脏话粗话全上了,报社开了锅。李娜娜说,张主任兼报社社长,报社的人没有谁服气,论人品论才

气,哪一点赶得上白社长,还经常对报社的工作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次白社长确实忍无可忍,是为我们的利益和他吵的这一架,我们都站在白社长这一边,我们大家正商量联名写信向市里告他。萧丁说事态有那么严重吗?李娜娜说,他有三大罪状:一是心太贪,什么钱都敢吃,我们有证据;二是手太长,不懂业务什么都插手,报纸已经不像报纸了;三是品太坏,把他的两个亲戚安在报社不说,还给安排当了中层干部。这种干部是害群之马,非把他拉下来不可。萧丁听了,心里极痛快。萧丁随口把持刀人跟在张主任身后的事对李娜娜讲了,李娜娜说,这种人早就该千刀剐万人踏了。

萧丁打的第二个电话是史志办老谭。老谭是史志办常务副总编,张主任同年分到局机关,一个老实巴交,一个八面玲珑,三十年下来,两种不同的结果,张主任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显赫位置,老谭却在纸堆堆里被人遗忘了几十年,大事小事还得向张主任请示汇报。这一切老谭都能忍,但前不久老谭和张主任终于闹翻了脸。张主任要求老谭把史志办的全部印刷业务交给一家省级机关下属的印刷厂,价格高质量差态度还不好,老谭一万个想不通,找张主任谈了多次未果,最后老谭不听张主任的,仍把业务交回给原来的印刷厂。张主任大怒,要削减老谭的权力。老谭也豁出去了,和张主任大干了一场。满城风雨,舆论一边倒,都站在老谭一边。局监察室了解情况后对大家说,那家省级机关前不久帮了局里一个大忙,局里作为回报就把印刷业务给了对方,张主任不便将内幕给老谭细说,所以引起了一场误会。事情虽然说清楚了,但大家还是同仇敌忾地恨张主任。老谭听说萧丁在找张主任,狠狠说不知道。萧丁感慨万千,一个老实人都被逼成了这样,可见张主任真是恶贯满盈了。萧丁随口把持刀人跟着张主任走的事对老谭讲了,老谭咒道:这种人早该蹲大牢了。

萧丁打的第三个电话是后勤中心的常务副主任赖德才。后勤中心在局机关的街后面,原来是局机关所在地,新办公大楼落成后,就把老楼给后勤中心了,后勤中心把隔壁的机关招待所改造成一家四星级宾馆后,一下就有了底气,鸟枪换炮今非昔比,因为宾馆归后勤中心管。在宾馆改造的工程中,赖德才的关系户没揽到任何好处,所有活路全被张主任的一个哥们儿包了,什么公开招投标都是走形式,一切的一切早在张主任的掌控之中,甚至所有评标的专家全被张主任买通了。赖德才气得七孔冒烟,也因此与张主任结下了怨。赖德才听说萧丁在找张主任,发狠说还找他干什么,准是已经被仇家捅死了。萧丁随口对赖德才讲了持刀人跟着张主任走的事情,赖德才说,这种人死一千回也不解恨。

魏局长打电话来问找到张主任没有,萧丁说还在找。魏局长有点儿不耐烦了,催促快点。萧丁为难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张主任会到哪里去呢?难道真的被砍死在荒郊野外?魏局长急于找张主任,是不是魏局长真知道张主任的一些把柄?或者说魏局长与张主任真是一路人?萧丁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萧丁到机要室要了张主任办公室钥匙,开门进去,屋里空无一人。张主任的办公室没有像魏局长办公室那样分割成功能齐全的若干空间,而是一览无余的整体,比魏局长办公室明快清爽大气,左边是会客区,1+2+3的沙发纯黑色,高档皮质,细腻柔滑,坐在其上,贴身舒服。右边是办公区,硕大的办公桌后面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五颜六色的线装书满满当当琳琅满目。写字台下,各种礼品字画丰富多彩,萧丁是第一次单独呆在张主任的办公室,心里突然涌起将来自己会是这里主人的感觉。

萧丁无精打采地从张主任办公室走出来,抬眼看见一人溜进了魏局长办公室。是小马,虽说小马的身影被阳光反射得有些模糊,但萧丁还是一眼就辨出是小马,因为小马进魏局长办公室总爱捋一捋头发,然后弓腰驼背推门而入,机关无二。

萧丁凝重地走到了魏局长办公室门口,沉思良久不敢入内。他在等待小马出来。如果小马很快出来,说明小马什么都不知道,小马进去只是一般的工作汇报;如果小马半天都不出来,那就大事不好了,一定是魏局长见他总找不着张主任,就把小马叫来问行踪。机关里谁不知道小马和张主任的关系,小马一定会在这个重要的历史关头,和盘托出他知道的一切,魏局长完全会根据小马提供的情报,迅速做出调整。而小马也会因此得到魏局长的信任,下一步萧丁不敢想了。

事情果真如萧丁预感的那样,小马进去了很久都没有出来。两个小时之后,小马才出来。萧丁就再也没有勇气进去,魏局长也没再电话催萧丁了。萧丁如坐针毡地熬到了下班,其间也不停地打电话到处找张主任,都毫无下落。最后找了一个送文件的理由进了魏局长办公室,怯怯地对魏局长说没有找到张主任。魏局长阴着脸瞥了瞥他,头也没抬地对萧丁说,不用找了。小马已经找到张主任了。萧丁背脊梁一股凉气直冲后脑,无地自容地往外走。魏局长低沉的声音叫住了他。萧丁慢慢转过身,只见魏局长铁青着脸直视着他,半天不说一句话。萧丁毛骨悚然,怯怯地问,局长,有什么指示?魏局长一字一句地说,你为什么要到处说?萧丁一时没反应过来,魏局长,我不懂你的意思?魏局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懂?不懂就不说了,出去吧出去吧。萧丁还想解释什么,魏局长的头已经埋进文件堆了。萧丁沮丧地走出魏局长办公室,又心灰意冷地走出办公大楼,抬眼,大地无色,日月无光,世界末日真快到了。

两个月后,张主任被“双规”。半年后,小马任局办公室副主任。一年后,萧丁辞去了公职。魏局长仍旧是魏局长。

在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天上下起了好大的雨,整个天空浑沌灰暗。萧丁放眼望去,城市毫无生气的建筑无一处值得他留恋,他郁闷得快喘不过气来。他拉着大皮箱正要上出租车时,突然有人喊他,抬眼寻找,声音是从一把浅渌色的花边伞里发出来的,定睛一看,是卢佳佳,穿着一件浅黄色的半高裙,袅袅娜娜,婷婷玉立,比以前滋润多了。在萧丁看见持刀人的次日,卢佳佳就调走了,半年前和小马结了婚,腼腆变成了大方,单纯变成了老练,女孩变成了女人,眼睛不躲,神气不虚,真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是变化着的世界造就着变化着的人,还是变化着的人造就着变化着的人,萧丁恍若如梦。卢佳佳说她正好路过这里,看见一个人像萧丁,就喊了一声,果然是你。

闲聊中,萧丁说他至今没有搞清楚那个持刀人是谁。卢佳佳不解其意。萧丁说你不知道持刀人事件吗?张主任“双规”期间,纪检的人要他说出和持刀人的关系,张主任就是不说。卢佳佳还是不明白萧丁在说什么,要他细说原委。萧丁就把一年前发生的事对卢佳佳详细讲了一遍。卢佳佳听完,两眼朝天,沉吟片刻,问萧丁是不是发生在魏局长发疯似的找张主任那天,萧丁说就是那天,还在走廊上遇见了你们。卢佳佳捂住嘴巴“啊”了一声,那表情把萧丁愣住了。卢佳佳说,那天,局机关党委要召开民主党派座谈会,临时叫我帮忙布置会议室,还叫我买些水果。我买了好几个大西瓜,我叫卖西瓜的跟我到局机关,我叫他到卫生间外面的洗手间帮我把西瓜洗了切好,那人脸上还有一条刀疤,怪吓人的,持刀人会不会是他呀?

萧丁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那持刀人切了西瓜就走了吗?卢佳佳说,是呀,他切了西瓜我就叫他走了,一共花了五十多块钱呢。萧丁又问,那你看见张主任没有?卢佳佳说,看见了,张主任从卫生间出来,在洗手间里还说我西瓜买得好。萧丁又问,那么说,张主任前脚走出洗手间,那持刀人后脚也跟着出了洗手间,而你仍在洗手间里?卢佳佳说,是呀,他们两人先后出去后,我还在里面,我要把切好的西瓜放在盘子里。萧丁,你问这个事儿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呀?你该不会认为,持刀人会和张主任有什么关系吧?

萧丁摇摇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眼前飘飞的雨让他的视野一片模糊。

责任编辑: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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