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结
2009-05-07远人
远 人
小蕾从床上醒来,打个哈欠,又准备翻身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些。这是她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到休息日总要睡睡懒觉,好像不多睡会就对不住休息日的早晨一样。但这天有点不同,她刚把身子翻过去,对着墙壁还没重新合眼,就突然觉得有件重要的事在等她去做。只一秒钟,这件重要的事就让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她男朋友生日,如果她不是第一个祝男朋友生日快乐的人,是有点说不过去的。何况,她的确把男朋友看得比较重。于是她立即把被子从身上掀开,下了床,伸脚找到拖鞋,就往客厅的电话机跑去。
尽管小蕾没睡懒觉,但时间还是不早了。因为客厅里已经有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是她退休老妈,正准备出门买菜;男的坐在沙发上,是她的退休继父。这两个人在一起已经12年了。当他们结婚的时候,小蕾还只9岁。这个叫程亚男的女人在12年前和小蕾的父亲打了一场激烈的离婚大战。她发动那次战役为的就是现在坐在沙发上的这个叫马建国的男人。离婚后,小蕾跟了母亲,尽管当时她已经不小,但也没大到有力量阻挡父母离婚的地步,于是她只好大哭一场,跟着母亲到了另外一个新家。那个新家的主人迎接了她们。当然,新家主人马建国迎接的只是程亚男,但必须公平地讲,他对小蕾还是有热情的。当时小蕾站在门边,她不愿进去,马建国就很热情地对她说了句,“小蕾啊,进来,进来,站在门外干什么?”小蕾还是站在门外,望着马建国的眼神充满着陌生和敌意。程亚男对这个场面显然缺乏准备,于是她立即转过身,把小蕾拉了进去。9岁的小蕾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咬着嘴唇盯住马建国。她一点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为这个男人和父亲离婚。她所知道的只是一件事。她的爸爸是个好人,即使他是一个酒鬼。从这个逻辑出发,那马建国就肯定是个坏人。因此她无法理解她妈妈为什么要带她和一个坏人住到一起。
那么马建国究竟是不是一个坏人呢?这个问题我并不愿意作出和小蕾一样的结论。就我个人了解,马建国只是一个人,无所谓好人不好人,坏人不坏人。他和程亚男结婚的时候已经年近半百。这是很准确的一个说法,那时他刚好49岁。这个年龄说起来有点吓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如果你愿意观察,就会发现一个49岁的男人并非是你想象的那么老。事实上,他显得非常年轻,一点也看不出到了49岁这个年纪。但对一个男人来说,49岁,无论如何是一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数字。
马建国的确不愉快。当然,这种不愉快也并非简单的是他意识到他已经49岁了。而是他觉得这一辈子实在是乏善可陈。童年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知道那段岁月是在一个叫“风水湾”的小镇度过的。这个小镇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无法找到。他的父母就在那个小镇上过完了一辈子。他对生活的印象是从他参加工作那天开始的。他在一个没有半点名气的中专学校毕业,当时家里穷,没办法供他上大学。当然,在那个时候,上不上大学实在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21岁那年他来到省城。托一个亲戚的关系在银行开始了工作。这个单位在现在听来都非常不错,那时候进去的门槛更低。高中毕业就足够了。刚去银行那会,他就在储蓄股(现在叫储蓄科)管辖的一个储蓄所坐柜。他当时很兴奋。这是很自然的。毕竟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他的兴奋没能持续几天。当时这个储蓄所的主任在几天后就对他皱了下眉头,他说,“小马啊,你怎么上班比我还来得晚?以后得早点来,给所内打扫打扫卫生嘛。”公平地讲,这话说得在理,任何一个单位都是这样,哪有理由让老师傅拿抹布擦柜台的。马建国答应了,但他很痛苦地发现自己的自尊心在这个瞬间受到了极为尖锐的伤害。马建国并不懒,只是没去注意而已。但不管他的感觉有没有道理,他当时就是这么感觉的。当然,他不敢把他的感受说出来。从第二天开始,他就成为了第一个到储蓄所上班的员工。他有点希望所主任发现他的卫生功绩,但那个主任始终没有以明确的语言来肯定。他是不是有意这么做我不能肯定。我个人倾向是那个主任没去考虑这件事,或者说他认为这件事并不值得去刻意赞扬。事实上,在一个储蓄所,事情太多了。尤其是一个储蓄所的主任,要关注的事情就更多、更杂。他没有去注意一个新来的小伙子每天在打扫卫生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他更加不会想到这个新来的小伙子会因为自己的正常忽视而产生自尊心受挫后的再度伤害。
马建国变得沉默起来,这是他拘谨性格的一种延续。他的确拘谨,总是在干活中放不开手脚。参加工作的新鲜感很容易就过去了,他立刻发现这个工作其实乏味无比。当然,每种工作做长了都会乏味。但在马建国眼里,再没有比在一个储蓄所坐柜更乏味的了,每天接待的顾客来来往往没完没了。于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就很自然地发生了,他对来所内办理业务的顾客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憎恨,他希望那些来存钱取钱的顾客都死光了才好。他们死光了,他就不用做事了。因此很自然的连锁反应就是,他在银行里没办法混出个什么人样。事实也正是如此。他有点想不到,他在一个储蓄所的柜台后面一坐就是3年,这3年坐下来他什么也没得到,或许他根本就没想得到什么,他只是希望这种日子能有所改变。但是一个人要改变自己的生活,非得有一些独到的本事才行。但马建国什么本事也没有,除了和一些账户打交道外,其余的基本上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对自己惟一能肯定的就是,他的身体太好了,这不仅仅是和他来自农村有着相当大的关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那年已经24岁,正是青春期勃发的阶段。每天晚上,他都感到一股从体内迸发的精力要往外倾泻,这是一种让他躁动不安的情绪,也是一种陪伴了他多年的情绪。这种感觉有时让他恐惧,有时又让他在某个秘密的时刻蓦起雄心,仿佛这世界没什么是他不能征服的。但这种时刻毫无例外,都在他一次次手淫的结束中体味到深不见底的沮丧。
那时他住在银行的集体宿舍。和他同房间的是一个和他同时到行的青年,那个人叫王大磊。他和马建国只住了3年,3年后他开始升官,当上了出纳股的股长。后来他不叫王股长,叫王科长了。王科长是如何升上去的,对马建国来说,始终是个没有解开的谜团。因为在他眼里,王科长还叫王大磊的时候,只是一个喜欢对领导点头哈腰的愣头青,但这个愣头青对他说过一句气壮山河的话:“今天我对别人点头哈腰。明天就要别人对我点头哈腰。”这是一个很准确的预言。他做到了,马建国什么也没做到。他惟一做到的是和一个叫邓玲的离婚女人结了婚。要说起这段婚姻,想必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邓玲比马建国要大4岁,她认识马建国是因为她也到了马建国所在的储蓄所。她在全行是有名的,因为一个传言在马建国还没见到她时就听说了,这个传言就是,她是一个在行长面前脱过裤子的女人。这个传言究竟有几分可靠,马建国始终没有论证过。当然,像这样的传言也许是根本用不着去论证的。至少那女人对所内人形容过他们行长的某个部位,她说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马建国的表情。是的,马建国那时有表情,他非常嫉妒那个行长,因为那个行长已经快60岁了。那么老的男人竟然还品尝到
一个比他年轻一半的女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而他,一个24岁的青年,连女人是什么滋味还没有尝过,他那时就开始强烈地预感到,自己的青春将是一种空白了。这种感觉像一个死结一样把他牢牢地钳制了起来。只要这感觉一来,他就觉得自己的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这使他对前面的每一个日子都有点不知所措起来。他开始愤恨自己的身体冲动,但是没办法,他找不到一个控制自己的办法,甚至在开始时他也没有意识到,正是邓玲的到来使他的手淫变得更加频繁。这真是没办法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过了很多年他才渐渐明白,他需要对自己的年龄有一个说法。每一本书上都这么说过,青春只有一次,而他对这只有一次的东西竟然有种无法把握的感觉,那时他就预感,这辈子恐怕会白过了。其实白过一生的人多的是,但无论如何,在每个人24岁的时候,谁也不会甘心去白过的。马建国渴望有一个证实,有一个他的日子没有白过的证实。当邓玲调到这个储蓄所来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和自己发生那么深远的关系。
邓玲到储蓄所的时候,离婚还没有多久。在那个时代,离婚几乎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事件。但邓玲完全胜任这个先锋的角色。尽管离婚了,她的姿色不减。这个一心谋划再婚的女人是不是一来就瞄准了马建国已经没办法考证,但马建国对邓玲的到来有种喉干舌燥的感觉,并不是他当时就想如何如何,而是邓玲的两只手对他产生了非凡的吸引力。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只手,她的手背非常饱满,手指却又无比修长,在手背与手指相连的部位,有四个微微凹进去的小窝。这四个小窝几乎就像一个召唤,立刻吸引了马建国的眼光。对马建国来说,他并没存什么坏的心眼,他只是喜欢看那四个小窝。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因此每当邓玲把手摆在办公桌上,马建国的眼睛就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开始他以为邓玲不知道,但那个女人却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于是事情就出现了变化。邓玲果断地采取了对策,她去问坐在对面的马建国一个业务问题,她把手看似无意地放在了马建国的手上,这种接触使马建国头晕目眩。但邓玲又及时把手挪开,这个细节使马建国久久回味。令他想不到的是,邓玲的这个动作在他的渴望中反复地出现了,马建国迷惑起来,他开始想邓玲是不是对他有了好感。当他的这个念头一泛上来,就觉得自己的精力突然变得无穷起来,一个直接后果就是,他在储蓄所的工作变得忽然勤奋。当然,这种勤奋也只是针对邓玲而言。他替邓玲上班,替邓玲解决所有她不愿意做的事。当然,邓玲对他也有回报,这个回报就是有一天邓玲到了他的寝室,并顺理成章地脱下了裤子。那是马建国第一次接触女人,他的渴望和压抑同时得到了释放,他渴望邓玲天天都能来,但她偏偏没有,但在马建国的渴望达到顶点的时候,邓玲又会出现一次。这种状况反复出现几次之后,马建国已没办法再离开邓玲的吸引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办法摆脱邓玲对他的吸引,这种吸引的肉体成分占据了绝大多数,使马建国慢慢对其他女人不再感兴趣。就这样过了两年,他们在全行的诧异声中结了婚。在结婚那天,马建国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婚姻有不对头的地方,至于是什么地方,他那时还找不到答案。
他们结婚后,在单位分了一套房子,其实也就是在银行楼上的集体宿舍分了一个套间。刚一结婚,那个不对头的地方就显露了出来。马建国立刻发现邓玲的需求是他根本想不到的强烈。这种强烈使他感到恐惧。“三十如狼”是句俗话,但什么是俗话,俗话就是经过了时间检验而形成的一个真理。马建国尽管三十不到,但没完没了的性生活使他疲于应付,但这还不算什么,那个不对头的核心是他有种突然的感觉,那就是邓玲并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他可以从很多细微之处感觉出来。他突然在某一天感到自己实际上是被这个女人坑了,只要一想起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也以同样的姿态和动作和另外一个男人干过,他就觉得无法忍受。他想忘记,也想对她保持信任,但这个信任的基石太薄了。更何况,他还被一个强烈的感觉控制住了,这个感觉就是,他在邓玲之前,从来就没有过别的女人,从来没有。这是他无法释怀的,而这种难以释怀的东西又使她对邓玲的性需求感到无法说清的厌恶。她手上的四个小窝对他已经不再是一种吸引,而是一种让他觉得讨厌的东西。但这一切他都没有说出来。事实上,在他结婚以后,他对邓玲感到了某种惧意。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觉?答案也是非常的简单。邓玲在家里几乎什么事也不做,这尚在其次,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邓玲结婚以后,总是对马建国流露出或多或少的轻蔑。马建国在这种轻蔑之下又更强烈地感到自己实在是一个窝囊透了的废物。这感觉支配了他的一切。当然,你也许会觉得奇怪,邓玲既然对这个男人感到轻蔑,她为什么又要嫁给他?这个问题马建国自己在多年后得出了答案,那就是邓玲在那时需要结婚,并且,她需要找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结婚,这样的男人对她无法形成控制,她可以从容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一件事,而来自农村的马建国恰好就是这样一个对象。于是她几乎是不费力气地就把马建国控制在自己手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他们生活中的矛盾并没有激烈地爆发。因为马建国的性格已经决定他不可能去爆发。但后来他发现邓玲几乎不再和他过性生活了,而邓玲每天给他的脸色几乎使他不敢对她提出那样的要求。在他30岁那年,他沮丧不安地点上一根烟。在烟雾中他得出了一个他早已预感过的事实,他的日子其实是白过了。他看清了自己的生活,每天仍是在一个柜台后面消耗时间,回家后就得张罗每天的饭菜,除了看看电视,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让他觉得生活值得过下去的东西。当然,这么说并不是意味着他已经不想生活,而是他对生活开始感到了厌倦,但他没有去改变它的力量。他不止一次地暗想,如果他到今天才结婚的话,他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至少,他会找一个比他年轻的女人,也许还是一个没有被别人用过的女人。这个念头是如此地深入,使他对邓玲的厌恶更加强烈,也让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白过了的想法更加突出。但邓玲好像对他的想法根本不在意。后来一件他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天他在上班时觉得肚子痛,越来越痛,实在撑不下去了,于是他请一会假,想到家里去拿点药。当他回家打开家门时,一阵惊慌失措的声音从里面的卧室传了出来。他立刻预感到了什么。他迅速冲进去,他看到的场景就是,他的老婆邓玲和出纳科的科长王大磊正急忙从床上跳下来。这个场景使他无法忍受,他当即冲了上去,想狠狠给邓玲一个巴掌,但王大磊把他挡住了,那个和他一起到银行,和他同房3年的男人把他的手挡住了。他和邓玲的惊慌在一瞬间就恢复成了镇定。王大磊就说了一句,“建国,你不要打人。就算我对你不住总可以吧?”在那个瞬间,马建国无法说清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红杏出墙的邓玲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她看着马建国的眼光几乎是一种冷淡,而更出乎意料的是,马建国一下子想起了很多,最核心的部分是这件事不能张扬,一旦张扬出去,他还怎么做人?更
何况,这个王大磊已经是一个科长,他无论如何得罪不起。于是他把手慢慢放了下来。王大磊出去了,他甚至没有忘记把扔在桌上的领带围到脖子上系好。
这件事发生以后,马建国和邓玲几乎就没有什么话说了。邓玲对他察言观色了几天,发现这个男人采取了忍让对策,于是得寸进尺的事就发生了。邓玲开始渐渐地变得夜不归宿。最开始一个礼拜只有一天,并且对马建国还说明一下原因。后来就由一周一天变成了一周两天。然后是三天,最后就没有任何理由地出去。没有任何理由地不回家了。马建国几次想说,但想起邓玲的脸色就把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邓玲出去究竟是干什么?马建国听到了一些飞短流长,他知道那些是真的,但他不敢去证实。在和邓玲结婚的好些年里,只有一件事让他兴奋过一段日子。那就是邓玲怀孕了,他真的很兴奋,甚至他觉得这日子有了一个指望,如果有了孩子,邓玲可能就会安心地呆在家了。邓玲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孩。马建国兴奋得无以复加,他的心思全部用到了女儿小红身上。但小红不到4岁,有个同事像是对他开玩笑地说,“小红长得可不像你,”果然不像,马建国觉得小红像邓玲,但女儿应该像父亲的,任何一本遗传学的书上都是这么说。但他左看右看,小红甚至连邓玲也不像。那么小红究竟像谁?马建国几乎从骨头缝里感到一种惧意,因为他发现了,他的女儿小红长得和王大磊几乎一模一样。这真是要命,但事实又正是如此。
马建国决定对邓玲摊一次牌,但邓玲几乎是恶狠狠地说了句。“小红是谁的你自己还不知道?她叫谁做爸爸?”这倒是真的,小红叫马建国“爸爸”,他既然是“爸爸”,那个叫他做“爸爸”的女孩当然就是他的女儿。事情是简单的,马建国想复杂了。他也愿意是自己想复杂了。于是这个问题就这么很快地过去了。
问题是过去了,但过去了的也只是问题,不会是事情。小红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那天陪她去医院的是马建国,医生建议给小红做一次输血,马建国是父亲,想也没想,就打算给女儿输血。但那件压了多年、他也几乎快忘记的事情忽然暴露了出来,他的血型是B型,他没有记错的话,邓玲是A型,而小红的血型结果是O型。这怎么可能?马建国再一次想到了几年前和邓玲惟一的那次摊牌。这个事实使他几乎发疯,他当即把邓玲叫到了医院,出乎意料,邓玲竟然是那么冷静地承认了小红是王大磊的女儿这一事实。马建国无论如何受不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离婚这条路了。
马建国坚决不要孩子,于是小红就跟了邓玲。多年后马建国是不是感到后悔已经难以追查。事实上,自离婚以后,马建国就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提过小红。他忘了曾经有一个小女孩叫他“爸爸”吗?或许忘了,但或许也没忘,他究竟忘了还是没忘,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马建国感到自己不能再在这个银行呆下去了,他换了一个支行,这是一件难事,幸好他曾经的同屋王大磊帮了忙。后者大概也乐意帮他这样一个忙。但到另外一个银行,他仍然只是坐柜,因为这么多年下来,他什么也没做过。一个什么都不行的人就只能继续坐柜。他想过自己不能再坐柜了。无论如何他是一个中年男人了,没有哪个中年男人还是在一个柜台后面数别人的钞票的,但他创造了这样一个纪录。这和他的性格也是一致的,在银行呆了这么久,他从来就没有到哪位领导家走过。他不知为什么,对一切有职务的人都有点怕,甚至是非常怕。有一年春节,他想好了到某位领导家去走走,但他只走到那位领导家的楼下,说什么也鼓不起勇气上楼。在回家的路上,他把买好的两瓶酒扔了。这不是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而是他自己是不喝酒的。他不喝酒,那这两瓶酒有什么用呢?把它扔到垃圾站是正确的,事实上也是惟一的选择。
当然。在一个单位要想升上去,还是有其他路走的,那就是读一个硬点的文凭。但是马建国已经读不进去了。这里面有年龄的因素,也有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没出头之日的感觉因素。于是他没有想办法弄个文凭。这是很要命的,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就只能这么把日子一天天混下去。他知道这事情不对头,但有什么办法解决呢?马建国从来就不是一个有办法的人。而且,他开始越来越想要离开每一个同事,离得越远越好。于是,在那个银行成立了一个挨近郊区的储蓄所的时候,他主动申请到那里去。这是领导求之不得的。你知道,在领导和员工之间。关系也有些微妙。员工当然不敢开罪领导,但做领导的也同样不敢过分逼迫员工。为了郊区储蓄所的人选,做领导的也颇伤脑筋。现在有人主动请缨,真是求之不得。出于抚慰,年近40的马建国平生第一次有了一个官职,在那个储蓄所当上了所主任。但一个储蓄所的主任是什么职位?说穿了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上传下达的扩音器。马建国在大大小小的储蓄所走马灯似的干了二十来年,工作经验不可谓不丰富,几年下来,一个小小的储蓄所被他搞得有声有色,他想这辈子就在这里过完算了。因为他已经是白过了,已经是没指望了,能够清清净净地干到退休也算是一个总结吧。
那时,在储蓄所内的所员轮来换去的不少,都是刚刚分到银行的新员工。这倒是正常的,只有刚刚进来的新员工才有资格分到谁也不愿来的地方。这些员工有男有女。更正常的一件事便是,男女一搭配,戏就来了。马建国也不记得是哪一批新员工了,正处于青春期的一男一女两位员工互相产生了吸引力。但对银行来说,同一个所的男女员工是不能谈恋爱的,那样太容易出事。如果他们合作,柜台里的钱就会不知存到哪去了。那两个员工的名字不需要想起,就姑且叫他们为那个男员工和那个女员工吧。那个男员工和那个女员工好上之后,没有像银行领导担心的那样。那钱弄到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地方去,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那样想过。他们只是想能有机会呆在一起,但他们太抓紧时间了,有天竟在储蓄所开门后还躲在柜台后彼此摸来摸去。马建国进来看见了,两个人很尴尬,因为他们来得比较早,没想到马建国那天也凑巧来得早。其实马建国作为过来人,对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尽收眼底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都不去管,但那天早上的情形使他陡然发现那两个人的动作是如此令人嫉妒,他从来就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与此同时,他胸中埋伏的一种欲望好像突然在那个时刻觉醒了一样。离婚转眼已经七八年了,他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啊,转眼就半辈子了,好像什么还没有做。而现在的青年人几乎不肯浪费任何一点点时间。他真的希望自己就是那个男员工,他会把握住一切的,肯定会的,如果他真的就是那个男员工。因为那个女员工是多么令人头晕目眩啊。在那个时候。他想起了曾经也让他头晕目眩过的东西,那只是四个小小的手窝,但是现在,那是多么不一样的东西!这个女员工身上的哪一个细节不令人头晕目眩?马建国几乎害怕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心里生起了某种罪恶的东西。这是他没想过的,也是在一瞬间令他恐惧不已的。对那个男员工和那个女员工来说,同样是惊慌失措的,他们立刻感到会马上从这个储蓄所分开。其实分开也没什么,还是可以继续
谈下去的,但他们不愿意分开,这是能够理解的。他们发现马建国主任并没有把这个情况上报,心里不约而同地存了感激。他们一点也想不到,马建国之所以要留下他们,目的只是因为他心中的某种欲望觉醒了,尽管他还不敢做出什么事,但能每天看见那个女员工是可以当做秘密的享受的。这种情况如果继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幸好那男员工及时发现马建国主任望着那个女员工的眼神不对头,赶紧想了个办法,那个女员工从这个储蓄所调走了。这是及时的,对马建国来说,在极度的失望中也松了口气,因为他更害怕自己的念头会促使他做出什么不可挽救的事。晚节不保是令人遗憾的,即使他的鳏居生活已经让人指指点点了不少。
尽管马建国在极度失望中也松了口气,但那个令他无法阻挡的欲望像野兽一样从胸口抬起了头。这东西是可怕的,马建国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东西的可怕程度会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但那只野兽一旦醒过来,是不愿意又很快入眠的。这是重新的醒转,比青春期的自然到来要严重得多。等马建国意识过来,他说什么也勒不住它的脖子了。
如何对付那只野兽是马建国自己的事,现在要说说这个储蓄所了。这个储蓄所在这个城市边缘,几乎是在郊区了。你不要疑虑,在这种地方开办一个储蓄所能有什么效益。当然有,在这个郊区,集中了我们这个城市的几个大工厂。那时还没有下岗这个说法,工人阶级还吃得饱、穿得暖。就在这个储蓄所对面,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工厂,就叫它K厂吧。这个K厂的工人队伍共有三千来人。你不妨算算,如果每个工人来这个储蓄所存一万块钱的话,这个储蓄所一年会有多少的存款额。对银行来说,这是有眼光的做法,但对马建国来说,却已经决定了他最后的、再也逆转不过来的命运。
K厂是个女工特别多的工厂。她们都喜欢到这个储蓄所存钱。而在这个储蓄所,马建国是主任,是一把手。她们也很自然地和马建国说话要多一些。就在马建国胸口的那只野兽醒转以后的某天,那个男员工因为那个女员工调走了,上班时神思恍惚,到下班结账时才发现出了差错。无论他怎样查,现金总是多出了一百块。这钱是谁也不敢往自己兜里放的,出了差错就必须查出来。那个男员工已经满头大汗,还是没有查出。没办法,他只好请一把手马建国亲自来查。老师傅马建国拨了一把算盘,打了一叠传票,核对了传票角上所填的金额,又相加了几个数字,原因发现了。多出的钱是K厂一个叫程亚男的女人存钱时多交的。这钱必须马上给顾客送回去,但那个男员工已经约了那个女员工看电影,因为查账,他已经迟到了,于是马建国只好再次代劳。
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那些经常来所办理业务的人马建国大致都还记得。程亚男是经常来的,这个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女人似乎有存钱癖好,一两百也来存,三四百也来存,上千的就更不用说了。马建国对她有印象,于是他就去K厂打听。K厂的人几乎都认识马建国,因此他不费力就找到了程亚男的家里。当他顺着别人的指点来到程亚男家时,他没想到那个家庭正在发生一场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战争。程亚男正和她老公激烈地吵架。马建国不知进去还是不进去,但程亚男出来了,她还回头对着屋里大喊。“你要喝酒就别回来!你怎么不死在酒桌子上!”她一转身,看见马建国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显然有点意外,她甚至一时没认出马建国是谁,但也很快认出来了。马建国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就赶紧说,“你今天到我们所里存钱了吧?你多给了一百,我正给你送过来,”他说着就赶紧把那张一百块的钞票递了过去。程亚男尽管那时心情恶劣,还是很快对他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马建国走了,他的确来得不是时候,但又非来不可。在他回去的路上,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一个场景。他只听了一句话,就知道程亚男的丈夫肯定是个酒鬼,怪不得程亚男要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让一个酒鬼发现,那会通通化为液体的。每次看到别人家庭出现这种吵闹,马建国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想,如果他是那个家庭的男人的话,是不会让这些争吵出现的。这想法无疑很幼稚,但马建国每次还真这么想,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但有一个例外的感觉却在马建国心里出现了。那就是他在那一夜开始琢磨程亚男给他的每一个印象。很多年以后,当马建国回想起这个夜晚之时,总是不胜欷歔。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在那一夜所干的就是琢磨那个女人给他的每一个印象。
后来当程亚男来储蓄所存钱的时候,这两个人好像都有了一份默契似的,这份默契体现在他们说的废话要多一些。对程亚男来说,马建国是除了她单位人之外,惟一知道她丈夫是个酒鬼的人。这感觉使她和马建国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东西。如果要说程亚男在那时就对马建国有了其他某种想法,大概会冒失了点,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和一个酒鬼丈夫过日子也是实在难以过下去的。如果那个做丈夫的喝了点酒就去睡的话,也好忍受,她难以忍下去的是她丈夫喝醉了就喜欢对她动上几拳,有时还踢上几脚。当然,如果只是把她当做沙包。也好忍受,她最难以再忍下去的是那个男人喝醉了酒就发酒疯,对发酒疯简直形成了癖好。他酒疯一发,家里的家具就遭了殃,几乎没有什么不是重新买过的。当然,家具遭殃了,也好忍受,她实在忍不下去的是邻居们那种幸灾乐祸的样子,即使他们会装模作样地过来劝解,但那些邻居就是在装模作样,程亚男是这么认为的。但程亚男还是在忍,因为她有一个女儿,她不能让女儿小蕾有什么闪失和差错,无论怎样,那个酒鬼对女儿还是没有动过手的,在他清醒的时候,对小蕾很好,对程亚男也很好,但他没办法戒酒。这是没办法的,我想你也没见过一个把酒戒掉了的酒鬼。
当然可以想象,一个女人和一个酒鬼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程亚男是不是在认识马建国之前就想过和她的酒鬼丈夫离婚,这已经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回答,但她对丈夫的失望实在是已经到了难以忍受下去的程度。马建国这时候出现是很及时的,并不是她以前不认识马建国,而是在和马建国的话说多了以后,她才发现这个已到中年的储蓄所主任是个离婚十余年的男人。她觉得奇怪,这个男人不沾烟嗜酒,有份稳定的职业,长得也不是那么难看,怎么就会没有女人呢?但事情就是这样,这个不沾烟嗜酒的男人的确没有女人。很难说清程亚男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马建国产生了好感的。事实情况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好奇,戏就不远了。当然,在这两个人中,也许是马建国不由自主地对程亚男产生了好感,这种好感的来由也许他自己也无法说清。应该公平地讲,她对程亚男产生好感,和他胸口的那只野兽没有太大关系,那只野兽所激起的只是一个男人正常的生理欲望。
马建国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太需要一个女人了,而程亚男的出现使他认定这个女人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女人。如果能拥有这个女人,他这辈子就不会是白活了。这感觉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到他心里的,但在很长一段时间,这感觉几乎根深蒂固,使他自己也深信不疑。他甚至更进一步,把这感觉告诉了程亚男。
“你真的这么爱我?”
“是的,我从来没这么爱过,”
“可我有一个女儿,她叫小蕾,”
“我会把她当我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
程亚男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现在她有了保证,尽管这个保证只是口头上的,但女人总愿意相信男人嘴上所说的。不过马建国所说的也的确是句老实话。是句心里话。这句话坚定了程亚男要和丈夫离婚的决心。在这个时期,程亚男是否在心里对马建国产生了那种称得上是爱情的东西呢?很难那么说。但她丈夫的激烈反对激发了她倾向马建国的斗志。她和丈夫的离婚大战打得如火如荼,最终以胜利宣告结束。在这个过程中,小蕾始终是一个次要的角色,她那时还小,还只9岁,她眼睁睁看着父母离婚,一点力量也没有。她所做的也只是大哭一场,跟着母亲到了另外一个新家。那个新家的主人迎接了她们。必须公平地讲,马建国对小蕾是有热情的。当时小蕾站在门边,她不愿进去,马建国就很热情地对她说了句,“小蕾啊。进来,进来,站在门外干什么?”小蕾还是站在门外,望着马建国的眼神充满着陌生和敌意。程亚男对这个场面显然缺乏准备,于是她立即转过身,把小蕾拉了进去。9岁的小蕾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咬着嘴唇盯住马建国。她一点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为这个男人和父亲离婚。她所知道的只是一件事,她的爸爸是个好人,即使是一个酒鬼。从这个逻辑出发,这个马建国就肯定是个坏人。她无法理解她妈妈为什么要带她和一个坏人住到一起。
马建国没有想到,到了49岁这个份上,竟然会重新组织起一个家庭。在结婚那天,他真是兴奋得不知所措了。小蕾对他的敌意他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不就是一个小女孩嘛,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对她好点。当他面对小蕾的时候,很容易地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小红,那个叫他做“爸爸”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他一点也不知道,也许从来就没去打听过。但他还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女儿,他很希望小蕾能叫他“爸爸”,但小蕾从来就没有叫过。在小蕾眼里,马建国是毁掉她家庭的罪魁祸首,她不叫马建国“爸爸”是完全正常的。对马建国来说,还有一件他想不到的事,那就是程亚男的身体已经被那个酒鬼揍得差不多了,对正常的夫妻生活根本抵挡不住。而且,在程亚男眼里,年近半百的人了,有没有夫妻生活完全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她身体到处是病,家务活也难以胜任。马建国真的很失落,因为他忍了几乎半辈子,现在总算在床上有了一个女人,他的欲望已经再一次被激发起来,他几乎天天都想跟程亚男做那件事,但程亚男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当然,对这件事,程亚男心里是有一份愧疚,但她的身体吃不住,这是没办法的。
马建国心理上的痛苦终于忍受不住。有一天,他在几个年轻所员嘴里得知,现在外面打着“按摩”字号的地方实际上就是干那种事的地方。他忍不住去了一次,但他没料到,当他在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姐面前脱下裤子,竟然因为紧张和年老的羞涩而无法勃起,那个小姐对他说了句,“这证明你还是一个好人,”他几乎要被感动了,但是他一抬头,在那个小姐眼里看到的是一丝好玩和不屑,他顿时明白了她所说的“好人”是什么意思。当他狼狈不堪地回去,想在程亚男身上找回那种感觉,程亚男凑巧又是病歪歪地躺在床上,马建国又一次觉得,这日子真的没办法过了。他的这辈子真的已经确定,真的是白过了。
他对小蕾呢?应该公平地讲,他是想做一个好人的。但好人难做啊,无论他怎么努力,小蕾毫不领情。为了供小蕾念书,他花光了自己的积蓄,但结果一点也没有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一年年下来,小蕾不再是刚随母亲到他家里来的那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了,她开始长大,长大就开始发育,她的胸脯开始变得丰满起来,那是多么迷人的部位,而且,随着身体的发育,好像她体内都开始有了一种令马建国头晕目眩的阳光。而他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被这种阳光照耀过,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不过,马建国尽管和小蕾没有血缘关系,但也不至于就动上什么歪念。那是他不敢的,他知道自己是老实了一辈子的人,没有害过人,是不是被别人害过已经记不大清了。但小蕾的存在使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了某种不同的东西,这东西是他渴望了一辈子的东西,现在他能够拥有这件东西吗?
他不能,或者说,他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和他在一起生活12年了,小蕾对他和刚刚进来时没有任何变化。对马建国来说,他也没想到时间过去得这么快。12年了。他都过60岁了。这个年龄是多么地苍老。他一点不愿意承认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快地过去了。但是,时间真的就这么快地过去了,他和程亚男都退了休。小蕾已经长大,很漂亮。马建国从来没见到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但他还是很满足,这个漂亮的女人是和他住在一起的。
但一个情况使他突然又感到了剧烈的伤害。小蕾竟然恋爱了,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他从来就没想过会出现的。小蕾喜欢把她的男朋友叫做“傻B”。这个称呼是马建国感到特别嫉妒的。——“傻B”,听见了吧,这是一个多么动情的称呼。
马建国后来见到了这个“傻B”,他没办法接受他,尽管那个“傻B”一点也不知道马建国的心理,但他不好说什么,从道理上讲,马建国仍然是小蕾的父亲,马建国对他的态度他只好选择视而不见。程亚男和女儿一样,也喜欢那个“傻”,但从程亚男自己所受的传统教育出发,她反对小蕾和那个“傻B”去过未婚同居的生活,尽管她大概也知道,她女儿和那个“傻B”什么事都已经干了。但她还是不愿意女儿去过未婚同居的生活。她是喜欢那个“傻B”,但也不接受那个“傻B”在她家里过夜。因此,对小蕾来说,她每天还是得安分守己地住在家里。不能随意和那个“傻B”住到一起。
至于那个“傻B”,他当然不傻,只来了几次,他就发现,小蕾的家庭气氛透着一种古怪,但他对这种家庭抱上了一种理解。他喜欢小蕾,也喜欢小蕾的母亲,但他和小蕾一样,一点不喜欢马建国,因为他从马建国眼里看出,后者对他有一种没办法说出来的厌恶。马建国不是小蕾的亲生父亲,他当然也对马建国不大愿意理睬,尤其是他开始来小蕾家时,和马建国还打招呼,但马建国总是脸色铁青地装聋作哑。那个“傻B”是有尊严的,也就索性不和马建国打招呼。并且,他后来每次来小蕾家,也挑马建国不在家的时候过来。应该说,程亚男把这一切是看在眼里的,但她也没办法找出一个平衡的方案。
事情发生的头天晚上,小蕾从那个“傻B”家里回来,当时马建国和程亚男都在家里看电视,小蕾回来时已经快12点了。程亚男随意问了一句,没想到小蕾很兴奋,她说,“明天那个傻B过生日,今天就多陪了陪他,”说完后,她还说明天想要程亚男在家里给那个傻B做一桌生日饭。程亚男答应了,但马建国心里突然很不好受,他当然明白小蕾所说的“多陪了陪他”是什么意思,他无法从一种强烈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那天晚上,程亚男先睡到床上,马建国靠在床背上发了很久的愣,“怎么还不睡?”程亚男问了一句,马建国答应了一声,他心里想的总是小蕾刚才所说的“多陪
了陪他”这一句话。很难说是不是那句话的因素,忽然他就缩进了被窝。程亚男翻了个身,把背对着他,马建国试探着把手伸过去,从后面握住了程亚男已经松垮下来的乳房。“干什么呀?”程亚男把他的手拨了拨,但马建国很顽强,他握住程亚男乳房的手不想松开,用力揉了揉。程亚男反应了过来,她又把马建国的手一拨,说,“这么晚了,睡吧,”但马建国已经毫无睡意,他感觉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越来越强烈,他把程亚男的身子转过来,试着进一步的动作,但程亚男还是把他的动作拒绝了,她说,“建国,我真的累了,过几天好不?”这句话对马建国的刺激非常大,因为程亚男总是对他说“过几天好不,”但过几天仍是没有下文。他突然感到自己心里涌上一股痛楚和愤恨。看看,他现在所握住的乳房是如此松垮,但还是不能得到。小蕾呢?她那么青春的身体竟然无法去碰触,她那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啊,马建国心里难以说清的感受将他逼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一声不响,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但程亚男的拒绝非常明显,并且,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马建国的动作在最后没有得逞。
第二天是休息日,马建国一夜没有睡好。那种一件事没有去做的感觉完全把他控制住了。他起得很早,一起床就坐在沙发上,什么事也不干。程亚男随后也起来了,马建国看着她,先是把床上整理了一下,又进厨房提了个篮子。他知道,她是想出去买菜了,小蕾昨晚不是说了吗?今天是那个傻B过生日,她要到菜场为那个傻B进行生日准备了。
程亚男正要开门出去,小蕾忽然穿着睡衣就从自己的房间跑了出来。她像以往一样,像是根本没看见马建国,她坐到沙发的另一头,这时程亚男出门了,小蕾还没忘记对她说一句,“傻B喜欢吃鱼,别忘了买条鱼,”程亚男答应了一句,出去了。
马建国心里的痛苦一下子又涌了上来,和程亚男结婚12年了,她买过他喜欢吃的什么东西吗?应该是买过的,但他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程亚男走了。马建国转头看着小蕾,小蕾正把电话拿起来。他知道,她要给那个“傻B”打电话,叫他到这里——他马建国的家——来吃生日饭。但她们母女,她们是怎样对待他的?就在昨天晚上,他只是想过一次性生活,但程亚男——小蕾的母亲——竟然拒绝了他。事实上,她拒绝了他多少次啊,他已经数不清了!他想着自己没有体味过青春的一生,真的就是这么白过了。他看着只穿一件睡衣的小蕾,她的身体轮廓是那么若隐若现。马建国突然感到自己被某种东西一把就攫住了,那东西把他攫得那么紧,使他连气也透不过来,然后。他想也没想,突然就站起来,一步走到小蕾面前,她的电话号码还没拨完,马建国已经把电话夺了过去,连着机身的电话线都给扯断了。马建国狠狠地把话筒按到电话机上,小蕾吃惊地把头抬了起来。
……
对我来说,每年的×月×日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日子。不是我在这个日子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这个日子是我的生日。我一点也不喜欢过生日,它只意味我又老了一岁以外,什么也不意味了。当然我还不老,在老人眼里,我还年轻得很,但我还是怕过生日。但今年有点不同,因为我的女朋友小蕾要给我做一次生日。怎么说呢?我是喜欢小蕾。在小蕾之前,我有过女朋友,但她们都比不上小蕾。至少,我以前的女朋友没一个想到要把我称之为“傻B”。小蕾就是这么叫我的。很奇怪,我喜欢小蕾这么叫我。很可能,就是这么一个称呼,我决定把小蕾当做我最后一个女朋友了。在和小蕾的交往中,我惟一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她的那个家。她父母离婚很多年了,这倒没什么,离婚太正常了,但她那个继父让我觉得难以忍受。成天铁青着脸,好像全世界借了他的钱没还似的,特别是对我。开始我还客气地和他打招呼,他竟然装做没听到,真是让人厌烦。只要一想起他,我就感到有点倒胃。算了,我实在不想说他。
但今天我很高兴,因为今天就是我的×月×日。我特意起了个早床,我知道,小蕾会给我打电话过来,我得等她的电话。她昨天就说了,要我今天去她家吃饭。因为她继父,我实在是有点不想去,但小蕾还是劝我,说她那个继父不管怎么说,以后还是要面对的,我觉得她说得在理,就答应了。其实说实话,我听小蕾说过她继父的事,对那老头还是有一点同情,但小蕾不愿理他,我当然也就乐得不想和他说话。
我在沙发上坐着,守着放在沙发转角上的电话。但是奇怪,小蕾的电话一直没打过来,不知怎么,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小蕾出事了?昨晚她回去得比较晚,我没送她,不会是半路上出了什么状况吧?但不应该呀,如果真是半路上出了什么状况,她妈妈一定会告诉我的。这么一想,我又有点放下心来。
我左等右等,但小蕾的电话就是不来,真是怪了。我有点忍不住了,拿起电话往小蕾家打去,但是那个电话总是占线的声音,真是怪了。我想别真的出什么事才好。
但果然出事了。
临到10点左右,有人突然敲门,那声音敲得又狠又快,像是要破门而入一样。
我赶紧起身,去把门打开。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外面站的是小蕾和她妈妈。小蕾的脸色太白了,白得我几乎不敢正眼去看。但是出事了,我从她们的脸色就一眼看了出来。
但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事情竟然是出在小蕾的继父身上。在她们惊魂不定的讲述中,我明白了,就在这天早晨,小蕾被她继父强奸了。
我已经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小蕾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妈妈也是如此,她只知道喉头哽咽,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要描述我当时的感觉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但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宰了那个畜生,宰了那个王八蛋,宰了那狗娘养的混账,宰了那禽兽不如的无耻之徒。
你肯定能够理解,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于是我就说了句,“我们走,”我们就真的出来了,小蕾和她妈妈差不多是没有思维的人了,我们挡住一辆的士,就坐车回到了小蕾的家。小蕾不肯上去,她突然就哭了起来,她一哭,她妈就更没辙了。但我觉得自己在浑身发抖,我一定要上去宰了那畜生。
我和她们上了楼,但那房门已经反扣了,我这时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在外面大喊大吼了几句,但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觉得我已快疯了,就抬起脚,对着门用力一踹,我的力气好像在这个瞬间全爆发了出来一样,那张门给我一脚就踹开了。小蕾和她妈妈还不知所措地站在外面,我已经进去了。
我一进门,就惊呆地看见马建国已经在自己的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子,整个身子就在半空里晃荡。听到我的惊呼,小蕾和她妈妈进来了,这个场景也令她们一下子忘记去哭了。我猝然冷静下来,赶紧要小蕾妈妈把马建国的身子抱住。我搬过一张桌子,站了上去。我这时看见马建国的脸,他的舌头伸出来,我从来没看见哪个人的舌头可以伸出这么长。我猜他已经断气了,但他脸上竟然有一种不是悔恨,而是一种我没见过的舒畅表情。
但不管怎么说,我想还是把他先放下来再说,我于是伸手去解他脖子上的绳子,但无论我怎么解,怎么也解不开。事实上,我一动手就知道,他打的是一个死结,打得很牢,我拼命地解,手指都酸麻了,还是没有解开。
责任编辑:聂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