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那些温暖的乡村记忆
2009-05-07王朝明
王朝明
捻柁
捻柁,苏北小村人家的物什,或许知者甚少。它与笸箩、袼褙、针线,还有千层底、鞋垫呆在一起,粘补着乡村人家如棉的日子。
捻柁,是一种极其简陋和原始的纺织工具,一般乡村小户人家或者能干的农妇手里都有的,大户人家使用的都是纺车,哪里需要捻柁?捻柁,制起来很简单,一柞长的木杆,两端尖细,上下圆润,下面缀着个疙瘩,上面再套上个螺丝之类的铁器,一个捻柁就这样诞生了。我记得母亲的埝柁很土气,一根手掌长的竹莛子,顶部带回钩,下方尖锐,插在一长条形且经过打磨过的木头上。
冬日里的母亲总喜欢在下午的时分,端着个小板凳,身边放着个笸箩,坐在西斜的阳光里,一手拿着棉花团,一手拧动念柁,在捻柁的旋转中,一股股细腻的棉花就慢慢地扭曲起来,接着就成了一节有模有样的线条了。那娴熟的动作、专注的神情和慈祥的面容,沐浴在阳光里的母亲,着实让人感到温暖。
趁母亲放下捻柁间隙,我赶忙窜了上去,拿起捻柁,自个也学着捻起来。谁知道,捻柁是转起来了,可是,捻成的线粗细不一,而且也不见长。母亲回来看见,笑了。“看人家吃豆腐牙酸啊。”母亲给我做起示范来。她拿着捻柁,先把线固定在捻柁的底端,然后在捻柁的杆子上绕几下,再用右手向里旋转了一下,左手呢,在旋转的捻柁中,靠手心、指头的力气扯出粗细均匀的棉花条,一根根长长的粗棉线就这样款款地捻出来了,母亲把它绕在那丁字形的木条上,接着继续捻。母亲说,关键是手的配合,要一边放棉花,一边捻线,这样才能纺出结实的线来。
我忽有所悟这个物什为什么叫捻柁。或许,柁是它的形式,捻却是它的灵魂啊!唏嘘之余,我们不能不赞叹民间的词语来得尤为精辟、形象。
可是农家纺出的土线到底有什么用呢?母亲说,纳鞋啊。农家人干的都是粗活,什么东西没有都可以,可不能没有双结实的布鞋;种地,就靠一双脚,所以,一双结实的布鞋,不仅穿着舒适,而且耐用。
俄顷,母亲从厨房里端来糨糊,那是她刚才从锅里熬出来的,粘黏稠状,满满一大碗子,接着母亲又搬来一张桌子,置于阳光下,用刷锅的刷子沾着糨糊,在桌子上涂抹,然后,从身边的笸箩里拣出破碎布,粘贴起来,贴完一层,再涂抹糨糊,再贴一层,连续贴了好几层。晒干后就成了袼褙。
母亲说,袼褙有了,再有鞋样子,就可以做鞋底了,纺出的线也就派上用场了。念及孟郊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仿佛看见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布满鞋底,整齐、大小统一。母亲曾这样教姐姐,纳鞋时候,针眼、力气要均匀,针线要拽得扎实,否则,针眼大小不一,鞋底也不结实的。纳鞋底,是要倾注女子太多的心血和时间的,有时,频繁用针,手不仅会起茧子,还会磨出血来呢。其时,姐姐要出嫁了。在农村,一个女人必须要会做两件事,灶台和针线。这也是母亲必须教会姐姐的一门手艺啊。我记得,姐姐送给男友最初的礼物就是鞋垫,密布细腻的针脚。聪明的姐姐还找我要了幅喜鹊登枝剪纸,粘在鞋底上,用彩线把那剪纸纳出来,别有情趣,同样蕴涵着姐姐——一个少女特有的情思啊!
让我最不能自己的是,前几天,母亲竟托人带来几双布鞋。近七十岁的老母亲在电话里说,儿啊,布鞋养脚,穿坏了娘再给你做……听后,我泪水涟涟。
母亲的捻柁,就像顶针、笸箩、千层底等物什样,棉质的,宛如我的巢、我的襁褓,我生命的阳光,蕴藏着母亲的悲欢、勤劳、苦涩和希冀,还有对儿女更深沉的爱。一看到它们,异样的温暖就从心底升腾起来。这里面,凝聚着乡村百年沧桑千年智慧万年艰苦的情愫啊,每一根纤维上,都闪烁着母性的光泽……
在外工作或者外出旅游。见到农家的土布、蓝印花布、布鞋或者其他农家物什,不管能用上与否,我总要买上几个,我知道,与它们近些,就是和温暖近些,和母亲近些,和天下的母亲近些……
油络子
在乡间,一切与农人息息相关的植物,在母亲心中,都是粮食,如同麦子、玉米高粱般,比如丝瓜瓤子制成的油络子。
油络子,是乡间灶台上的常见物,特别是在七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的苏北乡村还是可以见到的,挂在灶间的土坯墙上,烟熏火燎的土墙上,一块拳头大的油络子一动不动,似乎一块饱蘸岁月的烟火,浓缩着日子的精华,乌黑得发亮;又感觉是一块精致的泥巴,孕育着母亲细瘦的日子。
何为油络子?现代城里人或者经济好的农家早已遗忘或者不用了。做油络子的材料可以是一只玉米棒或者几条丝瓜瓤。有人用玉米和胞衣制作,有人用丝瓜做的。母亲最爱用丝瓜做油络子。春季,母亲在墙边或者乡村的屋檐下、大树旁,哪怕是猪圈后,都可以随意地撒上几粒丝瓜种子,几场雨后,丝瓜就会一个劲儿攀伸,不久开花,凋落结出青青瘦瘦的丝瓜来。适合做油络子的丝瓜最好是成熟的,等到那丝瓜在风吹日晒下黄了脸,母亲就会摘下它,先褪去皮,然后再把瓤子里的种子整理出来。
母亲做油络子时总是要准备好几个丝瓜瓤子,一小一大,重合在一起,这样做成的油络子结实耐用。丝瓜瓤子做成的油络子,状如乡村草锅里蒸煮的馒头,在丝瓜瓤子最外面的一层,要用干净的白纱布包裹着。放在屋檐下晾晒。纱布眼大,渗油;焦干的丝瓜瓤子更有利于吸油。油络子做好以后,母亲则把它放在油里浸一点儿,然后难得地做一回油饼给我们和父亲吃。母亲不吃,大姐、二姐也吃不上。因为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田里家里都有父亲日夜操劳;而我呢,则正上学读书认字呢,母亲最偏爱我。
难得使用一次油络子,每次用完后,母亲总把浸满油的油络子挂在厨房的墙壁上,以后很少派上用场。平时炒菜母亲是不在锅里放油的,舍不得放。乡下人好客,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才会再次使用,锅烧热了,就摘下油络子,摁住贴着锅面抹一遍,一股菜籽油或者芝麻油的香味立刻弥漫开来。
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年代,母亲竟然可以用四两油维持一家一年泛着油光的日子,靠的就是那只油络子。那时,那只油络子在我眼里,高于一棵麦穗或者火红的高粱,它似乎是乡村墙角一只殷实的土瓮,瘦小的身体里,蕴涵着油光光的幸福,还有母亲那份苦心啊护的希冀。
老家在,油络子仍在墙壁上挂着。每次我从城里回家,都问母亲,怎么还保留啊?母亲笑了,说,哪天我儿要是想吃油饼,我再给你做呢!我也笑了,苦涩而又甜蜜。母亲从灶台后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堆早就晒干、金黄的丝瓜瓤子,对我爱人说,孩子,拿着,烧锅刷锅,好用呢!
如今,母亲已不用油络子了。厨房里,成桶成桶的商品油充满着母亲的灶台。但是,
在炒菜倒油的一瞬间,我依旧清楚地看着母亲,沿着油桶口淋下的那滴油,朝嘴边轻轻地舔上一口,那么自然、娴熟。
泥瓮
乡村是泥性的,生长着红高粱、玉米和鸡鸭鹅,当然也包括土墙坯、土语等;蕴涵着生命元素的乡村,似乎在村庄的树阴里,以质朴的泥塑的面孔思想着,譬如草房一角的泥瓮,苏北小村独有的农家储粮容器,是小村的炊烟,带血的脐带,生活沉重的温度计;泥巴垒就的草房里,有它,就有了阳光般的守望。
泥瓮,是一种肚大口小、存放粮食、油菜籽之类的农具,就像现在酒店里装散酒的大圆陶器,但泥瓮更多的是那浓郁的乡土气息,与村庄、农事共呼吸,朴实、敦厚而又泼皮,恰似农家土生土长的命运。
做泥瓮是女人的活计。一到清闲的深秋,农家做泥瓮的事就提上日程了。
农家的乡场是做泥瓮最好的地方,通风、得阳光。很多人家做泥瓮喜欢就地取材,在乡场上随便挖上几锹,垒上一堆坚硬的土,(乡场上的土被石碾压得僵硬呆板)捣碎,提几桶水浇在泥块上,等泥块潮透、蓬松,再用脚反复踩、搅拌,直至踩成丝绸状般,就可以做制作泥瓮子的原料了。这样的活,母亲总是看不上眼,她喜欢到湖中的稻田里取土。母亲说稻田里的土,碹松,毛茸茸的,是上等的泥土。当然,稻草也是很讲究的呢,稻草必须是干燥的、黄亮亮的且弥漫着清香的气息。这昭示着水稻是长熟的,而非夭折后而逐渐枯黄的。
母亲说泥土瓮子大都是妇女的活,女人心细,慢工出细作。
选好稻草后,母亲把丝绸状的泥往稻草上涂抹,让泥和稻草充分混合,做成了条状泥草绕子。首先做瓮底。先把泥草绕子交错摆在地上,成“米”字形,叫做“筋”,接着就用泥草绕子从“米”字中心开始一圈挨一圈地向外编排,圈与圈之间的泥草绕子粘紧,再用泥把上面抹平,使之成为一个整体。很有经验的母亲说,在做“米”字形筋时候,两端都要超出瓮底尺把长,等到做瓮壁时候,就可以把这尺把长的筋往外壁上倾斜缠绕粘泥,使瓮底和瓮壁粘成一个整体。结实耐用。做瓮壁时,则同样用泥草绕子,挨着瓮底边沿向上围圈,一开始每围一圈都要稍微向外扩张一点;到齐腰高时,再渐渐往内收缩;到齐胸高时,收缩的角度更大,这样做出来的瓮身呈“鼓肚”形,为了使瓮口更结实,最后还要做个瓮盖。母亲说,鼓肚子不仅是美观的需要,也暗示着粮食年年吃不完哪。
制作泥瓮,最讲究的是瓮壁。每次只能向上加高三四圈,干了再向上加高,特别是到了收口的时候,每次只能加一两圈。待整个瓮身干透以后,再用踩熟了的泥把瓮壁内外抹遍,使瓮壁内外平平整整,滑滑溜溜。因为操作过程全离不开“泥”所以叫“泥”瓮。泥好后,晒上几个太阳,等呈出灰白色,便可抬回家使用了。
泥瓮土而科学。好的土瓮匀称、浑圆,高一米左右,肚大口小,腹部隆起。大的泥瓮只有殷实人家才做。小土瓮灵巧,薄,口溜圆,就像那暗褐色的陶罐。那年月里,泥瓮贮粮,既吸收潮气,保持粮食干燥,又省去翻晒的劳作,它是农人最钟情的容器。闲着的小泥瓮,母亲一般都会放些鸡蛋、糖果之类的物什;有的也盛红豆、绿豆之类的细粮,留做种或送城里亲戚。最有趣的是冬天,家里的芦花鸡总喜欢高高地蹲在泥瓮口上生蛋,蹲在粮食堆上,它似乎在告诉母亲,我下蛋,你可要犒劳我啊。每当这时母亲也不赶它,等听到“个个大”的时候,她就从泥瓮里拿走鸡蛋,随手抓把稻撒在地上,那只立下“汗马功劳”的芦花鸡则立即停止咯咯叫,埋头迅速啄食起来;否则马上会围上来一群公鸡争抢。
泥瓮,是小村日子的守护神,和灶台、牛槽一样,过年了,父亲总会叫我在泥瓮上贴个斗大的“福”字。大大小小的“福”字贴上去,给朴实、简陋的泥瓮增添几分古朴与神秘的祝福。
“过午难炊陋室凉,尽搜泥瓮仅粗糠。儿童未解田夫苦,筑堰围田戏插秧。”泥瓮,何尝不是农人的聚宝盆。生活的主心骨啊,贮存着小村人一年又一年的艰辛、忙碌和幸福呦!
责任编辑: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