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形象解读的缺失及应有追求
2009-05-05丁丽芳
纵观外国文学画廊,从整个19世纪到20世纪,许多作家都“不约而同”地塑造了疯女人形象。我们可以列举出长长的名单: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在长篇小说《简·爱》中,塑造了被丈夫罗切斯特关在阁楼上无人问津的疯女人伯莎,悬置在罗切斯特和简爱之间;美国作家霍桑在《红字》(1850)中也塑造了一个类似疯女人的形象,即经常出没森林中的巫婆;在近一个世纪后,英国女作家达夫妮·杜穆里埃创作了《蝴蝶梦》(1938),其中,麦克西姆的亡妻吕贝卡虽是作为一个“死魂灵”,但她却幽灵一般,无处不在地充斥在“我”的生活中,在小说叙事功能上,其扮演的角色与“疯女人”无异;1973年出版的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第二部作品《秀拉》中,走出了疯狂且叛逆的黑人女性秀拉;而在20世纪中期的美国社会诞生的西尔维娅·普拉斯的《钟形罩》中,作者则索性采用了女叙事者进行疯癫叙事;同为美国作家,夏洛特·波金斯·吉尔曼在其短篇小说《黄色糊墙纸》中,则突破了以往作家关于疯女人的叙事传统模式,不是像以往作家那样呈现一个已经成为疯女人的对象,而是叙述了一个女人如何被逼疯的过程。当然,这份名单还可以继续列举,但至此,我们已经发现,疯女人形象在欧美文学中,显然早就构筑起一个巨大的我们每个外国文学研习者都不应该忽视也不可能绕开的存在。
在女权主义的策源地欧美世界,对这批文学作品的女权主义阐发与这批作品的创作本身一样繁盛,而在中国学界,对此的讨论则是20世纪90年代至今才逐渐热闹起来的事情。其中,由于译著进入中国的时间较早,并且被作为19世纪西方文学经典推广普及,改编同名电影的放映等原因,《简·爱》在得到广大中国文学受众熟悉的同时,也是被学界讨论频次最多的外国文学经典之一。我们所关注的是,在中国学界对《简·爱》的解读中,“疯女人”形象的女权主义阐释是如何出现在整个阐释场域中的?而这一阐释视角有何缺失以及当下应有的追求是什么?
刘亚芬对这部传世经典在中国的阐释有过回顾,认为1977至1985年间,“在阐释视野上,前期多援引马克思的评价,探讨作品女性解放、揭露现实等社会意义,观点雷同;后期逐渐聚焦于小说后面情节合理与否,见仁见智。阐释方法以阶级批评主导,但对人物和情节的人性化阐释明显由弱渐强,与阶级批评形成争鸣之势,折射出该时期中国涌动的回归人性、尊重人格、渴望平等的社会心理。”1979年,同名电影在中国播放,由此引发对其的热烈讨论。此时主要采用的是阶级批评的方法,以朱虹为代表。女主人公简· 爱与其舅妈之间的关系成为阐释者关注的焦点,阶级对立论成为这一关系实质的指认,而平等意识等观点浮出。此后,1981集中出现了人道主义的阐释眼光。论述对象具体为主人公简· 爱的“善良、仁慈、简朴、宽恕等等”诸多人性美。而“当焦点逐步集中在小说结尾情节的合理性上”,传统的现实主义方法式微时,“心理学的、道德的、美学的观点纷纷上阵”。
其间,女性主义批评视角作为研究方法上的一次异军突起,随着女权主义思想及其作为文学批评方法在中国的推广而得到实践。出现了这样一批研究成果,如刘菲将《简·爱》中的疯女人伯莎与中国现代文学作品著名剧作家曹禺《雷雨》中的繁漪并置考察,通过对两个疯女人婚姻、被囚禁、复仇的比较,分析得出两个疯女人发疯的原因“其实就是对于所属阶级和父权制现存统治秩序的反抗与嘲弄”。与此考察视角相近的是刘冬奇和郎学初的《夫权制度下的复仇者——伯莎·梅森与曹七巧疯女形象之比较》一文。他们认为,“伯莎和曹七巧都是父权制度压迫下的复仇者形象”,比较旨在“引起人们在中西文化大背景下对中西方女性命运的进一步关注与思考,进而更进一步探寻女性的解放道路”。肖菲通过梳理19世纪欧美文学中的女人疯狂和死亡的主题表现,提出“超越观”,认为“19世纪是女性开始萌生独立意识的时代,在反抗父权制压迫的过程中,她们以疯狂和死亡为代价换取‘自由,唤醒了成千上万女性的独立意识。”王文惠从生态女权主义视角对《简·爱》进行了有别于其他女权主义视角的重新解读,认为作品“揭示了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女性和自然资源遭受男性压迫和掠夺的悲剧,探索了自然和女性精神的联系”,论者独到之处在于指出“小说拒绝男性至上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对女性和自然的统治和忽视,表达了作者解放女性和自然,发展女性自我意识,建构一个两性完全平等、和谐生存的和乐世界的理想”。彭莹也对《简·爱》进行重新读解,论者从简·爱的出走和复回入手,否定了简·爱出走的根本原因不是以往论者所说的经济独立意识及其践行,而是“她为争取女性自由和独立身份做出的抗争”,之后,简·爱的复回也不应看作是出走失败,归来的简·爱已经实现了“女性自由和独立身份的进一步巩固”,是“简·爱女权意识的升华”和对女权主义发展的“一种启发”。
笔者在此的列举引用虽不尽全然,但就1999年至2008年10月的发文情况来看,上述所引篇章具有标志性意义,历时地反映出崛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女权主义文学批评自西方传入中国本土后的接受情形。美国女学者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巴合作出版的700页之多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妇女作家与十九世纪文学想象》(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 Century Literary Imagination)在中国为学者征引颇多。上述国内从女权主义探讨《简·爱》的论作中,颇为生动地体现出外来新理论方法在本土的引进学习时,先模仿再本土化的过程。具体观之,显示出如下特点:
其一,为疯女人形象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寻找对应者,并与西方文学中的疯女人做比较分析,此种做法我们认为可以见出论者寻求疯女人形象在世界范围内普世性存在的努力,但是也不免陷入中国人在对待外来理论思想时“你们有的,我们也有”的心态。并且,空间的横向比附,往往会忽视时代语境的差异。其二,“再解读”成为另一种努力,但是,最初的解读和再解读之间其实仍未显示出一种对问题认识的深入和讨论的推进。其三,在女权主义的主流话语方式中,加进了一些补充性的视角,如生态观。但是,这是否是一种不假思索的“万物普遍联系”的思维定式在起作用,仍是我们需要警惕的。上文已述,女权主义文学批评方法在中国的传播践行相较于其他文学批评方法而言,具有异军突起,让人耳目一新的刺激快感,但是,当名词术语和操作范式越来越为人们熟知的时候,这一理论方法自身内部也在遭遇一种陷入理论话语方式的流俗,难以继续向前行走,缺乏新的生长点的理论和实践双重困境。上述三个特点揭示的是直至当下仍在继续的趋势,这一趋势的主要缺失在于,无论是为西方文学形象在中国文学中找对应物,还是在女权主义批评视角使用的同时加进一些补充视角,这都是科学主义理性至上的认识论立场,而福柯对疯癫的考察早就提示,在人文世界里,我们该从对象上将目光转移到看待对象的视角、看待对象时的有色眼镜、标准的制定、谁在下定义等方面去。换言之,在文学研究领域而言,接受美学意义上的疯女人形象的制造史和接受史是更值得关注和探讨的问题。难能可贵的是,也有论者将文学批评与现实诉求结合起来,在使用女权主义文学批评方法时,仍有性别和谐建设的当下指向。
正如所有论者都持有的一个前提共识,即疯女人是被“制造”出来的。作为文学形象,它是作者的反父权、夫权等的意识形态产物;而此在的文学形象,又指向作为社会存在的疯女人,她们是没有被成功规训的异己。我们所需要追寻的,是我们的社会通过一个什么样的协商过程而最终认定了“疯”“女人”的存在,因此需要跳出文学文本,进入社会历史甚至自然的大文本里去。从这个意义上说,女权主义文学批评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应该被看成是历史批评,社会文化批评。向来论者把“疯女人”看作一个以“疯”为修饰限制定语,而以“女人”为中心词的偏正结构短语。但是,我们要强调的正是,需要将“疯”和“女人”并置,将之看作一个并列短语来考察。
参考文献
[1]刘亚芬.学术阐释的视野与方法[J].长沙大学学报,2008 .4.
[2]王化学.说简·爱[J].外国文学研究,1980.2.
[3]刘亚芬.学术阐释的视野与方法[J].长沙大学学报,2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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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刘冬奇,郎学初.夫权制度下的复仇者——伯莎·梅森与曹七巧疯女形象之比较[J].绥化学院学报,2008.4.
[6]肖菲.超越疯狂与死亡的“自由”——浅析十九世纪女性文学对男权的反叛[J].科教文汇,2007.4.
[7]王文惠.从生态女权主义视角对<简·爱>的重新读解[J].外国文学研究,2008.1.
[8]彭莹.重读<简·爱>论女权——析简·爱的出走和复回[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08.
作者简介
丁丽芳,女,宁夏银川人 ,中南民族大学外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