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城
2009-05-05黄孝阳
黄孝阳
洿城
洿城人认为月球上的黑影是由大群大群的、随着季节迁徙的鸟类形成的。
我没有反驳这种说法,凝视着眼前古老且神秘的图案,有点透不过气来。如果我没有看错,图案的中央是一个裸体女子。我认得她,她叫嫟。那是一个阴森森的冬天,虽然没有雪,但寒意已抹平了所有的河流。因为冷与饿,我晕倒在洿城一条河边,是嫟吩咐仆人把我扛上驼背。嫟的家族为城内巨富。在她为我这个异乡客准备的卧室里,我看到了用白银造的神像、金镂丝线编织而成的壁画、沉香、金如意、来自雨林深处的紫檀木。
嫟的脖子比象牙还白。她的面容美丽绝伦,永远新鲜。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愿意被藤蔓捆住四肢,嘴角却有欢愉。嫟,你可知道,当鸟影彻底覆盖月球,此时站在祭台中央腰间仅系了一块鹿皮的中年男子,将用利刃割断你喉,剔出你骨与血肉,以供众人分享?嫟,你知道的,尽管我再三向你陈述,这样的死毫无意义,阴影不过是圆形废墟与岩石灰烬,你还是微笑着拒绝了我,拒绝了让侍女替代你的建议(这是我的愚蠢)。
你说,“这是荣誉。”
你说,“只有最纯洁的处女才有资格走上祭台。”
你说,“她们,也包括即将死去的我,会成为那些鸟中的一只,飞到月亮上。”
你说,“我们的名字都是地里的庄稼,被光阴之刃一茬茬收割了去。并不会因为某根麦穗特别粗大,它就不再是麦穗。我们都是鸟的食物。要懂得这点,我们才能理解真正的谦卑,理解那羊的门。所谓碧血照丹青,不过是癔者的呓语。”
嫟,你的智慧与勇气是我所不能理解。我只能抄录下你的话,在纸、镜子与一切可书写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拼写,试图找出你的灵魂以及你是谁。这些句子有的是宋体,有的是楷体,有的是隶书,有的是魏碑,还有狂草与王羲之的那种行书。我相信这样的书写能把另一个世界的物质悄悄转移到纸张上来。但当我抄完最后一个句子,我手上出现一副扑克牌,并不是完整的,不清楚具体遗失了哪张牌,或许是红桃Q,或许是梅花四。我摊开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我又摊开一张,是另外一个陌生女人的脸。我不清楚她们与你有什么样的联系,不得不把这些牌全部摊在桌面。我还是无法穷尽其中可能,更没有找到你的容颜(你的脸庞是对世界无限奇妙性的诗意概括)。
耳边响起低沉的隆隆声,像是海螺中的海浪声一样。水从祭台下方涌出,被月亮照着,是那样惊心动魄。一些血,不知从哪里滴下的,在水里,宛若活物,有鳞甲与腮,慢慢游动。嫟,离开洿城的三日(相当于人间三年),我已经明白“世界需要暴力实现它的意图,那种对复杂性的追求,对熵的最终渴望”,明白了“人,作为彰显宇宙那一小部分真相的凝结,必杀戳,必掠夺,必以仇人之血濯洗刀锋”,但我还是怨恨——并非怨恨你,而是怨恨自己的无能,我若是那伟大的王,是让整个欧洲颤栗的成吉思汗,我会灭绝洿城,灭绝其语言、文字、建筑、绘画、宗教、习俗以及所有的男女老少。若你求我赦免,我会赦免,但将用长鞭抽打你的胸部、小腹、臀。若你不开口哀求,我将不赦一人,不取一物。
嫟,你要知道我的恨。
嫟,你要知道你的美丽正是你的罪。
嫟,今夜,我并未带来弯刀、弓箭、咆哮的战马、云梯、抛石车,以及十万铁甲。
嫟,我只带来了我自己。
当那中年男子举起利刃,我将摒出眼球,俯于你身。唯有如此,我才能摆脱自我的折磨,唯祈愿若有来世,你是猎人,我便是葡伏在你脚下的驯鹿;你是渔夫,我便是把腮帮穿透于渔钩上的鲑鱼。
樯城
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我看见樯城。这是一座令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城堡,像鸟一样。
樯城人每隔十年就烧掉自己住的小屋,把书本、记忆、恩仇、诅咒、衣服等全部掷入火焰中,只保留少许食物与清水——然后大家像初生婴儿一样干干净净,重新狩猎、栽种、恋爱与学习。这种奇异的风俗比童话还童话。为找到它,我耗尽半生。当我从一个少年,变成一个老头,开始相信樯城只是一个用糖果纸包裹着的谎言时,它出现了,在黎明前最冷的时刻。
一朵梨花擦过我的窗户。屋外蓦然现出巨大的雪一样的光点。是寒食梨花时节。树如银色浮云。这是一个不真实的虚幻国度,犹如粉笔画的。我伸出脚,并吓了一跳。路在爬高,慢慢地,像是被轻轻抖动着的黑色毛皮。视野里淼无人迹。世界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一样新鲜。狗在叫。一声长二声短。
我朝着犬吠中夹杂的人耳几不能辨的那几声嘤咛行去。
是脸庞潮红的少女,侧卧在床,在为自己不能克制的自渎行为而抽泣。
她身体里透出的光线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看见少女颈上细微的绒毛——光线在那里发生弯曲,弯得像弓。我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跳进去,像胆大妄为的贼。
我的动作慢了下来。这并非是我的意愿。我的耳朵里满是少女“啊”的轻叫——这是个有魔法的声音,有重复的元音,通常是用在一段咒语的最后面。潮湿的咸味朝我扑来,如同某种真实的海洋生物的四肢。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搭于弓弦,弓弦在被一点点拉满,准确说,我像是我胯下骑着的那头“独角兽”,但这个逐渐膨胀的过程却是那样缓慢,慢得大脑一片空白,最后陷于一片完全静止的寂静中。
我终于听见一个颤音,“你是谁?”
“我是我。”
梨花飘落在被阴影遮盖的少女脊背上,是那样白。黎明来了,是一条热带鱼,在墙壁上摆动尾鳍。树木的侧影、甲壳虫、晨曦、沾着露水的草缓缓流动。我等了十分钟,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在水面看见了自己的脸庞——一张不属于人类的脸庞;我也看见了自己的手掌,上面已经没有了掌纹。
世界在一个平面上旋转,犹如摇晃着的山陵。
林木森森,我拾阶而上。路两边是房子,各种各样的房子,有的房子甚至通体由玻璃或者黄金所结构。但当我经过它们时,它们消失了,像酒挥发在空气中,空气中弥漫着酒的清香。气味是真实的。我抽动鼻翼说,“为什么?”
还是那个声音,但不再颤抖,“那些房子,只是早已不存在的过去。是天使、妻子、情人、贞女、荡妇、母亲……或者说,是一个女性由生物学到美学的整个过程。美最后也得被遗忘。这是一种必须,必须倒掉清空,樯城才能存在,并且一直存在下去。”
一条大蟒从我脚边游过,足有二十米长,身上落满蝴蝶。还有一头羊,与一只蓝色的老虎,神态亲呢并肩跑过。老虎的身上写满一种我所从未见过的文字,但我不知为何却觉得自己理解了它们的意思。一种难以准确表述的情感攫住我,像鹰的爪。我觉得我被带到高空,然后飘落。等到我睁开眼,却见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
窗户后面,少女的脸庞在逐渐隐没。羽翼一样的光不断从树上落下。栖于树枝上的鸟用喙在这光中啄起了几根弦,声音是那样妙不可言,如《致爱丽丝》。风撒下呛人的尘土,覆盖着我的眼耳鼻舌,断了我的六根六识。我心满意足地放平身子。我或许欺骗了自己,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樯城永存。
艿城
我猜想,你所想要找的艿城,可能是一条鳗鱼。银光闪闪的鳗鱼,好像是少女的手臂。我猜想是这样。鳗鱼游来,吮吸你粉红色的脚趾。我喜欢看你这时候夸张的表情,就像一场大火在你体内焚起,你的身体要化成琉璃。
我在月光下,艿城犹如水纹在河面上扭动。天空与往日不同,倒映其中,也是一条鳗鱼,所吐出的泡泡即为灿烂星辰。鳗鱼的嘴咬着我,麻酥酥。有光自你体内透出,可以把这光命名为: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佛学之彼岸,印度教的梵,又或者是永恒的数学结构。应该是这样。我猜想。
我喜欢抚摸你脸庞,用我的羽毛。
你知道我是一头秃鹫。你知道我空洞苍白。你知道我凶猛无情。你知道我一直在刻意嘲笑这个世界。但为了寻找艿城,你还是忍受住心中的厌恶,来到我身边。我喜欢你这样,喜欢你不情愿裸露在我眼前的身体,喜欢你的贪食、好动、昼伏夜出。你的身子薄又透明,体液几乎和海水一样,有好闻的腥味。你梨形的骨盆饱满多汁。你的乳房会唱歌、大腿会跳舞、阴芾会说出世上最神奇的情话。与你交媾的人都是有福的,而一切存在,都须借助于女体(它所彰显出的诱惑、罪恶以及它所散发出的爱与恩宠),才能获得持续不断的力量,最终内心圆润无碍。这种无碍并非所谓的真善美,是在理解了日常生活的狰狞后,真正融入人类所有精神活动的那条河流,如同鳗鱼,与水的距离再没有一丁点缝隙,在水里尽情展现作为一条鱼所应具有的所有习性,然后在某日,被那突如其来的网捕捉,被沾满血的手扔在案板上,但它完全明白鱼的宿命,当刀锋进入身体的那一刻,它不拒绝可怖,用丰腴之肉体等待命中注定的死神到来。
鳗鱼的性别由后天环境决定,食物不足时变成公鱼,反之变成母鱼。我猜想,在循环往复的时间迷宫里,我曾就是你。这种假设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窥见有与无之间的奇境,把一切形而下的转化成混合了神的表情的艺术,引导我们堪破那个越来越纯粹的谜。或许是这样。我猜想。
结局到来之前的风景深奥无比,天空中是大片的灰。灰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黑。黑暗里,我不再盘旋、捕食、展翅,尖的硬喙变柔软,羽毛一根根脱落,骨骼在喀嚓作响中错位。我不再是隼形目猛禽。而你将在阴影、嵌铁钉的木板、漫长的岁月、水面、我即将来临的死、孤寂、布满灰尘的照片,听见我无用的嘹亮歌声。你的身体会随之发生变化,腹部呈现黄色,又转变成类似深海鱼的银白,同时眼睛变大,胸鳍加宽。当最后一颗星辰熄灭,歌声自我的喉咙猛地冲上夜空,又直直坠下。艿城会在那时出现。你会在那里产卵繁殖,一生只产一次卵,产卵后就死亡。
2008-11-15
檌城
初次来到檌城的旅人往往大吃一惊,尽管这里充斥着刻有文字的精美印章、粮食、金银珠宝、轰鸣的金属机械、丝绸、巨大的工厂,但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给人希望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给人快乐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生活在这里的人类似乎是一种残缺的物种,根本无法遏制暴力冲动,一有机会就掠夺。他们也曾建立起契约、禁忌和原则,但最后都被自己所砸碎,尽管这些契约、禁忌和原则其实质即是暴力的酬劳与利息。
就有一个旅人为此哀伤不已,她有着惊人美丽,让星辰也黯然失色。当月光照在她肌肤上,便化作滋润万物的清露。她决心向这些麻木、疯狂的人传播主的福音。因为,她是天使。
赞美主,唤醒黎明,晨光灿烂,照耀万灵,
赞美主,安排夜景,如垂帐幕,护我安寝。
这日,她的声音惹来了一个俊美男人的笑声。男人有着无可挑剔的脸庞。“很久以前,檌城有两层,上面为天堂,下面为人间。这并不奇怪,很多城市也都是这种结构,如同扑克牌的正反两面。但某日,天堂的主管改小了天堂的门,宣布从即日起自己的名不再是‘主管,改称‘主,只有日日诵念主的名的人才能来到天堂。这种做法的结果不言而喻。檌城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了。”他放下手中的酒,微笑着朝她摊开双手,“你整天背着一双翅膀累不累呀?”
这是撒旦啊,背弃了主的堕落者!该诅咒的魔鬼!
她行了主赐予她的能。撒旦不见了,像被大风吹走。恍恍惚惚中,她听见撒旦欢愉的笑声。她惊讶地看见一些蒲公英的种籽(撒旦的话)竟然随风飘往她的灵魂深处。这让她惊恐。
檌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历史?
她坐在山坡上苦苦思索了三十三天,决定拔掉羽翅。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巨大的疼痛像刀子。当她咬牙撕下最后一根羽毛,山坡下走来一个男人说,他将好好保管它,并在某日归还于她。她没有听懂,一直紧紧包裹着她的圣洁气息消失了,她已不再认得眼前的男人就是撒旦。她朝山下踽踽行去,涉进那无尽的时间长河,在河水中浣洗被血染红的纱裙。一队士兵发现了她,把她塞进一辆堆满黄金、珠玉与象牙的车辇,送到一个叫纣的男人身边。
所有在时间中曾出现过的城市朝她打开了已被焚毁的众多书籍,但它们已经不再是她所关心的。
她只是活着,在轮回中。她流了许多眼泪。泪水改变了她的容颜。所以这一世,尽管她还算漂亮,但不再倾城倾国。因为漂亮,在十八岁那年,她被一伙流氓糟踏,得了脏病,不得不远走他乡,来到檌城嫁于一个小生意人为妻,生了五个孩子,又在街头开了一间服饰店,每天早出夜归辛苦劳作。
这日,店外来了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件羽衣。她认不出,那是她原来身体的一部分,以为是鹅毛,以一个妇人的品味,为它开出了一个她认为足够厚道的价钱。这男人比汤姆克鲁斯还要英俊。若他肯与自己相互宽慰、解馋,她倒愿意把价钱再提高一点。这种渴念充盈于心头,她的招呼愈为殷勤,还拿出了青瓷杯与平日舍不得喝的铁观音茶斟了两杯。
“主显示他的威能,并非仁慈。宇宙渴望复杂,这是它对自身的唯一要求。它并不在意道德、宗教、科学、艺术等等,它从来就不想变得更好,也不想避免更坏。若无‘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求不得,何以彰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灾难与罪恶是人类所不能承受之重。但对于混沌来说,却是一种必须的呈现。呈现并无善恶。那被割下头颅的身体,化作沃土。檌城是梦,白驹过隙。你也是。我也是。” 撒旦笑了,扔下羽衣,扬长而去。
她没听懂男人说的话,这可能是疯子,白长这样俊了。她心里还是怅然若失,就把羽衣带回家,晚上就着灯光反复地看,因为喜欢,忍不住把它套在身上。时间现出一圈圈涟漪,像有颗石头落于其中。在这奇异的一刹那,她明白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也看见了她真正的内心——现在这个灰头蓬面、肮脏的女子,就是当时那个圣洁的天使所渴望的。
濙城
就像在一片树荫里,我坐在柏油马路上,笑出了眼泪。
一阵微风把一张纸条它送至我手上,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凌乱不堪的字迹,像是一个女人写的。亲爱的读者,我把它抄在这里,全文如下:
火在火里,水在水里。我,一个婊子,又能呆在哪里?
钟被敲响,天地间传来如同金钱豹身上皮毛花纹一样的巨大回音,夜幕里的濙城宛若一条荧鳞蝶尾鱼,在水波中鼓起绝望的眼。
愁容妇人,多情少女,合为一体(抹去皱纹与笑容,她们有一张同样精致的脸庞)。那少女在春日的午后褪去了裙,露出梨形骨盆。盆里是我死去的孩子,可怜的皱巴巴的一小团……那妇人穿过落满秋雨的斑马线,咬紧唇,与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男人交媾,她的乳房是樱桃红,她的髋部是葡萄紫,她的阴芾是徽墨黑,她的大腿是象牙白。与她交媾的人在她体内留下诅咒、精液、哀伤、霉菌、痰与种种排泄物,而她独自承受着所有的不幸。
光阴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人们迟早要腐烂的躯壳,使我得以轻盈一跃,跃过滑腻的丝制长袍、墙壁上的一只墨色淋漓的老虎,木窗、玻璃、砖墙,来到这可以俯瞰芸芸众生的世界尽头。主啊,你要知道我的名,你手持权杖,戴那黄金面具,已夺尽我的所有,而今除了天空,我再也无所留恋。世间万物都是迟早要被你收割的庄稼(用水泥、钢筋、玻璃、大厦、人的名,亦不例外),甚至包括濙城。我已厌倦再次被你栽种。
我是我胸脯上蜿蜒流出的血。
我球形的胸脯,我富士山一样饱满的胸脯,在此刻,迅速干瘪,干瘪成一团被千百双手捏过的烂絮。
主,我要赞颂你,大声赞颂你赐予我连绵不绝的苦,像雨天里的脊椎炎发作,使我匍匐在地,用眼泪与颤抖的嘴唇恳请你的宽恕,并用子宫装满你以及作为你意志化身的那些人身体里排出来的鄙屑的液体。
子宫里装满了,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这个曾被侮辱与伤害的女人,所书写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感到眩晕和迷茫。她可能阅读过博尔赫斯,知道“水消失在水里”。也可能她从不知晓那个爱故弄玄虚的阿根廷老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疼痛仿佛是一个器皿,把我装了进去。尽管她是女人,我是男人。她抹掉“消失”两字,即剔尽繁芜,用最简单的音节,在迷宫外(其主体结构由已经消失和即将消逝的时间所搭成)树起一面镜子。水的意义发生转化,不再与时间有关系,是对存在做出认知。她还特别用“火”进行强调这个“水在水里”的过程:水与火是矛与盾、阴与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所谓《易》之道,水火而已。水的概念在这里被厘作两层,第一个可比喻作灵魂(真理);第二个可比喻肉体(世间万象)。
“樱桃”、“葡萄”、“徽墨”、“象牙”这四组词透露出她身体内部的真相。她没有提及自己的眼耳鼻嘴——而一个女人的眼睛是最具有煽动性与叙事功能的,比如媚眼如刀。她为什么掩盖起面容?面容也是囹圄,在绝大多数时候,尤其是在这个最具有残忍诗意的当下,女性的面容只是在提供一个可供男人辨认、购买的符号,如橱窗里的商品。所以她选择放弃?又或者说,她希望自己的脸庞像梦一样闪烁不定?
马路上有十几个行人,脸庞都是相似的,也都是完全不一样的,浓淡繁简湿燥。阳光在他们鼻翼处那一小块阴影里缓缓蠕动,像一只漫不经心的螃蟹横着爬过。无人交谈。梧桐叶子在黄昏特有的光线里噼啪作响。
一个妖娆妇人,丽妆,修长的腿,肌肤若冰雪。
濙城在哪?我悚然。
大风吹来,我看见裙裾下掩藏的那个永远流着血的伤口。
涳城
涳城人总会忘掉那些应该记住的事,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瞬息即逝的片断:夹竹桃下断了栅栏的长椅、搁在厕所窗台上的啤酒罐、月光下的钥匙扣、两只互相追逐的蝴蝶……这是一个奇怪的种族,脸庞如洇在水里的纸,如黄昏里一闪即逝的鸟,如那浮出水面的鱼的脊背,如静悄悄的钟摆。这让他们不仅会忘掉父母妻子的容貌,也经常忘掉自己的样子。所以他们喜欢照镜子,渴望能在这里面找到世界创造之前那张属于自己的脸庞。这很困难,与镜子有联系的主题实在太多:宗教、宇宙哲学、虚荣、艺术、性、死亡、魔术和科学。他们在镜中所捕捉到的,突如其来,倏忽散去,根本无法分门别类,更毋论固定。
但涳城人并不为此难过。太阳照耀着涳城以外的世界,照耀着大大小小的舞台。舞台上满是声音的残骸,各种形状,像核桃的仁、梨的皮、葡萄的籽。台上人的表情如同京剧脸谱,眼白多过眼黑。他们咀嚼自己的名字,如嚼口香糖。要从舞台这边走至那边,需要足够的勇气与谨慎。哪怕台下没有人的眼睛,只有老鼠在剥葵花籽,这仍是一趟艰难的行走过程。仿佛行走在舞台上的那具肉体后面有许多根看不见的绳子,手臂摆动,胳膊抬高,脚尖提起,所有的动作都受绳子的支配。而有的绳子干脆直接在脖子上。每往前挪动一小步,肺就要炸掉一小块。
记忆是飘浮的水母,拖着细长的触须,在黑暗中闪耀蒙蒙蓝光。所有的水母都是同一只无脊椎的腔肠动物,都是来自于海水深处的精灵,都是神(宇宙的永恒真理)最慷慨的恩赐。所以涳城人不害怕丢掉自己的名字、钱包、不快乐的心情……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跳着迷人的舞蹈,来到广场,再将镜子朝月亮举起。如果有哪位姑娘愿意来到他面前,他就跟着她回去,牵着她的柔荑,一觉睡到天大亮。而涳城从来不缺少穿着薄雾似的长裙、眼里有灿烂星光的姑娘。
唯一令涳城人有过短暂苦恼的是:他们老弄丢手中的镜子。
幸好不久后一个陌生人来到涳城,他找到一位脖子挺直、媚眼翻飞、脚环叮当作响的涳城姑娘,说曾在梦里与她共度良宵芙蓉帐暖,故前来致谢。姑娘咯咯笑,眼睛明亮,既大且黑。她没有接受陌生人的礼物,将那些神奇的字母放在有手柄的呈倒状梨似的镜子前笑着离开。陌生人若有所悟,捡了十面不同形状的用各种金属做的镜子,盘腿坐下,面对镜中“一直向后延伸、无限远的、直到小得看不见的”自我的形象思索了三十七个昼夜,在涳城广场的柱子上用油漆涂写了一句话:静止的水和其他平面的能反射光的物体,黑曜岩、象牙、金属、陶瓷、瞳仁、动物皮革,乃至于涂上油彩的木头,都拥有神奇的能力,能反射出灵魂真正形状——它们都是镜子。或许担心不是每个涳城人都能看懂这句拗口的话的意思(涳城人的语言非常简单,肢体动作与表情是他们主要的交流手段),陌生人又干脆在涳城的每处边缘都饰上与爱神阿佛洛狄忒有关的鸽子、花朵、嘴唇、热带水果、鸳鸯或者两匹交媾的马。
涳城是一个能照射的平面。活着的人啊,如果你们渴望解释涳城以外的世界并给它赋予意义,你可以尝试着来涳城寻找答案。也许,你还能看到我。
《溷城》
溷城是一个时隐时现幽深的洞穴,里面有不可捉摸的长廊。它由各种势不两立的冲突、镜子、隐晦的道德、孤寂、人心中最深切最迫切的欲望、空虚混沌、秩序……所构成。又传说长廊尽头是那超越宿命与幻灭的存在,是宇宙的尽头,是一个无限丰富微妙的、不可言传的存在,连最伟大的神祗在那里也要俯体下拜。但因为长廊所构成的迷宫,从未有人抵达。虚无中流出的光,长着乌鸦一样的翅膀,自走廊中掠过。走廊两侧是淡青色的灯盏,盏内漂浮着一层油。火焰湿滑黏涩,如同生满细密鳞片的脸庞——凝视它,即可陶醉在想象、幻觉和魔力之中。
溷城人藏匿在走廊入口处,羸弱、黝黑、颇显苍老。他观察着镜中自我的形象(貌似勇敢却虚幻和脆弱),嘴角挤出种种表情。镜子是人自我认识或者自欺欺人的工具。它既能揭示真相,也能掩盖事实。最早它被巫师用来占卜未来,当作通向极乐世界或者地狱的门户。后来,人们发现,这个光滑的平面并没有智慧和节制的位置,有的只是欲望。所有的镜子都是《白雪公主》里的那面魔镜。它反射的不是光,是人心以及由此衍生出廉价戏剧。
溷城人露牙齿、拽耳朵、眨眼睛,迷惑于自己的孤独中,被那个“永远不出错的……真实的镜子”弄得神魂颠倒又焦虑不安。走廊入口满是珠宝、药品、骷髅、沙、丝绸、大马士革刀、钟表、望远镜与腐烂的食物。但这些都是无用的,不能充饥,也不能替他多增添一点勇气。这个可怜人每隔数时辰朝走廊深处探头探脑,便被火焰中生出的脸庞吓得赶紧后退。他足够谨慎,所以他活到现在。
但“现在”又会有多久?
一个蜂腰细臀的女人来到走廊入口,肩胛骨穿着锈迹斑斑的铁链,衣衫上满是泪痕与血渍,姿态如同风中杨柳。本该哀戚的女人眼中散发出奇异的光辉,步履轻快、牙齿雪白。溷城人目瞪口呆。跟在女人身后进来的,是一个侏儒与一个巨人。侏儒、巨人与女人开始在镜子前宽衣解带。
溷城人看着性欲亢奋的他们,头疼得厉害,嘴唇皲裂。镜里射出的污秽光线,让他的因为思索变得细长的手指燃烧起来。他赶紧吹灭指尖处的火焰,捡起地上的一枚硬币,高高抛起。硬币当啷落地。不是正面朝上,也不是反面朝上,它在停止滚动后,居然立在地上。“如果只考虑硬币的正反两面,不考虑其‘立起来的可能,即忽略了其厚度。多厚的硬币才能使得其立起来的概率与正(或反)面朝上的概率一样?”溷城人凝视着硬币——这个亮闪闪的点,这个奇异的点,这个没有体积、比例、明暗、色彩、香味、声音的点。他感到不安,重新捡起这枚神奇的硬币。侏儒与巨人不见了。镜子的面前只剩下脸庞绯红的女人,她的眼睛里含有如此多的火焰,而她之胴体受孕之兽,宁静,纯洁,圣美。
溷城人鼓足勇气来到女人面前(他感到:靠近她的瞬间,同时也就是离她最远的瞬间),默不作声朝她摊开手掌。如果她愿意陪他去长廊深处,这枚硬币将是报酬。他没吭声。女人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硬币,仔细端祥他长满鳞片的憔悴的脸庞,说,“帮我抓住这铁链。”
他抓住铁链,马上感觉到被撕裂的疼痛,一种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在他承受能力以外的疼痛。他尖叫起来。这根嘶嘶作响的链子,自女人肩胛骨处穿出,像毒蛇一样,缠紧他的手脚,把他往洞穴外拖去。他回头去看女人,却惊骇地发现那只是一个带有翅膀的怪物。“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溷城人。”他听见一个不无讥嘲的声音,然后他奇形怪状的影子已变成长廊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