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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家庭的医疗史

2009-04-29谭翊飞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17期
关键词:陈钢都昌县合作医疗

谭翊飞

来自同一家族的农村家庭和城市家庭,在面临疾病时,有着各自不同寻常的医疗路

时间交汇在1996、1997年左右,一个家族的两个家庭从此分别进入了漫长的与疾病斗争的日子。

在一张泛黄的家族全家福照片上,仍可以显示出这个贫穷家族人丁的兴旺。1984年,这个家族的长者90大寿,直系旁系亲属从各方远道而来,拍下了这张照片,总共有四五十人。

家族内部的分化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世代务农的一部分人凭借贫农身分、个人的努力和运气进入了大城市武汉,后来这个家庭培养了令整个族人骄傲的留洋博士。另一部分人和他们的儿孙们,仍然留在江西省都昌县务农,少数人靠着城里亲戚“关系”的提携,进入了当地市、县,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城里人和国家干部的生活。

乡村和城市的差异是巨大的,在1996、1997年左右,中国的城市和农村都在疾速变化。农村的税费负担在那几年达到顶峰,农民开始了汹涌澎湃的南下打工浪潮,农村多剩下老弱病残。旧农村合作医疗已土崩瓦解,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在那时已经开始试点,但因为农民负担沉重,需要农民缴费的新型合作医疗与中央减轻农民负担的总方针相冲突,一直止步不前。

在城市,医疗卫生体制经历了1992年混乱的国家甩包袱式的改革后开始逐步回到正轨,1998年,伴随着国企改革攻坚战的进行,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制度在全国范围内建立,“企业办社会”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此后一年,国务院机构改革,新组建了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郑筱萸以局长身份执掌这个机构,后来却发现他是一大蛀虫。那几年城市的改革如火如荼,与之伴随的包括住房体制改革、高校扩招等等。

至今为止,中国的医疗保障体系以城乡为界,分为二类,一类为农村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一类为城镇职工医疗保险和城镇居民医疗保险。此外,公务员和部分大型国有事业单位仍然实行公费医疗政策。

1996年,18岁的江西省都昌县汪墩乡茅垅村的姑娘陈春初中毕业,开始跟随打工大军南下,她先后去过广东、浙江,此前她从未去过县城。打工很不顺利,不是被骗就是求职无门。

1997年9月的一个下午,一份电报来到这个小村庄,电报来自江西鹰潭某派出所,让陈春父亲陈钢去领女儿。陈春被拐骗了,被派出所解救。

谁也不知道她被拐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回家后,陈春变得喜怒无常,有时还点燃家里的被单。村里人知道:她疯了。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病如魔咒一样缠绕这个家庭。

此前一年,1996年,远在武汉的陈春的二奶奶刘菊也患了一场大病:脑溢血。一位名医来到了她家,刘菊马上被送往了附近的大医院,但此后的十多年,疾病从未脱离过她。刘菊1954年随丈夫来到武汉。她刚到武汉时靠帮人带小孩、洗衣服度日,1975年才开始参加工作,去了一家街办塑料厂,1985年退休。不像陈春,至今仍然没有任何医疗保险,刘菊最初享受厂里的公费医疗,后来转为城镇居民职工医疗保险。当然,比保险更有效的是,她的儿子从剑桥博士毕业回来后,跻身成功人士,家庭经济条件得到极大改善。

无论贫富,生命的终点都是死亡。然而,这里的一位老人和一位年轻人——一个城里人和一个乡下人,几乎同时患病,却开始了长达11年大相径庭的疾病旅程。

噩梦

陈春母亲回忆起这11年来的经历仍像在噩梦中一般,心里在打颤。

有一次,凌晨1点,下着倾盆大雨,陈春母亲将邻居们叫醒,8个中年妇女,一个个穿着红色的上衣,抬着象征着邪恶灵魂的稻草人,往西北方行走,送到几公里外的指定地点后将稻草人烧掉。那几天,从不迷信的陈家请来了道师,在家中搭起了灵台,然后按照道师的指引操作。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没能治好女儿的病。

陈春她妈为什么要信这些法师呢?她回忆起来也觉得荒唐,只是病急乱投医,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尽百倍的努力。

陈春她妈还记得,女儿第一次自杀那天,也是劳烦了乡邻,大家把竹床倒转,将喝了农药的女儿放在上面抬往汪墩乡卫生院治疗。那天晚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没有救,一个乡亲已经买好了纸和爆竹,并且派人去村外的一块荒地上搭起停放尸体的棚子。陈钢觉得只要女儿有一口气就要救,后来终于救活了,只是手已经被针扎得不成样子,开始流脓。

父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住院一个礼拜后,实在无力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不得不抬回家。父母开始四处为她寻找民间偏方。当时,茅垅村的老村医改行不做了,一个在外地做学徒3年的新村医开始接手,他将私藏的民间秘方交给了陈钢,5角钱一粒,结果治好了陈春手上一直消不掉的肿。

这个家,也成了一个可怕的地方。有一段时间,女儿见人就破口大骂,根本没有人进她家门。有一次,女儿将一瓶除草剂倒入菜中,亲戚吃了全都肚子痛,幸无生命危险。还有不知多少次,陈春半夜突然拿起锄头砸父母住的房门。也不知多少次,陈春突然拿个木棍朝父母迎头劈来,还有时是一碗开水,或是别的。父母的痛无处诉说。

家人及亲戚对陈春的态度也有了分歧。有人认为,这样的人怕恶,打几次就不会乱来,她父母始终下不了手,即使自己被女儿打得流血。也有人建议,应当关起来,父母也关过陈春一段时间,可房间大便小便不分,最终还是放出来。

为了给女儿治病,陈钢一家一贫如洗,还经常借债,遭人白眼。在收到那个电报的一个礼拜后,家人决定把她送到九江市精神病医院,每天的费用高达70多元,一个月两千多元。陈春她爸说,“那里的医生,问了几句情况怎么样,就叫心理咨询费,一分钟不到,账单上就二十多块。” 这些都是自费支出,没有任何医疗保障。进进出出几回,九江的亲戚也有些厌烦,打电话给陈春她爸:“还不接回去,你有多少钱这样耗得起?”

那些年,农村的精神病患者逐渐多起来,村里就有七八个。据都昌县卫生局统计,全县80万人口,精神病患者有3万人,重症患者有4000余人。后来,都昌县有了精神病医院,是属于“招商引资”的项目,那个老板靠在各地开精神病院赚钱。即使如此,这家医院的收费比九江公立的精神病医院还是要便宜很多。陈春还被送到过这个医院,有一次连续治疗了一年,6000元。

后来,都昌县卫生局吊销了这家精神病院的经营执照,原因是执业医师人数不足,硬件不达标。然而,庞大的市场需求仍然存在,这家医院像打游击一样在县城不同的角落搬迁,有时是旧民房,有时是旧粮库。至记者今年采访时,这家医院又刚刚不知去向。

2008年,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开始在茅垅村推行,农民看大病也可以报销。可是,这与陈春又没有缘分,精神病不在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报销范围之列。2008年,江西省残联启动了一项民心工程,精神病患者免费一年吃药,陈钢也为女儿领到了吃药经费,一天一元钱,一年政府补贴365元,杯水车薪。

陈春她爸想不通:为什么合作医疗要抛弃精神病?为什么医院总有那么多的达标标准?为什么公立医院比私立的还贵?为什么一个小村都有七八名精神病患者而一个县却没有精神病院?

在农村,许多人认为精神病患者结婚生子后会自动康复,这也成了陈春爸妈最后的希望。陈春在发病的间歇期,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一次比一次更严重地将她拖向人生的深渊。

2004年,陈春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南方打工回来的阿亮。阿亮勤恳、诚实,个子与陈春一般高,父母做县城做小生意,生活算不上富裕,但也不愁吃穿。陈春答应了这门婚事,双方父母也同意了。

在二人初次见面一个礼拜后,双方家庭为他们举办了婚礼。那天,敲锣打鼓,陈春穿着漂亮的衣服,握着一束鲜花,和新郎一起拜完祖先,就坐上接新娘的轿车进了阿亮家。陈春爸妈发自内心地为女儿高兴,希望从此女儿的命运有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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