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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中蝶

2007-05-14陈祖芬

杂文选刊 2007年12期
关键词:梁山伯梁祝琵琶

陈祖芬

弓和弦的爱情故事

有一个爱情故事,一个叫弓,一个叫弦。弓在弦的身上缱绻,弦在弓的律动中交欢。那是把爱情演绎得淋漓尽致的现代舞。一曲拉完,弓还是离不开弦,欲离又止,欲说还休。弓,终于一狠心离开了弦,离开了,离开了,走进了哗哗的雨声里。

是弓或弦的倾盆的泪雨?不,是哗哗如雨的掌声。那是2006年11月3口的北京音乐厅,陈钢作品音乐会上,一把小提琴,用弓和弦的肢体语言,诉说着不尽的眷恋。

时间倒回去五十来年。1959年5月27日下午,上海音乐学院在兰心大戏院有个新作品演奏会,十八岁的学生俞丽娜用小提琴拉起了《梁祝》。最后…个音符淡出了,远去了,整个剧场的人也都好像随风而去了。二十出头的学生陈钢在侧幕条后直着急,怎么没有掌声?这是他的第一个作品,和管弦系的同学何占豪合作的,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作品好不好。

剧场出现了一个休止号,又一个休止号。终于,掌声响起来了,俞丽娜谢幕。掌声响个不停,陈钢和何占豪走到台前谢幕。掌声不肯罢休,俞丽娜又谢幕。鼓掌的人们泪光闪闪,那如雨的掌声是泪水的倾注?掌声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指挥说,再演奏一遍!

陈钢写《梁祝》的时候,正在经历一场梁祝似的注定是悲剧的爱情。陈钢在上海音乐学院的同学那里看到了一张北京姑娘的照片,一派纯净;然后便如《聊斋》故事里爱卜画中人那样爱上了照片人,一片痴情。与“照片”的通信便贯穿在《梁祝》总谱的创作里。不知道是陈钢把初恋的纯美注入了五线谱,还是那一个个音符已经暗示着陈钢爱情的全部。陈钢是“右派”的儿子,“照片”的家庭是革命干部。陈钢奔赴北京上进北海公园与她相会,远处的白塔上,传来凄婉的小提琴——正是《梁祝》中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别离。

陈钢的父亲陈歌辛曾创作了《玫瑰玫瑰我爱你》、《夜上海》、《渔家女》、《永远的微笑》、《恭喜恭喜》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歌。现今梁朝伟和张曼玉主演的《花样年华》,主题歌就是炼歌辛的《花样的年华》,周璇唱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陈歌辛成了“右派”,在安徽白茅岭劳改。1961年,玫瑰飘逝,零落成泥化作尘,享年四十六岁。陈钢非常痛悔地想起自己十四岁参军时,还觉得父亲没他革命,还对父亲说:你也要学习劳动。父亲说:你会挑担子,我会挑音符。我挑音符并不比你挑担子轻松、低下。到了六十年代中期,陈钢也步其父后尘进了“牛棚”。如果玫瑰玫瑰不可以爱,怎么可以爱梁山伯与祝英台?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故事,现在讲来,恍若隔世。没有隔世的,是这首情动于中故形于声的《梁祝》。1997年7月2日,香港回归的第二天,在好莱坞的碗形剧场,吕思清的小提琴刚刚拉响了《梁祝》的第一个乐句,碗形剧场周围的山壁便噼噼啪啪爆出掌声。拉响一个乐句,便点燃了一个中国的情感符号。好莱坞的山坡又好像为《梁祝》筑起了层层回音壁,掌声从回音壁上一浪一浪地震响起来,又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击着陈钢那音乐家的敏感的神经。

这场庆祝香港回归的演出,叫BravoChina,为中国喝彩。一位马来西亚华人说:有太阳的地力‘就有华人,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梁祝》!

2006年,英国闻名于世的伊顿公学举行一年一度的毕业音乐会,第一次邀请一位中国的音乐家去。伊顿公学的学生里有两位英国王子,更有别国的王子。《梁祝》的提琴声落下,伊顿的师生们站起。陈钢看到那么多金发碧眼哭得泪水涟涟,是音乐把他们击倒了。他们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不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但是纯美的爱情永远是震撼人心的!

2006年10月下旬,陈钢来京后知道正巧法国小提琴大师奥古斯丁·杜梅在中山公园音乐堂演奏《梁祝》。陈钢与身高两米的杜梅双手握在了一起,陈钢笑着说:这是我见过的最高的梁山伯。《梁祝》借鉴了二胡中一些特殊的滑音演奏法,外国演奏者很难把握神韵。那晚热爱《梁祝》的粉丝有人带了总谱来听杜梅,好比担心外国人讲中国话难免走调。

西方人称《梁祝》为《蝴蝶情侣》,但是据说在梁山伯坟头盘旋的不是彩蝶而是黑蝴蝶。陈钢觉得,他的初恋就像一对掠过夜空的黑蝴蝶,是一支黑色浪漫曲。1976年,“四人帮”粉碎后,陈钢终于又有机会去北京了。一种无法自制的激情又汹涌而来,他,拨通了她的电话: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别十五年呵!然而电话线那头传来一个声音:知道。

我很想见你!

不要见了吧。

我一定要见你!

陈钢在北京的大街上走着,远远就看见了她的身影。他追上前去,哦,不是。待到果然与她面对面的时候,也觉得那不是她,不是。那个年代过去了,她也随之过去了。她讲及她女儿也在拉《梁祝》,讲及过去的事,在陈钢听来,好像她在叙述别人的事。

春江花月不夜天

2007年正月十五的晚上,我找到陈钢下榻的1601房间。陈钢是全国政协委员,年年来京参加“两、会”。我们的谈话,常常被窗外的焰火声打断。焰火的万紫千红,那是百花齐放。

2006年10月2日,陈钢去北大的百年讲堂。这代二十来岁的人能坐得住听他的演讲吗?他不知道。台上只一台钢琴和一把提琴,没有乐队,没有伴舞,没有灯光闪烁,只有一个年方七十的陈钢,两千一百人的讲堂,坐满了花样年华,但是静得连翻开节日单的声音都能听到。他感叹北大有这样一个文化大气场!陈钢不可能把他的乐曲一一弹奏,譬如就没有《正昭君》。演讲完毕,全场齐刷刷地喊:《王昭君》!《王昭君》!陈钢的心颤栗了。他没有想到花样年华们和他这么相通,当然,他的音乐还活在年轻人的心里。所以他年轻,所以他花样。

朱军在《艺术人生》节目里,说陈钢是五十岁的容貌,二十岁的心灵。陈钢说:音乐不老,我就不老。

人生好比一只贴满标笺的行李箱,每到一处贴一个标笺。陈钢的作品也贴着时代的标笺。一曲《苗岭的早晨》,一如欢快的鸟鸣,把那个时代的人,带到充满天真充满希冀的早晨。舞剧《小刀会》,又用刀舞,演绎着革命。2006年11月3日陈钢作品的音乐会上,小提琴演奏者身后,左右各有一块牌子,写着:“安全出口”。我想,如果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多一些安全出口,陈钢本来可以拥有更多更多的早晨,和更多更多的玫瑰。

我知道陈钢又完成一部小提琴协奏曲。那是柴科夫斯基国际小提琴比赛二等奖获得者薛伟要他谱写《红楼梦》,陈钢取了林黛玉这条线。

2006年12月1日,央视音乐台转播陈钢作品音乐会。午夜我看完电视;打开手机给陈钢发短信。我说我是因为你才打开电视的。后来就忘了你了。那些遥远又熟悉的曲子,一曲一曲向我走来,舞动起来,弓和弦的舞动,琵琶和人的互动。

《春江花月夜》的琵琶声起,这是陈钢根据古曲改编的。乐器里,惟琵琶最像女人体。演奏者更是一位很女性的女性,演奏女穿一袭白裙,与琵琶融为一体。她那双纤手好像是从琵琶上伸出来长出来的。那一袭黑发也是琵琶飘落的。这曲独奏,便好像是琵琶的自弹自奏。我的视象里,看到春江花月夜里,白衣长神女舞动汗水,舞动月夜。

春江花门不夜天。

琵琶激越处,如见琵琶率领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一个个方阵行进:然后又归于淡静,好像激起的水波一圈一圈淡出,好像溅起的水花一滴一滴落下。

又有两滴落下。

还有一滴落下。

于是月夜静谧春江入梦。

世界进入云深不知处,

时间停格。

一场淅淅沥沥的掌声,如淅淅沥沥的雨声,把我从春江花月夜带入雨西湖。围着西湖转的旅游观光车,永远播放着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浓浓的爱意在西湖上一曲一曲地绕着,好像往茶杯里浇上一圈一圈温甜的奶油。

杭州的西湖,常常叫人不能从爱情中自拔。西湖边的蝴蝶,很多纯门,一如梁祝双飞蝶的纯净的爱。那位蝶中蝶,陈钢,终于有了一位心爱的妻子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原载2007年4月13日《文摘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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