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模式的外交元素:独立自主的意义
2009-04-29郭树勇
[关键词] 独立自主;中国模式;中国崛起
[摘 要] 当前关于“中国模式”内涵的讨论,不能忽视其中新中国外交的元素。由于独立自主是新中国对外交问题的一贯立场,因此剖析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就成为洞悉新中国外交秘密的一把钥匙。独立自主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其对于新中国内政外交至少有6个方面的成就;符合中国国家认同建设的战略任务;适应中国民族精神培育的基础国情。
[中图分类号] D829.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257-2826(2009)10-0042-05
一、中国模式中的外交元素
随着中国和平发展的步伐加快,特别是2008年以来世界性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的冲击,越来越多的国际学者在反思西方文明的同时,认为存在一个与美国模式相对的中国模式,而这个模式主要是经济发展模式而非政治发展模式,至多把中国发展模式中渗入了政府主导这一内容,称之为“北京共识”。如果存在一个“中国模式”,难道它仅仅是经济成功的升华?包含外交在内的中国政治发展难道不能够进行一定的经验总结吗?笔者认为中国外交对之有着独特的贡献。外交战线上的“中国模式”能否成立,笔者不可轻易断言,然而“中国模式”中不能缺少新中国外交的元素。
什么是“中国模式中的外交元素”?或者说60年新中国外交对中国的世纪性崛起做出了哪些独特性的贡献?这显然是一个宏大的课题。我们可以将之分解,把那些最重要的中国外交经验找出来。众所周知,在60年新中国外交的发展史上,许多外交战略方针都发生了变化,唯有独立自主的外交方针泰然不动。透视这些变与不变,我们也许更能认识中国外交的本质。由于独立自主是新中国对外交问题的基本立场,[1](P321)而这个立场至今没有发生变化。因此,剖析独立自主的外交立场的合理性与现实性,无疑是有学术意义的,它是洞悉新中国外交秘密的一把钥匙。那么,如何去研究这把钥匙呢?我们认为,在坚持从历史的、民族的、国际的和政治的眼光综合审视之外,要在众多的方法综合中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方法,具体地讲,要把马克思的政治社会学方法贯彻到国际政治与外交研究中去,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国际政治社会学方法(IPS)。
IPS既有西方的,也有马克思主义的,根本上是讲国际社会与国际政治的关系,核心是国际政治治理的社会性和合法性。目前,不少马克思主义IPS思想还被西方学者的理论话语所遮蔽,有必要进一步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运用中国外交实践的经验和古代中国外交思想的精粹,努力建设中国特色的国际政治社会学。中国外交的主要任务是以中国独特的模式“同世界各国建立外交关系,走向国际社会”,[2](P7)这个融入过程的基本矛盾是中国在保持自身政治独立的同时,适应国际社会的规范与制度,在国际政治斗争与合作中同时照顾国内社会与国际社会的积极互动。用IPS的方法研究独立自主之必要,就在于它坚持于行为体与社会结构的同构关系之中的主观能动性和行动自主性,是一种主体性的充分体现,与此同时,它又能适时地遵守社会结构与规范规则的要求,是主体性与社会性的高度统一。独立自主可以分为“自力更生型”、“和平共处型”、“开放共赢型”、“全球责任型”等几种类型,它可以大致对应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各个历史发展实况。在国际社会框架下,一个国家在不同的社会条件下有着不同的对国际规范的依赖性并由此而呈现出不同的独立自主性。
二、独立自主符合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
相对于“美国模式”,坚持马克思主义是中国的独特方面。独立自主与国际合作的平衡问题,是任何主权国家无法回避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开创了科学社会主义体系,不是在颠覆现代性,而是在发展现代性,主张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同时,并不否定民族国家时代的一些基本国际原则。恩格斯曾说:“由于人们不再生活在像罗马帝国那样的世界帝国中,而是生活在那些相互平等地交往并且处在差不多相同的资产阶级发展阶段的独立国家所组成的体系中,所以这种要求就很自然地获得了普遍的、超出个别国家范围的性质,而自由和平等也很自然地被宣布为人权。”[3](P447)恩格斯虽然并未直接使用独立自主的词汇,但是他显然把民族国家时代的独立平等视为想当然的国际政治现实了。在经典作家看来,即使是无产阶级的国际联合,或者社会主义国家联盟,也应该遵守平等独立的原则。这些国家“在内部事务上的自主和独立也就包括在国际主义这一概念本身之中。”[4](P84)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克思主义者在国际政治领域从来就没有奉行完全的理想主义。19世纪中后期的西欧国际关系已经十分紧密,在这种情况下强调无产阶级的国际联合不能忘记彼此之间的独立与平等,说明了只有建立在独立自主基础上的国际主义才能是现实的国际交往思想。
历史表明,社会主义政权若不坚持独立自主的原则而去一味地追求国际主义,就容易归于失败;而那些坚持独立自主的社会主义政权,则往往显出强大的生命力。上个世纪30年代苏联对于欧洲国际关系的处理,30、40年代中国革命的最终胜利,南斯拉夫在上个世纪50、60年代的国际地位,80年代以来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功,都是独立自主外交路线取得成功的典范;相反,30年代初期中国共产党盲目执行“共产国际”错误路线招致重大挫折;80、90年代东欧共产党政权纷纷垮台,部分原因是这些社会主义政党绝大部分时间里追随苏联党,在外交上采取了一种附庸政策,未能像铁托领导下的南斯拉夫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那样独树一帜,走不结盟的道路。而各个国家的共产党只有把马克思主义同本国国情相结合,独立自主地开展革命与建设,才能找到通往胜利的道路,因此,“独立自主才真正体现了马克思主义”。[5](P191)经典作家之所以在晚年重视社会主义政权之间的独立平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之所以表明独立自主是社会主义国家外交工作的立足点,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在民族国家体系的大时代里,在共产主义世界体系尚未到来的历史条件下,只要将红色政权建设在固定的民族国家之内,民族主义就成了挥之不去的幽灵,[6](P108)国际主义原则要通过爱国主义的行动体现出来,独立自主地开展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外交关系。
三、独立自主是60年新中国外交的主要成功经验之一
新中国成立以来,三代领导集体无一例外地把独立自主作为外交政策的基本立足点。周恩来在外交部成立大会上表明了新中国的立场是独立自主,号召 “要认清帝国主义的本质,要有独立的精神,要争取主动,没有畏惧,要有信心;”[7](P9、10)邓小平在1982年党的十二大上讲话,为后来的中国外交定了调子:“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我们的立足点。”[5](P3)江泽民要求中国政府“坚持邓小平的外交思想,始终不渝地奉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8]胡锦涛则指出“不管国际风云如何变幻,中国政府和人民都将高举和平、发展、合作旗帜,奉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9](P47)当然,三代领导人论述的具体内涵和侧重点也有变化,基本上经历了上文所涉由自力更生型向和平共处型、开放共赢型的嬗变。第一代领导人讲独立自主,主要是从人民共和国外交立场与国民党政府“跪在地上办外交”的依附外交相区别,但并不排斥一定意义上的对外结盟,条件是这种结盟要建立在平等互助的兄弟般友谊的基础上;第二代领导人讲独立自主,主要是区别于任何类型的政治军事结盟,尤其是在反思60、70年代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路线的基础上强调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的结合,不以意识形态定亲疏,以国家利益为外交出发点,发展全方位的外交关系;第三代领导人讲独立自主,主要是针对“一超多强”的新国际体系和中国崛起等新形势,强调独立自主与融入国际社会并行不悖,主张在全方位发展各种战略伙伴关系和开展开放共赢的国际合作中坚持独立自主,走一条和平发展的新道路。
从整体角度看,独立自主外交政策大致可总结为6个方面的成就:一是树立大国形象。它确立了新中国外交的基本立场和基本立足点,树立了中国独立、平等、和平、合作、负责任的大国形象。二是支撑政策体系。它构成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本底色,构筑了以互相尊重主权与领土平等、互相尊重、平等互利、互不干涉内政与和平共处为核心内容的外交政策体系。三是确定国际身份。它从实践上赢得了国际社会的尊重,特别是获得了广大发展中国家的支持,也确定了自身的发展中大国的国际身份,并以此为战略依托重返国际社会(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并成为举足轻重的大国。四是促进世界和平。它较好地处理了与美国、苏联(俄罗斯)等超级大国以及与欧盟等各力量中心的战略关系,开展了全方位外交,反对了霸权主义、帝国主义和种族主义,维护了世界和平,也营造了中国的政治独立与改革开放的良好氛围。五是推动民族复兴。在中国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中,中华民族的自信心与自豪感得以极大地培养与释放,中国人扬眉吐气,国民士气与民族精神得以重振,极大地有利于国内改革开放的事业和中华民族的复兴。六是充实中国模式。外交上的独立自主(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与政治上的政府主导(以及与之相联系的民主集中制),以及有计划的市场经济,都是目前中国模式的重要内容。
四、中国国家认同建设需要外部交往中的独立自主
中国的一大国情是,国家认同先天不足,后天缺乏。所谓先天不足,是指近代以来革命志士都普遍认可的一个观点,即由于天下主义的影响,中国人对家庭和睦与世界大同较为看重,对于家与天之间的国却不施以太多的认同。造成这种先天不足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一是家族认同是根本,天下一家是归宿,国家认同成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中间环节,换言之,天下认同与家族认同超过于国家认同;二是中国人对于中国的热爱,主要是对中国文化或文明的热爱,而不是对中国政治含义上的国家热爱,换言之,文明认同超过了国家认同①;三是几千年的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专制统治也未能给老百姓多少实惠和好感,民间对政府是敬而远之,换言之,专制统治削弱了国家认同。几千年来,家族认同、国家认同、文明认同的强大,以及专制统治的猖行,都不利于中国人形成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认同。
所谓后天缺乏,是指在世界全球化开始之际,有三件大事影响了中国的国家认同建设。一是英国工业革命时期,中原王朝被满清民族所统治,在很长时间内,中国民间不认同清朝的民族压迫和政治统治,在西方民族国家日益兴盛的时代,中国人处于政治认同与民族认同的分裂时期,国家认同建设处于落后状态;二是晚清以来,中国民主革命兴起,救亡压倒启蒙,自孙中山先生起,历代中国政府比较强调军政、训政而非宪政,造成了外交主权意识上强化的同时,国内政治上的民主政治建设相对迟缓,出现了民众对国家对外主权的认同较强和国家对内主权的认同较弱的不平衡发展;三是正当中国人民和其他被解放的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建设民族国家的时候,世界政治发生了转折性变化,国际交往与国际制度的普遍发展使得主权不再神圣,而在欧美一些发达地区一体化和主权让渡现象日益频繁,后现代主义已经进入政治学和国际关系领域而成为重要思想潮流,影响了革命后大国的主权维护和国家认同建设。
60年来,中国共产党担负起中国国家认同建设的历史重任,就不能不举起爱国主义(新型的民族主义)的旗帜,而真正的爱国主义又往往可以从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中得以直接的体现。无论是建国早期的“另起炉灶”,还是“三个世界”理论;无论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国家利益至上原则和反对霸权主义,还是90年代以来的中华民族复兴思想,都贯穿了独立自主外交政策的思想,而这些思想都与中国国家认同建设息息相关。
五、民族精神培育也离不开独立自主的意志贯通
中国民族精神中有许多很好的方面,如勤劳、勇敢、和平、智慧等,正是这种可贵的优秀品质造就了伟大的中华文明。当然,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统治也塑造了中国人的一些不合现代社会的民族性格,其中一点就是过于顺从的意识和根深蒂固的奴性思想。这些思想看起来是国内政治问题,其实也是外交文化问题。因此,强调主权至上和独立自主原则,不仅仅是一般的外交政策,还是一种政治举措和文化建设战略。关于这一点,近代大思想家梁启超先生就很有洞见。他一生中撰写了许多有关的文章,阐述独立可以解决奴性、国家独立与个人独立的思想:“独立者何,不藉他力之扶助,而屹然自立于世界者也。人而不能独立,时曰奴隶,于民法上不能认为公民;国而不能独立,时曰附庸,于公法上不认为公国。嗟乎,独立之不可以已如是也。易曰:君子以独立不惧。孟子曰: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又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人苟不自居君子而自居细人,不自命豪杰而自命凡夫,不自为丈夫而甘为妾妇,则亦矣。苟其不然,则当自养独立之性始。”[10](P63)梁先生希望近代中国人恢复大丈夫思想,内兴民权、外争国权。
梁先生甚至将独立自主视为一种德性,认为中国之独立需要从根本上持续消除国人的依赖思想,对外的独立人格和国格,要从对内的自治精神做起:“既奋独立之精神,尤当蓄独立之能┝Α!…我国人诚欲独立,则不可不先谋自治。国者,个个之积也。故自治不必责之团体,而当先课之一身职业足以自活,知识足以自教,道德足以自善,才能足以自修,个人能自治矣。推而及之团体地方能自治矣。推而措之国家,一国之治毕举,内力完固,他力自不足以相侵。如是则独立之资格既完,而独立之威严可保。否则,难有独立之精神,恐无以持久而善其后也。”[11](P9)梁先生显然受到英美社会的历史经验的影响,认为要有独立的职业,独立的道德,形成社会自治的组织及传统,最后扩至国家层面的独立。这种路径是否适于中国尚须讨论,然而梁先生强调内外一致,自治精神与主权精神不可分割,对外独立源于对内自强,民族精神需要重建,无疑是正确的。民族性格的改造,不能不受制于汤因比所谓的刺激——反应的逻辑,从这种意义上讲,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根本上是一项基本国策。
当然,独立自主并非中国模式之外交元素中的唯一成分,且其内涵也在不断丰富发展。然而,中国外交的成功得益于中国的独立自主,而一些基本的因素推动着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秉持,除了上文所列4大因素之外至少还有5个方面,即中国矢志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意志、中国文化必胜的优越感、东方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责任、最大发展中国家的国际身份、自始至终坚持本国国情进行革命与建设的逻辑。另外,独立自主并非远离国际政治的社会性,恰恰相反,独立自主越坚决,主权原则越落实,国际社会的基根越牢固。真正的独立自主是在融入国际社会和开放共赢的国际合作中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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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