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阳五代王处直壁画墓
2009-04-29郝建文
郝建文
曲阳,春秋时属鲜虞,战国时为赵曲阳邑,秦置曲阳县,汉改为上曲阳,北齐时复名曲阳县,隋初又改为恒阳县,唐元和十五年复名曲阳,沿用至今。据《水经注》解释:“城在山曲之阳,是曰曲阳。”此山指的是古代北岳恒山,由此可见,曲阳因古时建城于恒山弯曲之阳而得名。
在曲阳县城西北30公里的灵山镇西燕川村村西有座海拔400余米的大山,山间小盆地处有座古墓。早在800年前的金代,盗墓者就挖开洞穴进入了后室,因建墓者在前、后两室之间用石块进行了封堵,那次盗贼并不知道还有前室,仅盗走了后室的随葬品。
1994年春,该墓再次遭劫。陕西西安、咸阳的一批犯罪分子携带炸药来到这里。他们似乎非常“专业”,在前室北侧中部,采用挖竖井和爆破结合的方法,搞了个直径约1米的盗洞,进入了这座千年古墓。
考古工作者通过这个盗洞进入墓室,发现他们不仅洗劫了前室及东、西、耳室的随葬品,而且还毁坏了前室北壁的山水画,拆掉了一些两室之间封堵的石块,钻进了后室。他们盗走了前室的10件汉白玉彩绘浮雕(后室的散乐、侍奉彩绘浮雕也已从墙壁上撬出,只是还没来得及运走),并试图盗揭壁画。几幅侍女壁画四周有手铲或刀具留下的深深切割痕,或许是白灰和石墙粘接得十分牢固,壁画不易揭取吧,可恨的盗墓贼竟将人物进行了毁坏,前室东、西两壁耳室北侧的侍女几乎仅剩下头部。
由于该墓所处位置非常偏僻,保护起来十分不易。经报请国家文物局批准,1995年,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等单位对其进行了抢救性发掘。我有幸主持了壁画的临摹工作,在墓中度过了近一个月的时光。
该墓坐北朝南,用青石砌筑,由墓道、墓门、甬道、前室、东西耳室及后室组成,墓室全长近13米,墓底距地表有10米多。当年建墓时,为了防盗,墓室上面筑有5米高的夯土,墓道内填满了大石块,临近墓门处有的石块重达1吨。
经两次被盗,随葬品已寥寥无几,所幸的是墓室内出土了墓志,和近100平方米的壁画及汉白玉彩绘浮雕。
根据墓志得知,墓主人是唐末、五代早期的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王处直在《旧唐书》、《旧五代史》有传,记载他为唐末、五代后梁时期的义武军节度使,是当时河北境内的的藩镇势力之一。王处直祖籍并州晋阳(今太原),家居京兆万县胜业里,当时是京师一带是有名的富族,财产数万。唐朝中叶,“安史之乱”后大唐开始走向衰败。平乱之后,为安抚投降的安禄山、史思明旧将,唐中央政权以赏功为名对他们授以节度使等职,管辖原安、史所占之地。而卢龙(治所在北京)、成德(治所在正定)、魏博(治所在大名)节度使势力最大,形成了实际的藩镇割据。为消弱成德节度使,隔断成德、卢龙二镇的联系,唐德宗在二镇中间划出了易、定、沧三州,置义武军(治所在定州)直属唐中央领导。
公元879年,王处直的哥哥王处存任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协助其镇守疆域。王处存死后,在公元900年,宣武节度使朱温为征服河北的藩镇,大举进攻定州。王处存之子王郜继任节度使,他遣叔父王处直与朱温大战于沙河怀德驿,结果义武军寡不敌众,王郜弃城投奔晋王李克用,王处直向朱温投降,被委任义武军节度使,公元909年,建立后梁的朱温下诏封王处直为北平王。
墓中的壁画和彩绘浮雕的大致分布是:在甬道两侧各嵌有一个浮雕彩绘的武士(已从美国追回)。前室顶部绘星象图,星象图下面绘仙鹤,彩绘的十二生肖汉白玉浮雕点缀其间。北壁的正中是一幅水墨山水屏风画,其两侧及东、西壁各绘有五扇折曲屏风。屏风画有花与鸟、花与湖石的组合,它们相间排列。其中在东、西壁的两个耳室北侧,各绘了一对侍女。在南壁墓门的两侧各绘一对侍卫,侍卫身后各嵌一块彩绘的浮雕(已被盗,现仍不知其内容和下落)。
在两个耳室的东、西壁分别绘有山水、花鸟屏风画及帽架、展脚幞头、长形盒、瓷枕和细颈瓶等。其他几壁主要绘站立在屏风前的人物,共有6人。西耳室人物后边绘素面屏风,东耳室人物后绘竹叶屏风。
后室为墓主居住的地方,砌有棺床,棺床上发现了墓主及其夫人的尸骨,室顶涂了一层赭色。东、西及北壁绘三开折扇花鸟画的屏风,东、西壁屏风的南端嵌有彩绘的侍奉和散乐浮雕,浮雕的上方以及南壁东、西两侧绘有深红色幔帐,上饰白色图案。
该墓壁画中,花鸟画所占比重最大,次为人物和山水。绘画多采用屏风形式,这可能与当时流行屏风画有关。在传世卷轴画中,五代王齐翰《勘书图卷》、周文矩《重屏会棋图卷》中都有屏风画的描绘。
经过科学测量研究,得知当时具体的绘制步骤和方法是:花鸟的画法,先用硬棍之类的东西起稿,把鸟、枝干、花朵的位置粗略地勾圈一下,然后用淡墨勾勒鸟和花朵,线条流畅,形象生动。接着用朱砂色点染花心,用赭色或稍加些绿色画枝干,叶子几乎不勾勒,而用绿色直接来画,颇有特色。
人物的画法有两种。一种是以线为主,先勾勒后施色,壁画上并不见起稿线。如耳室中几个人物的勾勒,运笔干净利落,起落之间娴熟而充满自信。从画面的效果看,东耳室南壁持拂尘的丫环,黄袍的着色似有晕染效果,东室北壁和西室南壁妇人的长裙,则是用平涂的方法。但这几个妇人的红色短襦和长裙的着色,则是将凸起的部位留出,在凹下去的部分施色。用色很厚,落笔果断,着色也并不完全依赖衣纹线,表现了丝绸光润和立体的感觉。
另一种是先起稿,起稿的划痕明显,之后稍加勾勒或者不加勾勒,便直接用色去画。如前室南壁的两对侍卫。在起稿的时候,只抓人物的大轮廓,人物形象极少勾勒,尤其是墓门东侧人物,现在我们看到的,手和面部的一些线,有些就是起稿的划痕。这两个人物的面部有晕染效果,嘴唇也点了红色,从他们的脸上似乎看到不到一丝的阳刚之气,好似男装的女侍。女扮男装在唐代是很流行的,一些唐墓壁画中就有男装女侍的形象,在王处直墓的散乐浮雕中也有。只是这两个人物刻画的如此随意,极有可能表现的是宦官形象。
两个耳室中的壁画也很值得注意。东、西室共有6个人物,其中3个分别是叉手站立的童子、持拂尘和抄手的丫环。另外3个则都是上穿短襦、肩上披帛、下着长裙、手里分别捧碗、瓶、盒的妇人,她们体态高贵优雅、丰腴肥满、衣着华丽。其中东耳室北壁的妇人,身材高挑、刻画很精致,活现了宫廷贵妇那种悠闲的神态,她是这三个妇人中最年轻最出众的一位。根据墓志所载可知,王处直是和他的楚国夫人、博陵郡夫人、豳国夫人葬在一起的,那么壁画中这三个妇人极有可能是王处直夫人的形象,最年轻的这位或许就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吧。
最引人注目的是壁画中的两幅水墨山水屏风画。一幅绘于东耳室东壁,宽1.6米、高近0.5米,画幅横长,画面为两山夹峙,有山远水阔的视觉效果。另一幅绘于前室北壁,宽2.2米、高1.8米,经考证,它是在王处直下葬后,前后室的通道用石块砌好,抹上白灰后匆匆绘制的,是该墓最后完成的一幅作品。由于绘制时墙壁未干,多处线条都能看到笔毛划进壁面的痕迹,许多线条还能看到毛笔在运笔时和白灰掺在一起画出来的那种效果。
仔细观察,这幅山水画的绘画步骤大致是,用墨线勾出山石的轮廓,再用长短线表现结构起伏,极似披麻皴。近景的山石和水岸坡脚用笔顿挫转折,笔法松动娴熟,表现得很具体。松树的树干用双勾,其他树干直接用干笔写出,并且由近到远,枝叶用笔也渐远渐疏。远山的小树用竖笔小点,有渐高渐远的空间效果。整个画面似一气呵成,从画面中能感受到画师创作时的激情。
这两幅山水画没有设色,完全用墨笔完成,因此,画师的笔法特征十分明显,传世的五代画家荆浩、董源山水画中的一些笔法,在这两幅画中已能看到。
王处直墓的山水画有明确的年代,早于传世的五代画家的山水画作品,对我们了解唐代水墨山水画提供了珍贵资料。
在东、西耳室用白描的手法绘制有不少器具。画师用笔沉稳,器皿上纹饰的线条多抑扬顿挫,表现了极强的质感。从画面传达的感觉来看,这些器皿应是金银器。江苏丹徒丁卯桥唐代银器窑藏器物中的凤纹大盒和壁画上大盒的造型很相近,西安出土的镏金小银盒和壁画中的小盒也有些相似,足见画师用线表现物体质感和造型的功力。
王处直墓出土的汉白玉彩绘浮雕壁画非常珍贵。它采用的是先雕后绘的制作方法。如后室的散乐、侍奉浮雕,在雕完后,用白色整个涂刷一遍,然后再勾线或施色。雕刻时只求大的效果,像人物的眉毛、眼睛、指甲盖,裙上的小花纹以及器皿上的纹饰等细部,并不去深入雕刻,而是通过墨线勾绘来表现。雕刻中的不足和失误,也用墨色来修补,如侍奉浮雕中从前向后的第三、六、九个侍女的发髻就是修补过的。另外,局部还采用了线雕的手法,如散乐浮雕中弹箜篌的左臂和手。浮雕的色彩主要有朱砂、褐、赭、青、绿等色。人物的面部、手以及器皿、乐器等,看上去似涂了一层薄薄的赭色。
1997年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的“全国考古新发现精品展”和2000年在世纪坛举办的“世纪国宝展”中都就有王处直墓散乐或侍奉浮雕的身影,它们还作为我国的文物精品赴意大利等国展出。
2000年,王处直墓被盗的武士像非法走私出境,出现在嘉士德于纽约举办的中国文物拍卖会上,后被我国政府成功阻止,并无偿返还我国。接着,又有美国大收藏家安思远先生,发现自己用重金购买的一件浮雕石像与这件浮雕在尺寸和艺术风格方面相当一致,为同一墓葬被盗物品,于是将其珍藏的武士像无偿捐献给中国,珍藏在国家博物馆里。
这对武士浮雕,雕刻精湛,表面敷彩贴金。从拍卖会上追回来的浮雕,当时拍卖估价是40到50万美元。武士虎背熊腰,头戴头盔,身着铠甲,手按利剑,脚踏卧兽,肩上站一凤鸟,凤鸟口含宝珠,羽翅丰满。武士护耳外翻上卷,似鸟翼。其双眉斜立,怒目圆睁,两腮肥腴,双肘间袍袖飘舞上扬,极富动感,显得威风凛凛,是难得一见的五代时期的石雕艺术珍品。
我们今天能看到如此精彩的艺术品,源于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就是王处直的义子王都。
王都,原名刘云郎,陉邑(今河北无极县)人,从小失去父母,被一个擅长巫术的能人带走,转送给了掌握军政大权的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做养子。他慢慢长大了,聪明勇敢,武艺高强,深受养父喜爱。虽然王处直的三位夫人也生了儿子,但王处直还是把军权的一半给了养子。
公元921年,成德节度使王镕被义子张文礼杀害,王处直没有响应李存勖(李克用的长子)对张文礼的讨伐,被李存勖猜忌。于是,他秘密联络耶律阿保机,背叛李存勖,让避居北方的亲生儿子到那里搬请援军,许诺将把自己全部权力传交给亲生儿子。
不巧消息被泄露,于是整体局势发生了大逆转,王都趁援兵未到,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他和养父身边的高级幕僚策划了夺权计划,趁养父外出之际发动兵变,接替了全部军政大权。为斩草除根,杀死了王处直的心腹将领和所有儿孙,并把养父和三位养母软禁在西侧宅院之内。
两年后,王都去看望养父,悲愤至极的王处直挥拳打了这个一手养大的狼崽,质问:“逆贼,我何负于汝!”因为手边没有兵器,差点咬了王都的鼻子。不久,王处直忧愤而死。或许是为了救赎自己愧对养父而不安宁的灵魂吧,王都极其隆重地办理了丧事,为养父修建了这座格外讲究和豪华的墓室。
从史籍记载和考古发现来看,唐代的墓葬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在墓葬的规模、建筑结构、随葬器物等方面都有显著的区别。在唐代,即便是正一品,如果没有皇帝的殊宠,也不能使用双室墓。而并非一品更不是正一品的王处直,竟使用了如此豪华的双室加双耳室墓,足见五代时期军阀势力的强大。
据《旧五代史•王都传》载,王都“好聚图书,自常山始破,梁国初平,令人广将金帛收市,以得为务,不择贵贱,书至三万卷,名画乐器各数百,皆四方之精妙者,萃于其府”。他喜好收藏,据说唐朝末年,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溃兵及流民抢掠京城府库金帛,秘藏书画珍品也从宫廷中流散,这些书画珍品立刻成为收藏者们猎夺的对象,官府、内廷在战乱中失散的图书,多为王都搜获,他是后唐时期著名的收藏家。
当年,王都软禁了王处直,归降了后唐李存勖,并和他结成了儿女亲家。没有想到的是,明宗李嗣源(李克用的义子)即位后,厌恶王都,想除掉他。王都联络契丹反唐。李嗣源派大将王晏球讨伐王都的驻地定州。王都坚守一年多,天成四年(929年)二月,定州城破,王都败阵,奔马回府,纵火焚烧府库,使平生所聚3万卷图籍书画,悉数化为灰烬,他和家属也自焚身亡。
王都是王处直墓的筑建者,毫无疑问,在墓室浮雕和壁画设计制作方面,一切都是按他的意思操作的,正是由于他对艺术品有着很高的鉴赏能力,所以才为我们留下了这座地下古代艺术殿堂,留下了如此珍贵的绘画和雕塑。毫不夸张地说,王处直墓中的壁画和彩绘浮雕,体现了五代时期绘画和雕刻艺术的最高成就。
我们无法知道这些壁画和彩绘浮雕的作者是谁?何方人氏?不过,在西耳室北壁,侍女左上方的黑色边框上,我发现了画师的几个手指印,印痕清晰。我猜想:或许是画师蹲在那里画的时间久了,当他站起来时因劳累险些摔倒,本能地用手扶墙,无意中留下来的吧,这个小小的发现让我惊喜。
画师的这份呕心沥血穿越了千余年的时空,深深触动着我,这或许是古人对我们后人的一种托付吧,我们竭尽全力也要将这份文化瑰宝保护好并继续传承下去。(责编:孙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