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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香巴拉信使

2009-04-29

青年作家 2009年11期
关键词:木里洛克

祝 勇

祝勇 作家、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全国青联中央委员、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驻校作家,出版作品30余种,包括文学作品《旧宫殿》、学术专著《反阅读——革命时期的身体史》。

夏诺多吉

如果我是约瑟夫•洛克,我会在1928年一个晴朗的夏日看到这样的景象:夏诺多吉雪峰像一艘洁白的帆船自云海里飘浮晃动。在洛克眼中,夏诺多吉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它不是大地的一部分,而是天空的一部分。所以,它并不出现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而是根据自己的意愿出现或者消失。没有人能够预测它的旅程。这增加了它的神秘性,并且让洛克产生了一种恍惚感。它的出现,完全是一种偶然。在藏族人看来,这表明了神山对这个外来者的某种厚待。它并不像某些土司那样对洛克的到来持怀疑态度——这曾让这个外国佬吃尽苦头。所以在那一刻,洛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夏诺多吉雪峰,内心突然感到某种疼痛——因感激、崇敬和幸福而生出的疼痛,在经历了漫长的艰辛跋涉之后,像刀子一样划来。

有人说,时间像筛子一样把生活中一些细节无情地筛走了,只留下粗大的记忆片断和伤痛的颗粒。正如一个旅途中的人,对经过的道路和村庄,翻越的雪山和跨过的河流,遇到的野兽和女人,多年以后也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的场景和刻骨铭心的温存。那么,如果我是约瑟夫•洛克,我一定不会忘记1928年目睹夏诺多吉的那个宁静的午后,在风雨中日渐僵硬的内心正被一股疼痛突袭的时刻。即使时间的流水可以冲淡一切往事,但总有一些时刻,滞留在掩蔽处,并在某种不经意的时刻沉渣泛起。

所以,当约瑟夫•洛克,一个年过古稀的白人绅士,在美国檀香山的病床上辗转反侧时,那座神秘的雪峰,再次飘临他的窗口。1962年的洛克,手指被一支燃尽的雪茄烟灼痛,一抬头,1928年的夏诺多吉,居然就在窗外,咫尺之遥。还像从前一样,清幽、俊雅、神秘。这时,一种更深重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他知道,他已无法再回到1928年的中国。他的道路,已经被时间斩断。

1928年,44岁的约瑟夫•洛克正跋涉在中国横断山脉地区的崎岖道路上。在海拔4000米的高度,无边无际的冷杉林将他们围困。道路仍然存在,洛克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自他38岁来到中国西南边陲,还对道路的面貌一无所知,但他从不怀疑它们。道路构成了他的信仰,让他坚定不移。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为那些道路提供证明。他几乎把一生的时间都花费在道路上。他终生没有结婚,私生活是一个谜。道路似已取代了爱情,对他构成经久不息的引诱,令这个理智的科学家无法抗拒,欲罢不能。

尽管脚下的道路时断时续,但它终究没有背叛洛克,而像温柔的马,一步步,把他送到与神靠近的高度。贡嘎岭垂直分布的植物谱系,就这样在这个地理学家兼植物学家面前一一呈现,像专门为他准备的展览。他选择了一些植物的叶片、花朵,在标本箱里一一存放好。在冷杉林中,暗藏着无数的粉红色和白色花朵,像黑夜里的炭火,时闪时灭。标本如同文字,暗自书写他的漂泊史。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标本就是他的日记,当他对旧日的某些细节已然淡忘,那些散发着旧日芳香的植物碎片就会提醒他从前的一切。于是,那一天的天气、所在的高度、周围的环境,以及每个随从的表情,都会历历在目。对他来说,那些植物不仅仅是他从事科学研究的对象,更是一些来自昨日的使者——每片标本都来自一个庞大的王国,它们准备在任何时候向他透露那个王国的消息。而洛克,则能透过标本箱里的一节枝叶,听见一片树林或者花海的众声喧哗。

很多年后,洛克仍能在那节灌木标本的提示下,回想起4587米高度上的贡嘎岭。他沉睡多年的记忆被喇嘛向导和藏民们的呼喊唤醒了:“拉杰罗(神胜利了)——拉杰罗——”那时他们已经越过冷杉林,布景已经改换成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他循声望去,藏人们正在点燃枝丫作为供品祭献神山。据说这座神山的名字,是五世达赖阿旺洛桑嘉措所封的。洛克盯着那座神山打量,眼睛没有来由地湿热起来。对于这个希望通过冒险获得成功的美国白人而言,胜利已经离他越来越近。那时他还不会想到,他毕生的成果将在一场战争中被无情地夺去,而绝望的他,将用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抵住自己脆弱的额头。

横断山脉

横断山脉深处一个名叫稻城的地方,在1928年因一个人的到来而被岁月铭记——那个名叫洛克的美国人像一个耐心的考古学家,慢条斯理地,把一块深埋的金子从时间的积土中挖掘出来。

稻城县地处四川省西部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内,青藏高原东南缘,横断山脉地区脉东侧。它的东面,雅砻江和鲜水河由北向南,在雅江汇合后,以更大的势力冲向南方。从稻城向西,翻越沙鲁里山,就可以看见金沙江金光闪动,被两旁钢青色的峡谷包裹住,沿着与雅砻江平行的方向汹涌奔流。峡谷仿佛音箱,将河流松散的声音聚拢起来,使它变得无比宏大,似乎水的移动引发了整个世界的共振。金沙江的另一岸为青藏高原。金沙江是横在甘孜与西藏之间的一道鸿沟,但它从未割断过两岸藏人互相眺望的视线。顺金沙江南下,就到了云南的中甸、丽江、宁蒗,在雪域山神的庇护下,一个华丽斑斓的世界脱颖而出。

从地理意义上分析,稻城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正处在几个重大的地理和文化板块的衔接点上,像一个点,把四川、西藏和云南的藏区焊接起来。从地图上看,由西向东,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岷江依次排列,如若干并列的琴弦,被粗旷的风频繁拨动,铮铮作响。而在这些河流环环相扣的广大流域中,稻城刚好处于它们的几何中心——祖先们机敏地挑选这里作为定居之地,也许就是为了在寂静的草房里时刻倾听河流的鸣唱与万物的喧嚣。

反反复复的雪山河流,像晶莹剔透的莲花瓣,把稻城层层包裹起来。稻城就隐藏在没完没了的雪山背后,遥不可及,仿佛真是麦穗的层层包裹中隐藏的一颗润如珠玑的稻米;或者,躲在层层叠叠的树枝间的一个安静的鸟巢。通往稻城的道路没有捷径,只有同时具备了勇气和坚韧的人,才能得到道路的信任,对他网开一面。所以,进入稻城的人是经过筛选的。

凝望中国地图,不难发现,中国的山川河流,基本上都是东西走向的。曾有人把中国地图比喻成一片海棠叶,这些东西走向的山川河流,就构成了海棠叶上均匀散布的筋脉。而在横断山脉地区,这一有规律的肌理突然被扭断了。仿佛有一股巨大的能量,使局势发生逆转。大地的皱褶一律变成南北排列,河流掩藏其间,暗自修改了行程——它们在拒绝了太平洋的引诱之后急转直下,奔腾向南,声势浩大地投奔印度洋。河流最近处只隔几十公里——站在河与河之间的山峦上,我们可能同时听到两条河的默契合唱——而它们的入海口,却相差数千公里。这一点很像相爱中的两个人,耳鬓厮磨之后,便是远走天涯,毅然决然,谁也不肯回头。

横断山脉,大地上的异己分子,它离经叛道,蛮横地修改了大地的规则,确立了自己的真理,使许多水到渠成的情节陡然生变,成就了意外和传奇。山脉因“横”而“断”,使得南北的分野不再明显,而海拔的变化至关重要。决定植物分布的不再是纬度,而是等高线。横断山脉改变了道路的方向,使它由水平变成垂直。它当然也改变了植物的道路。张锐锋说过一句话:“植物对于运动的渴望比动物更强烈。”梅特林克也说过:“表面上看来,植物世界是一个极其宁静、温顺,充满无怨无悔和逆来顺受的顺从精神的世界,但是,仔细观察后你就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它们对于命运的抗争是异常激烈和坚韧的。”植物学家不能解释的东西,在哲学家那里可以得到答案。

横断山就是这样的哲学家,对植物的追求了如指掌。它像一个阅历丰厚的父亲,不露声色地欣赏它们的成长。青春期的植物,在摆脱纬度的禁令之后放肆地奔跑。从河谷亚热带到高山寒带,跨越六个气候带的植物,不约而同地选择横断山脉地区,其中包括狼牙刺、川甘亚菊、紫金莲、马鞍羊甲蹄、密蒙花等组成的干热河谷阔叶混交林、灌丛草甸带;云杉、冷杉、红杉、白桦等组成的山地暗针叶混交林、灌丛带;云杉、铁杉,以及草甸上大面积的紫丁、杜鹃、金露梅等组成的亚高山针叶林、灌丛草甸带;香柏、杜鹃、鬼箭、高山柳、忍冬等组成的高山灌丛草甸带;高山蒿草、苞叶风毛、地衣、黄兔花、蓼科、兰科等组成的高山荒漠植被带;以及红景天、风毛菊、绿绒蒿等组成的高山流石滩植被带。

当然,也包括人种。横断山脉也改变或造就了人类文明的分布——文明取决于生存方式,生存方式则取决于自然条件。形态各异的文明类别不是在大地上由南向北平面铺展,而是在不同高度上,分布于广大的河谷、丘陵、草原、森林、高原、雪山间。这一地区与中原地区的根本不同,就在于它的多元性、丰富、离奇,充满着不可预知。在中原,即使跑出五百里,看到的仍然是相同的景象。而在横断山脉地区,翻过一座山的工夫,就会遭遇好几种不同的文明类型——它们就像植物一样,寻找着最适宜自己的环境。

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岷江,六条大江的流域,包括了川西高原、滇西北横断山脉高山峡谷区、滇西高原区和藏东高山峡谷区的广大地域。作为中国大陆第一阶梯向第二阶梯的过渡地带,它从青藏高原突然沉降下来,江河发出的低沉钝音,使我们聆听到了大地在沉降中的剧烈心跳。大地在这六条大江以及众多支流的切割下变得零乱不堪,来自青藏高原腹心地带的水系也通过这里向外倾泄而出。在这里,高山峡谷对偶排列,绝对高度虽已逊于第一阶梯,但相对高度却远远超过第一阶梯——贡嘎山在水平距离29公里内的相对高差达到了6200米以上。所以,学术界把这里称为“世界上山最大、谷最深的地区之一,其地形阻隔程度为世所罕见。”这使这里的地图呈现出无比复杂的图案,真正的道路,恍如神秘莫测的暗夜里的影子,更像一只蝙蝠偶然飞过时突然改变方向的折线,它们波动不安、变化无常的性质更接近于人的命运。这要我们在观察这一区域时,必须养成足够细致的眼光——我们的目光太容易在雄伟雪山和巨大山谷的蒙蔽下变得粗疏,而忘记了区分生存者之间面孔与发音的细微区别。

学术界对这一区域有着各种不同的命名——大“香格里拉”地区、横断山脉地区、“六江流域”、西南民族地区、川边、滇边、西康……费孝通先生将这里称为“藏彝走廊”,这缘于该区域地理人文的复杂性。单之蔷先生认为这一区域将八个方面的内涵重叠在一起,将此称为“八大重合”,在中国绝无仅有。这八个层面是:横断山区、东女国文化区、藏传佛教、茶马盐古道、康巴文化、民国西康省、藏彝走廊、土司文化。英国人H•R•戴维斯将这里称为“印度与扬子江之间的锁链”。而藏族作家阿来则给它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大地的阶梯”。他写到:

从平原历经群山的阻隔与崎岖,登上高原后,那壮阔与辽远,是一声血性的呐喊。

而从高原下来,经历了大地一系列情节曲折的俯冲,化入平原,是一声疲惫而满足的长叹。

旅游者无法分清一个村子和另一个村子的区别。在许多人看来,所有的雪山、河谷、村庄、牛羊和女人都是一样的。这是因为以上事物与他们的生命无关,否则,他们不仅可以明辨诸如山、河这类宏观的事物,而且可以从牛羊的叫声里,探听到它们的隐私。城市里充满了重复的事物,汽车、楼房、街道、垃圾、灰尘,甚至连人,都是按照一定规则复制出来的——他们穿一样的衣服,动用相同的脑筋,用一致的语调说话,每一张脸都似曾相识,每个人开口说第一句话,我们就知道他第二句说什么,毫无创意。我们无法知道一幢楼房与另一幢楼房、一条街道与另一条街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区别。所以,人们通常把城市比喻成迷宫——一个令人迷惑、窒息和昏厥的华丽场所。而在这里,这广袤的崇山峻岭间,找不到重复的事物。每朵花、每片云、每块石头、每条河流、每缕炊烟、每段歌声、每阵吼叫与呻吟,都保持着鲜明的个性。

山谷的风,如卵巢般光滑、湿润和幽静。每一张从风中浮现的脸都值得铭记。与所有的植物一样,他们也是大地的果实,并且,带有某种地标的性质——人们可以根据每张面孔找到他们各自的故乡。他们的表情具有某种空间性,也就是说,所有的面孔都附着在一定的空间之上——与各自的峡谷、雪原、村庄、房屋一一对应,来自自然的一切,已经渗透在他们的发肤血液中,并通过他们的面孔、谈吐、举止、气质体现出来。《礼记》中说:“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异俗。”从一条河谷走向另一条河谷,等于从一种文明走向另一种文明,从一段历史走向另一段历史。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一点——在那些貌似一致的雪山背后,隐藏着形态各异的历史章节。只有执着的人,才有通读它们的决心。据专家说,在这片广大的“藏彝走廊”中,生活着藏、彝两个民族,又有着“藏语支”“彝语支”和“景颇语支”三个语言系统。属于“藏语支”的有藏族、门巴族;属于“彝语支”的有彝族、哈尼族、傈僳族、拉祜族、白族、基诺族等;属于“景颇语支”的,只有景颇族。此外,羌族、普米族、独龙族、珞巴族、怒族等族,语支尚未确定。而在每个语系内部,又有极为复杂的分支,比如,在康区的藏族中,有讲白马藏语的白马藏人;讲嘉绒藏语的嘉绒藏人;讲木雅藏语的木雅藏人;此外,讲道孚(尔龚)藏语的藏民自称“布巴”;讲贵琼藏语的藏民自称“贵琼”;讲却域藏语的藏民自称“却域”。在“藏彝走廊”,我们所能够看到的,只是种族这个庞大系统的末梢,而对这个在空间与时间中蔓延得过于庞大的系统却无从把握。我们匍匐在大地上,不具备神可以俯视一切的视角,无论怎样雄心勃勃视线都会半路夭折。

从来没有一个地理区域像横断山脉地区——藏彝走廊,或曰大地的阶梯——那样高密度地将不同的种族和文明集中起来,变成一部现实中的民族文化百科全书。这无疑提高了这一地区的文化含金量——学者将这里称为“文化沉积带”,因为这一区域的地势结构,延缓了文明流逝的速度。在这个既封闭、又开放的地理空间保护下,许多在其他区域已经消失的文明现象,如同河流底部固执的石头,美好而惨烈地存在着。比如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在自康定前往稻城的途中,我们就不止一次地聆听到一些独立的和有待破解的神秘语言。许多夜晚,那些古雅神秘的语言,就像藏房外面的雨滴,带着难以理解的深意,在我的梦里徘徊纠缠不止。那古老的发音,像天空中偶尔传来的鹰的叫声,让我感觉到深藏在他们血液里的孤独与高傲。我甚至觉得,他的某一个祖先的声音,正借用他的喉咙,飘零而出。费孝通先生把这些语言称为“被某一通用语言所淹没而并没有完全消亡的基层语言”。不仅仅是语言,泽仁康珠告诉我,在整个藏传佛教地区,横断山脉地区北部,是教派最多最集中的地区。在这里,不仅有黄教(格鲁)、花教(萨迦)、红教(宁玛)、白教(噶举)等各派,甚至可以找到在西藏已近灭绝的觉囊派。除藏传佛教各派外,传统苯教、伊斯兰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皆在这块土地上生生不息。这些文明现象,决非百科全书中的死板词条,而是潜藏于村庄的炊烟、牛羊的对话、婴孩的啼哭与女人的呻吟中,渗透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即使把目光收缩到稻城这一个点上,我们也不会失望。朴素的农舍不会给我们提供太多的东西,在我们的目光前时常出没的,只是些司空见惯的浆桶、糌粑盒、银碗、茶壶、阿西土陶。这林林总总的古老的文明,在越野车上是不可能被窥见的。它们分散在所有的风景后面,像暗藏在河流深处的激情和漩涡里石头,无法被一眼看见,却又永不消失。

而所有这一切,都不是静止的。每一个种族,并非像楔子一样,困守在各自的空间,画地为牢,而是在空间与时间中经历着双重变动。早在1939年,陶云逵先生就在《碧罗雪山之傈僳族》一文中,谈到这一区域的地理形势对于文明流动的影响,他说:“怒江、澜沧江,对于东往西,或西往东的交通上是一种阻碍,但是自北往南,或自南往北,未尝不是一条天成的大道,因为虽然不能行舟,但是沿河而行的便利是很引诱人的。设如我们很笼统地叙述夹在这两条河的山脉形式和方向,则高黎贡山、碧罗雪山以及云岭雪山三者山脉,也多是自北而南的。这种形式,在交通方向上的便利与阻碍,和前述的河流是一样的,就是便于南北,而碍于东西。”这种南北间的交流,是不同纬度间的交流。而纬度,对气温、农作物,乃至生活方式、文明形式、种族分布,有着直接的影响。故此,南北之间的跨纬度交流,是异质文明之间的交流,尽管东西之间的横向交流,也会跨越诸多文明带,但这种南北纵向交流的价值显然更大。从北向南至少要跨越如下文明带:母系文化带、猪膘文化带、牦牛文化带、笃笨文化带、重屋文化带、石棺葬文化带、藏缅语多元语言文化带。纵向排列的山脉恰到好处地谢绝了中原文明(以及其他“主流文明”)的介入,却又将各自独立的文明带联结起来,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形成一个互相连动的内部系统。

由于这个内部系统的存在,每个民族自身的文明,也不可能完全处于静止状态,而是不断在时间中衍变。时间无一例外地在每个民族的历史中渗透了自己的意志。乡村的土地也从来不是宁静的,你只要将耳朵贴近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听到几十个世纪中从未间断的喧哗。

站在大河边,转过身,你会觉得河流是在向后流动,而不是向前。这时候,你会觉得河谷里的一边事物都是指向过去的。过去不会消失,顺着大地提供的线索,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旧日的门槛。走进去,那些早已逝去的先人,都会等在里面,面带微笑,向我们端起酒杯。

神与鬼

不知什么原因,约瑟夫•洛克决定穿越层层叠叠的莲花瓣,去寻找那颗传说中的稻米。不知道此前,他对横断山脉地区的知识储备有多少。我们只看到1928年,他率领一支跟随他多年、有着丰富野外经验的纳西族探险队,包括保镖、助手、厨师、东巴经师等,穿越重重屏障,沿着横断山区提供的通道,从遥远的南方,风尘仆仆地向稻城走来。他的探险队员全部是从丽江雪嵩村招募的。探险队员们拥有与山地阳光相匹配的黝黑面孔,佩戴着纳西人特有的服饰,几乎每个人肩上都斜挎着土枪,骑在马背上,英姿飒爽。而洛克,即使在野外,也不改他的西装革履,衬衫、领带全都一丝不苟,只有腿部,笔挺的西裤上打着绑腿,显得不伦不类。

在密密麻麻的地图上发现稻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们更容易关注康定或者丽江这样的地方。康定与丽江的重要性,显然与它们在茶马古道上的枢纽作用有关。康定,作为川藏间的咽喉,自宋后的几百年间,形成经久不息的茶马互市。清朝《川藏哲印水陆记异》中记载:“炉城(康定)有三门,山水为城郭,即口外番夷贸易总汇之所,亦茶市之要区也。人烟辐辏,市井繁华,凡珠宝等物,为中国本部所无者,每于此地见之。”而丽江,则像一件遗失在雪地上的华丽首饰,令人瞩目、兴奋和不安。这样的集镇是重要的,但它们的重要性依托于物质之上。某些人的公理:物质的中心,就是世界的中心。然而夺目的繁华转眼就成云烟。与俗世的繁华相比,稻城依靠的是一种更加恒久的力量,一种自然与神灵赐予的力量。它深藏不露,却经久不衰。

或许,只有当地人知道稻城的重要性。人们在各自的转经路上相逢,相逢之处,就是稻城。是稻城,把来自高原、峡谷和草原的人们联系起来。不同的文明,就在这里打了一个结。稻城县香格里拉乡亚丁自然保护区三座著名的神山,就是那个漂亮的结,因为它们在雪域文化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神山全名叫念青贡嘎日松贡布,是藏语“终年积雪不化的三座护法神山圣地”之意。神山的三座山峰相隔很近,但主体又互相独立,呈“品”字形排列。北峰仙乃日海拔6032米,巧合的是,南峰央迈勇和东峰夏诺多吉海拔都为5958米。

这三座雪山佛名三怙主雪山。在博大繁杂的神山体系中,类似的三怙主雪山其实不是唯一的。在甘孜北部的炉霍县就还有一个。但由于独特的山形,贡嘎日松贡布被赋予了神奇的宗教意义。据历史记载,公元八世纪,藏传佛教中最重要的莲花生大师为贡嘎日松贡布开光,以佛教中除妖伏魔的三位一体菩萨——观音、文殊、金刚手分别为三座雪峰命名加持。仙乃日为观世音菩萨,央迈勇为文殊菩萨,夏诺多吉为金刚手菩萨。贡嘎日松贡布也由此蜚声藏区。

稻城(亚丁)没有用物质向世人招摇,但人们还是趋之若鹜。像风的旋涡,一个隐约的人流环绕在稻城——特别是念青贡嘎日松贡布的周围,它的构成元素是无穷无尽的朝圣者。他们双手和膝盖上绑着用动物皮革鞣制的护具,一边念诵着“真宝言”,一边让身体如飞鸟投林般扑向凸凹不平的地面。他们的头颅在动物皮革的保护之外,因而额头上大都拥有一个明显的茧痕,那缘于他们沿途中循环往复的磕头。那厚厚的茧痕,是大地的赐物。诗人于坚把它称作“无上光荣的印记”,因为它像勋章一样,表明了一个朝圣者的履历,当他们重返故乡时,人们会对他们肃然起敬。转山是辛苦的,一天只抵得上汽车十五分钟的路程,不仅是身体的煎熬,更是内心的磨炼。他们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把折尺,一点一点地丈量沿途的曲折坎坷。更重要的是,这条路没有止境,一个人的生命有多长,这条路就有多长,丈量单位不是里程而是岁月。但是,从没有一个人退却,在整个区域的历史上,一个这样的人也看不到。人们就像忠于职守的表针一样,围着一个共同的圆心转动,人们的生命,也在转动中一点一点地耗尽。

念青贡嘎日松贡布是在约瑟夫•洛克去木里的途中,第一次向他展露出神秘的一角。尽管只是局部,但它巨大的形体和圣洁的气质还是使洛克深感震惊。而且,半遮半掩的神山更加激起了这位探险家的欲望。那时,他还不知道它的名字。这为洛克的木里之旅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悬念,那是1926年。但那时的洛克,还没有勇气进入匪帮盘踞的贡嘎秘境。

1928年3月23日,洛克带着他的纳西族探险队,向横断山的核心地带进发。对于洛克来说,这并非第一次。他进入横断山脉的首次努力,是在1924年——他到达中国两年之后,但那一次,探险没有成功,他的旅程到达木里就戛然而止。此次,他同样首先到达木里。因为从云南丽江雪嵩村他的大本营北上,木里是必经之地。木里,在藏语中的意思,是高邈、宽广、美丽。今天的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县,在云南宁蒗(泸沽湖)与四川稻城之间,是由云南方向进入四川后的第一站,但“木里王”(木里土司的俗称)当年的辖区,比这要大得多,除今天的木里县外,还包括稻城、乡城、得荣、理塘等县在内的广大区域。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曾在明万历年间游历丽江,在《徐霞客游记》中对木里有如此记载:“中甸北有木里王国,其境内以藏之独立成国,境内物富财强、戒备森严、民风强悍、山高水恶。”

1922年,洛克刚来中国的时候,就听说过木里这个地名,他们告诉他,那里有着富丽堂皇的宫殿。洛克无法相信,在横断山层层叠叠的皱褶深处,居然能够找到宫殿的地址。但那个传说已经像梦一样肆无忌惮地侵入他的身体,令他无法摆脱。尽管那是一条匪患横行的道路,但据说在木里王的辖区内,哪怕你的骡马上驮的是金子,晚上也可以放心睡觉,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人敢胡作非为。人们在歌中唱:

过往的客人呀!

请不要攀折我们燕麦的穗子。

哪怕你是一只小小的蜜蜂儿,

只要你飞过我们木里的地头,

我们木里王子也会知道的!

木里王命令古都村的居民为洛克和他的探险队安排了第一天的露营。队员们垒起了炭火,暮色里的人们才获得些许温暖。他们打着哆嗦,不断地调整着身体的方向,让最冷的部分对准炭火一面。就这样,浓郁的暮色中,队员们的面孔被火光照彻,鲜红透亮。大片的雪花从高处降临,在炭火的四周很快归于寂灭。在木里王的安排下,村民们送来了鸡、羊和糌粑。炊烟盛大地升起,像一个仪式。山林中清冽的空气放大了食物的芳香,这个夜晚给他们留下了诗意的印象。这仅仅是木里王盛情的开始,在洛克以后的旅程中,这位土司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木里王名叫项次称扎巴,四年前,这个缠着洛克要学习摄影的土司,就已经成为洛克的好朋友。在洛克的描述中,他“大约6英尺高,30岁上下,头很大,额骨很高,他气质高贵,表情和蔼,笑声柔和,手势优雅……”“木里王的祖先对皇帝忠贞而被封为王,他的管辖地域比马萨诸塞州还大,王位是世袭的。虽然他们是当地至尊,但他主动将自己的权力局限于民事和审判范围内。”

如同洛克对横断山区内部的形势一无所知一样,木里王对外面的世界既茫然无知又兴趣盎然。于是,他们互相成为对方认识世界的媒介。木里王叫一个喇嘛从密室里取出几张镶有木框的廉价彩印图画,递到洛克面前。洛克一眼认出,其中一张画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所有强国的统治者,包括全盛时期的爱德华七世国王阿伯杜尔•哈默德、墨西哥总统第阿兹、美国总统塔夫脱等。洛克告诉木里王,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永久保住自己的地位。说罢,洛克看到木里王流露出忧虑的神色,显然,他对自己的安全也产生了疑问。

木里王听说洛克曾经把他的两个纳西助手带到美国,而且坐着观光飞机从空中俯瞰过华盛顿,就命人把他们叫到跟前,让他们讲述在美国的奇闻轶事,并问他们,从上海坐轮船到美国旧金山,需要多长时间。洛克的助手们回答他:要二十天。木里王惊叹道:要多长的绳子,才能把船拉到那里啊。或许,在他看来,这个美国人正是由于在飞机上看到了念青贡嘎日松贡布,才决定到这里来的。念青贡嘎日松贡布,这个字眼儿触痛了洛克。现在,该洛克发问了。

从洛克先前信中,这位年轻的土司已经得知,洛克打算通过他的领地前往打箭炉(康定)。并且已经为洛克安排了一切,但洛克告诉他准备去亚丁时,他脸上露出了阴郁的神色。

木里王说,根椐藏族的宗教,夏诺多吉(金刚手菩萨)、央迈勇(文殊菩萨)、仙乃日(观音菩萨)分别住在那里的三座雄伟的雪峰之上。这三座雪山是贡嘎岭周围山民的山神,如果哪个外乡人胆敢进入这个地区,会在被抢掠一空后被杀掉。

木里王把这种状况归咎于当地政府。最初乡城和贡嘎岭的部落领地在一个藏族土司的控制下。他的邸宅位于打箭炉和巴塘之间的理塘,同现在的木里王控制的领地一样。这片土地上,转山者在念青贡嘎日松贡布作顺时针叩拜,成千上万黄铜制作的转经筒,按照相同的频率骨碌碌作响,转成一条金光灿烂的河流。这样盛大的节日,在某一天戛然而止,野心勃勃的清朝四川总督赵尔丰来了,他表现出对死亡的强大嗜好,对藏民们进行了惨绝人寰的杀戮。密集的头颅飘落在大地上,滚烫的血液肆无忌惮地溃散喷溅,在雪山的映衬下显得惊心动魄。念青贡嘎日松贡布目睹着这一切,沉默不语。很多年中,“赵屠户”这个名号,令藏人们闻风丧胆。1904年,赵尔丰进攻打箭炉,剥夺了藏族土司齐阿拉的头衔和领地,然后又摧毁了理塘土司的权威,按照汉人的建制设立了县衙——这就是历史学家们后来争论不休的“改土归流”。

据说稻城这个名字也缘于赵尔丰。这里古名“稻坝”,为藏语音译,意为“山谷口开阔地”,“改土归流”之后,赵尔丰实施了教育和农耕改革,在稻坝一带试种稻米,获得成功。光绪年间,赵尔丰奏请朝廷,将这里命名为“稻成”,民国二十八年,又更名为“稻城”。

在理塘土司统治时期,贡嘎岭由他手下的大小头人分头管辖。自从赵尔丰拿理塘土司开刀祭旗以后,土匪们及时地填补了这里的权力空白。在赵尔丰当时设置的31个县中,只有9个县在他的控制之下,其余的县名存实亡,全部成为藏族土匪控制的地盘。他们武器精良,许多枪支和火炮,都是从清朝驻军手中抢夺的。起初,官员们还能待在自己的岗位上。后来都一一逃走了,以免被土匪残酷地杀害。

即使在稻城人的讲述中,这段岁月也是沉重的,充满了血的腥味。混乱岁月中,通过巴塘、理塘和打箭炉的汉藏商贸中断了。任何人要通过理塘至巴塘这条交通干线,都需要和匪帮交涉。

贡嘎岭的藏民们,没有不知道扎西宗本的,扎西宗本是这一地区最大的“王”。他原来是中甸喇嘛,后来成为一名匪首。他们在横断山区出没,劫持人质,并要求用步枪、德国毛瑟手枪和弹药来赎回人质,有时会用刺刀把人质的金牙挖下来。他把手下的地盘分为三个地区,每个地区由一名称为土司的头人管辖。他们分别是东部的蒙自土司、北部的赤土土司和西南部的东义土司。木里王曾经告诉洛克,扎西宗本能控制眼前所能看到的土匪,这足以说明他的下属数量很大。扎西宗本匪帮在这一带到处活动,北至打箭炉,南至云南丽江。他的哥哥玛霍山也假扮成普通商人在这一地区神出鬼没,实际上是把他弟弟抢劫商旅积攒的财物拿出去卖——主要有皮毛、麝香和地毯。玛霍山拿到南面的丽江销赃。同时,他们从丽江的马帮那里抢来鸦片,拿到打箭炉出售,在那里可以卖到昂贵的价钱。

如果没有马帮可抢,扎西宗本就把邻近地区列为他的抢劫目标。几百名骑兵沿着山谷呼啸而下,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全副武装的马队看上去就像一个在山谷中窜行的长满鳞片的怪兽。它有血腥的嘴和饕餮的胃,那些闪亮的刀刃,就是它贪婪的獠牙。连河水流动的声音,都被狂乱的马蹄声所吞没。他曾经明目张胆地洗劫过丽江这样的城镇,在丽江的集市上,留下一片狼藉的头颅——有的嘴里叼着烟卷儿,有的还张着嘴,好像有话要说,但那无情的刀刃剥夺了他发言的权利——这是一种不平等的对话,刀刃的语言占有无可置疑的上风。在这一带,扎西宗本绝对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经过几年的拼杀,这股土匪势力不断得到加强和扩张,以至后来,当时的国民政府对他们也无能为力,但他有求于木里王,他的马队需要通过木里王的地盘,从木里袭击永宁和宁蒗的部落或者袭击摩梭人。

洛克来得不是时候,剑拔弩张的形势,将他置入紧张的剧情中,但他丝毫没有改变行程的意思。他不愿错过与亚丁的神山谋面的机会。他的虔诚,不逊于任何朝圣者。而且,在所有的朝圣者中,他的道路是最远的——他来自地球的另一面。他为木里王精心准备了一些礼物,其中包括一本《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里面有他四年前到达木里后撰写的文章和拍摄的照片。他把杂志递到木里王面前,项次称扎巴一页一页仔细地掀动着,他捻动纸页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中显得格外悦耳。有人认为,洛克最大的成就在于他善于与当地的军阀和土司头人搞好关系,这是他一切探险活动的基本保障。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自称为“洛克博士”,尽管有人提供证据——证明他的博士头衔完全是自己虚拟的。此时,那本杂志显然引起了木里王的兴趣。他像孩子一样紧紧盯着杂志上的照片,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他似乎理解了这个外国人不顾一切前往亚丁的用意。他同意给包括扎西宗本在内的所有贡嘎岭土匪头目写信。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扎西宗本,由洛克带队的一支美国探险队想去贡嘎日松贡布转山,要求他给土匪下命令,不要伤害他们一根毫毛。

“我的朋友木里王使我对这个地区的探险成为可能。那里有美不胜收的风光和笃信宗教的土匪,那里把掠夺者变成念经者,再变回到掠夺者。”

6月13日,洛克一行带着36匹骡子和马,还有21个随从,离开木里,涉过水洛河,进入亚丁这块白人从未涉足的未知土地。多日跋涉后,洛克终于在1928年那个晴朗的夏日,在队员们的呼喊声中,抬头望见了夏诺多吉。夏诺多吉在他的纸页上留下了这样的形象:

“夜幕降临了,我坐在帐篷前面,面对着藏民们称为夏诺多吉的巨大的山峦。此时云己散去了,山神的光彩呈现在眼前,那是一座削去了尖顶的金字塔形的山峰,它的两翼伸展着宽阔的山脊,像是一只巨型蝙蝠的翅膀……”

他毫不吝啬地把同样的溢美之辞送给另两座神山:“仙乃日峰这座外形象是一个巨大宝座,好像是供活佛坐在上面沉思用的——它真像是藏族神话中天神的椅子……”

“在我面前的晴朗的天空衬托下面,耸立着举世无双的央迈勇雪峰,它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雪山……”

他读懂了念青贡嘎日松贡布所蕴藏着的朴素而强悍的力量——它拒绝着任何事物的遮蔽,如同信仰,飘浮在空间和时间之上,永不沉没。

藏刀与经幡

民族之间的对话,最初是以刀剑为媒介的。在稻城,我曾长时间地面对一把精致的藏刀,一句话也不说。我渴望把它握在手心里,想象中,刀柄的弧度与我的掌心吻合得严丝合缝。刀刃上闪烁着往事的光泽。刀乃百兵之祖,在刀枪剑戟斧钩叉等组成的兵器家族中,刀是毋庸置疑的领导者。它怒吐的寒芒代表着无所畏惧的勇气,而紧握着刀柄的手则隐含着力量。那只手臂绷紧了肌肉,沉默着,却有着随时令刀挥向任何一个方向的敏捷。

无情的刀刃代表着人的内心。它会呼吸,会暴怒,会哭泣,也会疲惫。刀是一种语言——豪言壮语,或者恶毒的咒语,它甚至代表着一种话语霸权。谁掌握了刀,谁就拥有了主宰他人的权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刀比印更能代表权力——玉玺或者官印,说穿了都是刀的副产品,它们的存在来自刀的赐予。克服对刀的恐惧,唯一的办法是把刀握在自己手上。这是武力的悖论——制止武力的办法,只有依靠武力。然而,这真能消泯武力吗?

在横断山脉地区,一种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相遇是不可避免的,而它们的对话,最初就是通过刀进行的。在形态各异的民族中间,刀成为它们共同认可的通用语言。刀的丛林,在公元七世纪的阳光下,像冰河一样光芒闪烁,它们沿着河谷倾泻下来,迷得我们睁不开眼。当松赞干布以武力统一吐蕃本土各部,建立吐蕃王朝的时候,横断山脉地区正被众多羌族部落所盘踞。其中较大的部落,主要有党项、白兰、东女,以及后来形成的西山八国等。而在这些较大的部落组织之间,还错落分布着许多小部落。据《隋书》记载,在这块地域中,“往往有羌,大小左封、昔卫、葛延、白狗、向人、望族、林台、春桑、利豆、迷桑、婢药、大硖、白兰、叱利摸徙、那那、当迷、渠步、桑悟、千碉,并在深山穷谷,无大君长,其风俗同于党项。”石硕则在《青藏高原的历史与文明》中提到:“七世纪初,由群羌部落盘踞的康区,实际上就成为东面的唐朝与西南的吐蕃两个新兴王朝之间一个辽阔而又薄弱的中间地带,并必将成为双方竭力争夺的目标。”

战争以血的形式涂改了高原的历史,使高原上的散兵游勇在血与刀的号令下变成一个步调整齐的政治—军事结合体。松赞干布的名声向大地的纵深处传播,四面八方的人们向他靠拢。统一之后的吐蕃军队势不可挡地自高原呼啸而下,像洪水一样弥漫在高山峡谷之间。比横断山脉地区各种族部落之间的战争更剧烈的战争爆发了。他们甚至于公元763年攻陷大唐帝国的首都长安。20年后,战争双方订立清水会盟,将岷江、大渡河作为双方的界线,以东属唐朝,以西属吐蕃,这使横断山脉地区正式纳入吐蕃王朝的版图。

这为横断山脉地区的民族整合提供了更好的机遇,就像前面所说的,使“整个区域形成一个互相连动的内部系统”。它们就像炕席上的人字形看起来没有一点破绽,相生相克、连环交叠、浑然一片。所以,费孝通才说:“(民族之间)相互关系很深,分都分不开。……而民族与民族之间分开来研究,很难把情况真正了解清楚。我主张最好是按历史形成的民族地区来进行研究。”横断山脉地区不同民族的人们被纳入到一个相同的队伍中,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吐蕃军队中看到各种民族的面孔,他们或许曾经互为敌人,现在他们要并肩作战。战争纵横捭阖,使敌与友的关系不断互换,令我们时常困惑于历史的多变和诡谲。同时,战争为移民建立了快速通道,形成了吐蕃人与横断山脉地区原有的少数民族之间杂居、通婚、融合的局面。这一区域的吸纳力在五百年中生生不息,以至于汉、彝、回、蒙、纳西等族纷纷加入进来,这几乎使民族生存处于生机无限的变动之中。至五代、宋、金时期,即11—12世纪,吐蕃与康区诸羌民族的整合基本完成,形成今天的嘉绒藏族。战争以极端的方式,模拟自然界的物竞天择,动荡中的民族就这样接受着历史的过滤与筛选。

稻城的历史,无疑是整个地区历史的浓缩版。我们曾不止一次地在稻城的区域内游走——从海子山、兴伊错、桑堆、稻城县城,又沿着贡嘎山的东麓,经香格里拉村、亚丁、念青贡嘎日松贡布、一直抵达东义——寻找着昔日的古战场。与日新月异的中原内陆不同,这里的古战场,可能一千年都不曾动过。我们可能在石子间翻捡出从前的箭簇,也可能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找到战争的遗民。他们的祖先,是某一场战争的幸存者,他们以另一种方式证明了历史的存在。河水映出我们的影子,我们的面孔好像随着流水飘动,但我觉得先人的面孔是不会漂走的,他们会在经久不息的讲述中一次次地复活。

公元667年,正准备收割青稞的人们突然被一片夺目的亮色刺痛了眼睛。惊魂未定,金戈铁马就呼啸着吞没了整个山谷中的田地,人们被马的旋涡裹携,像在激流中,无法站稳。等马队和烟尘一道翻滚而去,才从田地上慢慢爬起来。不久之后,他们的身份发生了改变。由于吐蕃军队吞并了白狼国,这里的人们成为吐蕃的子民。吐蕃与白狼两种不同的血液自此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混合过程,这种化学反应的结果就是产生了今天稻城的藏族。

然而,几个世纪的征服史,在整个区域的历史中,只是短暂的一瞬。人们最终还是发现了刀的限度,并最终找到了对付它的办法。整个藏区,尽管曾经沦为征服者和土匪主宰的世界,但藏民们最终对武力采取了克制的态度。在仇恨的另一端,他们发现了慈悲的意义,温柔的佛光,使坚硬的刀刃理屈词穷。

本世纪初,戴烈斯勒(Delisle)等三个外国人类学家先后对60个藏族人的头颅进行研究,结果,他们把藏族人分为两个不同的种族类型——藏A型和藏B型,又分别称为“僧侣型”和“武士型”。尚武气质与慈悲情怀,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组成藏人相互矛盾、又相互补充的心理结构。他们崇拜英雄,更崇拜大慈悲者。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当血的潮水消退以后,生长出来的,却是无休止的经幡。战争结束后,佛的光芒开始照彻大地。佛教自东土大唐和南亚印度两个方向传入藏区,在与当地苯教的冲突融合中,形成了以神秘著称的藏传佛教。

800多年前,噶举派最先传入稻城,噶玛巴•都松钦巴在这里最先建立了白教寺庙,此后,各种规格的寺庙如成熟的果实,不可遏止地肆意生长——包括雄登寺、奔波寺、著杰寺、贡嘎郎吉岭寺、扎朗寺、桑坡寺、曲岭寺、冲古寺(洛克曾经到达的寺庙)、热乌寺、赤登寺……而在横断山脉地区,我们可以看到藏地最艳丽、最绵密、最壮观的经幡旗,最长的玛尼墙,以及最高的玛尼城。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刚好是对这段历史的最佳描述。在整个藏区范围内(包括整个横断山脉地区)一轮更高级的格式化过程开始了。宗教取代战争,成为最大的区域整合力量。它以前所未有的伟大力量填平了所有的天堑与沟壑,使这个勇武的民族变得优雅和深奥。刀的事业遭遇了挫折,在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演变之后,逐渐沦为日常生活用品和饰品。而佛的事业则方兴未艾,佛的金身大量繁殖。慈悲的光芒,像太阳一样照耀生命,在雪域。藏区流行着这样一个风俗:如果家中有两个儿子,这个家庭一定会把最聪明、最漂亮的一个送去当喇嘛,这将是整个家族的荣耀。人们相信慈悲的力量更胜于暴力。于是,圣洁安详的贡嘎日松贡布成为他们共同的旗帜,在蓝天下不知疲倦地飘扬。

佛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世界,使这里的道路不再是尘世的一部分,而变成通往天堂的阶梯。在藏民心中,那些伸向高处的道路与他们内心的方向刚好一致。通往未来的道路藏在经文里,当他们在内心深处默念它,道路便呼之欲出。佛的教诲取代利刃的语言,成为不需翻译的共同语言。他们被诵经声陶醉,为那种近于天籁的和声而感到惊奇——一个人是发不出这样的声音的,他们在诵经声里体会了他人的温度也找到了自己。即使人们不在一座寺庙,甚至相隔几重山峦,那和声,依然隐隐地存在着。只要诵经声响起,藏民们就不会孤独,哪怕在深山绝谷。诵经声像一个固体,以浑厚的体积覆盖了所有的山谷、草原、民居、寺庙,覆盖了白天与黄昏,也覆盖了所有的疼痛与尖叫,它将藏民们稳稳地托起来,人们在上面安详地劳动和睡眠,人们因它而从痛苦中看到快乐,从现世中看到未来……

项次称扎巴土司一页一页仔细地掀动着洛克带给他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他似乎理解了,在他眼中司空见惯的事物正对这个美国中年白人构成强烈的诱惑——约瑟夫•洛克不惜一切代价地想亲眼目睹念青贡嘎日松贡布。面对那高远神秘的亚丁三神山,即使死亡也无法阻拦洛克,他试图通过对它的观察,打开这个民族不屑于向外人展示的精神暗箱……

从维也纳到丽江

洛克六岁时就开始了他的稻城之旅,起点是维也纳。

“这样说看上去悬乎其悬,实则不然。人生看似无法聚拢的散沙,散漫而无关联,其实时间在每一瞬间都在改变现实的局面。我们不相信‘命中注定,是因为我们不善于发现身边那些琐屑的细节与未来的联系,而实际上,即使一块最轻的石头投向水面,也会形成一轮一轮的波纹,打破水面原有的张力,向未知的远方扩散开去。我们可以不信任算命的道士,但我们应该相信波纹的存在。”在《一个军阀的早年爱情》中,我写下这样的话,八年后,我对它仍深信不疑。

好奇是一种欲望,一旦被调动起来,就无法遏止。这种好奇,至少在洛克六岁那年,就在他的身体里潜滋暗长了。那是1890年,他还没有离开他的出生地维也纳,一个与中国藏区毫无关系的欧洲古典城市。他的父亲,一名严厉的男仆,正企盼洛克能够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牧师。但是洛克,已经对一切既定的命运安排不屑一顾。这个内心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的男孩,正一步步偏离父亲的设想。那时,不仅他,甚至他的老师,对念青贡嘎日松贡布这个名字,都是闻所未闻。但事实上,从那时起,他的每一个人生抉择,结果都是在向那神秘的雪山靠近。一条隐约的人生道路,已经在未来的岁月中等着他。

他像得了一种怪病,眼睛总是盯着窗外,身体总是蠢蠢欲动,即使在课堂上也不例外。只有一门功课令他情有独钟,那就是外语。他在维也纳图书馆里第一次接触到汉语,就对中国这个神秘的国度产生了兴趣。尽管那时的中国,正在一个绮丽腐朽的王朝带动下,向着万劫不复的深渊狂奔。1945年,洛克在一本书的自序中写道:“我对汉文的偏爱使我在15岁时就开始学习汉字。继而使我产生了对中国广袤的偏远地区进行探险,身历其境探索它的历史和地理的渴望。”不难想象,那些方方正正的符号,回环钩连的笔划,仿佛充满暗示的图形,暗喻着他未来道路的九曲逶迤。这些直接来自东方古代智慧的线条,如曲折、复杂的路径,将那个神秘国度的种种信息深藏不露,诱使他义无返顾地深入其中。他拼命学习外语,渴望与远方的陌生人成为朋友。对于一个少年而言,那种跨越了遥远距离的友谊,既不可思议,又充满诱惑。尽管在当时,那些朋友的面孔是那么的模糊,只有在想象中,它们才无比真切。在那些面孔的号召下,大学预科刚刚毕业,他就迫不及待地决定远走高飞。有一艘邮轮招聘船舱服务员,尽管这份工作与父亲的期望大相径庭,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这艘邮轮把他带到另一块大陆,他在一个名叫纽约的海港上岸,那一年,他刚好二十岁。

二十岁的洛克,倔强而贫穷,发达的四肢,却被燃烧的野心支配着。他是一个相信奇迹的人,只有相信奇迹的人才肯冒险。他一生都没有改变自己的固执。他身着邮轮制服上岸,而里面则穿着一套体面的衣服。他朝着最近的当铺走去,在这里换回一小笔钱去购买了一些日用品。此外,他就一无所有了。但暂时的困境对他并不重要。很快,他得到一份洗盘子的工作。这期间,他一直被结核病所折磨。1907年,身无分文的他踏上了前往夏威夷(檀香山)的路。医生警告他,那里大海潮湿的空气可能使身患肺结核的他死掉。但他相信那里有奇迹在等他,对医生的劝告,置若罔闻。

在夏威夷,他迅速掌握了包括汉语和阿拉伯语在内的十种语言。出色的拉丁文,使他在几周后就成为夏威夷首府火奴鲁鲁的一所中等专业学校的老师,教授拉丁文和自然史。这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学术背景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不可思议。他又意外地对植物学发生了兴趣,进而发现从事户外工作,比起在教室听学生们笨拙地组合拉丁语不规则动词,更为心旷神怡。如果当时洛克在夏威夷找到的工作不是教授自然史,而是其他的话,按洛克的性格,仍然会创造奇迹,只是那份奇迹可能与中国横断山区无缘,与稻城无缘。这一步,居然成为他传奇人生的真正开端。

有人试图证明,为了取得大学的教职,洛克曾经伪造过维也纳大学的学历。尽管从未取得过正式的学位,他仍对自己虚拟的“博士”头衔津津乐道。不论怎样,冒险,已经使这个年轻人的人生经历了奇迹般的转折。但是,即使洛克大摇大摆走进美国国家农业部林业处的办公室时,他还不会想到,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前往中国做着铺垫,或者说,是通往中国的道路的一部分。那个古旧斑斓的东方帝国正以一种巨大的磁性吸引着他。面对农业部官员,洛克声称他是一位植物学家,说林业处应出一本植物标本集,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而他,正是完成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他自以为是的姿态征服了那些官员,他们没有认真检查他的证件,便接受了他的建议。虽然拨给他的经费微乎其微,但他却认认真真开始了他植物学家的事业,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成了夏威夷一致公认的植物学权威。这是一个机会主义者的胜利,而对于这个相信奇迹的人而言,奇迹总是接踵而至。所有的奇迹环环相扣,最后将结局推到他的面前。对于当年的船舱服务员而言,这个结局堪称不可思议——1920年,美国农业部发给他一纸聘书,派他到亚洲,目的是寻找可以医治麻风病的大风子树种。

1922年,为寻找抗枯萎病的栗子树种,这个狂妄之徒,在中国的一片战乱中,悄然抵达中国横断山脉地区的南缘——云南丽江。

即使在野外探险中,洛克仍然保持他优雅的绅士风度。熟悉洛克秉性、数年后同样来到中国的斯诺曾经写到:“洛克习惯于野外生活,他有种种巧妙的设备,可以帮助一个孤寂的漫游者忘记自己已经远离家室,远离亲人,远离美味佳肴。他有许多天才的发明,如折叠椅、折叠桌、折叠浴缸、热水瓶等等。无怪乎他所到之处,当地人敬畏之余无不把他看作一位外国的王爷。我本人能侧身于他的侍从之列也深感荣幸……这种生活确有一种乐趣,现在我才理解了洛克对这种生活的热爱,率领着自己的马帮,享受着一种特殊的激动人心的责任感,因为你对你的手下人和你自己的生命要负责任,日出之前的一个小时出发,在朦胧的朝雾中骑马前进,徒步爬山,爬得你四肢筋疲力尽,在日落时分到达一个从未见过的河谷,不知道晚上在什么样的房间铺床睡觉,别的什么也不指望,只想安安稳稳地睡上这好不容易才挣得的一觉。这些都是最简单最原始的需要,但满足这些需要后所得到的兴奋和激动,却是那些常年居住在城里,只和大马路打交道的人永远感受不到的。”

洛克把他的第一个大本营设在丽江雪嵩村村民李文彪家中。此时,美国人洛克,已经能够嗅到横断山区那连绵雪山的气息了。那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清新之气,习惯了都市糜烂污浊空气的人,很容易在猝不及防间被它迷醉、击倒。它掺杂了各种植物的精华、冰雪的清幽以及寺庙灯火的芳香,作为植物学家的洛克,几乎能够从中分辨出它的各种植物成分。更重要的是,这种空气具有某种类似于鸦片的功能,不仅令人提神、兴奋,而且令人吸食上瘾。这是一个有过雪山经历的人无法忍受都市生活的重要原因——它首先表现为一种生理反应,其次才是心理上的和精神上的。而且,在整个横断山脉地区的不同位置上,我们所嗅到的空气是不同的,这是因为它的内部成分因地而异。真正熟悉这里的人,即使蒙上眼睛,也能从空气中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处。雪嵩村的气息,源头是北方那绵延不尽的玉龙雪山,它是最大的空气净化装置,它使整个山村,弥漫着一股冰雪清冽的气息。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几乎与世隔绝的雪嵩村,土著的舞鲁肯人常能听到贝多芬、施特劳斯、瓦格纳、舒伯特的音乐,这些美妙的西洋音乐是从洛克装有电池的留声机里传出来的。洛克把这些音乐视为他营造的人间天堂的一部分。

1931年,洛克在给《美国国家地理》编辑格雷夫斯所写的信中,描述了自己的“世外桃源”生活:“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压抑,这里的人们靠种田生活,庄稼长得很好,谋生很容易。这里不缺什么,没有乞丐,我从来没见过纳西乞丐,人们所需购买的东西甚少,很少有现金交易,无论银价高低,农产品和自织的麻布价格却不变。这里没有工厂,没有汽车,没有人像工业社会那样为生活而奔波劳碌,这里没有经济萧条,也没有中国东部沿海及上海的动荡和战乱,我们就像生活在月球上,吃自己种的菜,吃自己饲养出的禽肉,这里的人不知道中原地区的洪水。他们不看报纸,一是没有,二是不会读,即便能读也根本对混乱不堪的外部世界不感兴趣。”

在雪嵩村村民的眼里,这个派头十足的外国人无比的亲切和蔼。洛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雅皮士”。但奇怪的是,在他和土著居民之间,从来不存在任何距离感。看到村民们生病,他就亲自为村民提供免费治疗,他还督促自己的助手李士臣学习医术,义务为村民们服务。在洛克旧居陈列馆里,我们可以看到当年洛克带来的各种美式器具:9种牙科医疗用具、22种木工工具、医用刀、钳子、划刀、药盘、理发剪、单管猎枪等等。李近云老人的家里,至今珍藏着一把洛克和李士臣从美国带回的老虎钳,漆黑的圆头上泛出褐黄的铁锈,手柄已经被磨光,浮着一层油光。这些工具最初令雪嵩村村民们眼中透出惊惧的光,但是很快,人们体会到这位洋人驱除邪魔的神力——他无疑是一位德行深厚、法力无边的巫师。1928年,洛克前往泸沽湖考察,出发时全体雪嵩村人都来送行,在他们眼里,洛克已经是一位标准的“舞鲁肯人”了。

洛克从小失去母爱,他行为古怪,一生排斥女性,但对孩童有着近乎疯狂的热爱。雪嵩村的许多人还记得小时候被洛克捏疼过脸蛋,他用姆指和食指轻轻夹住他们的脸蛋,还轻轻晃晃,然后,从背包里掏出吃一种有腥味的奶糖,一一塞进他们每个人的小嘴里,那是他们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这群土著孩子,也因此成为中国最早消费西洋品的孩子之一。洛克还给他们吃美国奶粉,他有时把它调成糊状,然后用他粗大的手指,轻轻抹进孩子们黑洞一样张开的小嘴里——那些润滑的小嘴,把幸福感从手指一直送到洛克的心里。上了年纪的人们还记得他的笑容——他本身就长了一双带笑纹的慈善眼睛。1940年代,有几年洛克住在丽江城玉河村和子安营长的家里。有一天,洛克在院子里看见了在他手下做事的和志辉的儿子和国藩,这个六岁的孩子看到大人们在庭院里忙着剥核桃,就伸出小手,帮大人一起剥。洛克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孩子,他固执地让和志辉把儿子留下来,不准他再送回雪嵩村老家。洛克把和国藩送到净莲寺小学去上学,晚上回来亲自教他学英语。他还上街,为孩子买齐了日常的衣服。没过多久,聪明的和国藩就能用英语同洛克对话了。

雪嵩村村民经常看到洛克站在村口,向玉龙雪山的方向眺望。他们或许还不知道,那时,翻越这座雪山,进入横断山区的愿望,正在这位外表平静的洋人心中涌动。玉龙雪山像一排精致的屏障,挡住了他的目光,让他心有不甘。而在雪嵩村的经历,更加煽动了他对玉龙雪山后面世界的渴望。雪嵩村的一切仿佛预演,他预感到,那里有一个更加神奇的世界在等待着他,那个区域,能量充沛,变化多端,像一个旋涡,以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他,折磨着他,令他夜不能寐。对于一个探险者而言,安逸的生活是最大的敌人。他有时走到金沙江畔搜集植物标本,他的目光试图凭借金沙江峡谷的穿透力摆脱雪山的围困,抵达横断山脉的腹地。但他明白,只有双脚能为目光提供最有力的支持。他决定出发了。

洛克在中国横断山脉地区的探险,不能完全排除功利目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片土地本身的魅力,已经使他的初衷发生了某种转向——他正在一步步融入这片充满灵性的大地。这位植物学家开始请求《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为他的纳西东巴文献研究提供资助。但该杂志的答复令他失望,他们只关心读者的口味和文章图片所带来的商业价值,而对于洛克的研究要求漠然置之,并最终拒绝了。此时,采集植物这项工作也到了“狡兔死,走狗烹”之际,洛克与美国农业部、哈佛植物园貌合神离的合作关系随之不欢而散,这使他对西方商业社会不再报有奢望。尽管中国政局动荡,民不聊生,但与欧洲残酷的现代战争机器相比,洛克认为中国的土匪和军阀所进行的战争尚停留在业余水平上,而中国遥远的西南边陲,在他心里,仍算得上是宁静祥和的乐园。

1922年抵达中国丽江的洛克,在经过两年的精心准备之后,于1924年1月中旬,离开雪嵩村大本营,开始了向横断山脉的第一次出发。十名纳西人成为他的队员,此外,他们还有十一头骡子和三匹马,以及几支1857年奥地利造的步枪。这种老掉牙的步枪要从枪口装子弹,有的零件快散架了,只好用绳子捆绑,或用钉子钉上勉强使用。他们出了雪嵩村,沿着玉龙雪山的东麓向北行进,路况十分糟糕。洛克在文章中记录了他们旅程的艰辛:“西南风猛烈地推搡着人们,几乎把我们从马背上刮下来。”“山路很糟,我们必须从像刀一样锋利的石灰岩块上择路而行。穿过长满松树的山嘴之后,我们就沿着像火山裂缝一类的断裂地带前进,这个地带一直延伸到丽江坝子的东端。”

在通往金沙江的路上,他们与一队来自打箭炉的马帮不期而遇。马帮带来了好消息:一路上并没有土匪骚扰。他们的心这才放下来,在出发后的第三天,提心吊胆的他们终于选择了一处“由猎狗守卫着的纳西牧羊人岩洞”附近宿营。

十多天后,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翻越一处4572米的山垭。一个队员用手指向北面的一个斜坡,向着洛克兴奋地喊:“看,那就是木里大寺!”

此时,夕阳已经为山峦披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起伏的雪山,像披上了一件袈裟,轻薄的皱褶在风中颤动。洛克顺着队员手指的方向远望,“只见在一片金色耀眼的光芒下,遥远而神秘的木里王国,竟然已浮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更远处,则是起伏不尽的叠叠山峦,一道旷野犁沟般的深峡由北向南,把这些山峦一座座划开——这条从理塘高原曲折而来的河流,经过木里河峡谷向东流入雅砻江,再经过几个大转折,最后才在川南的攀枝花境内注入雄浑的金沙江。”

后来,洛克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发表了两张木里的全景照片,其中一张,拍摄的是理塘河谷的壮丽景色。在这幅照片中,木里大寺如同一只温顺的鱼,在群山波涛翻滚的线条间栖息。在无边无际的横断山中,我没能找到一个相同的视角,我的目光也无法与洛克八十年前的目光相重合。我不知道洛克当时想了些什么,我猜,他可能会想到奥地利阿尔卑斯山中那些中世纪的古老城堡,在心底琢磨着,相似的山谷中生长出的建筑,为何截然不同。

这意味着洛克已经进入四川境内,并一步步地接近横断山脉地区的核心。然而,洛克或许没有想到,这片神圣的土地,从来对擅入者持以拒绝的态度——他们的亵渎之名将不可饶恕,并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洛克早就听说,木里王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他曾经收养过一个儿子,义子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而在木里的喇嘛寺里,烟、酒、女人、鸦片,都被绝对禁止。这个儿子令木里王大为恼火,他决定惩罚他一下。但那个儿子对于义父的愤怒无动于衷,对木里王的仆人说:“如果我的头自己能走来的话那么我就来,反正我的脚是走不动了。”于是,木里王就让人用一把锋利的刀把他的头从脖子上卸下来,带到他的面前。那时,那颗醉眼迷离的脑袋还没有醒来,但它已经哑口无言,只能摆出一副古怪的表情面对他的义父。

那是洛克第一次见到木里王项次称扎巴。他的心里有些忐忑。那是在一座巍峨而森严的石头宫殿里,木里王背对窗户,坐在洛克面前。昏蒙中,洛克只能看见他庞大的剪影,但那剪影却在说话。对于那些古怪的话语,洛克似懂非懂,但是,时间的推进,使洛克的心放了下来。从木里王的语气里,洛克知道他丝毫没有惩罚他们的意思。木里王缓缓伸出手臂,让洛克给他切脉,他想从洛克嘴里确切地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洛克的手指就这样触到了他的手臂。洛克抬起眼睛,发现年轻的木里王,正以孩子气的目光望着他。

在木里,没有人胆敢与木里王对视,但洛克例外。木里王没有责怪这个不懂规矩的外国人。此时,他正有求于洛克。洛克听见他对手下的喇嘛低语了几句,没过多久,喇嘛拿来几张发黄的照片,递到洛克手中。洛克从照片中看见了美国的白宫、英国的温莎古堡、挪威的峡湾等等。在这座昏暗的藏式古堡中目睹这些西方城堡,令洛克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一边啜饮着酥油茶,一边向木里王讲解图片上的内容。此时的洛克或许并不知道,这些照片是他的对手金顿•沃德在十几年前,留给木里的老王的,而洛克自称为“进入木里的第一个白人”,则是一句过于急迫的自我夸耀。

木里王又命下人搬来两只皮箱,他们像变魔术一般,从里面取出两架法国造照相机和一架美国生产的柯达照相机,还有大堆的相纸、胶卷和冲印照片用的化学药品。这些先进的照相器材令洛克大为惊异,但洛克告诉他们,相纸和胶卷,已经因为曝光而全部报废了。木里王或许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天真地笑起来,洛克注意到,他笑的时候,脖子上的肉像波浪一样有节奏地颤动。木里王向洛克解释说,这些都是从一个汉族商人那里弄到的。洛克敏锐地意识到,那组照片与这套照相器材之间的关联。木里王对外部世界的好奇,被洛克唤醒,就如同洛克对于横断山脉内部的好奇一样根深蒂固。果然,木里王要求洛克在一个小时之内教会他摄影技术,如同他的其他命令一样,这显然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倔强的好奇心使洛克深刻感觉到他的孤独,那是一种由权力带来的无可名状的孤独。只有在洛克这个陌生人面前,这位至尊的王,才能表现出孩童般的任性。

木里王的劝阻使洛克放弃了深入横断山区的念头。那里土匪横行,在他看来,那条道路堪称一条死路——这使洛克的第一次横断山区之旅浅尝辄止。临别的时候,木里王为洛克准备了盛大的欢送仪式。那天傍晚,太阳落山时分,一支声势浩大的宗教仪仗队,从木里大寺的北门走向洛克住的房屋,圆鼓声、铜号声、喇叭声、海螺声以及铜钹声,混和在一起,在暮色中悠扬盘旋。不知为什么,洛克从这欢快的乐声里,感觉到一丝忧伤。他走出来,脸很快被一丛绚丽的柴火照亮了,人们把用糌粑捏成的红色偶像扔进火里,那些象征魔鬼的偶像在毕剥的火焰里发出无望的哀鸣。很久之后,人们欢呼着,返回寺庙,黑夜将木里整个纳入自己的腹中。

第二天一早,木里王为洛克准备了珍贵的赠别礼物,包括洛克最珍爱的一个金碗、两尊佛像和一张豹皮。人们聚集在木里大寺的南门,列队鞠躬送别洛克,一直到洛克一行的身影消失在木里河峡谷的晨雾里。

从那一天起,1928年前往稻城的横断山脉深度之旅,就在洛克的内心深处,开始了。

洛克离开以后,发生在木里的故事,他要在很久以后才从来自木里的一封信中得知。洛克走后的那个夏天,有个汉人军官带领一百多名士兵来到永宁,给木里王捎信,说要来木里淘金,请木里王提供方便,同时还向木里王索取三百银元。金沙江的名字里,透露了这一区域有关金沙的秘密。在金沙江、雅砻江、无量河和理塘河的山谷及支流,有许多品质高、埋藏浅、颗粒大、成色好的金沙和天然金块,这些金沙和金块,经过提纯,弥漫在四川藏区的大小寺庙的顶部,成为宗教光芒的一部分。但是,对于这一区域金沙的秘密,木里王守口如瓶,严防外人刺探消息。洛克在进入木里时,一再向木里王宣称,美国的黄金多的是,为了证明这一点,还特意向木里王赠送了二十美元金币,才打消木里王对他的戒备。对于那个汉人军官的“请求”,木里王回答他:借钱没有,淘金可以,但要扎西宗本提供保护。木里王使用了一个小伎俩,他暗地里与扎西宗本商量好了对策。所以,当那名军官派信差前往扎西宗本的住地时,等待他的是一把雪亮的刀刃。鉴于信差的脑袋还担负着某种使用价值,那个刀刃在他的脖颈上徘徊一圈之后,就奔向那充血的大耳朵。而信差的脑袋,像一只盛满血液的葫芦,被突然拔掉了塞子,鲜血声势浩大地喷溅出来。洛克在前往贡嘎山的途中,见到一个浑身是血的汉人士兵,用手捂着已不存在的“耳朵”——他就是那个信差。洛克用了很大力气,才掰开他的手,见到了那两个恐怖的血窟窿。他小心翼翼地为他冲洗了伤口,包扎好,把他送回枯鲁。汉人军官气得咬断了门牙,发誓要来报复,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他没有赵尔丰的实力,横断山脉是木里王的最大保佑者,对此,他无能为力。

第二年,战争自南向北向横断山区蔓延。那一年,云南军阀胡若愚被龙云逼到了云南的东北角、横断山脉的南缘。走投无路的胡若愚只好请求木里王网开一面,放他的军队从木里王的土地上穿过,经过整个横断山脉地区,向北逃窜。木里王明里答应了他的请求,暗里却与龙云达成协议,夹击胡若愚。战斗在山谷里打响,子弹像雨点一样倾泻,压得胡若愚的军队根本抬不起头来,子弹在打碎了士兵们的筋络血管之后仍然不知疲倦地奔走,鲜血像草絮一样飘飞,火药味弥漫了山谷。木里王的军队砍掉了雅砻江上的绳桥,断了敌人的后路。但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们没有发现胡若愚,他已经趁乱乘竹筏跑掉了。木里王的自大为自己埋下了祸根,对此,他一无所知。

五年后,1934年,木里王收到四川军阀刘文辉的嘉奖令,要他前往离枯鲁几公里外的一个大草甸参加封官仪式。这一次,横断山脉没有再保护他,权力的幻觉令他疏忽大意,没有料到刘文辉与胡若愚关系密切,更无法把这一天大的好事与五年前山谷里那场惨烈的战斗联系起来。尽管活佛占卜之后,告诉他此去凶多吉少,但他还是欣然前往。草原上有一场丰美的筵席在等待着他,他没有想到,那是一个用鲜花和美酒装饰的死亡之地。酒过三巡之后,一群汉人士兵冲入帐房,木里王见势不好,匆忙钻出帐篷,没跑出几步,一颗子弹嵌入他的后脑,将他笨拙的奔跑动作瞬间定格。只感觉一个硬物闯进了他的大脑,他的王国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1928年,约瑟夫•洛克终于穿越横断山脉的层层围困,在稻城的亚丁,第一次目睹到夏诺多吉雪峰。

扎西宗本

洛克的确与一个人狭路相逢,这个人就是匪首扎西宗本。

不知洛克是否意识到,他正走在唯一的转山路上。这条道路被称作“蓝月山谷”,藏语叫“达瓦银巴”。“达瓦”的意思是月亮,而“银巴”则是山谷,这是央迈勇南坡与东义水丫村之间的一条山谷,峡谷垂直落差最大深度达到3000米。在这条路上,他可能与任何一个转山者不期而遇。他或许不会想到,扎西宗本,正是这样一个转山者。

前面已经说过,转三次三怙主雪山,能消除屠杀八条人马的罪恶。扎西宗本或许已经意识到自己杀生太多,这个前僧侣显然对自己来生的命运产生了某种忧虑,他决定通过转山,使自己的天堂之路变得平坦。

显然,扎西宗本也看见了洛克的探险队。一看见洛克的面孔,他就知道,这,就是木里王项次称扎巴在信中提到过的那个外国人。

发现扎西宗本,令探险队员们感到十分紧张。他们下意识地把土枪从肩膀上卸下来,握在手里,呼吸中都带着火药味。洛克也感到一阵紧张,因为木里王虽然给扎西宗本写了信,请他网开一面,但是扎西宗本并没有回信。洛克猜测,他随时可能用子弹,作为他的回信。

然而,即使扎西宗本想要惩罚洛克一行,他也没有胆量在神山脚下大开杀戒。他可以与任何人结下冤仇,唯独不可以与三怙主雪山结怨。在一切标准之上,念青贡嘎日松贡布是所有事物的最高准则,即使振臂一呼的枭雄,在它圣洁、博大的光芒面前,也自惭形秽。扎西宗本的枪口,决定着别人的命运;而他的命运,却要听从神山的意见。

转瞬之间,扎西宗本的面孔上多云转晴,尽管那种殷勤的笑容,与他那贫血似的面孔极不相配。他脱下帽子,朝洛克点了点头,又用手指着旁边的一块大石头,示意洛克坐下。然后,他命令一个手下解开牛皮做的马褡裢,从里面取出一块块被手弄得很脏的酥油和一种软干酪。洛克就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他迫不及待地想给他们照相,但就在这个时候,下雨了。匪首们乱作一团,这使他失去了拍照的最好机会。于是,八十年后的我们,再也不可能通过洛克的镜头,目睹扎西宗本的面孔。

扎西宗本问洛克,晚上在哪儿露营,洛克揣测着他的意思,不知该怎样回答。这时,他把手放在胸口上说:“你什么都不用怕,我已经发出了命令,不准骚扰你。”

洛克与扎西宗本的神奇相遇,就这样以平淡无奇的方式结束了,但他们交道远未就此了结。

“不久,我们发现在悬岩下面有一只马鹿。我的猎手举枪瞄准,开了火,子弹打中了目标,但是马鹿往下翻滚了大概有600米,掉到老蛙雄河谷下面去了。

“我们开始爬山,山口海拔高度5000米,翻过山口以后绛白央山坡上最独特的河谷——叶切楚拉。这里的岩石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无数像台球桌那般光滑的片石使整个河谷看起来像一条宽阔的碎石公路。路边排列着像小房子那么大的石头。由片岩一层一层地叠起来组成。这些石头是从高处掉下来的,上面的冰雪斑斑点点。天又下起了暴雨,行路更加艰难,天色渐渐地晚了,我们冷至骨髓。”

洛克计划在那天晚上到达一个名叫冲古寺的小寺院,它座落在仙乃日的山脚下,面对着冰川和一条从落叶松、冷杉和云杉林中流出来的美丽小溪。去那里得再翻越一个海拔4938米的山口。小路在一座岩石山峰上急转猛拐至山口,然后又急剧下降至炮太拉卡河谷。在他们的左边,远远地看见赤土河在陡峭的峡谷中奔流,横贯整个贡嘎岭高原,从东北方向流入水洛河。

洛克本来指望山口那边就是冲古寺,但实际情况叫他大失所望。他们遇到了暴雨,全身湿透,手冻僵了,鞋子里灌满了水。他们穿过了柏树林和仙乃日轰鸣的冰川激流时,仙乃日永不消融的雪冠在云雾中已去向不明。

终于,他们到达了一片落叶松林。树干粗壮,枝叶茂密,山谷对面的悬崖下静躺着一个深蓝色的湖泊,叫做卓玛拉错,意思是“仙乃日的魂湖”。冲古寺的位置相对较低,海拔3889米,贡嘎银河在它的旁边静静流过。

洛克一行被带到一座石头房子里。扎西宗本早就捎过话,要寺院尽力接待好他们。马帮在一个小院子里卸下东西,天下着瓢泼大雨。他们通过一条幽暗、狭窄的通道进入了这座旧房子,两边房间又小又脏,里面烟雾弥漫,藏民正在屋子中间湿柴火上烧火做饭。

香格里拉

一本老旧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扉页上有洛克的亲笔签名:Joseph F. Rock。这是时间的礼物,它的价值是时间赋予的。我保存了许多期号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但没有一本像它这样让我爱不释手。翻动它的时候,我的手指格外谨慎,就像当年的项次称扎巴一样,仿佛这本杂志有着敏感的触觉,会被我鲁莽的手指触痛。通过这本杂志,我与洛克的指纹重叠在一起。这是一种相隔遥远的触摸,两个互不相干的人,凭借这个陈年旧物,互致问候。

这期《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刊登了约瑟夫•洛克关于亚丁的文章。文章发表后,洛克专门托人将四本杂志从美国带至丽江,而他本人,则再次来到亚丁冲古寺,将杂志亲自赠送给嘉措喇嘛和当时的冲古寺活佛。然而,1940年代的一场大火将其中的三本付之一炬,所幸的是,嘉措喇嘛手中的那本幸免于难。嘉措去世后,这本杂志传到他的弟子、同为刻经人的热嘎喇嘛手中。洛克当年在穿越途中拍摄和冲洗的照片及一顶当时曾使用过的帽子也被一同交与热嘎,热嘎又把它捐给稻城县政府。这使这本杂志在穿越数十年时光之后,辗转到我们手中。

通过这本杂志,整个世界都眺望到了念青贡嘎日松贡布的神奇雪峰。1928—1931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连续刊载了洛克关于稻城(亚丁)念青贡嘎日松贡布神山地区的文字和图片资料。当人们从一个更大的视角遥望这组雪山时,它们的内涵发生了神奇的转化,它们不再仅仅是藏民们的朝圣之地,而成为整个世界的“香格里拉”。

实际上,在洛克之前,在藏彝走廊中穿梭的西方人已经络绎不绝,其中包括植物学家金登•沃德、乔治•弗瑞斯特、冒险家亨利•奥尔良等;英国的H•R•戴维斯少校在1894至1900年间曾四次到云南进行徒步考察,行程数千公里,对云南的地理与风土人情了如指掌;金登•沃德和戴维斯少校早在洛克之前就探访过木里;1916年,法国东方学家大卫•妮尔从滇西北一个小村庄出发,开始了她在西藏高原上的朝圣之旅,并在日喀则受到班禅的接见,1918年7月至1921年2月,她在青海塔尔寺潜心研修佛学,1921年,她试图从康定进入西藏,6月,在她的义子庸登喇嘛陪同下,化装进入西藏腹地,她的名著《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就是在此间完成的。在这本书中,她记录了自己从康区进入西藏时,遭遇的“香格里拉世界”——

“我们居于高处,可以遥望到这条河流的一个急转弯及对面一个建筑在山坡上的村庄。在那里,有几间孤零零的房屋位于我们的路旁。……这是什么村庄呢?它未被标注在任何地图上。在我出发之前,曾在地区作过调查的人从未提及过它,其建筑式样与农民住宅很不相同。这不是一般的庄园和茅屋,而是一些小型的别墅和城堡,既小又窄,却以其庄严的外表而引人注目。

这一神奇的建筑群沐浴在淡淡的金色光芒中。那里没有人的喧闹声,也没有动物的嘶叫声……”

我们可以推测,大卫•妮尔描述的景观,就在横断山脉腹地,而她所提到的建筑——那些“小型的别墅和城堡”——则是川藏线上的木制民居“崩空式”建筑。

对于这些,洛克了如指掌,但这不能阻止他在给《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编辑吉尔伯•特格多斯文的信中,充满自信地写到,“没有一个白人在2月末月蚀时曾踏足过木里王国”。他在文章中,时常强调,他到达了白人从未涉足的地方。这也许是那个时代所有西方地理与人文发现所具有的共同特征。闲读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的《印卡王室述评》一书时,我惊讶地发现,这部著作中暗藏着一个惊人的事实:哥伦布的历史性航行,居然也是剽窃之举。在他之前,横跨欧美的海上航线早已存在。张承志在与我谈到这本书时说,它的译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的白凤森先生,在翻译时并没有在意这一点,在重读时,才破解书中隐晦影射的这段历史——大约在1484年前后,哥伦布款待了从海上逃生的阿隆索•桑切斯•德韦尔瓦一行,在听他们讲述了前往美洲的航线,并从他们那里获得航海图后,毒死了他们,然后向王后勒索高昂的代价,率船队到达美洲。

历史把英雄的桂冠慷慨地送给了哥伦布,它对洛克也同样不会吝啬,他们因此而成为历史的创造者。全球化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以西方人为主导的探险史,这确立了以西方人为中心的视角。在他们意识中,无论“新大陆”,还是“香格里拉”,都是被他们“发现”的,并因此成为他们的战利品。而实际上,在他们“发现”之前,“香格里拉”早已存在了无数个世纪。有意思的是,这个有着优越感的白人却几乎无法与大多数白人朋友们和平共处,每次与白人朋友同行,都是不欢而散。

对于洛克孩子似的虚荣心,我们只能一笑了之。在世界历史的宏大叙事中,一个人的秉性无足轻重,历史这个势利眼只看重结果。只过了八十年,洛克就变成了杂志上的一个印刷体——没人再关心他的喜怒哀乐了,人们看到的只是他凭借那台老旧的英式打字机完成的文稿。它们在海上经历了漫长旅途之后,出现在《美国国家地理》的办公室里,一个前所未有的神圣疆域就从那些纷乱的字母中脱颖而出。亚丁——横断山脉地区层层围困中的隐秘地带,就这样袒露在整个世界的视野下,因此而名噪世界。对此,念青贡嘎日松贡布既一无所知,也漠不关心,它们只关心自己的事业,那就是为虔诚的信徒们,提供灵魂的庇护。

现在我们必须提到1933年出版的那本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尽管这部小说在艺术上什么事都没有做,但从人类精神史的角度看,它却歪打正着地留下不可回避的印记。与许多好莱坞大片的手法相似,在小说中,康韦等四位西方人被劫机者带到一个神秘区域——香格里拉的蓝月山谷,意外目睹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人间乐园。康韦发现,这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幸福山谷”,是唯一未被污染的地方,仍然保持着天堂般的纯洁与爱。它同时具有完善的物质文明,从暖气到抽水马桶,各种设备一应俱全。这并非一部猎奇的作品,《纽约时报》评论说:“西藏历来被视为众神的高原。在这个离天空最近——或者说建在天上的神奇国度中,有一个隐匿的国中之国香格里拉。本书讲述了进入这片乐土的惊人的故事,并已成为绝对的经典。” 这本小说发明了一个崭新的地名——香格里拉(Shangri-la),从此,这一虚构逐渐变成强有力的事实,以至于亚洲腹地的许多地方,都自告奋勇地宣布为“香格里拉”。这些地方包括:中国云南的迪庆、丙中洛,印度喀什米尔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巴尔蒂斯镇、尼泊尔边陲小镇木斯塘等。这是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地理上的区域,更成为一个精神制高点。与这块兼具了神性的光芒与世俗快乐的地方相比,整个世界显得那么浑浊和卑琐。无论是在战争阴云密布的1930年代,还是物质主义喧嚣的后工业时代,人类都患上了一种集体妄想症,那就是逃避现实,寻找一个精神安乐窝。这无疑是一种顽症,而香格里拉,就是小说作者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为人类奉献的一剂良药,就是为那些在现实世界里无法安身的精神流浪者提供的纸页上的家。在小说中,我们时常可以从这些自负的白人口中,感觉到一种舒展的、缓缓的、辽远的忧郁感。一种被现实世界磨碎的感觉。只有山谷间的风,能将阳光揉碎,敷上人们的伤口,使人们慢慢痊愈。在那里,人们的渴望与纸页甜蜜地吻合:“康韦因此认为这是他所见到的最幸福的社会之一,甚至连一直在寻找异教衰败症状的布琳克小姐也不得不承认每一件事物‘在外表上都非常美好。”实际上,希尔顿只做了两件事:从洛克那里偷来了探险经历,又从莫尔那里偷来了乌托邦理念,然后对两种原料进行再加工。从文本上说,《消失的地平线》堪称盗贼的产物,但无论如何,他创造了一个全球性的著名商标——香格里拉,使世俗世界里的所有忧郁症患者都成为它潜在的、或现实中的顾客。

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消失的地平线》与洛克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上的文章之间的渊源关系,但如果对它们进行文本比较,这种关系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没有洛克的文章,就没有《消失的地平线》。对于从未到达过中国的詹姆斯•希尔顿而言,洛克无疑充当了他的导游。希尔顿对于雪山高度的描述,与约瑟夫•洛克在《美国国家地理》上发表的系列文章中对中国西南部雪山的描述如出一辙。洛克对贡嘎山雅博雅峰曾有如下描写:“走进寒冷、灰色的黎明,但见前方万里无云的天空下,一座无与伦比的金字塔——雅博雅傲然挺立。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妙绝伦的山峰,墨绿色的天幕下,那座冰雪金字塔呈现出灰色,然后又换作银色。但后来,当太阳最初的光芒吻了上来,雅博雅的顶峰涂上了一溜金黄。”

而希尔顿的描写则是:“仿佛黎明是信号,风止了,出于同情地留给苍凉世界的平静。山又一次显现了,展现出它浅色的三角峰峦。刚开始是棕灰色,接着转变成银白色,最后当第一缕霞光映照在峰尖时,它呈现出粉红色……”

1929年,在美国国家地理协会资助下,洛克再度从丽江出发,经永宁、木里,抵达打箭炉(康定),对贡嘎雪山三次进行测量。在藏语里,“贡”是冰雪之意,而“嘎”则是白色之意。这是一座极难攀登的高峰,它的攀登难度甚至超过珠穆朗玛峰——在喜马拉雅山,牦牛可以把人们载到海拔6000多米的大本营;而在贡嘎山,却牦牛无能为力。此前的探险者不止一次地从远方眺望这座山峰,但从未进行过测量,把机会留给了洛克。完成测量后,洛克激动地认为自己发现了世界最高峰,他的最新“成就”应运而生。1930年,他迫不及待地在给总部的电文中说:“贡嘎山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她的海拔30250英尺。发现和测量者——洛克。”这一次,他太急功近利了,他的误差将近5300英尺,贡嘎山的实际高度是海拔24790英尺(7556米)。这一数据显然误导了詹姆斯•希尔顿,在小说中,有这样一段对白:

“您一直在关注着这座山峰,康韦先生?”

“不错,景色很美,我想它总该有个名字吧?”

“它叫卡拉卡尔。”

“我肯定自己以前从未听说过。非常高吧?”

“嗯,在28000英尺以上。”

“真的?我以为除了喜马拉雅山外,再没有这么高的山峰。这是经过测量的结果吗?是什么人测量的?”

“您指望谁会来测量呢?我亲爱的先生。在佛家思想与三角数学教科书之间难道有什么可以相容共?”

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一丝不苟地为我们提供了一幅香格里拉地图。无法确证詹姆斯•希尔是否曾与约瑟夫•洛克谋面,但这幅地图无疑是在洛克的指导下完成的——洛克以自己发表的文章,间接地参与到希尔顿的创作中。我们有理由把希尔顿看成另一个洛克,但他并非一个简单的模仿者,而是一个利用了洛克的成果并将它作了哲学升华的写作者,一个并不高明但却实用的哲学家;《消失的地平线》也可以被认作是洛克一系列文章的升级版。这部小说没有为我们提供一个现实中的地名,只有一个例外——卡拉卡尔雪山。卡拉卡尔是小说中那一隅乐土——香格里拉的主要构件之一。众所周知,“卡拉卡尔”,是贡嘎雪山的别名,前面已经提到,贡嘎山是横断山脉家族中的一员,位于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的过渡带上,它的主峰在四川境内(就是洛克测量过的那个山峰),海拔7555米,是横断山系大雪山的最高峰,也是四川第一高峰。毫无疑问,小说中的卡拉卡尔雪山,为我们确认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提供了一个精准的地标。耐人寻味的是,《消失的地平线》的原版小说,所配的照片竟然是贡嘎山,这无疑证明了香格里拉的位置,在四川贡嘎雪山的脚下。对于一部小说而言,如此对号入座纯属多余,但至少,这一判断比起将卡尔卡拉附会为云南梅里雪山更加合理。尽管许多地区争先恐后地申请“香格里拉”的光荣称号,然而,对于深入了横断山脉腹地,对亚丁进行过细致考察的人会相信,小说的地图与稻城县亚丁自然保护区完全吻合。毫无疑问,《消失的地平线》是以这一区域为蓝本的,而念青贡嘎日松贡布神山——夏诺多吉、央迈勇和仙乃日,毋庸置疑地成为了“香格里拉的地标”。

透过小说中的风景描写,我们完全可以重温自己的旅途:“整个山谷如同一个内陆的海港,而俯瞰着这海港的卡拉卡尔雪峰是港口的灯塔。他越看越像,因为雪峰的顶部确实有光亮,那幽蓝的冰光更增添雪峰之神奇。他突然心血来潮,询问起这雪峰峰名的含义。张先生的回答飘了过来,那话音就像自己脑海中喃喃低语的回音——‘卡拉卡尔,在本山里的方言中,意思是蓝色的月亮。”

当康韦举目凝神着巨大的山壁时,他再一次感到景色的壮美与险峻。假如有什么巨石将出口一封,那么整个山谷显然就会变成一个湖泊,四面的冰封会源源不断地补给它。眼下的风景是几条流水淙淙而过,注入水库,浇灌耕作的田野和种植园。这里称得上环卫工程师细心而严格的杰作,整体环境是那么不可思议地组合而成,只是一旦有地震或山崩,那么这整个景观都将不复存在。

这是蓝月山谷。这些描写,与大卫•妮尔的描述相互印证,他们笔下的山谷村庄惊人地相似。从高处俯瞰过,在巨大雪山对比下,山谷里的房屋,就像散落在大地上的种粒。但是,对生命的渴望正蕴含其中,在时间的支援下,小小的种粒可以创造任何生命的奇迹。所以,即使在高山上,我也对那些微小的房屋充满敬意,因为它们是丰富的,足以容纳父老乡亲的生老病死、喜笑歌哭。这些看上去简单、质朴的生活差不多是极简主义思想的流露、体现,人们的全部生活几乎都凝聚在这样单纯的框架里……希尔顿谨慎地使用了这一地名:“蓝月山谷”,在英语里,“蓝月山谷”(Blue Moon)有着另外一层含义——几乎不可能的,绝无仅有的——这表明希尔顿理解了这里,并以斩钉截铁的语言,证实那些时光深处的传说都是无比真实的。

以康韦的眼光,这当然是得天独厚的好地方。即使这里有人烟,他们也因地势奇高而与世隔绝,而且雪山的那一边又是不能攀越的绝地,当然只有喇嘛寺院的这一条路是唯一的、绝无仅有的通道了。

喇嘛寺院修建在一个几乎是完全避风的位置;卡拉卡尔山峰的雪崩经常在正午发生;山谷里种植有一种优良的烟叶;当地的许多食物与酒特别可口,别具风味与特色。

这是冲古寺,青色山谷中一个古老的灯盏。喇嘛们飘动的僧衣,是它内部绛红色的火苗。这是一些经久不息的火焰,与永不融化的雪峰遥相呼应。冰与火对峙,不知什么人能够设计出如此极端的组合。它们相互照亮,即使在黑夜,我们也很容易辨认出它们的方向。

“当地居民是汉人和藏人非常成功的混血,个个长得匀称而健美。……他们性情温良,好打听而有分寸,谦恭礼貌,自由自在。他们忙着从事多项工作,然而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急促之状。”这是对这一地区的种族特征描写,没有一个地方,比藏彝走廊更具备这样的人种特征。外表上,他们“个个长得匀称而健美”;气质上,他们“谦恭礼貌,自由自在”,在眼花缭乱的世界上,他们从容不迫,这从根本上缘于他们是自由的。他们可以放弃可以向往,他们有翅膀,他们会飞——像鸟一样,飞翔在群山与江河之上,而我只能坐在窗前,从一页页书中窥视自己的影子。

香巴拉王国指南

在藏人中流传着这样一种传闻:在西藏布达拉宫地下,有一个秘密的暗道,可以直通传说中的香格里拉。

实际上,在洛克的探险和希尔顿的虚构之前,大乘佛教中早就流传着香巴拉王国的隐秘历史。(希尔顿发明的“香格里拉”一词,可能就是根据“香巴拉”的发音转化来的——“香巴拉”一词在用梵文、藏文写成的关于生命轮回的文字中经常被提到。)那是一个我们肉眼看不见的王国,也无法通过科学考察来测量,洛克已经进入了这个王国,它有着与整个藏区相同的疆域、面积、地形特征、植被分布、风土民情,甚至它们的最高统治者也是相同的,但它只对内心圣洁的人开放。所以,在小说中,康韦一行闯入这个神秘的区域,只是缘于一个偶然的巧合——被劫持飞机的一次突发的迫降,当他蓄意返回香格里拉时,再也找不到它的入口。(这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不谋而合。)布达拉宫令我望而生畏——它不仅仅是一座建筑,同时是一架功能复杂的机器,可以从空间和时间上对我们进行双重控制。当我们在它庞大的腹腔里漫游,那些回环曲折的木梯随时可能将我们引入一个超越时空的所在——我们既在它的内部,又在它的外部。每当我在布达拉宫深邃、幽长、晦暗、曲折的回廊里走过,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会在楼梯的某一个拐角,突然看见死去的人,或者来世的人,向我微笑。有人把它比作一个巨大的迷宫,房间套着房间,走廊连着走廊,就是在里面生活了一生的喇嘛,也无法追究它的奥秘。当窗子上的布幔被风扬起时,忽然间阳光就把耀眼的翅膀伸进来。在它黑暗的深处,藏匿着各式各样的光。现在我关心的是,究竟哪个洞口,可以通向另一个时空;究竟通过怎样的修行,才能找到通往香格里拉的路?

藏经对香巴拉王国有着确切的记载,它的位置,就隐藏在西藏北方雪山深处的某个隐秘的地方。“整个王国四周被双层雪山环抱,有八个成莲花瓣状的区域,城市为人们居住的地方,中央又耸立着内环的雪山,这里是被称作卡拉巴王宫的地方,这里住着香巴拉王国的国王。这里的居民有着超凡的智慧,摈弃了偏执、痴迷和贪欲。”藏传佛教认为: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都是由香巴拉王国转世来的,而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也会转世去香巴拉王国操持国土。“所以说,凡是有佛陀的地方都是净土。净土是诸佛陀教化众生、行菩萨之道的地方,使众生都能实现其誓愿,香巴拉是‘无量永劫积功积德的庄严世界。”因为它是一个有佛陀神性的更高层次的存在,所以,在藏传佛教的传说、记载与信仰中,它的历史也显得格外隐秘和传奇。

香巴拉,这古老的王国,在藏经、藏族口头文学、藏族诗歌中时常出没。这使我第一次对藏经产生了兴趣,尽管我知道,那是一个永远走不到头的幽深的隧道,多少高僧大德,把这部编纂于十三世纪的藏传佛教经典全书当作自己一生的事业,皓首穷经,对它进行注释、研究。但是,香巴拉的诱惑,使我义无返顾。我相信,在许多古老的神话内部,都暗藏着重要的历史线索,而且,它们许多是相通的,比如藏经中猕猴与岩罗刹女的创世说,与汉族神话中的伏羲、女娲,《圣经》中的亚当、夏娃,在本质上是多么一致——这使我们相信远古人类拥有一部共同的历史。著名探险家亨利•谢里曼认为,人类的一切神话都是以历史事实为依据的,更何况藏经这样的经典,我们岂能把它的记录当作无稽之谈?完全可以用一部经书来佐证另一部经书——如果我们把藏经与《圣经》进行比较,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在香巴拉王国与伊甸园之间,存在着那么多的相似之处。《创世纪》说:“神在东方的伊甸设了一个乐园给人乐居。”据此,我们可以推测,伊甸园与香巴拉王国可能是同一块地方。尽管香巴拉王国与伊甸园在创世情节上——比如人物、地点、细节——有诸多不同之处,但是,当我们分析伊甸园的创世情节,以及《旧约》中有关人类的遭遇时,就会发现,二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圣经》中对大洪水的记载,我们从藏经中也能看到,只是《圣经》没有记载洪水是怎么消退的,而藏经中则记载,洪水是通过香巴拉王国的“地之肚脐”全部泻走。(据说在拉萨大昭寺有一块石头,通过一个地洞,与地下湖泊连接,人们将耳朵贴在石头上,就可以听到贝类的声音,这表明这座寺庙与地底世界保持着某种联系。)这几乎使我们相信,在远古时代,的确发生过一场席卷地球的洪水。《圣经》中记载摩西用手杖把红海分开,指出一条道路;而根据藏经的记载,香巴拉通过“地之肚脐”——香巴拉王国内部那条神秘的暗道,与世界建立联系,而且,它们都掌握着在水中前进的秘术……

藏经中记载,释迦牟尼圆寂之前不久,曾将时轮金刚传授给香巴拉王国第一位国王苏禅德喇。苏禅德喇将这部经书从印度带回,藏在香巴拉王国。公元960年左右,有两位瑜伽功法修习者,在香巴拉王国求得时轮金刚之后,又把它带回印度。之后,在公元1026年,再度传回西藏,成为第二次传入西藏的一部分佛法。现在的考古学和经学研究已经证明,时轮金刚在公元十世纪时曾出现于印度,并再度传至西藏。

我们就这样,透过藏经,打探到了关于香巴拉的若干消息。六世班禅大师罗桑华丹益希曾于公元1775年撰写过一部通俗的《香巴拉王国指南》,为我们提供了一部更加详细的香巴拉地图。他说:“行者可由印度西藏出发,经过不毛荒地和危险四伏的神秘地区。要进入香巴拉必须首先修炼自己的精神,使身心得到佛性的变幻,才有可能找到香巴拉王国。”“行者到达香巴拉王国后,立刻会看到美丽的公园和庄严的城堡所构成的理想国度。香巴拉四周有双重的雪峰环抱,八个区呈莲花瓣状。香巴拉的居民,无比富庶,食物充足,安居乐业,拥有大量的金银珠宝。居民生活祥和,没人犯罪,居民都依佛法最高智慧对待生活,都达到了佛陀的最高境界。”在布达拉宫,我们可以目睹一幅香巴拉王国的全境图,环绕在城边的八个莲花瓣清晰可见。这暗示了这座宫殿与香巴拉王国的某种神秘的钩联。

这使我们认识到,那个与西藏密切相连的香巴拉王国,绝对不是一个平凡的国度。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国中之国”。它的核心地位,不仅取决于它的地理位置,而取决于它在文化上的至高无上。《香巴拉王国指南》记载,香巴拉人大多修持西藏密教的最高佛法——时轮金刚法。时轮金刚在藏传佛教中黄教占有主体地位,是为本师佛世尊智慧的结晶,宇宙天地万物一切佛性的根本。或许,这是外国传教士在几百年中络绎不绝地前往藏区的原因之一。有人甚至认为,香巴拉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

这使前往香巴拉的旅途变得更加复杂,它不仅是一次空间上的漫游,更是一次时间上的旅行。香巴拉被各种各样的历史、意念、必然性、偶然性、秘密、掌故创造着,它像一个黑匣子,对一切了如指掌,但却很难找到它。洛克或许没有注意这一点,他过于专注于植物与岩石,而那些,只是这个王国中无足轻重的装饰。当他在这一巨大的区域内游走,无数道精神的屏障,已经把他与这个神圣王国隔开。那些令他傲然于西方的学术成就,相对于这个五彩斑斓的佛陀世界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

作为一个举世公认的幸福王国,香巴拉存在于某一个神秘的雪山中——虔诚的藏人至今对此仍然深信不移。在云南中甸,师从白教红帽系噶玛噶举派第十七世噶玛巴大活佛的仲巴仁波切活佛说,在康巴地区,曾有一个孩子到过香巴拉王国,“他看见了车轮般大小的莲花,因为走路走累了,他便在那朵硕大的莲花瓣上打了个盹,醒来后却满身清香。他回到家里,他的父母已经过世,围着他的竟是一群老头,他仔细一一辨认,才看出围着他的那些老头竟然全是孩提时的伙伴。原来,在他进入香巴拉的短暂时间内,时光已流逝了数十年。”

这让我们相信,所谓的香巴拉,并非仅是一个地理上的区域,而是一个精神国度,我们仅凭地图和指南针无法探知的国度。《香巴拉王国指南》不是一本探险手册,而是一部深奥难懂的时间之书与智慧之书。

终点

我始终无法相信,在洛克漫长的一生中,从没有一个女人对他动心;也不能想象洛克从未被异性吸引。

他洁净、优雅、富于绅士派头,有事业心,他的身上散发着一个中年白人的魅力。即使在无人的荒山,他也穿戴得一丝不苟,喝咖啡,饮食讲究。1930年,与洛克在云南同行的斯诺回忆他:“用餐时,地上铺着豹皮地毯,上面安放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面上铺有亚麻桌布,银质餐具和餐巾安放其上。我们到达时饭已快做好了。晚餐后,通常是用茶,然后饮烈性甜酒。洛克教会了他的厨师们烧地道的奥地利菜。他时常接受当地官员或乡绅们的宴请,尝够了中国式的美味佳肴。他吩咐侍从用轿子把自己抬着进入陌生的城镇,以显示他这个人的重要地位,许多围观的民众还以为他是一位外国王子。”他拥有一种不凡的气质,我相信这种气质对女人而言,具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蛊惑力。而他,自然也需要有一个女人来排遣他彻骨的孤独。他是一个科学家,一个严谨的大地探险者,但他并不是苦行僧——甚至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朝圣者,他没有必要通过苦行来约束自己。但我们看到的洛克,不仅独身,而且禁欲。不知他在年青时代是否受到过感情挫折,使他毅然决然地投靠未知的远方。这是一个难解的谜。或许,婚姻对他来说显得华而不实,只有在那些凶险、坎坷、孤绝的道路上,他才觉得安全——道路越是艰难,越会激发他身体内部的能量。他把目光伸展向历史的深处,那时,会有许多脚步踏上来,使他不再孤独。

1932年,斯诺在上海,把洛克骗到一家名为“玫瑰房”的夜总会,安排他观看了一场色情表演。或许,斯诺——那个洛克眼中“没教养的美国小年轻”,已经无法忍受洛克的禁欲生活而拔刀相助了。但他的好意并没得到洛克的回应。音乐柔软而潮湿,酒精顺着血液爬升,斯诺抱着妓女在舞池中旋转、亲吻,手指顺着她曲折的躯体滑落;而洛克则衣冠楚楚地面对妓女,不置一词,像一块没有弹性的铁。我们可以从洛克的日记中读到他的不满:“这真是令人感到恶心,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性的轴心转,以至于那种令人作呕的场面无从下笔。”“如果我早知道斯诺会带我去这种地方,我会拒绝的。我们带了两个美国女孩去那里,斯诺和其中一个女孩跳舞的时候,我对另外一个美国女孩说,赶快收拾东西回到你妈妈那里去。”两天后,洛克仍在日记中,喋喋不休地谴责斯诺和文明社会中的色情与淫秽。

好在洛克来对斯诺的才华充满欣赏,这使他们的友谊延续下去。而斯诺,也渐渐理解、接受了驱除孤独的独特方式。实际上,他们二人有着许多共同点,既优柔又热衷于冒险的性格,正是康德所说的黏汁型。洛克开始介绍斯诺给《美国国家地理》写文章,但斯诺过于关注中国革命,这使他的文章总是被大段删节。1936年,斯诺远离梦幻般的西南边陲,奔向了黄土高原上的红色政权。这依然得益于洛克的启示,因为此前,洛克对于红军已经有了深入的了解,相当一部分信息,来自那个曾经跟随红军长征十八个月之久的瑞士传教士阿尔弗雷德(薄复礼)——洛克曾经专门去看望过他。1936年8月,在北京,洛克把他关于红军的知识一丝不苟地转述给斯诺,洛克对革命的赞美,唤起了斯诺前往陕北红区的强大欲望。没有洛克,就没有斯诺的《西行漫记》。而在这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开始之前,这个“没教养的美国小年轻”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与年轻漂亮的海伦在北平结婚。洛克专门赴北平参加了他的婚礼,成为这场令人羡慕的婚姻的见证者,但这并不能动摇洛克终身不娶的决心。

洛克会找出各种借口返回西方,例如要组建一个考察队而向总部要求新的装备;或为研究的需要,他要求到巴黎的一个图书馆去查阅资料等等。这个在中国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西方人,对美酒、歌剧、高级饭店充满渴望——他比需要女人更需要它们。在巴黎,他常去享用法国式的高级菜肴,去参加公共集会,把他所看到的美好的、忧伤的事物和友人们一起分享,朗声大笑,哽咽失声;然而,奢华的生活中,最令他牵挂的,还是群山中的那顶破旧的帐篷。不行,他要回到中国,尽快。他像一匹识途的老马,固执地回到横断山区。在那里,他可以几个月地呆在山地帐篷里。如果问他:“家在何方?”他会说:“我没有家。”尽管他确实需要一个固定的邮址和存放他的那些宝贝标本的地方。

1930年代初的洛克,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那时,他已与美国国家地理协会分道扬镳,完全断绝了经济来源。他陷入困境。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固执的人而言,选择只有一个——变卖所有家产,带上所有用来养老的积蓄,回到他曾咒骂不已的中国西南边疆,他不愿给自己留什么余地。他把中国当作衡量幸福的标准,那个时候,他再也没有什么功利可图了,他是为自己而活。他把1936年2月3日作为他生命的犒赏,那天,他毫无理由地包租了一架中国航空公司的 “昆明号”飞机,在丽江晴朗的天空中,徘徊了几个小时,那时他只想在空中俯瞰横断山脉。他的爱,纯粹而简单。横断山脉,成为他画地为牢的监狱,终生无法穿越无法逃离。有了这块土地,他不需要再想别的事情了。他的内心就这样安定下来。他不是眷恋“文明社会”的康韦,他不会选择离开。

飞机在“全省最好的天然飞机场”安然降落。他走下飞机时,当年的助手李士臣在等他。李士臣枯瘦的面孔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黧黑,这令洛克觉得有些心疼。洛克跟随着他,走回当年住过的老房子。“我简直难以置信,我在这里会呆上这么多年,冬天的风很大。虽然田里的豆子和小麦已经长出嫩芽,但原野里仍是一片灰黄,阳光灿烂,天气却很冷。那些熟悉的雪峰巍峨屹立,直插深蓝的苍穹。”他专门到小学校里查看了他当年种下的桉树,却忘了看在故居外种的苹果树。

1937年,战争的阴云向中国西南边陲蔓延,美国驻云南领事馆要求洛克离开丽江,洛克顽固地拒绝了,这令美国外交官们大为恼怒却无可奈何。洛克在这里一直呆到1944年,他经印度加尔各答辗转回到华盛顿,是为了参与绘制“驼峰航线”地图。那是一个专门运输美军辎重飞越喜马拉雅山的危险航线,称为HUMP。此时,乐于“以权谋私”的洛克故态复萌,他怂恿驼峰航线的美军飞行员带他穿越虎跳峡,并谎称虎跳峡只有十二米宽,(虎跳峡最狭窄的地方都有27至30米,)并要求低飞拍照,该飞行员后来回忆说,幸好当时刮起了大风没能低飞,不然洛克这个疯子准会让他们送命。

最大的煎熬不来自于独身,而是他的科学研究。这是一项作耗尽了他的才华、生命和财富,而没有人能够理解的工作。经济上濒于破产,使年老多病的洛克陷入彻底的绝望。1926年冬,横断山区,洛克在日记中写到:“如果这不是懦夫的行径,我会静悄悄地自行了断这血肉之躯,永远离开这纷乱的尘世。今天对于我来说是可怕的一天,我忍不住想要自杀的念头,我已经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或者已完全崩溃,我的感情已十分脆弱,不能集中精力,不得不为在中国的事情而担忧,我担心得不到经济上的资助,担心所有进出甘肃的道路已经被切断,弄不到骡子,战火越来越逼近,食物紧缺,什么也买不到,连一磅面粉都买不到。”“我从来没有如此心甘情愿地靠近死亡。”为了防止自杀,他曾要求美国驻昆明领事保罗•迈勒帮他保管手枪。但他的绝望一闪即逝,连绵无尽的雪山和深不可测的道路很快可以使他精神抖擞。在同一本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截然不同的文字:“活着真好,呼吸着山间清爽的空气,让大自然雄奇壮丽的景色充满我的心间。无论怎样,如此了决一生是愚蠢的。在大自然宏伟神圣的殿堂中,人的心中充满愉悦之情,特别还没有别的外国人来到过这圣地欣赏过造物主的这些杰作。”难怪斯诺说,洛克是乐天精神与孤独性格的奇妙结合。

晴天霹雳,一枚日本鱼雷精准地击中了载有洛克全部研究资料的理查德号邮轮,他一生的心血沉入阿拉伯海。心急之下,他突患中风,面部神经麻痹。这个意志坚强的男人,突然觉得被推下了悬崖。他的道路失踪了,再也找不回来。一万八千美元的积蓄已经全部耗尽,而他,已经六十岁,横断山区艰难的道路,不会再对他抱以欢迎态度了。终于,他一无所有。镜子里剩下的,是一张苍老、疲惫、扭曲、狰狞的脸。

终于,他用一支精致的手枪,抵住自己皱纹堆积的额头。只要手指轻轻一动,他的所有痛苦都会烟消云散。没有资料表明洛克为什么放弃自杀,我的猜测是,还是横断山脉拯救了他。他没有女人,没有财产,甚至没有健康,如果说他还拥有什么,那就是横断山脉——对于这个守财奴而言,那是他一生不忍舍弃的财富。

1949年,红旗弥漫了整个横断山区,洛克重返丽江。他站在巨幅的毛泽东画像下面,兴奋地发现:“红色政权解放了各民族的人民,并宣布他们具有与汉人同样的权利。”他把自己珍藏的所有西药,包括当时价格昂贵而且很难得到的盘尼西林,以及一些手术器械,全部献给了人民政府。这些药品和手术器械,满满装了两骡车。正当为横断山区的科考研究耗尽毕生的财富与精力、已经沦为正宗“无产阶级”的时候,洛克被宣布为“帝国主义走狗”,驱逐出中国。这一次不是玩笑,他的横断山脉,从此不再属于他。他委屈地哭泣,像一匹失意的马。1949年8月2日,大雨倾盆,洛克在村子里等了一夜,没有等到陈纳德将军为他安排的飞机,3日,他和顾彼得在空旷的草地上又等了一天。当他们落寞地走回村子,突然听到了飞机的轰隆声,他们在民兵的监护下又匆匆赶往机场。他走上飞机,听到一个孩子被雨淋湿的声音:“你还会回来吗?我等着你。”洛克回头,看见和志辉的儿子在雨中迷离的脸——他已经能用纯熟的英文与洛克对话。洛克回答:“会的,一定会的。”洛克就这样和顾彼得等人一起,黯然登上一架美国驻昆明领事馆派来的飞机,两手空空地,离开中国。

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来到中国的西方探险家,几乎无一例外地把中国当成一个专供强盗们哄抢的巨大仓库,里面摆满了金银珠宝,它们的价值连城与闯入者的贪婪刚好吻合。在这个不设防的宝库中,只要伸出手,就可以得到一切。这一时期最著名的探险者,当属英国人斯坦因——一个从无知的看洞人王圆 手中,以钮扣、别针等日用百货换取大量敦煌经卷文物的骗子兼盗贼。与他志同道合的,还有勃奥鲁切夫、希伯和、吉川小一郎、橘瑞超…… 只有洛克,是为数不多的例外——1947年,他在《中国西南的古纳西王国》前言中写到:“当我在这部书中描述纳西人的领域时,逝去的一切又一幕幕地重现在我的眼前,那么美丽的自然景观,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奇妙森林和鲜花,那些友好的部落,那些风雨跋涉的年月和那些伴随我走过漫漫旅途,结下深厚友谊的纳西朋友,都将永远铭记在我一生最幸福的回忆中。”

“我曾经遭遇了许多无法想象的困难。那时候到处都无和平可言,一个国家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念强加于另一个国家。我所经历的磨难和忧伤不胜枚举:诸如土匪的骚扰,艰难的长途跋涉,战争年代,原子弹爆炸,通货膨胀,霍乱,以及载有我翻译纳西手稿的轮船被日本军舰击沉在印度洋。”洛克是西方文明天生的怀疑分子,尽管他始终如一地保持着西方人的生活习惯,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顾头不顾腚的西方文明嗤之以鼻——它远比自己所标榜的更加残酷、凶狠和愚蠢。这使他观察中国的目光与其他西方人刚好相反——至少他在中国岁月的后半段,目标已经由地理猎奇转向从东方寻找在西方失落的精神资源。此时,对他来说,地理的中国与精神的中国已合二为一——尽管到死,他也没能抵达香格里拉的神秘核心。

与孤独的洛克相比,《消失的地平线》所产生的世俗影响更加广泛,它似乎更能满足西方人对古老东方的集体想象。尽管小说是虚构的,但它表达的文化心理因素,却不容置疑。尽管中国形象在西方人视野里彻底跌落,然而,那个温柔、友善、富足、美丽的东方幻境,财富与秩序的世俗乐园,从前的“大汗之国”与“康熙统治下的中华帝国”,毕竟曾经在几个世纪中照亮西方,令西方人没齿难忘。所以,他们对文化中国,或多或少地存有敬畏之心——斯坦因的盗窃行为,从反面证明了中国传统文化在西方人心目中的价值。耐人寻味的是,《消失的地平线》出版的同一年,另一部关于中国的小说也在风行欧美——安德烈•马尔罗的《人的状况》。与《消失的地平线》相反,这是一部妖魔化中国的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中国被描述成全世界最黑暗的地方,一个恐怖、残暴、混乱的国度。在那里,到处是流浪者、残疾者、挨饿者,革命者在经历残酷的身体虐待后,被一个接一个地投入火车头燃烧的煤炉中烧死……在西方人的视野中,中国不是天堂,就是地狱,而从来不是它自身。与希尔顿一样,《人的状况》马尔罗也没有来过中国,它与《消失的地平线》同样成为一部想象之书。这两部书,反映了西方人中国观的两个维度。

不知洛克是否读过《消失的地平线》,如果读过,他可能会感到恶心——它彻底歪曲了他在中国旅行的意义。尽管洛克给《美国国家地理》的文章,同样是从西方人的视角出发,不可避免地带有对东方的猎奇色彩——那里无论多么美丽古雅,它仍然是观赏品,而看的权力,则在西方人手中。木里王无法通过洛克掌握摄影术,这一细节带有极强的隐喻色彩——那个小小的取景器,正代表了西方人窥视的欲望,以及他们观看的权力。但是,情况在后来发生了变化,洛克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尤其在广袤神秘的横断山区,在香巴拉王国,他的渺小是显而易见的。无论功能多么先进的望远镜,在庞大的山脉面前,都会铩羽而归;在深邃的时间面前,更是无能为力。至高无上的荣誉永远属于大地,没有任何人能够超越它。大地对于内心的征服,是不需要语言的,无须睚眦必报的表情,更无须借助枪炮,它甚至是在不知不觉、心甘情愿中完成的。它的力量,来自道德、宗教跟自然的完美结合这种力量,也使整个藏区拥有一种亘古不息的、强韧的生命力。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树立一个目标,洛克的目标,就藏在香巴拉的深山里,白雪覆盖的神山像不倒的旗帜,召唤着他。这个庞大的王国为他提供了无穷无尽的道路,穷其一生也走不到头。

1950年代,在夏威夷病重住院的洛克,依然对于重返中国心存幻想,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宁愿死在那风景优美的山上,也不愿孤独地呆在四面白壁的病房里等待上帝的召唤。”1962年12月5日,洛克终于在夏威夷走完了他孤独的人生之旅。他的孤独在他死后得以延续——在他逝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人类学方面的成就并未被美国人类学界的主流所接受,其专著也只有在欧洲才得以出版,而在他的墓碑上只写着这样简单的几行字:

约瑟夫•F•洛克博士

植物学家——探险家

1884—1962

洛克不安分的身体从此被囚禁在坟墓中,通往香格里拉的道路,被彻底斩断。

诗人庞德写到:“洛克的世界为我们挽住了多少记忆,留下的足迹犹如漂浮彩云。”

洛克的朋友李士臣家里种着一棵洛克从国外带来的苹果树,这是雪嵩村当年唯一的苹果树。每年夏秋,孩子们常常跑到李士臣家里,缠着他讨要苹果。李士臣死于1970年代初期,他的苹果树也随之死去,只有那套从美国带回的牙医器具,静静地躺在洛克旧居陈列馆里。

屋后的菜园里,临水的那三棵柏树,就是洛克当年从美国带来并亲自栽下的,仔细比对,可以看出它们同丽江本地的柏树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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