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2009-04-29邱每木
邱每木 女,湖南人,八十年代生人。缄默少语,内里感性。1997年开始尝试写作,主要创作小说、散文、诗歌,尤以中短篇小说为最爱。小说多涉及爱情、婚姻,注重从平凡生活中提取不平凡的经历与情感。
杨洁
火车在离厨房不远的地方吼了几声朝远方奔去。
杨洁对着穿衣镜贴好乳贴从挂衣柜里拿出一件小吊带穿上,配着身上的低腰牛仔裤拖着一双半跟布鞋从我眼前跑出去。门在她身后吱呀两声自动合上。
屋子安静下来。风扇独自转动。房间依然热得让人难受。我听着她下楼的脚步,一级一级。每到拐角处的平台她会停一下,找到下一个台阶速度便会加快。她的鞋跟发出蹬蹬的声音,声响嚣张完全不顾忌已是深夜。好在住在这栋即将拆迁楼房里的人大多数醒着。
我拉开窗帘,屋内马上明亮了许多。路灯照进来的亮光比她砸破灯泡前来得更充足。街上行人很少,梧桐树枝干粗壮,叶面宽阔,几辆的士停在树的阴影里。这个时候,司机都聚在桑园街喝酒,要上一小瓶二锅头、一碟猪耳朵或者花生米胡侃神聊。杨洁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会用露骨的话调戏她,且眼光轻佻暧昧。我想象着杨洁傲慢的表情。
杨洁走出楼梯口。从窗口下望,我首先看到她的头从楼道里出来。她的头发在灯光下呈深褐色,发髻上的金属片闪闪发光。她弯着腰逐个敲出租车的门,小半个腰露了好几次后,她东张西望犹豫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方向。往南,步行十分钟到达解放路。往北,要走上十五分钟才能到达中山路。通常她会选择人多的地方。而这次,她选择往南。
我放下窗帘躺在床上。渴望沸腾燃烧的血液在身体内左冲右突,我浑身酸痛。这种酸痛在黑暗里愈来愈烈。我把手放进内裤,闭着眼睛回忆她的样子。
卷发,苍白,单眼皮。
我想回忆起更多以让自己的幅度更快一点,我只需要她的幻像,脸、胸、臀……或者一两声像那个夜晚一样的呻吟,便可以到达快感。我抱过枕头尝试将它当成陌生女人的身体,最后沮丧地发现只能记起这些:卷发,苍白,单眼皮。酸痛向背部游过去,最后在肩膀的位置停了下来。
火车从远处驶来。由于减速,车头拉着车厢喘息。铁轨的振动波及这栋年岁渐老的楼房,门窗随之发抖。
在我没有遇上那个女人之前,我和杨洁喜欢站在厨房里从破损的窗口打量不远处的火车站。火车站的辉煌炫目和出租屋的黯淡落寞形成对比。杨洁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胸前。我问,一次?她点点头。我再问,最后一次?她再肯定地点点头。我们极少在同一个城市呆到半年以上,而在这个城市,我们已经呆了八个月。
重新开动的火车从我们的视线里开过,车厢里人影疏离。杨洁抱着我,接下来,大多数时候我们会搂着跑到床上做一场爱。和车厢里那些路过许多城市的人一样,任何一个城市对于我们都是陌生的。杨洁害怕行窃又极喜欢行窃。她做短单,我跑长单。
她
她在一个小站上的车,停顿几秒钟后在我对面坐下来。这雨真让人讨厌,她说。很少有人主动和我说话。或者说,很久没有女人这么近距离主动和我交流。这种情形好比杨洁突然能开口说话一样让我震惊。我往车窗外看看,从各处冒出的水夹着落叶碎石朽木汇集壮大,漫过农田流向更低处。一些粗大的树,裸着枝干顽强地阻止了水流的方向,在它们四周形成大小不一的旋涡。铅色的云还在向大地靠拢。整节车厢因此显得沉闷而压仰。
我说,是的,雨确实很大。
她用胳膊枕着桌子往窗外看,似乎在看淹在水里的民房,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她不是在跟我说话,也不是在跟谁说话,所以并不需要回答。她的眼光碰也不碰我,这正好可以让我无所顾忌打量她。她很瘦,白得近乎于病态。嘴唇一直半张着,好像随时可能开口说话。头发很长,从右侧懒懒散散遮盖半张脸。她的身上有一种松弛无力、消极萎靡的神情。我渴望她能和我再走近一些,最好能和我说说话或者看我一眼。这时,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目光深沉坚定深不见底,像针一样直刺我的心里。
你说,雨什么时候停?她说完又往车窗外看。我以为这不是对我说的,她又转过脸来看着我。我说,啊,谁知道呢?台风说来就来。
嗯,她没头没脑的回答说,我只想快点回家。她的声音低沉而略显沙哑,鲜艳的上衣使她的面色看上去更为苍白,眼睛透露出的忧伤,和身后不断移动的景物一样稍纵即逝。
旁边的姑娘把胖乎乎的手掌伸向我不合时宜地嚷嚷说,我看的手相还没看完。她猛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我感觉她在耻笑我用最老套的办法想在女孩子身上干点别的什么。事实上,也是如此。那女孩子的背包里有大把的现金。女孩在向我展示她的OPPO随身听时我就决定跟定她了。
我突然觉得很无趣,迫切想和这个女人说点什么。雨水在玻璃窗上搭建了水幕,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外面的景象。我不相信她会一直看下去。我在对面拉直上身等着。但是她一动也不动。
饮料、杯子从台板上掉了下来,孩子惊醒后毫不犹豫张开大嘴哭。整个车厢乱了。火车停了下来,列车服务员从一节车厢走向另一节车厢来回说,请坐到位置上去,不要乱不要乱。
会是什么呢?她自言自语地说。
外面暗了下来。山、房屋、洪水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只有几盏很大的灯在前方散发出白色的光,光团幽幽地穿过潮湿的空气犹如鬼火。她开始焦虑不安,站起身,半侧着身子将脸紧紧贴着车玻璃。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她的声音很轻。
我说,可能前面塌方,我尽量把语气放得很松。我要回家,我要立刻回家,她回过头对我重复着这句话,和孩子一样手足无措。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面前这个女人。忧伤似乎又回到她的脸上,还掺杂着绝望,它们交织着从她的额头慢慢向嘴角延伸,继而弥漫整张脸,最后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
列车广播使她越来越像只困兽。播音员轻柔的声音每隔半小时重复一次:前面路段因洪水塌方,列车已被迫晚点七个小时,具体通车时间无法得知,我谨代表铁路部门对给各位旅客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
为什么不能确定,表示歉意有什么用?她说。她往返在车厢里的洗手间、吸烟间,消失在人群中又很快回到座位上。她的眼睛和窗外的天空一样,漆黑里充盈着无数的水份。后来,泪水终于从她的眼睛里汹涌而出,一滴滴掉在我的手背上。我的手背开始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嘴唇始终半张着无法发出任何一个音节,哪怕是一个词。我开始诅咒这个夏天。正当我准备说些什么时,她紧贴着玻璃看了几分钟,突然说,你看到那些灯了么?我往车窗外看,不远处隐约还有一小片灯光,最初它隐藏在雨水里,现在雨小了,露出了车站的模样。
此刻她拿起背包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人群朝前面一节车厢走去。我大声问,你去哪。她头也不回地说,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在洗手间外拦住一个列车员在说些什么。列车员坚决地摇了摇头。她不甘心地再次拉住列车员的衣袖。显然,列车员没料到她这么固执,在犹豫的当口,她从背包里掏出什么在列车员面前晃了晃,列车员从衣服里拿出钥匙走向车门。
我和这个女人相隔不过十步,而她已经背朝着我,她苍白的脸完全看不到了,再过几秒钟,她黑色的卷发也会完全消失。我站起身,心剧烈地跳动,强烈的愿望驱使我向她走去。
她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顿不前。雨水很快使她的头发湿淋淋地黏在一起,一只胳膊松软无力地伸向额头。显然,这个地方她也很陌生,她站在午夜里茫然不知所措。我突然看到她直挺挺地倒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样子悲壮,坚硬得像块往下坠落的石头。我知道这是幻像,但是它生动具体,真实得使人害怕。
我站在她后面。问她想去哪。她似乎吓了一跳,愣了愣,旋即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她朝灯光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很快。我问她去哪,她回答说,不用你管。雨没头没脑往下灌,趁着风力钻进眼睛、鼻孔。我怎么跟她说话都听不到她的回答,但是我走快她就快,我慢下来她会在前面站着等我,始终保持与我十五根枕木左右的距离。她像是极有把握我会一直跟着她,以至于头也不回。她选择这个鬼天气发神经而我心甘情愿被雨淋得像个傻子似的跟在她身后,发现这一点我很生气。更可恶的是,走出不到十分钟,停了七个多小时的列车竟然生动活泼地从我们身边开了过去。我忍无可忍地对着女人的背影大声骂,我操你妈。
女人蹲在铁轨旁。她终于停了下来。
我抹抹满脸的雨水愤怒地走上前去问,你不是挺能的么,停下来做什么?
她蜷着身子一言不发。发梢弯弯曲曲地垂向地面,为头上的雨水导着方向。红色的丝质短袖上衣完全湿透了,瘦削的肩膀在上下抖动。
你说,她抬起头,为什么他不能给我,我要的并不多。她抽泣着,声音因为抽泣而不连贯。他……他和他的妻子。我看到他,他的妻子,和他们的狗。他的画墙、狗和许多幸福的日子。桌子,椅子。
她像个梦游者思维紊乱毫无逻辑地从心灵深处发出梦呓,我却感觉她正在带着我往她的内心跑,原有的愤怒慢慢变成怜悯。我很想搂着她,把瘦弱的她紧紧搂在怀里。她还在说,我努力想听明白更多,但是狂风暴雨干扰着我的视线和听觉。我只能伸出一只手,搂在她的肩上。听我说,我说,咱们现在更重要的不是听你说这些。不,她突然站起来急切地说,你听我说,我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我再次拽过她,说,我们要去找个避雨的地方,找到了再说。不,她仰着头。
一道闪电燃起淡蓝色的火焰从我们的头顶劈向前方,一颗树应声倒在离我们不远的洪水里。大地瞬间像是白昼。倒下的树、狂奔的水、无限延伸的铁轨在惨白的光线里窒息片刻重新归于黑暗。强烈的反差几乎使我站立不稳。我屏住呼吸,拽着她的胳膊往前走。我和她并排走在铁轨上,阵阵狂风把雨打在我们的衣服上和脸上,雷声紧随而至,沉闷干燥而激烈。
我要透过浓密的雨水看清前面的路还要拉着她,而这个完全不能控制情绪的女人,扭着身体拒绝前行。她大声对我说,你要带我去哪?我气得浑身发抖。这个莫明其妙的女人爱死就死吧。我甩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大步往前走。她却机械地跟在身后。
第二次闪电划亮时,我听到一声尖叫,她的声音把全世界的惊恐集中在我身后。我本能地转过身,她飞快地跑过来扑到我的怀里,柔软光滑的手臂绕着我的脖子低声说,别抛下我,你别抛下我。我第一次在这样的场景被一个女人搂抱,她身体剩余的热量通过透湿的衣服传给我,传递过来的依恋使我一阵颤栗。
杨洁
我忘记了杨洁。忘了她正和那只灰色老鼠打着手语计算我到家的日期。去年冬天杨洁看到它时,它还是一只光秃秃的幼鼠。杨洁说,如果我们走了,它会饿死。春天它长成一只硕鼠,杨洁用手语和我说,它的左腿残了,这只可怜的老鼠永远都是一个人。她的表情很像秋天里一片叶子在怀念死去的另一片叶子。
这只老鼠在她淡蓝色眼睛的视线里堂而皇之出入在客厅、卧室、厨房的每个角落。
一直呆到这个该死的夏季,屋内任何一件劣质的木质家具都能燃出火来。
我翻翻身,将头更深地埋进枕头里,热浪一阵阵从开着的窗户袭来。
她
我和她三十分钟后到达小镇。又花了几十分钟才敲开一家旅馆的门。两个湿漉漉的身体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走到二楼,房门的把手破旧而潮湿,打开201房门,霉味混杂着其他异味扑鼻而来,一张床孤伶伶地摊在电灯黯淡的光影中。房子因为雨季也潮湿不堪。我打开窗户,风夹着雨飘进来,气味清新了许多。屋外昏暗的路灯在暴雨里依然在闪着不安的光。
她一言不发地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双手抱着胸,看上去有些冷。我说,你先去洗澡?她微微地哆嗦了一下后顺从地走进洗手间。水哗哗地响。她的沉默使她看上去恢复到了最初的梦游状态——她已经回到了某个画面,那个画面与我无关,现在在她眼里我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这让我疲惫不堪。我很想听她对着我咆哮一阵或者说说她的过去,而她始终沉默着。她沉默地用毛巾遮着瘦小的胸走出来,再沉默地钻进被子里。甚至,我躺进被子里时,她依然沉默着。
她侧着身子对着墙壁,她那苗条的、赤裸着的背部触手可及。我一动不动,她一声不吭。这种情形和这个夜晚一样古怪。我试着往里一点,用嘴唇碰了碰她的头发,她没拒绝。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反抗。于是我吻她的嘴唇,我一吻,她的嘴唇突然张开了,疯狂地回应我。我吃惊地发现她的身体炽热起来。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她胸前,用方言说着什么,声音温柔又充满怨恨。她显得那么急切,像个孩子似地索取。她的胸口上下起伏,小小的乳房如同将熟未熟的果子充满诱惑。窗外雷电交加,她在闪电里白得近乎透明。她伏在我身上,疯狂地扭动。突然,我感到一滴眼泪沿着她的脸颊落在我的嘴边。我问,痛么?她摇着头,接着两行泪掉了下来。我想让她快乐,很快,我明白无论怎么努力,这也只是一种身体的交欢而非水乳交融。我惊慌地发现,她只是在发泄或者说是自我折磨。
我把她放在床上,说,很晚了,睡吧。
她满脸泪水平躺在那里,双手搭在胸前。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对不起。我凝视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几分钟前的疯狂在她脸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闭了闭眼睛,拼命摇头说,我不想说不想说。她恐慌地看着我,我说好吧好吧,不说不说。她往我这边靠了靠,疲倦地看我一眼,然后松软无力地陷入睡意。她呼吸均匀躺在我身边,安详平和的脸上因为睡梦充满生气。
她是谁?从哪儿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无所知。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暴露内心,放纵自己的情感,她的情绪像洪水汹涌将我卷入。现在她终于熟睡,和我在一张床上,在我身边轻轻呼吸,而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偶尔遇上的女人。
第二天,她无声无息地走了,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屋内透出某种神秘的气息,这些气息似乎又给屋内的所有物体注入生命,包括她穿过的拖鞋、插在瓶子里的塑料花、墙壁上挂着的画以及她用过的牙刷和打开盖子的马桶。它们附和着屋外的树一起舞动。直至,我看到她留下的字条。她的字简单而潦草,我想她是在走到门边又返回来匆匆写下的:
谢谢你陪了我一个晚上。
我忘记不了这个晚上,也同样希望你不要忘记。这是我的手机号,有时间跟我联络,×××××××××××。
我照着号码打过去,无法接通。搭在凳子上的毛巾,确定她真正存在过。白色毛巾含有太多晴纶成分风一吹就干,现在它就在她坐过的凳子上左右晃动。
杨洁和她
杨洁欣喜地看着我踏进屋门。她站在昏黄的光里打着手语说,我们回老家吧,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再也不想过了。我说我很累。杨洁抿嘴笑了笑,手臂相互交叉越过肩膀伸向背部。十秒钟后,她脱下墨绿色T恤露出胸罩。十五秒钟后,她脱下胸罩裸着上身站在我身边,乳沟间一只艳丽的蝴蝶展翅欲飞。她把手伸过来,伸进我的衣服顺着我的腰往下,再往下,指尖冰凉。我挡着她的手。她仔细看我一眼,似乎有些困惑。停了一会儿,她慢慢地蹲下去,把头埋在我的腿间。我很累,我说。我的声音很轻。
若干天后,杨洁忍无可忍地将一只高跟凉鞋准确无误地砸向灯泡。正在觅食的老鼠吓得吱吱叫着逃进洞里。玻璃碎片掉到地上,瓦丝赤红几下彻底黑了。外面的光线从深蓝色的窗帘里挤进来。杨洁就着这些光线打开衣柜,对着穿衣镜贴好乳贴从挂衣柜里拿出一件小吊带穿上,配着身上的低腰牛仔裤拖着一双半跟布鞋从我眼前跑出去。门在她身后吱呀两声自动合上。
我拿出手机拨打那个该死的号码。意外的,电话通了。女人沙哑的声音传过来。她的声音是这么近,就像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厨房或者客厅里——用她黑漆漆的眼睛凝视着我在说话。
她在电话那头问,哪位?听着我的呼吸沉默一小会,又问,你是谁。我正思考应该怎么回答,她突然说,我知道你是谁。你的呼吸声我能听得出来,她的语气肯定而热切。接着她呼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她一连呼唤十几声后开始在电话那头哭泣。我说,我不是他。她又沉默了一下,你是谁?我说,十天前在火车上,武汉至重庆的火车上。她似乎在回忆。我在床上坐直身体,等着她的回答。哦,她说,她淡淡地说,有事吗?
火车站巨大的钟敲了三下。又一辆火车进站了,车头投来一束耀眼的光,从厨房打在天花板上。因为振动,一块石膏从天花板上掉下来。老鼠在洞口探头探脑望着门的方向,它的眼神极像杨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