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王富中

陈列不知道手术室里，到底发生着什么，他无法想象那些尖锐的手术器具进入罗娟身体后引起的致命恐惧。整个楼层显得格外的静。

一张张茫然的脸，被刚刚冒出来的年轻胡渣修饰得略显苍老，护士每推出一个手术完毕的人出来，大家就蜂拥而上，把脸绷得紧紧的，和眉毛锁在一起。这群胡渣中的某一个人便和护士一起进入休息室，等待还在手术麻药中的女人醒来，其他的胡渣则继续心躁地等待着。这是市妇幼保健院人流手术室外的过廊。那些躲在角落里抽烟的嘴唇格外干燥，早就失去了血色，机械地一口接着一口，仿佛要把不断闪现在头脑中的早已沉睡、此时又苏醒的旧日欢乐，狠狠地吸回肚里去。

陈列的胡渣昨天晚上就被罗娟剃得干干净净，一个整夜没有睡踏实，早晨又从下巴、唇边冒了一短截出来。他压制住自己的担惊害怕，一次又一次地上厕所。他不抽烟，罗娟进去了近一个小时，他不停地翻看手机上的时间。数字的变化太慢太慢，每次护士推着手术者出来，他都第一个冲上去——不是罗娟。他在众多胡渣的目光注视下问过护士三到四次，护士都只是白了他几眼。陈列转到消防通道的角落里去，那里蹲着一个稚嫩的抽烟的胡渣，看见陈列过来，朝里挪了挪，扔支只烟给他，陈列尽管不抽烟但有随身带火机的习惯，全都是钟爱的ZIPPO。他喜欢不同色彩的火焰——淡蓝，烟黄，浅红——颜色不同火焰里照出来人的模样也不一样。陈列把烟点燃。这是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国际贸易专业的学生，眼神里的故作深沉尽管叫陈列一眼就看穿，但依然毫不保留地掩饰着脸上的慌张。

“咳……咳……”被烟呛着的陈列难受地咳嗽着，气流撞击着角落里长时间不大流通的空气，把紧张和惶恐带走了。那个学生不自觉地笑了笑，是那种因为获得某些意料之喜的骄傲。先前的拘谨、拒绝和沉默被赶跑，倾诉感被调动起来。他和手术室里的女友是高中同学，他们考入了同一所大学，很快就同居，她为他打过两次胎，这是第三次。

还没有呆上几分钟，就听到护士大声地叫一个名字，声音焦急。大学生下意识地站起来，在听明白就是叫他的时候脸上瘦削的轮廓使劲地跳着，好像有一支橡皮筋系在两边脸颊上，被什么暗劲一直扯弹着。他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冲出去。陈列也跟着。消防通道的门被他们两个猛力地掀开，撞在墙壁上反弹回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刺耳。慌乱失神的大学生被慌张的护士请了进去。等待的人群第一次这样集中地围在手术室出口，叽叽喳喳地开始了各种各样的揣测。陈列不想加入这个行列，他退靠到墙壁，把脸贴在冰冷的瓷砖上，感觉顿时有股透骨的清凉钻进皮肤。

到底是哪一次不小心让罗娟怀上了?陪客户喝酒到深夜回来发疯奋战的那次?罗娟生日两个人都喝了不少红酒的那个夜晚?还是惹罗娟生气后刻意安慰她的那次沙发之战?陈列拿捏不定。他有些恼恨自己。

陈列做着这个城市最昂贵的别墅项目的广告服务，拿着其他公司羡慕的服务费用，但这也是一个折磨人的差事，甲方的蛮横不讲理，对广告创意点的无理抹杀，对乙方的不尊重，都叫他和同事们苦不堪言。作为这个项目的客户经理，陈列夹杂在同事和甲方操盘手之间，每天的工作就是维护客户关系，努力地将同事们加班熬夜的作品卖出去。甲方操盘手是一个难缠的家伙，对广告的理解又所知甚少，以为今天发布广告明天就有客户下订单一样简单。陈列和他打着“太极拳”，想方设法地在推进工作的同时又能够每月准时收取到服务费。对方又是一个爱酒的人，平日里严峻，但到了酒桌上几杯下去就称兄道弟，义气地摆出种种好来。陈列点头感谢，每一种好都得陪上几杯酒，红的，白的，颜色各异的，滋味大相径庭的，都当做水一股脑儿地灌下去，只为对方说出“明天就把发票拿过来换支票”。陈列觉得累，累极了，罗娟不止一次地对他的晚归表示强烈不满，甚至拿分手来威胁。陈列苦苦地哀求，列出自己奋斗不容易的一二三四来，罗娟也就是气气，最后还是得收拾好刚刚吵架弄乱的屋子。陈列这些时候总是过意不去，他知道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吃晚饭的落寞，一个人做家务累得气喘吁吁时的无可奈何，一个人对着烂得要命的电视剧听着醉酒的人在电话里大着舌头说话时的那种愤怒。陈列以一个农村孩子的细心，在难得的假日里总是给予罗娟最细致入微的照顾和亲呢。罗娟的母亲反对她和陈列在一起，这给他们的感情造成了巨大的隔阂，以至于结婚的事情一直摆不上日程。罗娟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母亲靠着摆小烟摊把她送进大学。这一次意外地怀孕无疑让罗娟感到天崩地裂，和陈列同居都是瞒着母亲的，尽管她已经不那么坚决地阻止他们两个人的交往。

买房付月供，装修欠了账要还，拿驾照后要存钱买车，当然更紧要的是存钱结婚。陈列每天埋着头上下班，他总是想着老家那头自小就养着的老黄牛，除了进食的时候可以听见嚼草的声音外几乎不发声，即使鞭子抽上去。陈列也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曾经的不可一世、在大学立下的壮志豪言也烟消云散了。但骨子里，他还咬牙较着劲——城市人的气息像染布作坊里的染料一样把他的全身上下都涂得花花绿绿的，不仔细瞅是瞧不出他是涤纶还是纯棉了。

必须得做掉肚子里的孩子，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第一反应。可怎么做，谁都慌了神。药流?手术人流?陈列像一个勇于担负大任的士兵，绝不粗心大意，处处在乎罗娟的感受——因为怀孕带来的呕吐、晕车、烦躁不安、坏脾气，他都一一受着。其实心里害怕得要命，暗地里多次打过医院求助电话。他不敢用手机打，就跑到电话亭打公用电话，征求那些私人医院里的所谓专家，每个接听电话的医生都劝解他，让他带着罗娟去做人流手术，还说去的时候只要报出咨询的事情就可以打个不错的折。他们完全不像医生，倒像医院的业务员。陈列不敢相信他们，他在网络上浏览了太多的负面新闻，都是人流手术带来的严重后果。那段时间，他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安稳，梦里都是手术器具。

护士又推出来一个。那个大学生进去后就没有出来，也许是发生了某些紧急事故和医护人员一起从其他特殊通道离开了。陈列不愿意去多想。刚刚推出来的那个手术者有了些知觉，家人在旁边给她捏着脚、手，轻轻地低叫着她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手术者的意识彻底清晰，她企图起身，但没有成功，家人按住了她，她哇地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妈……”陈列感到某股神经被刺激，仿佛看见那撕裂了心扉的叫声让刚刚缝合的伤口也撕裂了。

陈列十分口渴，又不敢下楼买水。他把ZIPPO打火机盖一次次地掀开又一次次地盖上，掀开的时候打燃火焰，每次盖上的时候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陈列觉得像一泓老家的山泉。

还没有来得及转身，罗娟出来了，但她是自己走出来的。她从手术台上逃了出来，护士一举起麻醉针，她就怕了，好像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要被这针筒给吸出去，拖精带血。

从市妇幼保健院回来的当天晚上，一个重磅炸弹将陈列震到了半空头，晕目眩地下不来。他悬在那里，像被晒干了的嫩豇豆，面黄肌瘦。

母亲得了重病，吃什么吐什么，开始还可以走路，现在已经倒床。母亲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惨烈又细弱：“不用看了，看了也是白花冤枉钱，我知道是啥病。”父亲也在电话里哭了，悲恸的鼻音让陈列觉得有座山峰压在头顶，让他透不过气来。母亲和父亲在深圳打工，从陈列上高中开始，他们就在那个沿海城市下苦力给他挣学费和生活费，每隔几年，才会在春节回家看看。母亲的病在深圳看了一个多月时间，知名的医院，私人的医院都看过了——慢性胃炎，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这样下定论。得慢慢治，不要着急，重在保养。可打散工下苦力的母亲，哪来时间和精力保养，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保养是怎么回事。

“你妈就定说自己是胃癌。”父亲压抑着哭声，“药也不愿意吃了。开始还可以吃个鸡蛋，现在喝白开水都吐。大医院都看了，都说是胃病，可哪有这样严重的胃病?”

父亲很少哭，陈列知道这个农村男人的倔强和刚毅——穷到家里只剩两斤米几两油的时候也不会低头求人。父亲从深圳回来，从不让母亲在孩子面前谈深夜里凌晨中的辛酸劳作，不让母亲讲他推着一辆沉重的垃圾车上缓坡反被车掀翻弄得满脸满头都是垃圾恶臭的事，当然他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进医院给伤口缝针的事情陈列也是许久之后才知晓的。现在，他却在电话里哭了，尽管使劲地克制，使劲地压着不让声音透到这边来。陈列的心里，仿佛有啄木鸟在一嘴一嘴刻骨地啄。

“我们准备来西京医院看看。”父亲商量的口气带着最后一搏的无奈和希望。陈列知道，在老家、在父亲这一辈人心中，西京医院无异于就是生命的宣判庭，若在那里无法救治，则唯有等待死亡的降临。

一辈子都没有坐过飞机的父亲和母亲，这次反倒赶上了。陈列当天夜里就给他们订好了机票，告诉他们如何登机，最后又嘱托在那边打工的一个堂弟送他们去机场，电话里千叮万嘱地说不要带那些没有用的东西。第二天一早，父亲和母亲，拖着他们的红蓝条纹状编织袋赶到了机场，锅碗瓢盆交响曲，甚至把煤气灶都带上了。无法办理登机。陈列在电话里大吼大叫：“都什么时候了，除了钱和几件衣服，其他的都给我扔掉。”陈列知道，肯定是母亲要带着这些东西。

整整一上午，陈列都在想借钱的事情。他心烦意乱，不知道该向谁开口。父亲和母亲在深圳那边攒下来的血汗钱肯定花得差不多了。这些年陈列是存了一点钱，但买房装修后还倒欠着几万元的外债。昨天深夜，他和罗娟为借钱的事大吵了一架。陈列被赶到书房睡觉后，又无比自责，觉得不该惹怀孕的罗娟生气，可又有什么办法，明天父母就到了，就要去医院。他打开窗，天空偶尔看得到几颗星星，城市闪烁着的霓虹灯让陈列无比怀念老家的夜晚，繁星满天。他习惯性地玩起ZIPPO打火机，透过火焰陈列觉得这城市就是一个张开血喷大嘴的怪兽，把一切都给吞吸了下肚，他陈列只是在喉咙里滑了滑，汗臭味都没有尝出来。

还得说服罗娟去医院做掉孩子，陈列理智地告诉自己。

他推开卧室门，看见罗娟卷曲着身子双臂抱着自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刚刚脱离母亲的子宫，冷不丁地就会失声大哭。陈列走过去抱住她，吻掉她的眼泪。罗娟原本克制的情绪彻底坍塌了，像泄洪之水，浩浩荡荡地奔腾而出。陈列也抵抗不住这洪水，只有被冲着随浪逐流。

“都怪你，都怪你。”罗娟打他，真正充满力量的打。咬他，使劲地咬。抓他，她的指甲里全是他的血和肉。陈列受着，他想，如果这能够缓解她的痛苦和害怕，再猛烈些他都能受着。他应该受着。

情绪平缓后，罗娟和陈列商量着明天怎么办。

“我住到同学那里去。”罗娟说了一个姐妹的名字，她不是嫌弃陈列的父母，只是没结婚就同居让她觉得尴尬，难以面对。再说怀孕了，回避些恰当点。

“那你的手术呢?”陈列说，“医生说了，越早做越好，明天还是去医院吧。不用怕，没事，我陪着你。”

“那你妈呢?”

“下午他们才到嘛。”

“嗯。钱的问题?”罗娟勉强地答应，“你要借多少?”

“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你不用操心，我找老宋周转下应该问题不大。”顿了顿又说，“怎么得借两三万吧，这次妈的病不轻，医院现在都是拿钱铺路。”

快凌晨的时候罗娟才睡着，陈列还醒着。他爬起来，给罗娟收拾衣物和生活用品。内衣内裤，外套，化妆品，牙膏牙刷，毛巾，他分门别类地装在行李箱内，陡然觉得伤感。罗娟打着轻鼾，她太累了，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她的肚子看不出什么变化，那里面却有着他们的孩子。陈列突然之间想笑，大声地笑，荒唐地笑，把这个凌晨笑醒，笑到太阳露出白天的马脚。

一大早竟然下起了雨，不大不小，淅淅沥沥地滴着，陈列愈发地烦躁，但他知道必须得压制住，深呼吸，气流下沉丹田。他和罗娟再次赶往妇幼保健院的手术室。

手术很快，罗娟没什么感觉，就被护士推出来了。她从麻醉剂中苏醒过来，望着陈列傻笑，仿佛肚子里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块千钧重石，这时候终于落了地，不再压着她单薄的身躯。

把罗娟送到她同学家后，陈列火急火燎地赶往机场，去接父亲和母亲。

母亲在父亲的搀扶下从甬道里走出来，病像蘑菇云一样笼罩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体有些浮肿，但血色还不太糟，不至于苍白得青筋暴露。母亲又在呕吐了，大声大声地咳嗽和咆哮，仿佛要把肺、苦胆都吐出来。陈列跑迎上去，蹲在母亲的旁边。吐出来的黄色的汁液，散发着恶臭，陈列不知道它来自于母亲身体哪个器官的分泌，母亲干呕着，身体越来越贴近地面，仿佛把胸膛用力贴住冰凉要好受一些，她匍匐在地上，咳嗽一声就起伏一次。出租车上，母亲在昏昏沉沉地假寐，偶尔又无力地睁开双眼，父亲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飞机，满脸的兴奋和自豪，好像暂时忘记了病痛的妻子。阳光从车窗外直射陈列的眼睛，陈列想起老家小时候养过的那一群鹅的羽毛，风一扑就四散了。眼睛越来越模糊的时候，他给罗娟打了个电话，她正睡着。

把他们在家安顿好后，大概地了解了母亲的一些情况，粗略地看了一些母亲在深圳的检查结果。他感到特别不解，不过是常见的慢性胃炎，但为何母亲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老山羊?

先得赶去西京医院预约明天的专家号，再去解决钱的问题，陈列在电梯里把ZIPPO打火机捏出了一身汗。

钱出了问题。

起初，老宋电话里信誓旦旦地答应了借陈列两万，但赶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却变成了五千。老宋是陈列的大学师兄，酒桌上结拜过。老宋自己经营着一个装修公司，生意还勉强过得去。陈列看着一旁虎视眈眈的嫂子和脸上有些挂不住的老宋，知晓这五千块也是赖于不可撕破的情面。五千块实在解决不了问题。果然，第一天去医院就花掉了近三千。CT、X光、B超、胃镜、血检、尿和大便，该查的一个都没有放过，又是一个全面的系统检查。那个胃病专家还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慢性胃窦炎。和深圳那边医院没太大区别。陈列用医院租来的板车推着母亲一个地儿一个地儿地去检查，等结果，时间稍久，母亲就会撕破喉咙地干呕，真正吐得出来的

东西几乎没有(好些天都只有零星的进食)，眼泪和鼻涕糊得满脸都是。胃镜检查的时候，母亲十分抗拒，这一年里她透了三次胃镜，痛苦可想而知。在外面等待上检查时，听见里面的人都哇哇大吐，母亲催着陈列避过这一道程序。但当医生最后告诉她结论的时候，她多日紧锁的眉头终于展露出了丝丝笑容，那是彻底担忧后的放松。“这是贵族病，得养。”医生语重心长地说。

拿了一大堆药回来。父亲说母亲吃药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积极过。

陈列急匆匆地赶到罗娟那里。罗娟看起来很虚弱，他来之前去农贸市场买了土鸡蛋和醪糟，还有红砂糖。他做给她吃，她需要营养。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陈列赶回去给父母做饭。陈列烧得一手好菜，平日里大都是他下厨，罗娟负责洗碗收拾厨房。他还没有为父母做过一次饭。选购了鲫鱼，记忆里母亲爱这鲜汤，还选购了熟的烧白，父亲爱这道菜。

晚饭母亲吃得很少，鲫鱼汤也只是简单地喝了一小碗。母亲躺在沙发上，她说好像肚子里有一只小猫，不停地用爪子刨着她的经脉、内脏，有时候还爬上来堵住她的喉咙和心口，她喘不过气，她想把那只小猫杀死，诅咒死，让它烂在肚子里。

深夜里陈列还在为钱的事情犯愁。不能入睡，便不由得想起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从小学到大学，陈列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是老家唯一一个大学生，每次回去，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拿他做自己孩子的榜样，甚至多年不往来的远房亲戚都要来看望他。他大学获得了奖学金，老家人当做了新闻。他谈了恋爱，老家人都要求带回去。罗娟第一次去他们老家，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买房了，老家人无不知晓，透着赞扬、羡慕的目光，然后开始教育自己的孩子。他是榜样，责任不可推卸。这次母亲病了，亲戚打电话给父亲和陈列，纷纷提议到他这里来医治，好像陈列就能保证母亲好起来，好像陈列就无所不能。

实在睡不了，他爬起来，在抽屉里找了包未开封的喜烟，点了一支。城市的夜晚是一个斑斓的国度，他双目应接不暇。他觉得双肩疼得像有许多只稻田里的蚂蝗一样，抬不起来。他只好让那些蚂蝗吸着自己的血，双手却无能为力，最多不过拿肩膀到墙壁上擦拭，却又怕把雪白的墙壁染上蚂蝗的血色。蚂蝗怕火，陈列打燃火机，让火苗一直燃着，火焰把这斑斓衬托得愈加堂皇。

父亲到陈列这儿已经四天了，中央新闻联播结束，陈列收拾好厨房，赶去看罗娟。罗娟不让陈列回去，要他就住在这边陪着她。罗娟的血还没有完全停止。陈列看得出来，她还像一只受惊的海豚潜在恐惧的海域里。

大概是深夜十一点刚过，陈列被电话吵醒，是刺耳的119火警声，他刻意把父亲的来电铃声调成这样。

“你妈昏倒了。”父亲的情绪失去了控制。

陈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回赶，来不及亲吻一下罗娟的脸。

挂的急诊。医生用睡意朦胧的双眼看完了之前的病历和检查结果，接着又像一个中医般观看母亲的舌头、眼睛、手、脚、腰、背。母亲睡在白色的窄床上，发出一声声呻吟。

紧接着是尿检和血检，还有胸透和B超。

戴眼镜的急诊科医生下了结论：急性胰腺炎。他一边开着单子一边给父亲和陈列说：“不是吓唬你，胰腺炎很容易死人的。你们应该感谢我，不是我检查出来你们还得当胃病医，那后果你们自己就晓得了。”父亲在一旁点头哈腰说着感谢的话。陈列一肚子的火气，怎么胰腺炎就给当胃病医了这么长时间，还都是在这样大有名气的医院，还都是专家医生?

饥饿治疗法是胰腺炎的重要方法。也就是说，至少在半个月内，母亲将不再进食，连一口水都不能喝，全靠输液来维持。她每天都要输很多的糖水和胰岛素。

私下里，陈列找机会问了问那个眼镜医生：“这病大概需要多少钱?”

“你先准备三四万吧。”他没有抬头，看不到陈列的眼睑像焉了的黄花菜一样耷拉下来。

三四万，对于此刻的陈列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坐在医院的黎明里，过廊外面的空地有一个假山垒起来的金鱼池，各种各样的锦鲤摇曳着尾巴自由自在地穿梭，旁边是几株修剪得整齐的松柏，端庄严谨。陈列不知道那些锦鲤是否有心存高远者，是否想过要从水中跃到松柏上。那群锦鲤里有一尾身体透明的鱼，圆滚滚的肚子里面长满了鱼卵，它像一个骄傲的怀孕者，尾巴摇曳生姿。突然间，陈列想把这只鱼烤熟，他把打火机打燃又熄掉，熄掉又打燃，想象着那群鱼籽烤熟后会散发出什么样的味道——异香扑鼻，还是血腥浓浓?

陈列翻看着手机上面的通讯录，想找到一个可以借钱的人。没有，真的没有，好像对谁也开不了口。但无论如何这口还是得开。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你知道陈陈上两个月才结婚，幺爸的钱全搭进去了。”陈陈是幺爸儿子的小名，“你先不要着急，我们都想办法给你找。”

“三万?陈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好不容易攒的钱都被你那妹妹拿去投资做什么煤矿了，现在要都要不回来，不是大姑不帮你，实在是大姑拿不出来那么多啊。”陈列听到姑爷也在一旁说着实在没有钱的话。

“小姨最多答应你三千，你知道我们刚刚买了房子，还欠着一大截呢。”陈列赶快把账号发过去。但这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母亲第一天的花费就将近四千。实在不行，陈列想他只有卖房子了，把刚刚装修好的房子卖掉，把他和罗娟准备结婚用的新房卖掉。

罗娟在医院抢救。

接到罗娟同学的电话时，陈列正在办公室处理一件棘手的事情，一客户拖欠公司的款项已经半年，公司服务团队已经暂停了这个项目的工作推进。

“你快赶过来吧，我们在120急救车上。罗娟刚刚大出血，都晕过去了。是手术作得不干净，要清官。”陈列的头里像火车轰隆隆地冲出了轨道，沉入了长江。

手术签字的时候，陈列机械地听别人吩咐着要做什么该怎么做。如有一股高压之水正冲刷着他的胸膛，如一颗高速飞行的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清宫、大出血、晕厥、危险。这些字词像高速路上的石块，对于飞驰而过的汽车无异于最残酷的隐秘杀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呼吸抛弃，被心肺抛弃。

第一次手术后几天还在流血本就应该引起重视，但他们疏忽了。当肚子隐隐灼痛的时候，应该立马到医院观察，医生曾经还告诫过的，他们也疏忽了。第一次手术没有成功，清官不干净，导致了大出血。她的身体本来很虚弱，哪经得起这般折腾?都是些什么啊?先是母亲的误诊，接着又是罗娟的手术问题。突然间，他像一只被狐狸戏耍后激怒的老虎。

陈列冲到了主任办公室。那是一个胖墩墩的妇女，水桶腰仿佛能够装下一大锅玉米粥，对于陈列的质问他毫不在意，头都没抬一下。

“说什么呢，你们当时只顾自己快活，现在反倒来怪别人?你快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的后果呢?男人都是这样，只图自己安逸。”

“你再说一次!”陈列感到肺都要炸了，一团火点着了引子，在喉咙里燃得吱吱作响。

“你冲动什么?难不成你还要打我?我们的医生正在为她抢救，她死不了的，你放心，你应该感谢我。”

陈列疯狂地扑了过去，一把按住胖女人，把她的脸抵在办公桌上，顺手就是两嘴巴：

“死婆娘，我感谢你!我感谢你妈!”他一边打一边骂。

保安进来了，把陈列按住，但陈列还是不依不饶，一边挣扎一边骂着，保安的脚和拳头就飞向了他。他不知道疼痛，只有愤怒，一肚子需要发泄的愤怒。陈列觉得自己像一只沉重的鸟儿，飞在棉花地的上空，一只脚被躲在棉花地里的某个顽皮孩童用绳子系住，他使劲全力地飞向天空，直到精疲力竭，最后哀哀然掉进棉花丛，连动弹的力气和欲望都全部殆尽。

道歉解决不了问题，赔偿是必须的。不然医院就会把这事交给110来处事。冷静后，陈列不想把这事再闹大，便爽快地答应凑钱来赔。

手术后的罗娟脸色苍白，她睡在病床上，不知道刚刚陈列惹了这么大一场事。陈列握住她的手，冰冷，他想给予她一些温暖，俯下身轻轻地抱住她，不敢太用力。陈列不愿意等到罗娟醒来，他怕她看见自己满脸的泪水和伤痕。他离开时，哽咽着对留在这里照顾罗娟的同学说：“谢谢……谢谢。”

傍晚，陈列接到那个拖欠公司服务费的客户营销总监的电话，他说集团正在走账，发票已经提交上去了，他先以个人名义垫付三万元，好让工作顺利推进，让陈列赶过去拿钱。这次不是支票，是现金。

母亲在医院住到第七天的时候，陈列从公司偷挪来的三万元现金也所剩不多。除去罗娟在医院的手术治疗费和赔偿费用，母亲每天花掉的三千元并没有换来病情的急剧好转。先前医生说半个月就会基本痊愈，但母亲现在的饥饿疗法好像进展得并不顺利，胰岛素注射到静脉两三个小时内，母亲十分平稳，但时间一过，呕吐又会再起，她毫无东西可吐，只有一些散发着臭味的消化液滚出喉咙。

公司的钱不能隐瞒太长时间，必须卖掉房子。陈列找了家中介公司，第二天就有了买主，看得出是急用钱才将刚刚装修的房子卖掉，于是使劲地杀价。陈列毫无办法，签了合同，拿到了第一笔首付款。几天后他就将搬出这房子，把钥匙交给别人。陈列不知道该如何向罗娟解释，装修时罗娟也拿出了她所有的积蓄，这是他们装修后用来结婚的新房啊!陈列躺在阳台上喝酒，他把自己灌醉了。打燃ZIPPO火机，他透过火焰看见天上的月亮发着冷冷的淡淡的光，心中被烈酒烧得旺旺的，感受不到月光的清凉。

清理东西，一样一样打包，每天搬过去一些——陈列新租了一套小户型。那么多的熊，狗狗，小装饰品，都是罗娟一件件从批发市场挑选回来的，她对这个家倾注了太多心血，现在却被他毁于一旦。陈列有深沉的罪恶感。他每天都去看罗娟，也一次次准备着开口给她说卖房子的事，但终究没有说出来，陈列知道，这是一枚定时炸弹。罗娟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回家调养了，医生喜笑颜开地告诉陈列。但陈列真希望罗娟再多住几天。

一个下午，母亲突然间腹部剧烈地疼痛，汗如雨滴。主治医生不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赶过来救急。

母亲怀孕了。

这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四十九岁的母亲怀孕了，不过四个多月的胎儿已经死在子宫里大概一个礼拜了。慢性胃窦炎，急性胰腺炎，根本都不存在，呕吐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怀孕反应。转到产科，母亲还处于昏迷状态，必须马上手术，她已经开始大出血了，要取出她腹中坏死的孩子。透过B超片，陈列看到胎儿像一枚果核埋在母亲的子宫里，干枯的果核，核桃一般大小，却依然拥有超大的能量，足够结束母亲的生命。

手术室外，陈列只能够看见父亲腼腆的表情，这个那么要强的男人在这样的年龄要面对这样一场手术，他无地自容，躲着儿子的目光。

那天晚上，陈列瘫软在回家的马路上，没有挣扎站起来的气力。他找了个大排档喝酒，一直到深夜。明天买主就要来收取房子的钥匙，陈列想回家住最后一个晚上。

刚睡下就做了个梦——两个怀孕者守在他的床边，一边一个，把一个儿子一个弟弟递过来，死死地塞进他的腹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怪异的怀孕者。然后他惊醒过来，陡然觉得悲伤和苦楚笼罩着他，像擂台上的大力士一拳又一拳地袭击着他的神经，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和伙伴玩的溺水的游戏，把别人的头死死地按到水缸里，他看到别人因无法呼吸而做出了最顽强的抗争，顿时觉得快感溢满全身，紧跟着他也被同伴们按下了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