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于想象的往事爱好者(张悲啖)
2009-04-29
“日本鬼进村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大月亮刚刚探头,傍晚的空气中有一股小叶桉的香气。阿婆一再告诫我们,遇上日本鬼千万别转身就跑,不然会被枪毙;不要原地傻站,否则也会被枪毙;更不要迎着他们跑,那样还是会被枪毙。阿婆说,你应该尽量模仿自然的事物,比如一株腐蝇草、一朵凤仙花、一块不起眼的铜矿石。”阅读《岭西爱情志》,伴随着它开始时这种缓慢、细致的叙述,我们很快会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到处漂浮着南方植被、月光、雨水、气味、古老风俗与盗匪、战乱的梦幻气息之中。小说以一种近乎过分的细腻追诉着旧日景象,以一种基于回忆的想象重写了关于旧日年代的生活。
尽管这种细腻与微妙让我们误以为闯入了一种对过去风俗的喜好之中,但事实上,《岭西爱情志》却远比恢复一种流失的民间场景要更加复杂。小说讲述刘瑛在下坡村神情恍惚地长大,围绕她的男人死亡,消失又返回。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陷入一种离奇的命运之中,这种命运包括死亡、离乡背井、恭顺、桀骜不驯、成为土匪或成为敏感者。他们生活在下坡村、新龙镇、扶西县城、省城乃至无所不在的百万大山之中,但同时,他们又生活在现实与想象、真实与谬误之中。这是急剧变动的时候,不仅仅是日本人、盗匪、财主感觉到了失败的阴影,甚至连河流、歌墟、药材集市、混乱街道中的铺面、晦暗房屋中的不明职业者也莫不如此。
小说的叙述始终采用了第一人称展开线索,但奇异的是,这种第一人称的真正身份却并不固定,有时候“我”是陆阿源,在下一时刻又变化为陆阿凉。它似乎随时可以在一种叙述中抽身而出,将事件亲,历者的讲述变为后辈对事实的猜测。这种变化如同气味一样难以捕捉,但它又跳荡多姿,混合着写作的自由与愉悦,将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推至阅读的前台。我们几乎没有办法把握小说下一刻将要出现怎样的转化,小说的线性叙述完全被拆解了,甚至故事的时间也被割裂成为漂浮的片段。它们自由浮现,堆积起来,编织成绵密、舒缓的云朵,将我们层层包围——但这并不意味着散漫。随着叙述的层层铺展,所有这些片段最终汇聚成一张严密的图像,到最后才能恍然发觉它的结构是怎样的精巧。
在技巧与文字、想象与构造这些方面,事实上陆源已经走得很远。他的文字始终萦绕着水汽氤氲的湿意,这或许和他在南方多雨地带成长的经历相关。热带是富于幻想的,所以小说遍布着各种奇异的场景、形态各异的人物;一个又一个故事涌现出来,推动着小说层层向前发展。这样的绵密,是文学想象的泛滥,也是一种无节制的写作快感。
起码在过去的时段里,陆源是一个耽于想象的往事爱好者,他曾兴致勃勃地研究文史资料中的种种掌故,也曾颇为夸张地痴迷于盛唐与大食交汇处种种匪夷所思的历史背影。照我的理解,这些往事中,寄托着一种可能的生活与湮没的光荣。陆源的想象,如果不是作用于探寻人类生活的一种极致状态,那么,也可能是在建造一种他自己的历史场景。我们无日不生活在历史当中,但即使是昨日的历史,也随即会被巨大的改写和遗忘作用其上。小说里的人物有他们本身的记忆与遗忘、谬误与真实,所有这些作用在一起,构成了他们的时代细节。《岭西爱情志》同时也揭示了这些细节,即使这是小说家虚构的,但它在重建时间的时候,却也提醒了被遗忘与改写的这种事实。
小说讲到,大树下讲故事的老头弄混了种种年代、战争、天灾、先人或死去的亲朋好友。在四行之后,有一句话突兀地冒了出来,它是这样的:“万事万物皆凝然不动。”很难在小说中判断这种凝然不动的到底是什么?如果真有凝然不动的事物存在,那么,这篇小说就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故事背后,透露出了一种深沉而又隐秘的悲剧感。这种悲剧感是新龙镇大混乱之后刘瑛赤身裸体闭门练习小楷;是陆阿凉徒劳地用油彩在画布上捕捉刘瑛的身影;也是陆云廷在内乱之前报国无望的衰弱。事实上,当所有这些人物裹挟在小说奇异世界里面时,陆源复活了一种热带传奇世界里人物可能的生活,这种生活无法概括,但却让人惊讶。
小说的后半部在叙述上有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它将前面纷乱的线索完全收拢到了一块,从此以一种稳定、徐缓的节奏开始记录。甚至可以说,这部小说真正的时间,应该就是从陆阿凉前往省城探望刘瑛开始的。他们两个躺在床上,彻夜不休地用儿时创造的语言谈论往事,他们的对话,从一开始就浮现在小说的篇章中,作为现在的时态潜入到了过去叙述中,两者交织在一起,恍若时间的迷宫。小说中“我”——作为叙述者之一的陆阿源——开始讲述的时间和我们开始阅读的物理时间是一致的,但故事本身,在1949年却戛然而止,这意味着,小说世界里的人物,将会与我们的时间产生交集,有一双超然的眼睛,在关注着他们的命运。但这种命运,不再言说。
时间的错乱、故事本身的迷幻,隐喻着过去世界并不牢靠。小说将坊间传闻、书面历史、消失的风俗、热带地理混合在一起,以一个迷离的世界斜插入我们阅读的时间,这是一种奇妙的事情。它同时提醒,那些夸饰的描述似幻似真。不过,重要的是,那些人与事,就此创造出来,并纠缠在我们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