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类的多元共生问题的探讨
2009-04-29朱海棠
朱海棠
摘要:后现代理论视野下,曾经作为合法和整一性力量的元叙事丧失了合法地位,曾经无限乐观的人类理性被放置在一个慎重的空间中考虑,曾经被压制的“他者”——非理性、女性等由边缘靠近中心。多丽丝·莱辛的科幻小说系列和《第五个孩子》等作品中,作者利用虚幻想象和现实描写两种创作手法,着力凸显差异的地位从而解构“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实现民族之间、国家之间、地区之间基于彼此差异的相互尊重。
关键词:他者; 自我; 差异
中图分类号:C9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09)03-0126-03
一、 西方文化语境中的“自我”与“他者”
“他性应该说是对于一种作为异于已建立的规范和社会群体的存在性质或状态的暂时命名。或者,从存在论和本体论的角度讲,是一种非我的状态;人们也可以说他性指的是个人依据性别、种族和对于差异的相关感觉所做的自我与他人的区分。”[1]
由此可以看出,“他者”的树立是为了实现“自我”身份的确立,“差异”的存在则是划分“他者”与“自我”的依据。但自文艺复兴及启蒙运动以来,“由‘笛卡尔式主体开启的二元逻辑往往将各种可能的差异简约为对立的两极,例如自我/他者、理性/感性,前者代表着统治的中心,后者则是从属的边缘。”[2]于是,原本中性的“差异”也具有了意识形态的色彩,而谁掌握意识形态上的话语权,谁就拥有了划分“自我”和“他者”的权力,就能够在这种二元对立的状态中处于“自我”的强势地位,“他者”则处于弱势、边缘化地位。具体到文化归属层面,掌握世界经济霸权的西方社会一直理所当然地将西方文化视作世界文化的中心,非西方的文化便处在边缘化的“他者”地位,从这种自我吹嘘的优越感产生出的“自我”话语,在其他文化沉默的状态下,霸道地将自己的文化规则强加给别人,并凭借刻板的印象不负责任的将“他者”固定在野蛮或原始的层面,按照自己的想象从新建构“他者”文化,从而塑造出一个个需要被驯化、拯救的文化话语。这种通过歪曲、否定“他者”凸显并维持“自我”的身份,再试图凭借意识形态的渗透将“他者”纳入到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轨道上来的做法,从根本上说是为西方文化殖民提供合法性依据。
但在后现代理论视野下,曾经作为合法和整一性力量的元叙事丧失了合法地位,从拉康的镜像理论到福柯的“疯癫与文明”,曾经无限乐观的人类理性被放置在一个慎重的空间中考虑,由人类理性高扬延伸出的二元对立,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曾经被压制的“他者”——非理性、女性等由边缘靠近中心。为了避免对“他者”的关注导致“他者”向“自我”的转变从而形成潜在的二元对立,德里达遵循只呈现被二元对立“遮蔽”的“不在场”的策略来中断黑格尔无限循环的辩证法,从而凸显“差异”的地位。
二、 莱辛笔下的“种族身份”与“个人身份”
在全球化进程中,“种族身份”经历着侵蚀与排他的矛盾。西方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优越感带来的话语霸权,必然造成与其他国家、地区、民族间意识形态上的激烈冲突。一方面,西方基于自身的生存方式和社会结构的优越感,打着文明的旗号蛮横粗暴地在世界范围内推行自己的意识形态,试图将由自身理念发展来的规则推行为各国家、地区、民族共同遵守的唯一准则,通过经济注入,伴随政治指责和文化渗透,抹平差异的存在,披着文明的推进或者交流合作的合法外衣,将“他者”强行纳入到“自我”的运行轨道上来,以牺牲“他者”利益的方式,积累“自我”存在与发展的必需,从而将整个世界纳入到自己发展的轨道上来,建立起有利于自身和利益实现的世界秩序;另一方面,有着独特民族特色和文化背景的各国家、地区、民族在西方话语强行进入的压迫下,产生身份认同的危机感和文化认同的焦虑感,希望通过选择回归自身的文化资源,根据自身特点制定适合自己的规则,不断地抵触、反抗、挣脱西方意识形态的侵入与改造。面对两种话语的尖锐对立,莱辛将视角转入人类的整体与个体的生存状况,完成了宏观人类生存整体层面到微观家庭单位层面的对规则现状的呈现→质疑→解构的完整过程。
人类生存整体层面。《南船座中老人星:档案》科幻五部曲是莱辛在经历写作手法由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转向后,对后现代主义写作手法的尝试。小说通过虚构的银河系各星球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展现了作者对地球局部和整体两个层面意义上的思索,并以什卡斯塔星在其他各星球改造下走向灭亡的结局,象征性的解构了西方文明的中心地位。(1)局部层面。工业技术高度发达的天狼星、由聪颖睿智族人构成的老人星、由“低级太空海盗”组成的沙马特星和什卡斯塔星是银河系存在的四个星球。如果我们把银河系缩略为地球,那么这四个星球就是构成地球整体的局部。天狼星代表着地球上建立起经济(文化)托拉斯的工业化国家、老人星代表推崇种族优劣论的种族主义地区、沙马特星代表崇尚战争暴力的荒蛮部落,什卡斯塔星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不符合自身理念、需要征服或者“净化”甚至“拯救”的“异类”。每一种类型的标榜者,都按照自己理念制造出的规则强迫被占领地实行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理念。按照小说的发展,天狼星占据了什卡斯塔的南半部,在那里把什卡斯塔人当作“动物”进行农业、遗传学诸方面的实验,同时改造什卡斯塔的社会结构;老人星占据了什卡斯塔的北半部,在那里按照自己的种族优劣论对什卡斯塔实施移植“优良人种”的生育工程及教育工程;未能在侵占领土上分得一杯羹的沙马特星,则通过不断进行各种海盗式的骚扰与抢劫以满足自己的私欲。这是作者在以一种象征的方式呈现着目前地球上存在的经济(文化)侵略、种族歧视和战争威胁三种现象。(2)整体层面。当地球内部层面上发生经济、文化、暴力侵略的时候,上升到外部层面,便是作为整体的地球在不断的内耗中走向资源枯竭、疮痍满地。在小说的结尾,什卡斯塔星在其他三个星球的改造和掠夺下走向灭亡,意味着地球上一个拥有自己生存方式和民族特色地区(国家)的消失——比如第一部《沦为殖民地的五号行星什卡斯塔》着重记叙什卡斯塔星球从石器时代至第三次世界大战过程,实际上是记叙地球在残酷的殖民主义统治下如何走向污染、饥饿、核战争和最终灭绝的境地——作者对地球未来的担忧,同时暗示着地球走向灭亡,并非是外力所为,而是在经济(文化)侵略、种族歧视和战争威胁下自取灭亡。从而以死亡的结局质疑并解构了以西方为中心,不断向其他国家和地区推行自己生存方式和理念的传统世界格局。
自笛卡尔高扬人类理性以来,人类习惯于按照某种既定的规则谈论着幸福、追求着幸福,同时划分同类与异类,却很少讨论既定规则合理与否。但20世纪以来,随着社会变革、经济发展以及各种思潮的涌现,“身份认同”开始走向不确定性。两次世界大战、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冲击了以政治信仰确立的身份---认同;全球化浪潮消弭了各国家、地区、民族间的块垒,尤其是世界政治格局的变动和经济发展的不均衡让西方文明找到不灭神话的佐证,进而成为掌握世界主导话语权的依据。这种隐性层面以推进文明进程为借口进行的文化渗透,逐渐销蚀民族国家固有的政治——文化认同,引起了“种族身份” 恐慌;特别是后现代思潮的出现,剥去了人类几乎无所不能的“主体性”的合法外衣。于是,“当某些假定为固定的、连贯的和稳定的事物受到怀疑并被不确定的经历取代时”,[3]“身份”更凸显出重要意义。
在这种对个人“身份”反思与重建思潮的影响下,莱辛创作了《第五个孩子》这部小说。通过一个孩子的降临给家庭、社会带来的恐慌,挑战既定规则。从表面来看,莱辛似乎是在通过营造恐慌强调在既定规则下追求、维持幸福的艰难,但在深层次上,是通过小说主人公种种“不合理”的行为和人们的争议,将矛头直指约定俗成的规则,探讨“我们”和相对于我们而言的“异类”之间,究竟是谁对谁幸福的迫害,谁对谁的生命的误读。
一对年轻夫妇大卫和海蕊认为养育很多孩子能够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更多的欢乐,但是第五个孩子在还未出生的时候就给这种乐观蒙上了阴影。这孩子在娘胎里面就不安分,经常拳打脚踢,让母亲海蕊苦不堪言,出生后,奇怪的外形和表情也让凡是见过这个婴儿的人感觉到厌恶。
他不是漂亮宝宝。应该说,根本不像个小宝宝。他的肩膀厚实,背儿隆起,躺直在哪儿都好像蜷曲着身体。额头很宽……头发怪模样……他的手掌又厚又重,手掌心有一团肌肉。……他的母亲这么讨厌他。……她听见自己故作轻松却显得紧张的声音说:“他好像小侏儒或小妖怪什么的。”[4]
班很快学会走路,不经过爬的阶段直接撑直身体站立,九个月大的时候就需要将婴儿床换掉,而且食量惊人,并逐渐显出让人恐怖的破坏力。上学后,班无视学校的纪律和规章制度,打骂同学、搞恶作剧,老师反感,学生厌恶,他还经常带些不三不四的“坏孩子”回到家里,把整个家搞得乌烟瘴气。从出生前的不安分到出生时表情和外形的怪异,再到成长时表现的破坏力和放浪形骸,班破坏了这个家庭以及家庭所在社会的生存规则,按照人们固有的身份---认同,这个孩子似乎无法被归结到正常人的行列,于是,关于他是否正常展开了讨论:
“你们必须面对现实,班必须送到收容机构。”(朵拉丝)海蕊苦笑说:“但他是正常的,医师这么说。”“对他那类人而言,班可能很正常的。对我们而言,他可不”。“什么样的机构肯收留他?”。“一定有”朵拉斯开始哭泣。[5]
……
随着日子的消逝,这个家逐渐恢复正常。海蕊听到孩子们讨论复活节假期,海伦说:“现在没事了,班已经不在。”
海蕊一直不愿承认,事实是,这些孩子清楚得很。[6]
在这段对话中,莱辛呈现了“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身为祖母,朵拉斯拒绝承认本是自己的孩子,否定班是一个正常的人。尽管海蕊以医生的话语作为依据据理力争 “以一岁半的孩子来说,他的体格发展很正常。当然,有点过壮和好动,但他一向如此。你说他至今还没开始说话?这不算太反常。海伦不也很晚才开始说话?”传统意义上“自我”与“他者”的强弱地位变得不再明朗,朵拉斯说“对他(医生)说来他(班)可能是正常的。可对我们说来,他(班)就是不正常”,也就是说班在医生那里赢得身份/认同,同时还赢得了一些失业孩子和同学、老师的身份/认同,但处于朵拉斯“自我”的“他者”地位,也就是说,“自我”与“他者”不再有一个整体的、标准的划分依据,这不仅让人们疑惑,这种“自我”与“他者”的对立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紧接着,莱辛通过海蕊与季莉医师的对话,借医师之口说出,人们对外在于自我生存规则、方式盲目排斥的刻板印象,是造成“自我”与“他者”身份冲突的根源,从而以突显差异的方式解构了两者的二元对立。
“班不是人类,对不对?” 海蕊对季莉大夫说。
……
“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外太空?” 季莉医师开玩笑地说。 “不是。你看到他的样子了,不是吗?我们怎么知道地球上有过哪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我的意思是不同种类的造物?你知道的,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不知道,对不对?我们怎么知道所谓的小矮人、丑小鬼或小妖精这类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他们真的一度存在……总而言之,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存在?”
“你认为是个‘返祖现象?” 季莉大夫严肃地问道。听起来,好像打算接受这个想法。
海蕊说:“在我看来,蛮明显的。”
……“假设如此,你希望我怎么做?”
海蕊坚持:“我要你们说出来,我要班的毛病被确认。我受不了大家都不说。”
“……就算是真的,他是个退化的人。难道你要我写封信给动物园说‘把这孩子关到笼子里展示?或者把他交付科研研究?”[7]
总的来说,在《第五个孩子》这部小说中,莱辛首先按照传统的生存规则设置了一个家庭单位,再通过一个孩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灾难”,引发人们对传统意义上“自我”与“他者”之分标准的思考。也就是说,莱辛的视角并不只限于家庭这么狭窄的领域,作者的目的是以一种隐喻的方式质疑我们目前遵循的“标准”,到底是符合最普遍意义上的人性的规范,还是早已成为扼杀不同类生命的黑手?这是作者留给我们思考的问题。
三、 莱辛对世界格局、社会规则的重建
莱辛感受到强权带来的殖民主义、种族对立和战争暴力,对个人、民族、国家的话语压制和资源掠夺只能让人类在自我束缚和冲突中走向灭亡,于是在她的太空小说系列中,她试图通过隐喻的手法,呈现与质疑并最终试图打破这种权力规范,对以西方地缘为中心的世界格局和以西方意识形态为标准的评价标准表示严重不满,寻找更适合人类生存的规则与理念,实现个人之间、民族之间、国家(地区)之间的权力制约以达到权力平衡,在尊重各民族各地区差异的基础上实现多元共生。
《第五个孩子》被认为是莱辛由后现代创作回归现实主义的力作,在谈到这部小说的创作时,莱辛表示:“小说中的本并不影射英国社会。本这个孩子不同于其他孩子。我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一差异。过去也有不少人问我,写这部小说有什么意图。其实没有。我喜欢读一些有关孩子的书和报刊。读了纳撒内尔·韦斯特(Natha-naelwest)写的《孤独的心》和报纸上登载寻人、离婚栏目(Agong Column)中关于孩子的故事和报导,也听到一些母亲讲述她们孩子的事,受了启发,才萌发了写这本书的念头。”
尊重差异,是莱辛对《第五个孩子》创作目的的阐释,而差异理论在后现代理论视野中也得到充分重视。因为后现代“小心避开绝对价值、坚实的认识论基础、总体政治眼光、关于历史的宏大理论和‘封闭的概念体系。它是怀疑论的,开放的,相对主义和多元论的,赞美分裂而不是协调,破碎而不是整体,异质而不是单一”。[8]后现代理论家对研究视角多样化和多样性的推崇,将“差异”从二元对立的遮蔽状态转为敞开。《第五个孩子》就是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关注人类社会的现实生存问题。在小说的最后,莱辛通过海蕊的自我反思,给读者留下了思考的空间。
如果说莱辛在《第五个孩子》中以一个开放式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无限遐想的空间,那么她在这部小说的续篇《浮世畸零人》中,则在继承原故事框架的基础上,以“纪实”的方式向读者交待了班在长大成人后的一系列遭遇。海蕊夫妇在家庭成员和社会关注的双重压力下,将班遗弃,使得班还未成年就要独自面对险恶的社会环境。为了养活自己,他四处奔波、受尽凌辱。为一个吉卜赛司机携带毒品,却被丢在陌生的异地;靠自己野蛮的性欲讨好年老色衰的妓女,遵循一个导演的安排扮演旧石器时代的尼安德特人……凡此种种,使得他由一个破坏性极强的人变成一个任意被人破坏的人,18岁的年龄,却看起来有40岁的面容。
在莱辛的笔下,班活在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世界。因为从小到大他都被当作社会的“异类”看待,没有人去关注他的情感、行为以及生与死,围绕他的永远是“他是什么东西?”这样带有歧视性的疑问,甚至有一个研究机构准备把他作为研究的标本保存起来。在这个有着既定规则世界上,他的生命历程注定是一场正在上演的悲剧,他始终无法理解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始终将他放置在对立的层面上,拒绝与他沟通与交流,于是本始终无法实现身份认同,只能作为被奴役的“他者”存在。
如果说莱辛对男女两性关系的解构与重建是为了改变女性在传统男性视角下的“边缘人”角色,对人与上帝关系的解构与重建是为了礼赞人类爱的伟力,那么在她的科幻小说系列和《第五个孩子》等作品中,莱辛利用虚幻想象和现实描写两种创作手法,着力凸显差异的地位从而解构“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实现民族之间、国家之间、地区之间基于彼此差异的相互尊重。
参考文献:
[1]Julian Wolfreys.Critical keywords in Literary and Cultural Theory.Ibid.,p.169.
[2]王晓路.文化批评关键词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3]Kobena Meter. Welcome to the Jungle :New Positions in Black Cultural Studies[M]. London:Rouledge,1994.
[4][5][6][7][英]莱辛.第五个孩子[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8]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责任编辑 王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