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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地图

2009-04-28刘诚龙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4期
关键词:铁炉猪崽田埂

刘诚龙

一、一头猪的路,从赵家湾到铁炉冲

从赵家湾到铁炉冲的路应该是这么走的,从山坡坡上的刘淑芝屋里顺坡而下,当然是顺着左坡,顺右坡就到了冷水江那城市里去了。顺左坡下,坡上还没有倒水泥,是土路,溜滑,得小心走,弄不好会一脚踏空,得翻二三十个筋斗才能翻到水田里。不翻筋斗的话,过一条田埂,往左走,那路好记,笔直,只有一条路,还得小心,下面是悬崖,掉下去,就漂资江河了;走二三百米,得过桥,石拱的,断桥,没有护栏。然后上坡,上,上,上,走两里,到了一个院子中间,怎么走呢,我也不太好说,这也一个巷子,那也一个巷子,都是别人村庄的小巷子,有名字我也不知道,极可能没什么名字的,我凭感觉走。到了三溪桥,这地方小,在县里的地图上我曾经找过很久,找不到名字,但是,是我们小时候的城市,大马路,房子一排接一排。我在学校里弄了个奖状,我娘就说,带你去三溪桥。沿着马路往右走。到了田中间,每一条田埂都是一条路,田埂阡陌纵横,看起来像个迷宫,其实不碍事,要是不会走,只是多打几个转转,认准了往铁炉冲的方向,就没有什么事情。翻过山坳,有条小河,沿着小河走,走到桥头,停,掉头,往上走,对了,这里的阡陌相当复杂,不碍事了,这是这头猪经常跑的路了,这就进铁炉冲了,进铁炉冲的第二栋房子是刘婶子的家,这,这头猪知道。

刘淑芝是我的姐姐,她从铁炉冲嫁到了赵家湾。我娘跟姐夫说了,没嫁妆。队里早两年封山育林,树不能砍,做不了箱子,做不了碗柜,新被子只能做一床。你看,你三个妹妹两个老弟还跟娘睡一块,床是有,没被。做不了嫁妆,明年开春,老母猪要出猪崽崽了,给你送一头去。我姐夫好久没说话,最后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声“要得”。

我娘喂老母猪是个老手,几乎年年喂的,一年要出两窝窝崽,一窝出七八头,多的时候上十二头,卖出去,兜在袋里的钱还是像吹气球一样可把袋子拱大的,我家七八口人,都靠小猪崽崽。我娘多买一床两床被子,是咬一下牙的事情,多做几抬木柜,也只要再勒勒裤带,但,我娘不肯了,她说嫁出去她就不管了,她要管的是还没出这个屋的。

我家打牙祭。一年里比别人家要多两次,一年要卖两次猪崽崽啊,我们上十里下十里,都有一个规矩,卖猪崽崽那天,得看个日子,老板要管一餐饭;有多少头猪崽崽,要扯多少红绸布,红绸布干不了什么用,就是笼一下猪头,把猪崽崽捉回去,路上要笼着,不是挂红讨彩头,而是笼住猪崽崽的眼珠子,莫要它记路,记下路它就跑回来了。买猪崽崽的都说了,刘婶子的猪崽崽一定要蒙头,特爱跑回铁炉冲。我娘对猪崽崽比对人崽崽还好。猪崽崽也认刘婶子了。我姐姐嫁到赵家湾的第二年开春,少买了一块红绸布,我娘说,少买一条要省一毛钱的。我娘说,从铁炉冲到赵家湾,我都不太熟路,怕猪熟什么路?就没缠绸布。

第二天,我在学校的操场上滚铁环耍,我看到石桥那头,有个老鼠模样的小崽崽在那里打转转,往石道冲的路上走了走,退回来;往麻石里的路上走了走,退回来;走啊走,退啊退,一路往铁炉冲奔来了,走到我家那十字田,忽地跑了起来,比兔子还快。它看到了刘婶子家了,尖着嗓子威叫威叫,我娘在对门菜园子栽辣椒秧,抬起头骂了一声,看你个畜生!那小猪崽崽耳朵尖,直往对门菜园子里跑。

对这头猪,我姐夫寻了两三天,没寻到,跑到我家里寻,寻到了,我姐夫很气:难怪不扯红布啊,是要猪崽崽回来,你那嫁出去的女还要不要她回来啊?我姐夫有三四年没进我们铁炉冲,过年都是我姐姐带崽来。他再进我家的是四年后,他的崽三岁了。一天,他和姐姐把崽锁在屋里,这家伙爬出来了,跑到铁炉冲来了。吓了他们一大跳,直后悔带到我家里来。没用红绸布蒙头。

二、一头牛的路,从水竹刘到铁炉冲

从水竹刘到铁炉冲,开头一节怎么走,我不大记得了,我有十多年没走了,好像是从我外婆家里下来,往右走,是国道,沥青路,好宽,夏天太阳光线在路上烙。沥青熔了,穿着凉鞋走,底都给扯脱,牛蹄子硬,应该扯不脱吧。走多远该分路?没法说,一条大马路会连接多少村路呢?一条连东村,一条连西村,乱拐了一个弯,就拐往了五十里开外的涟源街上去。或者另一个方向,就往百多里的老宝庆府去了。我记得好像是走三四里路吧,就往左拐,穿过一个村庄,从水竹刘到铁炉冲要过十多个庄院,有三条或者是四条河。枫树湾也是个像三溪桥一样的小“城市”,四通八达,那路像章鱼爪,路口立了一块碑:左走张家冲,右走老屋上肖家,到铁炉冲怎么走,没说。我晓得是直走。牛会鼓眼睛,牛的眼珠子鼓起来铜铃大,但是,识字好像与眼睛大没关系的,谁眼珠大,谁识字多?没这回事。过了枫树湾,直走一两里,到了汉山刘庄,没分路碑,路多,桥多,巷子多,这里的路在嘴上,得问,不能哞,牛的哞语是外语,没谁懂,汉字很多人都不认得,汉语很多人都不懂,牛哞那种外语别说了。所有的语言都是强势者的语言,人比牛强势,这样,没谁花功夫去听懂牛的话,但是牛得听得懂人的话,否则,就会挨鞭子。走过汉山刘庄,到得时荣桥;走过时荣桥。到得东方园艺场,左拐,左拐,再左拐,右拐,直走,右拐,左拐,直走,噢,可以望见铁炉冲屋背后那坟山了。

从水竹刘到铁炉冲,我父亲走,一个早晨的工夫。我走呢,是一个上午的工夫。牛走呢?不知道。队里分田,把队里的家什都分了,什么晒簟,什么水车,什么扮桶,什么铁锨。什么锄头箩筐,斗笠蓑衣,镰刀扁担,都分了,只要锣鼓响乐没分,老了人,一家抬不上山,响乐所以要归公,吹喇叭吹唢呐敲牛皮鼓打切切。大家一起出力。我家人多,应该可分一堂屋的,我父亲都不要,他要一头牛。这头牛是我父亲给生产队从湖北买回来的,一身黄毛,是水牯子,还没长大,队里分给我看,给我记二分工,二分工大概是二分钱,可兑换一竹筒谷子。公社来放电影,很多妹子很多婶子倒卖瓜子,把两只拇指粗的箭箭竹切一截,舀一筒瓜子,卖二分钱,我那竹筒谷子,就是那箭箭竹竹筒,不过。谷子比瓜子不占地,要扎实多了。

黄牯子归我看,是我父亲跟队长说的,我父亲给队长跑了一个晚上的腿,队长婆娘跑回娘家,不来了,队长白天要以身作则带头出工,只好夜晚去,队长胆子小,怕过屋背后的坟山。我父亲自告奋勇说陪去,父亲其实想跟队长说,要给我安排个工作,队长就答应了,而且完全满足了父亲,把那头黄牯子派给了我。父亲那时听说要分田了,说田已经分到酿溪镇了,政策隔这里只有百把里路了。酿溪镇我们的县城,不分田,没田分。队长先前对我父亲凶得很,说:你经常去挑烟叶卖挑生姜卖,别以为我不知道,看我什么时候割你的尾巴!你还到处说分田,什么时候打你个“现反”!这个晚上,父亲把队长婆娘接回来了,队长一高兴,什么都没说了,什么都答应了。我父亲挺乖巧。一点也不说政策可能会变,只说给崽安排个工作,这黄

牯子由我看了半年。父亲叫我扯草,叫我往高寨坳去放牛。我不扯草,我也不去高寨坳。我呜呜哭,谁给队里这么看牛的!谁扯草给牛吃?高寨坳草深,草嫩,草青,草密,吃三几回,长瞟看得见,远啊。谁跑老远到高寨坳放队里的牛?我们几个小把戏常常把一根牛绳系在株树杈杈上,我们就去打扑克耍,或者偷红薯煨,好玩!父亲扎了一把竹条子,给我一顿抽,天天把我赶高寨坳,还叫我扯草,我现在左手中指伸不直,给黄牯子割剑茅草吃给割的,割断了一根筋。

父亲分田分了一头牛,冬天分的。开春,显得父亲多么英明,浸了一冬的田,一个雷把子给炸醒了,心怀给惹动了,骚情了,想要雄起的牛来下种了啊。哪里有牛?生产队把田犁铧一遍,得两个月,谁等得起两个月?元宵没过,我家里人穿来穿去,都是向我父亲借牛的,父亲不借牛,租牛。其他人好说,都点头如捣蒜,说租租租。我表哥不肯租,只肯借,到我家来了三次,父亲都不答应。表哥说:“我姑我奶奶都舍得给你了,你借头牛都不肯啊?”我父亲回答说:“你姑是我娶的吧,不是借的。”表哥喉结堵得不行,气呼呼地走了。他没走,他躲在我们屋背后的山里头,到鸟归了巢,鸡进了笼,我父亲进了被窝,表哥出来了,牵起黄牯子往水竹刘走。待到父亲鸡叫头遍起床赶牛去犁蛇带子弯丘。牛栏是空的。

我家全出动,找,到处找。父亲还说了,谁给他找牛,他给谁免费犁一天田。这话放出来,半个村子都动了。谁找得到?谁也没找到。第二天,那黄牯子回来了,自己回来了。我表哥再找上门来寻牛。我们才知道,它是从水竹刘回来的。

三、一个老娘的路,从麻子洼到铁炉冲

我陪我娘上街,我娘走到邵石路,就问:我来是从这路来的吧,我说冒是,这条路到长沙武汉去的;我娘到了昭陵西路,就问:我是从这里来的吧,我说冒是:这条路去云南贵州;我娘到了宝庆路口,就问:我是从这里来的吧,我说冒是,这条路去桂林越南;我娘到了东大路,就问:我是从这条路来的吧,我说冒是:这条路去北京上海;我娘到了西湖路,她先入为主:你别跟我说南京北京了,我是从这里来的,这里去铁炉冲。这把我吓住了。这条路可去铁炉冲,但我把我娘接来,真不是从这里来的,这条路左走隆回洞口远去云贵高原,右去什么地方。我还不知道,笔直走,才去县城酿溪镇,这去酿溪镇也要转几个弯的。我对我娘说,真的不是,你要是从这段回铁炉冲,我不晓得到哪个云南四川去找你了。

从麻子洼到铁炉冲是这样的路线,出了小区的门,左拐,到了交叉路口,右拐,走到布匹市场,看得到汽车东站,前走200米,左拐,过马路,左拐,过一个小巷子,到了宝庆车站,往二号站台坐车,去县城。去了县城,很简单了,坐车去三溪桥,三溪桥路多路杂,这没事的,我娘走的多。过了三溪桥,全是横七竖八的田埂,这没事,在乡下田埂再怎么打岔,都没事,你望着那棵梧桐子树就行,从哪条田埂都可到的。我娘说,到了三溪桥,我就会走,看那棵梧桐子树。我娘还说,你别跟我耍花招,城里的路再多,没田埂多,城里大盒子房子多,没梧桐子树多,梧桐子树我都棵棵记锝,辨得清,哪棵去东岭,哪棵去金竹山,我记得;大盒子房子我更辨别得清场。我对我娘说,我不是吓你啊,我到这里十多年了,好几次我搭公共汽车,都坐反了的。

我说的这是一条坐车回铁炉冲的路,若全是走路,那就没法说。我娘说,我不会走,我就问,路都长在嘴巴上。我娘很英雄地说。你跟在我后头,看我的。

星期天,我跟在我娘后面,到了汽车东站岔路口,我娘就问了:“同志,到铁炉冲怎么走?”有几个很热心,答了腔“哪个铁炉冲?”我娘说:就是我家里的那个。我赶紧把我娘拉走。我娘不死心,又拉人问:“同志,三溪桥怎么走?”也有几个答腔:“哪个三溪桥?”我娘撇了撇嘴:“哼,还么子城里市里的人呢,连三溪桥都不晓得。”

我娘来我这里不是一次两次,也多次了的。每次都是跟我父亲来,我父亲是走江湖的,这城市来的多,他当过生产队的会计。父亲手紧,钱比命重,上街了,兜几个干红薯或者糯米粑,一天两天可不吃饭,肩上搭两个麻布袋子,横在街头可睡一夜几夜,队里要上城买东西,买麦子种子,杂交水稻种子,买农药化肥,买铁锨锄头,上城的,都叫父亲去买,他还去过湖北买牛呢。父亲十年前得了脑血栓,一下傻巴了,我回家,他嘴巴瘪了又瘪,瘪了一晌,就对我娘喊:你哥,哥,你哥哥回,回,回来了。早几年前,父亲跟我上街,到了人民电影院,还指着那楼说,这这这,这个演演演戏。更早几年这里不演戏了,人民电影院早推倒了,招来的商人把它变成了肯德基。城市不记得我父亲,父亲还记得不属于他的城市喔。

父亲很是记路的。前年来麻子洼过年,元宵没过完,要回铁炉冲,我不肯,他看我上班去了,搀着我娘就走,我娘说:你崽都记不得,喊不出名字的,记得什么路?我父亲瘪瘪嘴:记,记,记得。穿过了邵石路,直到布匹市场,横过大马路,一条弯路也没走,到了二号出站口,上到去酿溪的车上了。

父亲去年怎么也不肯来我这里过年,父亲听说城里过了人,一车拉到火葬场,烧了,上不了屋背后的刘家坟山,父亲怎么也不来,说过不了年的了。我到乡下过年过不惯,我觉得父亲脑血栓十来年了,年年说过不了年,年年都是老样子,还活几年,没事。我和父亲就僵起了,我到这里过年,父亲与母亲到铁炉冲过年,叫我老弟陪个春节算了。父亲其实这个年还是过来了,但是,这个年就不跟谁过了,离五月生日还差个多月,就到了屋背后刘家坟山上了。

我把母亲接了上来,有娘的地力是崽的家,有崽的地方是娘的家。娘的崽与崽的娘都在这个麻子洼了,这就是家了。

我娘不认可。

我娘觉得麻子洼不是家,铁炉冲才是,到这里没住几天,说要回去。我说你回去可以,我不送你,我娘说,你别欺我没读书,我问路,路长在嘴上的。我娘没读过书,自己的名字都是不会写的。除了这几年上过城外,以前只在水竹刘与铁炉冲两地穿行。我不怕我娘生气。往铁炉冲走。

7月半,老客新客都要回家,我得回去。我娘老早就说了。我爷爷奶奶他们是老客,我父亲是新客,在7月半都是要回家的。我说,不就是化饭吗,到我这里化。化饭是这么化的。吃饭时节,端三碗饭到桌前,前面还倒三杯酒,看那热气袅袅飘升,我娘说,那就是老客在用饭。我说我在这里化饭嘛,我娘说,你父亲不会来你的家,我说我父亲傻巴了都会来,现在通神灵了,怎么不会来?我娘说不过我,不说了。

我那天出差了,就出三天差。到了晚上,老婆打电话来,说娘不见了。

我紧赶慢赶赶回来,到哪里找人啊,到云南四川?到广西越南?到北京上海?我直奔铁炉冲,已是第二天下午,到家里,我娘坐在门口,正在给父亲化饭。我娘说,刚刚到家,我问怎么到的?我娘说,走路啊。

都是走路?都是走路!

没迷路?没迷路!

我到父亲的坟上去看,坟前不知道长的是什么草,才三个多月啊,草长得比我还高两个头,荒草萋萋。我娘说,别要我到麻子洼去了吧,你父亲的屋要多打扫,他从来不打扫地的,现在还是这样懒,不扫地,草那么深都不扯。我在铁炉冲给你父亲打扫老屋吧,你父亲经常要回铁炉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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