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小溪
2009-04-27李泽人
李泽人
小孩是一个没有故乡或者说有很多故乡的人。小孩从生下来到四岁。跟随父母在黑龙江一个叫黑河的城市生活,除了漫天的雪,那里并没有让小孩留下什么深刻的记忆。
四岁到八岁,因为父母要考研,怕影响他们的学习,外婆就把小孩带走,让他跟随外公外婆生活。在湖北一个叫龙尾山的地方,小孩度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八岁到现在,小孩生活在上海这座钢铁森林里面。
在这几个都可以说是小孩故乡的地方,小孩愿意称龙尾山为故乡——因为,那里,承载了他太多的快乐,太多的欢笑,小孩的童年,正像故乡的小溪那样静静地流淌。
龙尾山不是什么有名的山,在稍微粗略一点的地图上你甚至找不到它。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小山庄,没有繁华的商业,没有著名的旅游景点,更没有什么污染严重的工业。在那里生活的基本上都是三机厂退休的工人。他们以含饴弄孙为乐。
在初来乍到的陌生感消失之后。小孩很快就融入了山庄的生活中。虽然有电灯电视,但是那里的人们却都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孩在简单而充实的生活中一天一天地长大。小孩的小学,就在龙尾山的半山腰上,学校旁边就是茂密的森林。龙尾山不高,森林也不像大兴安岭那样原始,很快地,在小孩和几个小伙伴的共同努力下,一条能上山的小路被发现了。其实这条小路早就存在,大人们也都知道,只是他们不会放着好路不走却去走崎岖的山路。但小孩他们乐此不疲,每次从“秘密通道”中自己跑回家,让龙尾山脚下的家长苦苦等待,仿佛实现了什么阴谋一样地快乐。来接小孩的外公外婆也不恼,等一会儿不见小孩也就回家了。回家之后该怎么就怎么,吃饭,洗澡,睡觉,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在小孩上学放学的路上,有一段宽不过三米的小路,一边是被隔离网围住的体育场地,一边是农田。农田不大,春天时,满眼望去,全是黄灿灿的油菜花。路比农田要高一米左右,在贴近路边的农田上,总是放着一捆捆干草,可能是怕走夜路的人失足落下吧。在小孩上学的三年中,他一直想要从路上跳到干草上,做一次小小的冒险。但是,具体有没有跳小孩却记不得了,只记得春天里那黄灿灿的油菜花。
还有就是偷地瓜。小孩现在仍旧搞不清楚地瓜应该什么时候成熟,只记得他和几个小伙伴在下午放学或者周末放假时,兴奋地、偷偷摸摸地,甚至带有几分悲壮地去偷地瓜,把自己当成电视剧中的侠盗。一人望风,几个人快速刨土找地瓜,然后撤到山里,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一般,他们不成文的规定是,望风的人带火种,偷来的地瓜最小的人负责找柴火。烤地瓜时。他们在地上挖一个坑或者用前人挖好的坑,把柴放进去点燃,等到火差不多快熄灭时把地瓜埋进去,火完全熄灭后再等片刻,就一起动手把地瓜刨出来开吃。尽管被烫得大叫,大家却依然满嘴黑糊糊地吃得香甜。到了上海。小孩就再也没有吃到过这样香甜的烤地瓜了。
还有小溪,让小孩魂牵梦绕了八年的小溪,在想象中拥抱了无数次的小溪。
小溪在小孩外婆家的东南方,过了几幢楼,就是一片菜地,再过去点就是了。小溪边有一片无主地,随意而任性地生长着杜鹃花、狗尾草和许许多多小孩到现在也都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草。小溪是什么走向的,小孩忘记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弄清楚过。在小溪的一头,有一个落差在五十厘米左右的小瀑布。在小溪的另一头,有一座小桥。桥根本就不是为了小溪而架上去的。只是为了连接唯一的出村公路。小溪有三米来宽,深不到一米,至于源头,小孩也不知道在哪里,小孩在地理上真没有什么天赋。他只知道小溪地方不大,大人来得很少,于是这里就成了小孩们的“秘密基地”。
小孩们在小溪边上玩耍,打闹,玩过家家,玩捉迷藏,玩弹弹子……夏天他们则会在水中快乐地嬉戏,打水仗,也不脱衣服,湿淋淋地冲回家,迎接家长们带着宠爱语气的责怪。小孩们在小溪边捉小鱼,捉小虾,小溪中甚至还有一只乌龟,也许它是一只王八?小孩的生物也不好。小孩在龙尾山呆了四年。一直都想把这只乌龟或者王八捉住,却一直也没能如愿。小孩们在小溪边干了所有城市孩子不屑于干或者说是干不了的事,过着傻傻的日子,没有空虚,没有寂寞。小孩的童年,比在钢筋水泥中长大的人要好上太多。
夏天的小溪是最美的。别问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怎么知道美。小孩也不知道是那时他就已经早熟还是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美。总之,小孩经常一个人去小溪边。
夏天的夜里,满天繁星,小溪潺潺地流过,一个孩子,躺在小溪边,对着天空数着星星,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年迈的外公外婆心急孙子,出来寻找,发现了孩子,也不叫醒,把孩子抱回家,让他在床上继续甜睡。
每年的寒假暑假,父母总是会从上海挤火车来看小孩,小孩自然很开心。可是分离的时候,小孩不会像别的这么大的孩子那样撕心裂肺地哭,也从来不会紧紧拉住父母的衣袖,哭闹着就是不让父母离开;他只是静静地流泪。你不知道一个四岁到八岁的孩子是多么地需要父母的爱,这种爱是外公外婆给不了的。可是为了父母所说的美好的未来。小孩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流泪。
父母走的那天夜里,外公外婆会在小溪边找到带着泪痕入睡的小孩。
再后来。父母有能力把小孩带到上海了,小孩只能和龙尾山告别。带着对外公外婆的依恋,带着对同伴的惜别,带着所有山村人的祝福,带着离别的惆怅,带着对未来的希望,小孩离开了龙尾山,离开了这个小孩度过了差不多整个童年的地方。离开了小孩的学校,离开了那片黄灿灿的菜花地,离开了山村,离开了烤地瓜,离开了小伙伴,离开了外公外婆,离开了最美的小溪。
到了上海,小孩和父母一起经历了很多事,过了一段贫穷的生活。现在生活稳定下来了,可小孩却一直觉得生活没有在故乡那么开心。这里没有蓝天绿地,没有满天星辰,没有小溪;这里只有灰蒙蒙的天。毫无生机的绿化带,闪烁着从骨子里透出媚俗气息的霓虹灯和散发着恶臭的小河流……小孩觉得很不适应,到了现在也还不适应,总想回到龙尾山,回到小溪旁,静静地躺着,看着星星,什么都不想,听着溪水的声音,入睡。
可是直到现在,小孩也没有回到过故乡,回到过小溪的怀抱。小孩也渐渐长大,从一个儿童长成少年。可是,对小溪的依恋之情,没有淡薄。
前几天,外婆给小孩妈妈打电话,说他们就要搬出龙尾山,因为那里已经卖给一个商人要做大开发区了,蓝天绿水将不复存在。
小孩听了这个消息,很平静,没有大人们所想象的那么难过,他只是有着一点淡淡的惆怅,就像上海的阴雨天一样。小孩想哭又哭不出来,只能对着窗外发愣。小孩甚至连一张小溪的照片都没有——他就要失去他的小溪流了,是永远地失去。小孩的父母想让小孩暑假回去一下,见一下他童年生活的地方,但小孩拒絕了,很坚定地拒绝了。
别了,故乡;别了,童年;别了。乐土;别了,小溪。
小孩就要永远地失去他童年的小溪了。不,他永远不会失去他的小溪!
夏天的夜里,小溪静静地在满天繁星下流淌;小溪边上,一个小孩在甜美的梦乡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