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极村童话》
2009-04-26陈茜陈卫
陈 茜 陈 卫
冰天雪地,孤独的童年,热闹而愚昧的人们,无法挽留的岁月,经历沧桑的生命,是东北作家萧红在生命的火花即将熄灭前留给中国文学的一个耀眼的纪念品,茅盾曾经评价萧红创作的这部《呼兰河传》是一串“凄婉的歌谣”。阅读迟子建完成于1984年的《北极村童话》时,不免也会让我们心中浮荡起“凄婉的歌谣”。
影响与超越
迟子建的创作始于1980年代。那时的她是个普通的师范毕业生,一位喜欢写作的新教师。那时的中国文学正处于波澜壮阔的转型时期。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的写作轨道上继续滑行干预社会,还是去寻找文学本身的特色,成为文坛最热闹的话题。迟子建《北极村童话》完成的一年后,韩少功正式在《文学的根》中提出“ 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并指出应该“在立足现实的同时又对现实世界进行超越,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迷。”。因为对文学本体的探究,研究方法引进的呼声加强,《北极村童话》完成后的一二年,文学史命名为方法年、观念年。(2)
既然历史已按这样的顺序写成,我们可以认为,迟子建在此之前,已感应到了文学变革的走向,至少感受到了1980年代文坛的日新月异,各路英雄大展风姿。文坛的湘军、陕军、晋军、鲁军等携带着地方风味给文坛拼出了一幅新的地图,不拘一格的创作方式打乱了文坛一统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阵营。文坛重续五四时期乡土小说的谱系,新的表现内容使“故乡”这个名称焕发出新的含义。老作家汪曾祺的《受戒》让小说重新有了诗的,悠长的意味,张承志的《黑骏马》 矫健奔驰在北方的草原,莫言在为建立文学版图中的东北高密乡紧锣密鼓,王安忆也渐渐将视线收拢到自己成长的地方上海。在这种背景下,迟子建开始了她的乡土创作。由于地处中国最北边,享受着遥远的孤独,又感应着文坛正要奏起的地域文化旋律,我们看到迟子建在开始创作的同时就开始了对东北故园的发掘。
迟子建的创作起步,是以萧红作为前行的目标。她自己曾说过,萧红是她喜爱的两个纯粹的作家之一(3)。尽管我们在她的早期作品中,能看到萧红式的抒情与叙说;也能看到她同样采用了儿童化的视角,描写童年的见闻,带着新鲜的目光观察自然晨暮秋冬的变化;使用简短的句子,甚至句式上都和萧红的表达方式有着惊人的相似;独特的东北村镇、远离父母的儿童、寂寞的老人,这些也都是迟子建与萧红呼应的气息。
然而,所有的故事和所有的探索都不尽相同。四十年代的萧红,在生命危急的关头,支撑着病体,在失去健康、岁月、爱情、家庭的不多的时间里,将存留在自己记忆中的最宝贵的东西——童年生活拿出来不断地品味,将自己一生也是最后的情感投射于其中,所以她留下了这么一部与《生死场》同样“力透纸背”(4)的绝唱。这部长篇小说的短句简洁,却蕴含着巨大的张力:娓娓谈及东北自然气候和地方习俗,写到雨天泥泞人仰马翻的大泥坑,写到小团圆媳妇受到酷刑时观众内心的快乐与麻木,令读者仿佛看到隐藏在文本后的写作者的眼睛,流出来的尽是哀伤与悲痛。虽有时她会用一些喜剧的内容来冲淡,但也只能引出读者的苦笑。由于对作者自身悲剧的同情,更加深了读者对作品飘逸出来的忧郁的记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亲情不在,家园荒废,生命随着季节的变化在衰老,在走向死亡,内心无力抗争社会、抗争命运的凄凉感久久不去。这是萧红文学作品的高度。萧红的高度却又成为了东北作家的高度,正如杨扬坦言:“看东北作家现状如何,不妨和萧红相比,看看是有所长进,还是有所逊色”。(5)
哈罗德·布鲁姆曾谈到作家有着一种共同的焦虑,那就是作家之间互相“影响的焦虑”(6)。在萧红的影响下创作,迟子建必须构建自己的特色。比如在描写人之伤悲的同时,迟子建会将人生的另一面——人间的爱展现出来。在小说写作上,萧红率性而为,随意识流动而流动,仿佛讲述发生在遥远而突然闪烁火光的事情,内心掩饰不住的悲哀“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相对萧红结构的散文化来说,迟子建虽然也运用散文笔法,但是在作品的结构上,她非常注意故事的完整性,尽管从儿童视角出发,但设置了多条线条,使作品得以从多方位打开人生。
悲与爱
《北极村童话》始终响彻着两个交织的旋律,悲与爱。
作品的悲剧意识表现在从多侧面写出人之伤悲。这种伤悲来自丧失亲人之痛,来自生与死之痛。1980年代的文化界哲学界传播叔本华的悲观生存哲学,尼采的悲剧意识也重新为人们关注。社会主义有无悲剧的讨论和哲学的悲剧意识观念传播,使当代文坛涌现出不少悲剧作品。如悲壮而带有英雄主义的朦胧诗,小说如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戴厚英的《人啊人》,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张弦《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散文如巴金的《随想录》等都在大力书写中国现代社会所发生的人或兽的悲剧,以此证实自己曾经是悲剧的目睹者和参与者,证明这个社会的极左路线造成了广大老百姓的悲剧命运。
《北极村童话》作为“童话”,并没给读者带来快乐。一改《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的格调,作品中没有善良美丽纯洁却死了妈妈的小姑娘,这里的小姑娘灯子因为妈妈担心自己多嘴闯祸,将自己送往远离城市的北极村姥姥家。这里没有帮助小姑娘的仙女,只有一个年轻时与日本人睡过一夜的猴姥,还有一个因为生了痴呆儿子,丈夫带走儿子远走山东,遭到抛弃的苏联老女人,她被村里人看不起。这里没有王子的到来,只有大舅舅的莫名离去,让姥爷独自默默承受老年丧子之痛。这里没有圆满的结局,不是“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里只有死,只有痛,只有泪,有点光明景象的是,在灯子悲痛的霎那间,她看到了北极光。
迟子建让作品中的每一个人都承担着沉重的悲剧。悲剧的起因并不都完全来自亲历者本身。孩子多嘴,就将孩子送到偏远的农村。并非母亲心狠而是因为这个社会的言论禁锢,人人如履薄冰,以至母亲都不放心孩子,担心孩子言多必失,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姥爷丧子的悲剧也不是天灾人祸导致,是因为舅舅的死。而舅舅死的秘密与死因的空白不免让人觉得其中有不可告人的原因。邻居老奶奶的悲剧,因为她是苏联人,在那个中苏关系恶化的时期,国家立场替代了家庭立场,丈夫宁愿带着痴呆的儿子,也不要跟她一起生活。这些政治性因素导致了人们的悲剧命运。在这一点上,迟子建建构了与希腊神话神话不同的悲剧观:悲剧并非由命运导致,它由社会动荡和政治制度催生。
然而,作品揭示悲剧在这种社会环境中必然要发生的同时,又折射出强烈的爱的光辉。作品最为令人感动的是:苏联女人与灯子之间的爱。这是来自同性之间不同年龄的爱,这种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让人不免感觉奇特,甚至有很强烈的魔幻色彩。灯子在梦中梦到过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苏联女人。当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灯子觉得互相已经熟悉,“你是老奶奶!我见过你。你不是答应给穿个项圈戴吗?”老奶奶听闻此言后,就抱住她,将她当作自己的孙女。虽然我们后来明白老奶奶因为儿子远离了自己,她将自己对亲人的爱转移到对灯子的身上。每次见面,都给灯子端来好吃的东西,还教灯子认字。当她知道灯子姥姥因为自己的身世,阻挠灯子来看望自己,她出于自尊与豁达,让灯子吃完自己给她做的零食后,要她回家。至于灯子,母亲把自己丢到姥姥家,姥姥整天忙于劳作,小姨热衷打扮嫁人,小舅在做自己的事,姥爷因为儿子在暗自伤悲,所以,看似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的灯子,其实是个孤独的女孩。在北极村的生活,只是看天上的云,看周围的景色。当听到一个孤独的老太太,把自己唤作孙女,抱住自己,对一个渴望亲情的女孩来说,这也是她的渴望,是她空白情感世界中的填补。这样一种互补型的爱,在心理专家那里,或许被看作是“病态的依赖性”。美国心理学家卡伦·霍尔纳曾经在他的《神经症与人的成长》中写到:这种爱产生于“对别人的需要和期望使它过分依赖别人”,正因如此,老太太因灯子不能去她家,感觉到分外的孤独,这种孤独也为灯子所感觉。在这个缺少爱的社会中,两人产生了相互性的需要和依赖,这其实也是人的一种本能的需要。
灯子对老奶奶的确也是爱的,这份爱甚至带有一定的神秘性。开始听姥爷说过苏联女人却并未见过的这个老奶奶,会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影像,因而她遇见老奶奶时并没有陌生感,却径直向她讨要项圈。(这些做法,让读者都有一种莫名的反应。不过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1984年翻译成中文版时,习惯按照科学推理的读者对魔幻文学有了进一步认识。)受到老奶奶疼爱的灯子,也会将自己分到的两个月饼带来跟老奶奶共享中秋的快乐。她把自己的秘密告诉老奶奶,大雪纷飞时会想自己成为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给老奶奶温暖。姥姥不让自己去奶奶家时,她希望孤寂在家的老奶奶能看见自己,竟然想出把鸟笼放在院子中的做法,让老奶奶能看到自己。虽然自己看不见奶奶,但是希望能看到她家中的炊烟,知道老奶奶活着。所以每次她都会把捕的鸟放了,空笼子出去,空笼子回来。醉翁之意不在鸟。过小年,家里来客人时,她赶忙躲出去找奶奶。当老奶奶得知灯子快要离开北极村,她亲自用黑龙江的石头磨成了一个沉甸甸的的项圈送给灯子,这正是灯子梦中之物。五天后,奶奶死了。据民间传说,死人想谁,谁就能使她闭上眼睛。因为奶奶的丈夫和儿子远在天边,在姥姥的吩咐下,灯子让她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发生在好朋友之间的友情故事,也不算是亲人之间的亲情。在那个背叛成为社会公开的行为,连母亲都不免担心女儿会出卖自己的年月里,在乡村,灯子找到了一份超乎亲情和跨过岁月沟壑的友情,不免让人感慨一番。有如张洁在1979年发表的散文《拣麦穗》中写到的小姑娘与卖灶糖老汉之间的爱。天真的小姑娘学大姑娘的样拾麦穗,认为自己也是为嫁人准备,她不知嫁人为何意,随口说要把自己嫁给卖灶糖的老汉。老汉因为感动,每次来都会带点东西给小姑娘,而有一天,挑担的人换了。小女孩儿感觉到无比的失落,感到失去了一个疼爱自己的人。
1980年宗璞发表的《鲁鲁》,描述了一只犹太老人的狗对死去主人的忠诚。丧失主人的狗屡次回故居寻找逝去的主人,守在故居门外等上两天两夜,发出哀嚎。确信主人不再回来,它才肯回到新的小主人那里。在新主人那里,狗会帮主人去找生病的姐姐,甚至在这家人搬走后,它会独自来到曾经一同去过的瀑布前哀鸣。
这些作品中共同激荡着的,是情感的旋律。人与人的关系应该是爱着的,不是仇恨的,也不是歧视的。迟子建的作品,由是摆脱了《呼兰河传》中从头到尾贯串的像来自深井般浸透全身的冰凉的孤独诉说,而让我们看到悲与爱交织的乐诗。
作品让人感到温暖的,还有亲情。如写姥爷对舅舅的爱,使姥爷的生动形象而可敬。在调皮的灯子到达姥姥家之时,姥爷没有给过她特殊的爱。当灯子把姥爷视作宝贝的西瓜子(那是从外面回来的舅舅带回的西瓜留下的籽)给她的泥娃娃做眼睛时,姥爷生气了。姥爷的生气吓坏了年幼的灯子。见到外孙女哭,姥爷第一次抱了她,并带她去菜园吃未熟的柿子。姥爷对西瓜子的特殊的爱,是出于对儿子的爱。儿子逝去一年,为了不让姥姥有晚年丧子之痛,他独自把这份难言之痛藏在心里。
姥姥在作品中是一个忙碌而粗心的人,她经常没注意外孙女溜走,也没有注意儿子有年未归,她还没注意到丈夫情绪的不稳定。但她是善良的。虽然不让外孙女去苏联女人家,在给自己母亲上坟的时候,她也随着外孙女会来到苏联女人的坟前,望着苏联女人的坟含泪。
作品最后以灯子回家,是因母亲思念来完成爱的构想。这不免让我们想起冰心早年的小说《超人》。一个对世界失去爱的何彬,因为邻居小孩禄儿的呻吟声唤起自己对母亲、自然、童真之爱,他先是拒绝这种爱,主动拿钱给孩子治病,并不是出于人道之心,只是希望不要再有这种回忆。然而,禄儿知恩图报,他给何彬帮忙,并给何彬送卡片,何彬冷酷的心终于被爱融化了,他意识到“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的,不是互相遗弃的 ”,冰心对尼采的超人哲学进行了宗教式的改写:人生存在世界上,固然有不圆满,有不和谐,可是只要有了爱,便有了一切。迟子建对作品也做了如此的叙说。有了爱,悲伤也可以忘却。
童话与现实
我们不会忘记,1980年代思想界的大解放引发了文学界对一些常识性问题的重新讨论:文学是否是人学?文学的本质是什么?文学是否需要现代化? 这些讨论让大多数思想型作家都激发了强劲的思考。然而,在今天看来,有些作品因为距离时代太近,应时性太强反而被文学史淘汰了。相比较而言,刚刚在文坛起步的迟子建,从主题上远离了当时的主流话语,但不意味着她放弃了对时代思潮的反映。
以一个儿童视角来窥视人生的《北极村童话》看上去是不深刻。一个涉世不深的师范毕业生,对于刚刚过去的时代她能看出什么深刻问题呢?何况老谋深算的政治家都有翻船可能。迟子建没有将文革事件放在显眼的位置写,没有像思想型政治型写作者那样去剖析社会,而是将政治作为推动事件发生的背景。如母亲洗毛主席像,偷听莫斯科电台的事件来暗示着社会的紧张。舅舅离开故乡的原因,是因为舅舅为姥爷挨斗抱不平,“惹怒了公社书记,把他调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了。那年他才十七岁”。迟子建远距离观望政治,却走近了人性丰富的世界,将人生存之悲、之痛、之爱保留下来,使这篇距今二十五年的作品还反射出具有童贞性质的心灵的明净。
也正是恰如一面擦拭得异常明净的镜子,因为明净,它会让对面走来的人迎面碰头。迟子建的《北极村童话》毕竟是“童话”,童话可能会失去太缜密的故事情节,比如《白雪公主》的童话中,会让“较真”的读者产生不少疑问:白雪公主为什么屡次上当,乔装的继母带来有毒的梳子和苹果等物,白雪公主为什么就不会主动去拒绝?按照我们成人的逻辑思维,白雪公主就是一个好吃好享受没有判断力的傻女孩。可是作者不想要这样的结果。童话种种看上去奇怪的情节都是为了达到预设的目标而安排,为此,读者只有发挥想象力而拒绝思辨力。迟子建说过,她认为作家的命脉就是“想象力”,有了想象力才不会很快把生活用空,内心会总有激情和动力(9) 。那么,我们也不能将北极村当作一个地理上的北极村,去考证每一个局部和细节的真实。虽然那里有迟子建的姥姥姥爷和亲人,可能也有那样一位特殊的苏联女士,她还有着痴呆儿子和抛弃自己的丈夫。作者想让我们看到的是苏联老人和灯子的极度寂寞,以及她们在寂寞中爆发出来的强烈的爱。虽然免不了有人会认为这部充满了暖烘烘热度的作品,有些“文艺表演”之嫌。
迟子建的这部作品曾经被杂志拒绝过。不过原因是写作上太散文化了。散文化具体说来就是故事情节不是一环套一环,作品的结构能力较弱。在那个时代,应该还会有人指出她不关注当下的社会变化,远离了主流社会的话题。另外,可能会有人说到这篇小说不符合中国传统的小说表现方式,尽管写了人,可是没去写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在那个斗争风气还未消散的年代里,小说反复描摹的就是那看不见的伤痛,而且作者还借助景物变化的大自然来冲淡这份伤痛。的确这部作品有一小半的文字在描写自然界的变化。在追求故事性的读者看来,这是稀释故事的败笔。但是,在我们既然能肯定沈从文的《边城》,汪曾祺的《受戒》,萧红的《呼兰河传》都是特殊风范的散文化小说,我们又经历了1980年代后期现代派小说的“三淡三无”探索,我们的审美能力随着文学作品的丰富在不断提升。情节是否曲折、人物性格是否鲜明都可以不是判断小说好坏的根本缘由,这时,我们或许会觉得《北极村童话》的创作是一次带有先锋性质(虽然有萧红在前)的探索。作品中不仅展露了这块地域的人脉,也看到了北极村的风光。这种风光可以帮助作品的两重旋律塑形。
作品中写到了从秋到冬的季节变化,而且季节变化与人的心境交织在一起,如写北极村的暮秋,灯子感受到的是:
连绵几天的秋雨,更增添了寒冷和寂寞。色彩斑斓的远山被笼罩在蒙蒙的水雾之中,闪闪烁烁的,像个躲避挨打的孩子。天色失却了以往的纯蓝,变得灰白、惨淡。做好棉衣,又腌了咸菜和酸菜,姥姥和小姨又忙着溜窗缝了。万事备齐,单等过冬。
在小说中,迟子建还采用了很多地方素材,如作品中多次写到民间歌谣,写到北极村的江、雪、庄稼,对话中地道的方言,本地的风俗,各具性格特点的东北人物,构成了这篇童话中的特色。作品还描摹了本地的一些风俗。如作品中写到过年时腊月的风俗:
腊月到了。家里忙着过年,刷墙、蒸年干粮、买年画、宰猪。年干粮要蒸好多种。有花卷、豆包、糖三角、菜包、馒头。蒸馒头时,用模子扣花。把面和得硬硬的,塞到空隙地方,然后翻过来,用力一磕,面就平平稳稳地掉下来了。有鲤鱼的形状,也有荷花、小鱼、公鸡的形态,惟妙惟肖。
小说结构过于追求完整,使作品出现了一些“瑕疵”:如结尾为了与开头呼应,安排妈妈来信说想女儿,有时还想哭了,为什么女儿不能早回呢?如果发生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这个苏联老女人怎么没有受到政治上的攻击呢?还能每天穿着裙子,她不需要干农活吗?如果不需要干农活,她哪来那么多吃的?文革年代难道不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吗?老奶奶怎么有种类颇多的食物。作品偶然性因素也比较多:起先是灯子和老奶奶的一见如故。其后是老奶奶送完项圈后,就给她安排了死的结局,让项圈成为她留下的纪念。北极光的出现,正是在整个故事陷入到灰暗境地之时,这时出现了神奇的北极光,使作品真正出现“童话”的性质,即非真实的想象和太多的凑巧。
当然,如果把这篇小说看作是童话,这一切不可能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发生。
历练与成熟
一个期待成熟的写作者,是一个不模仿自己,也不模仿他人的写作者。此后的迟子建打开了写作的视界,关注人生,关注社会。不仅关注社会阳光的一面,也触及社会的阴暗。写作,对于迟子建来说,并不完全是想象的事情,所以她有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10)那样动人心魄的现实感受,从女性的、爱情的、地方的、利益的权衡等角度对百姓及个体生存进行描写,指出生活给人一种欺骗,假象,就如能够变化万千的魔术师终究也会死,生活不过像他手中的魔术;又如死去的矿工却以失踪的名义消失于世,他的妻子却要独自忍受丧夫之痛和他人之讽。对于生活的本身,迟子建更多了精心动魄的洞察力和批判力,虽然她的作品还有着一定意义上的魔幻色彩。可以说,经过二十多年的历练,迟子建走出了萧红的阴影而迈进了现实之河。神秘、历史、风俗、社会、人性构建了迟子建的写作世界,以至于《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11)写作,显现出迟子建的创作具有解冻冰河般的原动力;丰厚的生活材料,使她的作品显得尤为从容、大气、朴实、沉着。
注释:
(1)茅盾:《呼兰河传·序》,《萧红全集》,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出版,第704-706页。
(2)朱栋霖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145页。
(3)舒晋瑜:《吸收各种营养才会健康——访女作家迟子建》,文中迟子建说:“ 我认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有两位女作家是最纯粹、不可替代的,一位是张爱玲,另一位是萧红。”见《中华读书报》2000年6月29日。
(4)鲁迅:《生死场·序》
(5) 《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揭晓 〈秦腔〉等四部作品获奖》,见《文汇报》2008年10月28日。
(6)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三联书店,1992年出版。
(7)卡伦·霍尔纳:《神经症与人的成长》,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58页。
(8)冰心《超人》,见朱栋霖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88页。
(9)舒晋瑜:《迟子建:我热爱世俗生活》, 见《中华读书报》,2008年5月21日
(10)中篇小说,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11)长篇小说,荣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作者单位:陈茜,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陈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