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身份”与“新世纪文化”
2009-04-26张颐武
张颐武
一
经历了2008年奥运会之后,我们可以发现,“新世纪文化”的日渐成熟和“新新中国”的观念的普泛化。我们对于“中国的想像经过了三十年的剧烈的社会变迁其实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我们对于自身的探讨和认知已经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维度上展开了。在这个时刻如何认识我们自己的“文化身份”,如何在当下再度思考我们的认同的建构的意义,就具有着诸多新的涵义和价值。本文就是试图在今天的新的历史情境之下,通过“文化身份”的变化的阐释,再度思考“新世纪文化”的意义的一个尝试。
这里有两个例子值得我们思考。这两个例子一个来自于社会的主流媒体的展现,一个来自于一种个人的文化经验,但它们都以独特的方式点明了我们的文化经验的巨大变化中的“公民身份”的新的展开。
第一个例子是同样为刘欢所演唱的两首歌所具有的不同的文化涵义。
一首是在奥运会开幕式上刘欢和莎拉·布莱曼所演唱的主题歌《我和你》:“我和你,心连心,同住地球村,为梦想,千里行,相会在北京。来吧!朋友,伸出你的手,我和你,心连心,永远一家人。”
另一首是1993年的秋天播出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的主题歌《千万次的问》。虽然那部电视剧仅仅是讲述一个北京人王起明在纽约的艰难的奋斗史,但那首歌却超越了这部电视剧而具有着相当的意义。那首歌也同样震撼人心: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你不像是在我梦里,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问我到底爱不爱你,问自己是否离开你,我今生看来注定要独行,热情已被你耗尽,我已经变得不再是我,可是你却依然是你,问我到底恨不恨你,问自己你到底好在哪里,好在那里。”
两首歌几乎异常巧合地都是以“我”和“你”作为展开自身的基础,这里的“我”和“你”其实隐喻性地指向了中国和世界的关系。它们在形态上有惊人的一致性,都是通过“我”和“你”的关系来表达对于世界的看法。但两首歌所表达的意涵却完全不同。《千万次的问》充满了一种内在的焦虑和不安,“我”需要依靠对于“你”的追寻来获得自身的意义。而“我”仅仅是通过对于你的“梦”来获得自身的认同。“我”充满对于“你”的倾慕和幻想,但同时,“我”又充满了对于“你”的悲情和愤懑。“我”通过“你”才能够获得肯定,但又通过“你”受到了深刻的否定。这里的“我”和“你”的微妙而紧张的关系,这首歌中所包含的惊人的张力正是昭示了在20世纪中,中国和世界的关系的复杂性。中国一方面期望通过对于外部世界的肯定来超越和反思自我,另一方面又需要通过对于外部世界的否定和追问来确认和铭刻自我。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心态的投射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这其实是20世纪的中国的特殊的悲情所赋予我们的一种难以摆脱又无法克服的自我的确认,一种被书写在“现代性”的宏图大计之中的“文化身份”。刘欢孤独而苍凉的声音其实正好提供了对于这种身份的困扰的最为独特的表达。
但《我和你》则提供了完全不同的想象。这种想象是建立在对于外部世界的平等的关系的基础上的,是一种新的自信和自觉的展现。“我”在这里和“你”确立了一种新的关系,“我”在这里和“你”是“同是一家人”的相互关联,相互对话的关系,“我”的倾诉得到了你的回应。“你”和“我”双向的对话是这首歌的基础,我的表达得到了你的回应。这里不再是“我”仅仅对于“你”的倾诉,而是双方的真诚的交流,“我”的平和和自如也得到了“你”的真诚的回应。这首奥运会的主题歌,其实正是表现了在“新世纪”中国和世界的新的关系。在这里,一种平和和自信替代了过去的焦虑和不安,坦然和开朗替代了过去的悲情和愤懑。中国人在这里已经建构了一种新的关于是世界的想象,也建构了一种新的自我的想象。在刘欢和莎拉·布莱曼两个人的应和和交流中一种新的“文化身份”正在生成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我和你》和《千万次的问》之间有十五年的时间和距离,而在这十五年间中国和世界的面貌的改变都投射在了两首歌所包含的不同的想象之中。
另一个例子是香港知名文化人李照兴2009年1月出版的《潮爆中国》一书,其定位就是“新新中国城市文化笔记”。这部书对于中国的新的城市文化和城市生活形态做了异常生动和切实的观察,也对于“新新中国”的社会和文化的变化充满着强烈的兴趣和热情。我所感到兴趣的是这部书中所表现的一种强烈的文化的兴趣和对于“建构”新的文化的渴望。这部书按照它的序言的作者梁文道的说法,是一部“最后一代香港文化人的告白,梁文道感慨地点明:伴随着中国的高速的发展,内地的创意产业和文化也已经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活跃和开放,因此,许许多多香港文化人都北上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们‘最后一代香港文化人可以做的,就是走出香港,然后为接下来的‘第一代在香港出生的中国文化人指路,让他们发现,香港之外,世界很大。”(1)这是一部直击中国当下的城市的文化和生活,给“新新中国”一个新的形象的著作,也是一部以一个香港人的身份,敏锐地参与到内地的剧烈的文化和社会的变动之中的证言。这可以说是为“新新中国”立此存照。这些看起来像是速写的文章其实具有独特的价值,它是对于新新中国的种种新的状态的最生动和最鲜活的回应,也是对于时尚文化和潮流的最好的写照。李照兴首先看到的是城市里正在快速消逝的过去的建筑和生活方式。剧烈的城市的改造和经营城市的努力,既是许许多多地方政府的宏愿,也是公众强烈的期望。所以,从90年代中期以来一直流行的用“拆那”来作为“CHINA”的谐音的妙喻,其实确实是中国的新的形象的一个生动的呈现。这当然一面是难以抗拒的必然,一面留下了许许多多让人缅怀和留恋的遗憾,但中国这种奋力向前的冲动,这种制造摩天楼和令人惊叹的地标的努力,这种不断突破城市天际线,不断地向未来借用时间和空间的尝试,正是我们今天在几乎每一个中国城市中都见到过的。李照兴以活泼的笔触写到了这种对于空间的“改天换地”后面的精神和心理的依据。中国过去曾经的悲情和挫折让中国人在新的全球化的进程中为自己重新定位的时候需要一种新的对于未来的想象,而这种想象首先需要在自身的空间中得到展现,一个“新新中国”所需要的当然也有回忆,但更加急切地追寻未来,通过一个未来来展开今天,正是中国当下文化的特色。这里典型的就是北京奥运的鸟巢、水立方这样的建筑,它们在尚未建成之前就已经成为了北京的“虚拟”的地标,人们已经开始按照它已经建成的形态来描述它们了。未来在这里变成了现在的最真实的部分,它比现在更加现在。这种将未来现在化其实正是“新新中国”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这可能由于保存的历史记忆太少而让人惆怅,也可能由于变化太快而让人眼花缭乱,但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形象。当然,在空间的变化中所呈现的依然是人的活动,李照兴为我画出了中国都市中的人们的生活,他写到了“新新人类”在世界观上的变化,他看到了“70后”“80后”“90后”的快速嬗替所展现的新的生活形态和价值观,看到了中国崛起的文化、创意等方面的新的潮流的涌动。他看到了诸如互联网上的“恶搞”或者新电影的兴起中所蕴含的无限的生机和活力,看到了在过去的历史深重的悲情以外的中国的轻灵和活跃的一面。在中国都市中游走的经验让他感受了潮爆的中国所具有的能量。他意识到,中国的崛起其实并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发展的过程,其实是一个综合性的,大规模的社会的变化,中国人的认同和想象的变化其实是其中最为具有决定性的东西。在这里,李照兴所刻画出的是一种新的“公民身份”在建构自身。
我们可以发现,一种新的“公民身份”,一种新的对于中国认同的建构正在开始完成。三十年来我们的伟大的旅程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二
所谓“公民身份”,按照布莱恩·特纳的简要的描述:“公民身份可以定义为各种权利和义务的集合。这些权利和义务在形式上规定了个人在国家内部所处的法律地位。这一地位形式非常重要,因为有了这一法律基础,个体公民就有权要求通过诸如退休、失业救助、社会保障和福利等制度安排而分享各种国家的资源。在拥有公民身份的地位与拥有共同体的成员资格之间,存在这一种重要的互补关系。现代国家典型地是民族国家,公民身份来源于个体诞生与其中的民族共同体所形成的成员资格。”“虽然公民身份是一种形式上的法律地位,但是作为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情感的产物,它与作为共同体成员的情感和情怀密切相关。最后,这种关系的 集合(法律地位、资源、共同体成员,和认同形成了特定道德行为、社会实践和文化信仰的范围。”(2)“公民身份”的研究一直是“文化研究”的重要课题,对于“公民身份”的认识,其实是一个个人和社会对自身的理解和他人对于这些个人和社会的理解。“文化身份”创造了新的研究领域和新的文化空间,也为我们思考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我们可以发现有关“公民身份”的话语,来自英国学者马歇尔等人的研究(3),但在“文化研究”中它又是和福柯晚年所持续思考的关于“生命政治”的概念相联系的。在福柯这里,一个重要的概念“治理性”凸显了国家和社会与个人的联系的方式,这不仅仅是自上而下的和单向的,而是多样而丰富的。福柯晚年的深沉的思考赋予了“文化研究”一个新的空间。他指出了“现代”生命政治有其独特的意义,他指明了“现代性”的生命权力来自于一种对于“身体的呵护”,来自于一种对于生命的存在的关怀。他认为:现代的“生命权力”“它所要求获得的,所要当成目标的,是生命。生命被理解为基本需求,理解为人的具体本质,理解为生命潜能的实现,理解为丰富的可能域。”(4)而托尼·本奈特等人的研究则打开了相关的领域,将‘公民身份”置于一个福柯关于“生命权力”的话语之中。(5)
这样,“公民身份”就不仅仅是一个消极性的概念,不再仅仅是一般性的批判理论中的压抑和束缚的概念,而是一个具有积极意义、确立人的存在的主体的基本的概念。在现代中国,“公民身份的建构是和“国民性”的话语相联系的。由于中国在近代以来积弱和贫穷,使得中国人对于自身的文化产生了巨大的不安和困惑,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中国的现代的“公民身份”才得以建构。据许寿裳回忆,鲁迅先生早年在东京弘文书院学习的时候“喜欢看哲学文学的书,他对我常常谈到三个相联的问题:一、什么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的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这可见当时他的思想已经超出于常人。”(6)这里鲁迅先生的三个问题,其实就是现代中国一直贯穿的“国民性”批判的话语的核心,其实也是现代中国对于我们自己的反思意识的最为关键的部分,正是在这种具有否定性的思考中,现代中国的“公民身份”才得以建构。这三个问题其实是从负面理解公民身份的局限和问题的,并通过这样的追问来达到对于“国民性”的改造的目标的。这三个命题可以说是“现代”中国改变自身命运的核心的意识。“国民性”批判是现代的“公民身份”的具体的起点。鲁迅先生的小说所尖刻批评的麻木、苟活等等“性格”弱点,和时时被我们自己诟病的诸如随地吐痰、大声喧哗这样的生活细节都变成了需要改造的“国民性”的一部分。当时人们认为,正是这种“国民性”从“内部”导致了中国的积弱和落后,也导致了中国的贫穷和屈辱。“公民身份”其实在五四时代通过“国民性”的反思,在“具体”的层面上受到了尖锐的批判和否定,这种批判和否定其实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中仍然主导着我们对于自身的认识。许多人都曾经指出,鲁迅先生的“国民性”批判深深地受到了当年西方传教士对于中国人性格的诸多评说的影响。鲁迅先生其实是通过西方人的外部的观察来确认这个“具体”的自我的形象的。
与此相伴,中国的“现代性”在对于“具体”的“公民身份”以“国民性批判”方式加以否定的同时,也通过对于“民族精神”的召唤和肯定来树立“公民身份”在“抽象”方面的力量。如最深切地批判中国的“国民性”的鲁迅先生本人就对于“中国的脊梁”加以肯定,对于中国的精神加以弘扬。在“否定”“国民性”的种种表现的同时,却异常坚定地肯定中国人的抽象的力量。而这种“抽象”的肯定其实也是中国民族在现代的世界上存在的理由和依据,这种精神也是中国人从远古生存到今天的价值所在,也是中国走向富强和繁荣的历史和现实的依据,也是中国必然崛起的历史的要求。正是由于我们知道自己的存在和价值有一种必然的历史的意义,我们的“民族精神”依然是我们的认同的来源和精神的归依,于是,我们才会认识到改造“国民性”的意义和价值,才会有让中华民族再度崛起的历史的宏愿。因此,我们对于“公民身份”的认识在整个中国的现代历史上就有两个方面,我们在“抽象”地肯定自己的“民族精神”的同时,“具体”地否定我们需要改造的“国民性”。这样的“抽象”和“具体”的两面性正是我们对“公民身份”思考的关键。没有“抽象”的肯定,我们无法建构自己在世界上生存和发展的理由,而没有“具体”的否定,我们又没有对于“落后”的认识和觉醒的依据。一方面,我们不断回到民族的光荣之中寻找民族奋起的支点,这种光荣可以说是一种“抽象”;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在批判传统中寻找民族新生的可能,这种对于传统的批判可以说是一种“具体”。于是,我们对于不平等世界秩序的反抗和我们向西方学习,正是中国“现代性”赖以存在的基本的二元对立。
中国人深重的“民族悲情”不得不以“落后就要挨打”的痛苦留在我们的记忆中,这种“落后”和“挨打”的关联正是中国“现代性”的最为深刻的痛苦:“落后”是历史造成的困境,“挨打”却是无辜者受到欺凌;“落后”是我们自己的历史的困境,但“挨打”却是弱肉强食的不公不义;“落后”所以要学习和赶超,“挨打”所以要反抗和奋起。反抗和奋起来自一种“抽象”的民族精神,而学习和赶超却是“具体”的文化选择。这就造成了中国“现代性”的文化焦虑的难以克服。一方面,我们时刻肯定民族的存在的理由和民族的辉煌传统,以改变“挨打”的屈辱;另一方面,却又在尖锐地批判和否定传统文化对于我们的限制和困扰,以克服“落后”的难题。这就形成了一种矛盾的状态:在“抽象”的“民族精神”的高扬方面,我们曾经做过许许多多努力;而对“具体”的许多传统的表征加以批判和否定,简单地以“移风易俗”等方式将中国的传统的具体生活形态加以抛弃。所以,我们有关20世纪中国面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一直有争论。有些人认为我们过度地强调传统,也有人认为我们在“全面反传统”。其实这是在“抽象”的传统和“具体”的传统之间的不同的选择。冯友兰先生20世纪50年代提出的对于传统文化的“抽象继承”的说法,其实是当时中国的文化选择的一种表述,道出了20世纪我们继承传统的现实的选择和方向。(7)
这种“抽象”肯定和“具体”否定对于建构我们“公民身份”深刻地铭刻在我们的身上,贯穿于整个20世纪中国“现代性”的历史。如陈凯歌的《黄土地》里的两个群体性的场景正好是这种“肯定”和“否定”的结合。让人感动的“腰鼓”则是中国人的“抽象”的生存力量和精神的展现,而“求雨”则是“具体”的愚昧和落后的表现。“生命权力”的展现在这样的画面中被展示得淋漓尽致。一方面,生命和身体被“现代性”铭刻为一种蒙昧和麻木的征兆。在“求雨”的场面中,原始的身体被传统所规约为一种无力的盲信中的挣扎的东西。另一方面,在“腰鼓‘的场面中,身体所具有的原初的生命力又变成了中国的“生命”生生不息的隐喻。身体又具有某种解放的潜能。“生命权力”其实深深其铭刻了中国”现代的“公民身份”。这说明现代以来为先辈们为我们标定的关于“公民身份”的界限对于我们有如此深刻的影响。
但今天的“新新中国”的崛起,则根本改变了我们对于自身“公民身份”建构的方式和策略。中国的告别贫困和积弱的过程正是和中国的全球化的进程相联系的。现实已经在要求我们超越这种对于“公民身份”的“抽象”肯定和“具体”否定,而是寻找我们自己的新的形象。在这里,一方面,我们需要超越“国民性”话语对于我们的具体的否定,而是寻找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对于我们的具体的文化身份的建构有用的符号和表征。我们会惊异地发现,正是由于现代以来的“具体”否定,我们丢掉了如此多的具体的文化的传承。而这些文化对于我们的文化身份来说是异常重要的。我们开始认识到,许许多多我们认为是中国“国民性”弱点的问题,其实是人性本身的局限,也和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条件相关联。而不是中国文化的“特殊性”的问题。因此,我们通过许许多多具体的文化的寻找来发现和充实“公民身份”的具体性。今天无论是读经、祭祀还是恢复传统节日等等,都是我们对于具体的“公民身份”寻找的一部分。我们发现,正是这些具体的事物才赋予了我们“性格”。如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些具体而微的中国符号都是中国的文化自信的表现。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再仅仅对于“民族精神”进行抽象的肯定,而是以更加开阔的历史视野和更加全球化的意识,来对于我们自己加以自觉的审视。因为,今天的中国已经具有了更多的力量,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新的全球化中的关键性的“位置”,有更多的自觉性来赋予自己新的开放的性格。也就是说,在“具体”的方面,我们更多地找回传统的符号和价值,获得更多的自信。在“抽象”的方面,我们对于自身有更多的自觉,把我们的“具体”的事物融入到人类的普遍性之中。“公民身份”的这些新的发展,其实就是三十年来我们对于“中国梦”的追求超越了我们的“国民性”的限定的结果,是中国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开始重新建构的巨大的可能性。“新新中国”的中国梦的伟大的旅程正在为我们创造新的“公民身份”。
三
新的“公民身份”的建构正是和“新新中国”的“新世纪文化”相联系的。
我们可以点明,这种新的“公民身份”是通过几个方面的展开来建构的。
首先,我们可以看到对于“国民性”话语的根本性的超越已经成为我们当下历史情境所赋予的新的文化选择,也是建构我们的新的“公民身份”的必然的选择。我想由几个个案来探讨这一问题。
关于“文学之死”的讨论实际上极为明确地投射在原有“现代性”框架中的“公民身份”的重大转变。在这里。文学边缘化问题已经变成了一个难以扭转的景观。王蒙在1988年提出的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论述其实在今天才得到了真正的展开。2007年引发激烈争论的“文学之死”问题,其实凸显了原有“新文学”框架下的文学状况的新的转变。这种转变其实就是对原有“新文学”框架的根本性的超越。所谓“文学死了”的表述,当然不可能是文学不存在了的陈述,这样的表述也没有任何意义。其实如果我们将这样的耸人听闻的提法从更实际的角度来理解,可以认为:经历了这样巨大的变化,文学的“新时期”以来的形态已经不可能再继续延续了。我们习惯的文学形态已经消失。中国的全球化和市场化当然改变了中国的面貌,也必然冲击和改变了文学的面貌。这种改变有两个方向:首先,在20世纪中,文学所激发的阅读的热情和想象力一直是中国文化的中心。它主导了文化的进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社会和人文科学的功能。人们通过对于文学作品的阅读获得一种对于社会的理解。但随着社会的变化,文学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文化中心了。文学所引起的关注和阅读热情已经有了削弱。当年“新文学”的宏大的叙事一直是以“国民性”的反思和疗救为中心的。但随着中国的和平发展的进程和对于日常生活的关注,文学已经无法再继续承担过去的角色。苦难和悲情已经不再是中国的文化的重要的基调,文学想像的“个人化”已经越来越明显。虽然关注民生和社会仍然是文学的重要的方面,但显然新的趋向已经开始呈现。这样的情况从80年代后期就已经逐渐显露,到了新世纪就已经完成了文学的转型。其次,随着消费文化的兴起,各种新的文化类型的冲击也异常剧烈。视听等多媒体的文化的高速发展,对于文学构成的冲击也非常剧烈,阅读作为主要的文化生活的地位有所下降。文学的审美的功能也被其他媒介所替代。写作仍然非常繁荣,但其影响力的下降则是明显的事实。因此,所谓“文学死了”的争议和有关顾彬的“垃圾”说的并不确切的报道其实正是当下文学状况的一种投射。我们可以看到的是一种文学的性质和功能方面呈现的新状态和我们的习惯的对于文学的理解之间的深刻的距离感,也反映出公众对于当下文学缺少把握的焦虑感。其实文学不可能消失,而只是在新的环境下进行难以避免的调整。文学不再是文化的中心,同时在超越“国民性”话语所建构的“公民身份”的同时。原有建构在“国民性”反思基础上的“文学”观念也面临这前所未有的冲击。由此可以看到,一种从各个领域和角度的超越“国民性”话语限度的新的“公民身份”的建构的角度开始确立。
我们还可以从陈凯歌的两部关于“旦角的电影来观察这一重要的转变。这就是《霸王别姬》和《梅兰芳》。这两部电影都是以在中国面临生死存亡的严峻的“现代性”历史中“旦角”的命运作为主题的,集中体现了在“性别”这一现代“生命权力”的建构中具有重大意义的主题,但其表现却有天壤之别。在摄制于20世纪90年代的《霸王别姬》中,男旦乃是一种历史的遗留,一种难以摆脱“国民性”话语的压抑性的概念。男旦一方面由于其是传统的遗留而蒙受屈辱,另一方面,却也面临着现代性的巨大的合法性的压力。程蝶衣的历史就是在现代的历史中一个脆弱的个体无力找到归属和建构自身的“公民身份”的漂泊无依的困境的象征。一方面中国的积弱和贫穷难以树立公民身份的合法性。另一方面,旦角的暧昧难明的传统遗留下来的男女性别的界限的混合也带来了巨大的文化焦虑。在“我是谁”的问题上,程蝶衣所面临的是难以化解的困境,而这种困境其实是现代中国的“公民身份”建构的困境。程蝶衣的一生都在艺术的成功和身份的暧昧中度过,他受到的许许多多的屈辱和压抑既来自传统也来自现代。他既是过去遗老遗少的玩物,又被红卫兵视为不洁之物加以侮辱,也被他最依恋的朋友所出卖。他在这个世界上仅仅是一个难以确定其身份的个体,他无力也无法在一种确定的“公民身份”中找到自身的展现。他的痛苦和无奈都是中国“大历史”的无奈和困扰的结果。程蝶衣最后的自杀无疑是这样的困扰和悲情的最后的唯一的归宿,也是对于现代中国的“公民身份”困扰的展现。中国的“公民身份”在这里难以支持程蝶衣的生命,在这里的“生命权力”体现为对于个体生命的忽视和压抑,对于个人的感受和命运的宰制让个体的身体被侮辱,人格和价值难以找到归依。程蝶衣进入了一个难以摆脱的“羞耻”的领域之中,无力挣脱,无法寻找到完整的自我认同,最后只有在舞台上以扮演的角色和真实的角色的混同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其实是现代中国的一曲悲歌,也是现代中国“生命”的深刻悲情的展开。但到了2008年的《梅兰芳》情况则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梅兰芳的形象成为了中华文化在“现代性”中既保持自身的传统又有新的变化的表征。梅兰芳虽然有种种困惑和精神的波澜,但其自身的角色其实异常明确,“旦角”在这里只是具体的传统的绝对之美的传承,也是一种中华文化价值和意义的象征。它不再是“羞耻”,而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和发展的必然的展现,是文化的珍贵的遗产和创造的源泉。这里“旦角”仅仅是一个具体的艺术形式,具有高度的文化意义,而不再和个人的感情和生活发生身份混淆的焦虑。梅兰芳本人在这里就是中国在20世纪的传统和现代的复杂的关系之中的最能融合二者的典范人物,电影中表现了他对于民族大义的坚守和他对于传统艺术的创新以及他个人感情生活的最终超越,这些都显示了今天的中国人对于20世纪历史的文化认知所达到的新的层面。梅兰芳本人其实就是20世纪中国文化认同的一个“最大公约数”。梅兰芳对于民族大义的坚守,对于艺术的追求和对于个人感情的审慎,和他远走美国演出所获得的成功都使得这个人物不再背负着历史的悲情,而是现代中国的一个重要的象征性的人物。他对于具体的传统的尊重和继承让他具有了确定性的身份,而他对于现代的“公民”的价值的尊重又让他成为现代中国的活力的证明。这两部电影的结尾确实是意味深长的。在《霸王别姬》中,程蝶衣最后是在舞台上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自己的无力摆脱的暧昧性所造成的痛苦。他是一个绝对的孤独者,一个没有最后的确定的“公民身份”的人,他在舞台上的孤独是绝对的。既和现代的大众难以沟通,也无法找到自我存在的坚实的根基。因此舞台上美仑美奂的超越性的表演,仅仅是美的毁灭的征兆而已,是“国民性”的落后和麻木造成的悲剧的展开。但在 《梅兰芳》中,最后一幕是梅兰芳在抗战胜利之后,在众人的追随下重返舞台。他告别大家走入舞台,虽然陈凯歌也刻意强调了他的孤独,但这种孤独仅仅是艺术创造方面的,而梅兰芳的个人则是有着异常明确的“公民身份”和价值定位的人,一个将中国的传统带入现代的完美的人。这其实完全超越了“国民性”话语的束缚,而走向了一个更加开阔的世界。对于中国的具体的肯定在我们新的“公民身份建构中的意义已经展现了出来。
从以上枚举式的探讨,我们可以发现中国的新的“公民身份”对于自身的再造和“国民性”话语的超越的关系。
其次,当下中国知识分子的角色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新的变化。知识分子不再仅仅是当时的批判性的代表,而是在批判与与建构之间找到了自己的交集点的新的人物。他们既是福柯所说的脱离的全知全能的角色的人,又是在批判中参与,在建构中沟通得到新的人物。这可以从张艺谋和冯小刚的角色中得到印证。张艺谋曾经以《红高粱》等作品参与到“国民性”批判和肯定中国的精神和生命力的主题的之中。但在《英雄》等电影中他试图建构一种新的想像中国的方式,一种再思考中国的新的可能性。有关这一方面我曾经多次进行过分析。而奥运会开幕式则既是带有张艺谋个人特点的表现,却又是一个整个民族“公民身份”建构的最高的表征。张艺谋本人也具有了对于中国新的“公民身份的”建构无可争议的贡献。而冯小刚的“贺岁片”则以喜剧的方式,不断地通过新的都市文化的展现,展开“新新中国”的 历史成长的历史。从《甲方乙方》到《非诚勿扰》正是中国新的“公民身份”建构的展现。这样,中国原有的知识分子的角色通过这些专业知识分子的选择而获得了新的展开。
再次,这种新的“公民身份”还体现在网络文化和“80后”“90后”的写作和文化经验之中。在网络中的公民参与其实是我们“公民身份”新的活力的重要的来源。互联网文化带来的新的生命正是中国认同的新的来源。一种更加灵活开放的同时也更加坚持自身的价值的互联网文化的建构已经带来了认同的新的前景。而“80后”“90后”的青少年文化所具有的活力也展现了这一点。如“鸟巢一代”的称呼就是其集中的体现。
鸟巢的不拘一格、奔放开阔的建筑风格当然已经使它成了北京引人瞩目的地标,也是北京和中国的象征,同时奥运会的主会场的意义也值得历史铭记。但有一个说法是最为触动我的,这就是“鸟巢一代”的表述。人们用这个词来形容中国的“80后”“90后”的年轻人。他们的成长和进步正是在这个宏伟的“鸟巢”的背景下展开的。正是“鸟巢”和中国各处所崛起的新的空间和中国今天经过三十年的发展所积累的一切给了这些年轻人最好的机会去向世界展示自己,去为人类的未来做出更大的贡献。我们可以看到用“鸟巢”的形象来形容这一代的新的中国人是非常恰当的。正是在“鸟巢”和其他的奥运场馆中,这一代中国的年轻人在取得冠军,在作为志愿者做着奉献。他们有力争上游,争取胜利的能力,也有脚踏实地、不断进取的自信。我在鸟巢里看比赛的时候,那些热心服务的志愿者让我感动,他们不顾炎热的天气,在热心引导观众的同时,还时时鼓动观众的情绪,让场内的气氛始终在最高点上。他们年轻的脸上的灿烂的笑容正是“鸟巢一代”中国人的形象的代表。而当我看到郭晶晶和她的同伴在香港和澳门唱起《隐形的翅膀》,我也感受了“鸟巢一代”的从容、自信和开朗。在中国的所有的地方,“鸟巢一代”的年轻人正在和已经接过上一代的责任,正在开始承担起中国的未来,正在用他们的形象给中国一个更加乐观、更加自信和更加开朗的新的形象。过去,人们对于新一代的中国人有种种的议论,也有不少忧虑,担心他们成长在中国最富裕的时代,缺少韧性和承担,担心他们在消费文化的侵染和冲击之下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但今天,当媒体和公众用如此肯定性的“鸟巢一代”来形容这些年轻人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我们的担忧化作了新的自信。虽然那些问题仍然值得我们关切和提醒,但中国的年轻一代有着更开阔的国际观,也有着比他们的上几代人更灿烂的“中国梦”。在他们的前辈曾经有着如此深沉的悲情,曾经付出过如此巨大的努力的地方,他们有了更加美好的机会去力争上游,有了更加宽阔的舞台来展示自己。而他们也通过汶川地震的考验和奥运所展示的能量显示了他们是无愧于自己的时代的一代,是真正可以和鸟巢比肩而立的一代。
这些枚举式的分析虽然挂一漏万,但所展现的是当下“新新中国的新的”公民身份“的力量。
四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超越现代中国的“公民身份”在新的全球化的语境之下,建构新的“公民身份”的努力,正是中国新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展开。我们应该从这里开始新世纪的文化的新的创造。
注释:
(1)《潮爆中国》,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9年第1版,第26页。
(2)《文化公民身份的理论概要》,《文化与公民身份》,尼克·史蒂文斯编,陈志杰译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07年第1 版,第15-16页。
(3)有关“公民身份”的理论方面的研究的基本的资料可参阅《公民身份与社会阶级》郭忠华、刘训练编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8年第 1版。
(4)《文化研究简史》哈特利著,季广茂译,金城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198页,有关‘文化研究“与“公民身份”的理论方面的连接的论述也可参阅此书,第 189—217页。
(5)可参阅托尼·本内特:《文化与治理性》见《文化与社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199-216页。
(6)《回忆鲁迅资料辑录》,本社编,上海教育出版社, 1980年第1版, 40-41页。
(7)有关“抽象继承”的详细的表述和当时的历史情势可以参看《冯友兰学术自传》,人民出版社,2007年8月,第二版,第 241-258页。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