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阅读和写作
2009-04-26洪子诚
洪子诚
“1990年年初的一天,我外出回到北大蔚秀园的家里,上中学的女儿说,昌耀先生来访,带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还送你一本书。打开牛皮纸口袋,是80年代后期青海出版的《昌耀抒情诗集》。我心里很是不安:远道来访,却正好不在,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便疑惑起来。我和昌耀先生素无来往,他可能并不知道世上有我这么一个人。在此之前见到他的唯一一次,是1986年夏天诗刊社在兰州召开的诗歌理论讨论会上。会议的最后一天他才出席。我坐在会场后面听他的简短的发言。当时他说些什么,现在已经毫无印象。总之,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他会来找我。过了一些时日,就把这个疑惑说给谢冕。有个人‘带着两三岁大的孩子这一句刚出口,谢冕就打断我:“不可能是昌耀!”接着不容置疑地说:“是黄子平!他是去跟你告别的!”我愣愣地看着谢冕,明白了什么是聪颖敏捷,什么是愚不可及。这才想起来,几个月前,我和谢冕要合编一本“新时期诗歌”导读的书(2),约黄子平写昌耀的部分;《昌耀抒情诗集》就是我借给他的,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等到这些都弄清楚之后,黄子平全家已离开北京。我约略知道他离开的主要原因,那个时间发生的事情,显然给他和他的妻子造成了特别困扰。不过也想,时间可能会能医治这一切,不久他们应该就会回来。没有想到的是从此就离开北大。记得那天他来我家的时候,正下着大雪,处处晶莹光洁,而且是鲁迅说的那种“滋润美艳”、如“处子的皮肤”的那种。这些年来,置身朔方冬天漫无边际的干燥和风沙之中,对这“滋润”的一天便记得格外清楚。
再见到黄子平的时候,已是八年后的1998年4月。我应邀到香港岭南大学访问,在许子东家的聚会上,送给我他的两本书——《革命·历史·小说》(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和《边缘阅读》(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前一本在此之前我已经读过,后一本则是第一次见到。2000年4月,他回到母校北大中文系讲学,问他是否有新著问世,说是没有,“还是那两本”,言语中露出似乎有些歉疚、但也似乎有些自得的神情(3)。
这些年中,多次有喜欢他的文字的朋友、学生问我,他为什么要离开大陆,离开北大?言语之中透着惋惜的意味。今年(2009)春天我在台湾,台湾清华的一个博士生也提起这个问题。我当然也认为,北大和中国大陆,是他施展拳脚的最佳地点。但是,生活、情感的种种情况,那只有当事人才会有真切体验,别人不可能代为想象。况且,这里面也是得失相兼:处于“边缘”位置,取得某种距离,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
回到“历史深处”
在他90年代的论著中,《革命·历史·小说》显然是重要的一本,是对20世纪中国某一小说类型的研究。在大陆出版简体字本时,书名改为《灰阑的叙述》;有些文字可能有改动,但我没有认真做过比较。它考察20世纪中国文学中以小说的形式对革命历史所做的叙述(“文学形式与革命、政治之间的互动关系”),展现“文本秩序与社会秩序的建立、维护与颠覆”的“令人眩惑”的“奇观”。一方面,“小说”是如何被卷入“革命”之中,担负建构“革命”的重任,另一方面,“革命”又如何深刻改变了我们想象、虚构和叙述历史与现实的方式,在这一讲述过程中,“小说”形式本身发生了怎样的“革命”(变化)。粗粗看来,这部著作给人印象深刻之处,一是处理研究对象的“历史主义”的态度,另一是对形式因素的敏感、重视;以及这种“外部”与“内部”,历史与形式的内在关联的缜密处理。
这一研究路径,黄子平80年代就已经开始确立。他的《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艺术发展》(4)的论文,讨论50-60年代文学界有关短篇小说“定义”的争论,以及“当代”重要短篇小说作家创作的形态特征。五六十年代讨论的参与者(茅盾、魏金枝、侯金镜、孙犁、杜鹏程……)的具体看法虽各异,却有相似的前提,即以为短篇小说有它的不变的、恒定的本质性特质。黄子平没有沿袭这一思路,他怀疑那种对事物认识的“非历史的确定性”。也就是说,“短篇”的概念,体裁的形态,是历史性的,并非一种“本质化”的“抽象的结构”。这正如苏联美学家卡冈所言,“艺术体裁和文学体裁形成于现实的审美实践之中,受到这种实践的各种意向的影响,并历史地存在着”(5)。黄子平通过中外作家审美实践的历史过程考察,指出中外文学传统中,都存在着“短篇小说”(short-story)和“短篇故事”(short story)这两个系列。虽然他也认为两个系列之间,在“现代化”的维度上也包含有一种“发展”(也就是等级)的意味,但并不把这种“发展”绝对化,不把它们做新/旧、传统/现代的对立处理。他说明了不同系列在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形成的消长、渗透、转换的复杂关系。在80年代,“走向世界文学”是文学界的普遍信念。黄子平那时正和钱理群、陈平原一起,酝酿着后来反响巨大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他对短篇小说问题的论述,也是在论证“走向现代化、民主化过程”的中国文学具有与“世界文学”发展的共同趋势。但是,他的观察、论述,他对于“现代”的理解,具有更多的灵活性和更大的空间。
90年代之后,黄子平研究敏锐的“历史感”和“形式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对于历史问题,包括文学史问题,有时候,我们会更倾向于采取一种“辩难”的、“对决”的评判方式来处理,即在所确定的理论框架(人道主义、主体性、启蒙主义等)之下,从“外部”进行审查,做出价值论断。这种方法无疑具有更大的诱惑力,尤其在解放我们对当前问题的关切,和对未来想象的焦虑的功能上,在释放“经由讲述而呈现眼前”的“历史”的“刺痛人心”的压力上。虽然,这也是《历史·革命·小说》写作的基本动机(或撰述的“内驱力”),但是作者在更多时候,不仅在姿态上,而且在论述展开的内在理路上,更愿意抑制、回避这种“辩难”和“对决”。他试图有效地进入对象(也就是面对的文本)内部,分析其功能-结构的复杂关系,暴露其叙述逻辑。既不把讨论的文本视为表达“真理性”经验的“经典”,也不愿意简单使用道德主义的意识形态批判手段。在解读这些“革命历史小说”的时候,强调的是将它放回到“历史深处”,“去揭示它们的生产机制和意义架构,去暴露现存文本中被遗忘,被遮掩,被涂饰的历史多元复杂性”。
但是,什么是“历史深处”?我们又如何才能“回到”?这几乎是每一个历史研究者遇到的难题。在这里,“时间”与“真实”的问题,成为“关节点”。在黄子平所确立的论题中,时间不是单纯的直线关系,而是往复的交错结构。他明白问题的复杂在于,所要处理的,既有小说所叙述的年代,也有叙述这一历史的年代,同时,也还有阅读、讨论这一“叙述”(文本)的年代。另一方面,“历史深处”不仅是实存的“历史”自身,也不仅指叙述历史的文本形态,而是它们之间的互动关系。在这样的理解中,“时间”与 “真实”的问题,便需要“拆解”借由小说形式建构的历史“经典”形态,追索这种建构所依赖的想象方式、叙述方式来解决。在有关文本的“生产机制和意义架构”的考察中,他指出传统中国治乱交替的“循环史观”,在关于革命的叙述中,如何被进化论的乐观主义的矢线取代,并在这一“矢线”之上,来安排、分配各种成分、力量的位置和等级关系,以确立历史的“真实”——这正是当代“革命历史小说”叙述的核心。通常的观点认为,为了实现意识形态的控制效果,主要是借助“压抑”真相、掩盖真相来达到。黄子平指出,问题往往要复杂得多,确立“意义架构”的重要“生产机制”之一,是力图收集和控制“全部”真相,然后加以分配、流通、消费和再生产。因而,当代叙述的秘密是在于界定“真实”的标准,分配享受“真实”的等级(什么是“真实”,和谁有资格、权力享有和决定“真实”);当然,“真实”在这种分配、再生产中,也就四分五裂了。如果我们联系当代有关《在医院中》、《保卫延安》、《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本报内部消息》、《红日》、《“锻炼锻炼”》、《创业史》等作品的“真实性”的争论,就会理解这一论析包含的洞见。
在“回到”“历史深处”的问题上,黄子平的研究自然会引入另外的历史叙述作为参照,这是发现“缝隙”、“空白”的有效手段。而个人经验的加入,也是参照的重要一项。他明白告示,这一研究“实际上是对少年时期起就积累的阅读积淀的一次自我清理”。因而,“回到”之路也就会添加另外的难题。既要有个人经验的积极介入,但也要与对象保持一定距离,对自我的立场、经验有警惕性的反思。离开个体经验和自我意识的加入,论述可能会成为无生命之物,“历史”有可能成为悬空之物,但过度的投入、取代,对象也可能在“自我”之中迷失,“历史”成为主体的自我映照。如有的阐释学家所说,这大概就像参加一种游戏,置身其间的游戏者,不将自己从“自我”中解脱出来,放弃已经形成的“前理解”,允许对象追问所设定的立场和标准,这种“游戏”就无法进行。面对这样的难题,相信黄子平也不是没有一点困惑。在他的文字中,可以见到他建立某种平衡的有效努力,也能见到处理中的犹豫和“挣扎”。
阅读、写作的策略
在过去,主流、中心是人人向往的位置,谁都不愿意被“集体”抛弃,被边缘化,但90年代中期以后,“边缘”成为时尚,如黄子平说的,这个语词成为“学院理论滥调”。但他还是愿意使用它来描述自己的阅读和写作。不过他做了一些限定。不将“边缘”当作一种标榜、姿态,当作与“中心”对立的固定位置,甚至不将它设定为一种社会位置和政治、文化立场。他只是愿意“低调”地理解为一种时刻移动的阅读、写作“策略”。从阅读、写作地范围内,“边缘”在他那里,就是抵抗一般化、规格化的阐释和表述。就是逃离包围着我们,有时且密不透风的陈词滥调。就是必要时冒犯、拆解政治、社会生活的“标准语”和支撑它的思维方式。就是“读缝隙”,“读字里行间”。就是寻找某种“症候”性的语词、隐喻、叙述方式,开启有可能到达文本的“魂”的通道。就是在看起来平整、光滑的表层发现裂缝,发现“焊接”痕迹,发现有意无意遮蔽的矛盾。当然,也就是发现被遗漏、省略的“空白”。后者正如特里·伊格尔顿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中说到的,“一个作品与意识形态有关,不是看它说出什么,而是看它没说出什么”,也就是关注其中的“空隙和沉默”。黄子平对于现代小说中“病”的隐喻的精彩分析,对于革命小说中的时间观,以及隐含的具有“颠覆”功能的“宗教修辞”的揭示,凡此种种,都显现了这种阅读、写作策略的犀利之处。虽说限定为一种阅读、写作策略,但毕竟和人的生活位置、态度不可能没有关联。在中国当代的思想、文化的开展中,置身潮流中心,呼应各种潮流并为它的涌动推波助澜,这并不需要特别提倡,缺乏的倒是一种相对冷静的态度:了解“潮流”,却不深陷其中,与之保持某种间隔。黄子平说,“浮躁的艺术家不可能成为浮躁年代的见证人。”同理,浮躁的批评家对艺术可能蕴涵的“年代见证”,也不可能有深入的发现。
把握作品的“魂”的能力,当然关乎学识、才情,以及学识才情的融会贯通。比如,20世纪中国的“革命历史小说”的“经典”形态,为什么会以西欧、俄苏的“写实小说”作为传统(或“摹本”)?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牵涉到“文类”在不同社会语境中的“等差秩序”这一事实的认识,和对叙事形式中的文化传承的把握。不过,仅靠知识的“数量”并不足以支撑这种“发现”;它更与阅读经验,联想、感悟能力所构成的才能相关,这样,对“颜色、音波、光和影的细微变化”才会有敏锐的感应。一些人不明白,在文学研究、批评上,没有强有力的感悟能力,所谓理论的穿透力往往只是一句空话。自80年代以来,黄子平把自己阅读、批评的注意力,放在那些文学革新成果,和先锋性的文学上面,但他对艺术的品评,在尺度和方式上,看来却好像相当“古典”:冷静的阅读者和批评家,总流连、穿梭于“传统”与“现代”之间。承认创新的必要,重视创新的成果,但又寻找着将这成果纳入“伟大的传统”的两条的可能。我们有时候在他的阐释中,能发现难以归类、综合的互相抵触的因素。他信奉“好小说主义”吗?他更坚持艺术尺度的历史变迁,还是相信艺术尺度具有超越时空的共通性?但他其实也明白在“圭臬已死”的时代里,确定“精品”是怎样的困难。是的,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笼罩四周的均为难咽欲吐由甜向酸的败德之气味”,我们如何可能辨认“好小说”之味?不过,他也不是失败主义者,如所有那些疑惑,但执着的人那样,把问题的解决(或不能解决)交给“过程”:在搜寻、拣选、评鉴之中,就已经在“抗拒败坏和腐烂”,就已经在做“一千零一次地重建某种价值标准”的尝试。(6)
燕园“三剑客”
80年代中期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的燕园“三剑客”,90年代以来走着相近,但也不同的道路。钱理群先生时刻感到有无形的鞭子在驱赶、鞭打着他,他经常说的“要赶紧做”,这来源于他内心紧迫的焦虑。他似乎有无尽的精力。文章、论著源源不断。奔走于全国各地参加各种活动、会议,发表演讲。无时无刻、不屈不挠地发掘着、阐发着鲁迅,以为拯救社会颓败、重建国人崇高精神的思想之源。现当代文学学科领域,诸多社会、政治问题,中学语文教学改革,农村教育问题,……都积极关注、参与。他显然不将自己定位于书斋“学者”,愿意扩展成为一个“介入”的,对社会问题发言,并参与社会实践的“知识分子”。虽然已是70高龄,却仍然“日夜兼程”(不是比喻意义上的)。在会议上,有时似乎已经睡着,但只要有紧要的问题、观点提出,立刻狮子般圆睁双眼,精神抖擞或反驳,或支持地激昂陈词。曲折复杂的当代史,以及个人的经验告诉他,理想主义如何被专制、民粹崇拜、狂热的宗教、道德迷狂所纠缠,他对此保持高度警惕,但是,并不因此将理想,将启蒙精神如敝屣般委弃,作为与各种体制合流的自我辩护的理由。从这样的意义上,虽然觉得自己也有哈姆雷特附灵,但“本质上”其实是唐·吉诃德化身。他仍顽强地以言、行,以他的英雄主义,以他对历史,对知识分子社会责任的(有限度的)乐观态度,让“乌托邦”继续成为动人的“诗篇”。
陈平原则好像走向“学人”道路。90年代初和朋友创办很有影响的《学人》杂志,提倡文学史和学术史研究(并主编文学史和学术史丛书),强调“学术规范”,都说明这一点。在90年代思想、学术分化中,这有时被看作是一种“退却”。不过,却也绝不是那种不问窗外事的学究式的皓首穷经。以“学术”来“依托”人间情怀,关切现实,是他选择的基本路径。而开拓、创新学术路向的那种“学术带头人”角色,更是他自觉的承担。小说叙事方式转型研究,近现代学术史的梳理,武侠等现代通俗小说类型研究,大学体制的问题,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晚清”的位置……,以及方法上“触摸历史”等的提出,都在学界产生相当的影响。在“组织”学术“生产”上他似乎有更大抱负,但有些时候质疑“正统”的坚持异见,桀骜不驯,自然不能获得掌权者的欢心:这在他任职的,具有“科学、民主”传统的学校,也不例外。今年(2009)春天,他被委任为北大中文系主任,对此,严家炎先生感慨道:“已经晚了十年!”行动思维言语,透着潮州人的精明敏捷,但较少潮州人的狡黠算计。讲话并不抑扬顿挫,追求“卖点”,却直接尖锐,少有虚言铺垫,有时也让人搁不住面子,下不来台。组织会议,举办活动,从不以(官职)高低贵贱为序,从不请各级官员坐主席台来光耀门面,而知名学者与在学学子也享有同等的发表见解、争论辩驳的权利。眼界甚高,轻易不会说前辈、同辈学人的好话,更不要说学生;即使是前贤、师辈,也遵循先明事理,后讲长幼的立场。不过也不总是板着面孔、咄咄逼人,天真可爱之处也随处可见。90年代末某年初冬,北大出版社在蓟县长城脚下的宾馆召开选题会议,我和他同住一个房间。他提议在清晨日出之前去爬长城。我觉得正午、傍晚都已登过了,不大想去。他坚持说时间、光线不同,情形会有很大差异。我不想被他看作是个没有情趣的俗人,只好天没亮就跟着他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在蓟县的两天里,他晚上都要在服务台给“夏君”打一个钟点电话(那时还没有流行手机),从会议议题,发言情况,到一日三餐饭菜花样品种一一汇报,让我们这些旁观者唏嘘感动不已。潇洒的日子,既有现代“小资”的情调,也充满传统“士大夫”的趣味:上任之后在中文系组织的定期学术活动,起的名字既不是“研讨”、“座谈”,也不是“沙龙”,而是学术“清议”。
比较起来,黄子平要“边缘”得多。有点沉默,也有点诡秘。身居南方那座国际化,却绝对不是政治、学术中心的繁华都市。“边缘”是一种窘境,但也是一种选择,并径过自身的争取,成为一种优势位置。不管是从“物理”角度,还是心灵方面,他这些年多少经历了他所说的“流动”。流动“除了彷徨,苦痛,格格不入”,也有“正面”之处:这就是“多重参照的视觉带来‘惊奇”(7)。十几二十年来的著作,除前面提到的两本外,就是出版于80年代的《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浙江文艺),和一本薄薄的随笔集《文学的“意思”》(浙江文艺出版社)(8)。这个情况,他自己解释说,生活的辗转,“身心二境的无法沉潜”,是重要原因之一。他任职学校工作的繁重,也应该是另一方面。但也许又是一种慎重和矜持,并由此转化的“文体”态度。在他那里,“文体”与“人生”之间本难区分。在评说某一作家的文章里他说,“要写得简单而不贫乏,沉稳老实而又并不犬儒自卑,真的很难,很难”。“很难”两字做这样的重叠、强调,这种表达方式在他很少见。当然,由于对自己的写作要求很高,期待“一鸣惊人”,就出言谨慎,惜墨如金。这种保持写作、发言所具有的震惊效果,既来自厌弃人云亦云,平庸委琐,追求创新的强大动力,但有时也会成为一种颇为沉重的心理负担。
但是,也还有更重要的方面,就是对于写作、“对于‘言说的深刻怀疑与警惕”,包括对写作与权力的复杂关系的认识。《革命·历史·小说》的第十章是“灰阑的叙述”,讨论香港作家西西的小说《肥土镇灰阑记》。虽然放在书的最后,写作时间上其实最早。西西在这个故事里,携带着她所处的历史时空向那个古老的故事提出质询。她改写了《灰阑记》,让在过去的文本(李行道的,布莱希特的……)中那个没有一句台词,立于灰阑中被争夺的孩子开口说话,让“弱小者”发出声音。黄子平认为,西西让马寿郎做出“灰阑的叙述”意义重大:这是“对沉默的征服,是对解释权的争夺,是凭借了无数‘参考书目和人生体验,提出一个基本的质询”。因为西西倾向于认为弱小者的叙述具有“较大的可信性”,因此,“她捕捉、倾听这些微弱的声音,用来作为那些由‘高音喇叭发布的言辞必不可缺的‘诠注”。
可是,在肯定这一点的同时,另一种怀疑也随之而生:在这喧嚣嘈杂的世界上,这些“灰阑”中微弱的话语谁能听到?谁愿意倾听它们?谁愿意肯定它们自有不容忽视的价值?更为令人困惑的,是“无往而非灰阑”的这一事实。“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是自身历史的编剧、导演或观众,或只是身不由己的渺小的‘角色?”不过,西西和黄子平都没有因此放弃信心,言说、叙述、写作,就是挣脱“灰阑”的拘囿,渡向对岸的“羊皮筏子”,就是面对现代生活的荒诞、焦虑、恐惧的一种方式。一方面,“身在灰阑之中,则试图倾听异时异地的灰阑中的声音(无论多么遥远而微弱),以观照自身的生存境况”,同时,“也似乎因自己的叙述汇入这些声音而(在想象中)‘挣出了灰阑……”与钱理群的坚定的英雄主义相比,这看起来有些“低沉”,有些“悲观”,不过,也是对英雄主义的一种必要补充。有了上述的怀疑,有了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识,也就有了“限度”的意识,事物不再看的那么绝对,对自身力量的估计也不再那么膨胀。因而,叙述也就“不再是慷慨激昂地大喊大叫”,更大可能的,“是理智的,温婉的,满怀期望又无可奈何的”。在黄子平看来,“大声疾呼显得滑稽;智性而温婉的话语,才有可能具备持久的内在力量。”这也就可以看作是他对自己人生的,和文体形态的特征的概括。
问题也许不在文字的多少。“宏观研究”、“深刻的片面”、“革命历史小说”等概念和问题的提出,“边缘阅读”策略的运用,有关人的困境和“挣脱”这一困境的思考,与钱、陈二君的“20世纪中国文学”的论述框架,连同“创新的狗追得我们连撒尿的功夫也没有”的难登大雅之堂,却仍经常在大雅之堂征引的名言——这一切,似乎都已经成为八九十年代文学研究的“遗产”了。那么,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注释:
(1)2000年我曾写过评论黄子平《革命·历史·小说》一书的文章,名为《文本“缝隙”与“历史深处”》,刊于《中华读书报》(北京)当年的6月14日。2009年撰写《我的阅读史》系列文章时,对这篇文章做了很大的改写,字数也增加了一倍。
(2)这本书80年代后期编好后,在北京大学出版社积压多年,最终未能出版。我和谢冕都深感有负参加撰写的朋友的热心。在此谨向他们表示歉意。
(3)当然,后来他又有《害怕写作》等书的问世。
(4)刊发于1984年的《文学评论》,收入《沉思的老树的精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年。
(5)莫·卡冈:《艺术形态学》,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175页。
(6) 这些引语,出自黄子平的《边缘阅读》一书。
(7)黄子平:《害怕写作》,香港,天地图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2-213页。
(8)2005年还出版了《害怕写作》一书,各有香港和大陆版本。黄子平说:“我在北大的友人钱君和平原君,每年出外开学术会议经过香港,总会送我二到三本新书,有学术专著,有随笔集,论文集,演讲集,序跋集,乃至自选集。……问我近来可有出新书,便摇头微笑,说还是几年前那两本。无书回赠,何以报之?唯有请他们吃香港馆子。在香港,出书不易,吃馆子倒还方便。”(《害怕写作》第1-2页)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