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个人写作”诗学探析
2009-04-26谭五昌
一、“个人写作”诗学命题的提出、成因与涵义辨析
进入20世纪90年代,“朦胧诗”、“第三代诗歌”、“后朦胧诗”、“先锋诗”等一系列在80年代风靡一时的诗学概念与理论口号逐渐淡出了中国当代诗人与诗评家的视野,而“知识分子写作”、“中年写作”、“个人写作”、“民间写作”、“第三条道路写作”等诗学概念与理论口号开始陆续成为90年代颇令诗界瞩目的诗学命题。在其中,“个人写作”这一诗学命题因其理论的包孕性而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
“个人写作”(或称“个人化写作”)作为一个明确的诗学概念的提出,是在90年代中期,欧阳江河、王家新、崔卫平、唐晓渡、陈超、于坚、臧棣、谭五昌、陈旭光、肖开愚、吴思敬、孙文波、陈仲义、王光明等诗人与诗评家,曾先后就“个人写作”这一诗学概念作出过自己的理论阐释,并在诗界引起了比较广泛的关注与争鸣。从一般的角度而言,“个人写作”这个诗学概念与命题的提出并无特殊的理论意义,因为诗歌写作通常总是一种个人化的写作行为,但是,当我们把“个人写作”这个诗学概念与命题置放于中国当代诗歌文化语境,尤其是90年代诗歌文化语境当中进行考察,其理论意义的特殊性与重要性便被充分凸现出来了,因为它意味着当代诗歌写作的理论建构已经进入充分自觉的阶段。在此,“个人写作”并不仅仅是指诗人个性化的艺术特色、美学风格与自我表现等方面的含义,更为重要的,“个人写作”是指诗人以个体化的精神立场、艺术抱负与美学趣味为出发点,对个人化的思想情感在个人话语层面的维护与张扬。因而,“个人写作”与所有的“意识形态写作”(即通常所说的“集体写作”与“群体写作”)相疏离,彰显出诗歌写作的本质或本真涵义。
“个人写作”这一诗学命题在20世纪90年代诗歌文化语境中的提出与广受重视,无疑有其深刻的内在与外在原因。从诗学层面来看,诗人们在经历了20世纪整个80年代的“朦胧诗”与“后朦胧诗”运动,尤其是经历了80年代中后期以集团式反叛、自渎、内耗为主要特征的“第三代诗歌”运动之后,“先锋诗歌”运动情结在诗人们身上呈现较为普遍的淡化迹象,诗人们在诗歌创作上开始有意摆脱自身盲从潮流的艺术误区,诗学观念与美学趣味上的个体性自觉日益加强,“个人写作”从创作到理论层面的“浮出水面”在诗人们那里便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体现为一种艺术上的自律性;再从诗人们的主体意识层面来看,在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诗人们的主体意识普遍处于被主流政治意识形态压抑的状态,更准确一点的说,诗人在诗歌文本中也常常体现出主体性,但它往往只是属于政治意识形态层面的主体性,而诗人作为自由个体(有血有肉的人)的主体性则被政治意识形态人为的“遮蔽”与“抑制”了。“政治抒情诗”在当代诗坛上长时期的一统天下与长盛不衰即为典型的表征。到了20世纪80年初期的“朦胧诗”阶段,“意识形态写作”也并未遭到摈弃,正如许多论者所指出的那样,“朦胧诗”实际上是一种“意识形态依附式”的写作,它以反抗的姿态传达出了“一代人”的声音,在反抗主流意识形态的同时又落入了另外一种意识形态的陷阱。即使在80年代中后期风起云涌的“第三代诗歌”阶段,集团写作与群体发言的方式表明“第三代”诗人们并未彻底摆脱“意识形态写作”的纠葛。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标示出当代诗人们作为自由艺术家的主体意识尚处于某种蒙昧(未觉醒)状态。因而,“个人写作” 诗学主张在20世纪90年代诗界的普遍盛行与着力张扬,便在象征的意义上显示出当代诗人们主体意识的空前觉醒,凸现出诗人们对灵魂自由、人格健全的艺术家身份的自我认同的价值取向。
从更宽广的视野来看,“个人写作”这一诗学命题在20世纪90年代诗界的广为盛行与深入人心,乃是中国社会文化剧烈转型的必然性结果。众所周知,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大众文化、商业文化为主导的文化思潮对整个社会成员的精神结构和价值观念均进行了一次强有力的冲击与“重新塑造”。物质主义、实用主义、享乐主义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价值取向,精英文化(理想主义文化)、高雅的文学艺术(尤其是诗歌),遭受到了空前的困境与危机,诗人与诗歌的边缘化成为一种不可扭转的历史趋向。大众文化开始全面崛起,甚嚣尘上,成为中国社会新的文化主潮,在此种文化情势下,诗人们普遍萌生了深刻的价值困惑感,对历史的统一性信仰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甚至一时间陷入难以自拔的“精神失重”状态。因而,诗人们在诗歌写作中自觉或不自觉的放弃了“宏大叙事”的思维模式,转而关注自己的日常生存状态与生命状态,对历史本身的关注在整体上让位于对生命个体细节的关注。一句话,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文化逻辑,为诗人们写作时取材(题材)及主题的“个人化”乃至“私人化”倾向提供了“合法性”的理论支持,“个人写作”成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迄今为止一种普遍性的诗歌写作伦理,也就体现出诗歌写作本身深刻的他律性要求了。
宏观上看,“个人写作”的理论倡导标志着诗坛多元化写作格局的建构与形成,因为“个人写作”在理论上等同于写作的多元化。“个人写作”意味着每位诗人在诗学观念、美学趣味与写作风格的无穷差异存在着理论上的可能性。正如诗评家罗振亚所言:“因为‘个人写作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多元化,诗人们在个体生命体验、经验转化方式和话语方式诸方面的不可通约性,令任何概括都难免挂一漏万、捉襟见肘。”(1) 的确,“个人写作”是一个极富包容性的诗学命题,它丰富的涵义必须在与“知识分子写作”、“中年写作”、“民间写作”、“第三条道路写作”等相关诗学概念涵义的对照性辨析中,方能作出更为清晰的阐释与定位。
简单说来,“知识分子写作”是一种强调知识分子精神文化立场、注重修辞技艺、在美学趣味上有贵族化倾向的诗歌写作向度,“中年写作”是一种强调写作者沉潜从容的“中年心态”、追求客观化的经验呈现的“智性写作”主张,它与“青春期写作”这个诗学概念相对立,而“民间写作”是一种持守平民文化或大众文化立场、追求语言表达的日常化与通俗化、在美学趣味上符合后现代主义精神的诗歌写作向度,是一个与“知识分子写作”在理论上相对立的诗学概念,“第三条道路写作”则是一种在“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这两个诗学主张间取“折中”立场的诗歌写作向度,它本身不具备理论的自足性,但它重点强调诗人写作姿态的开放性与艺术立场的纯粹性。从艺术追求层面来看,“个人写作”与“第三条道路写作”在诗学精神上最为接近(尽管“第三条道路写作”的命名学理性不强),因为这两者都主张诗歌写作高度的艺术自由与民主,呈现出多元化写作的理念,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把90年代后期提出的“第三条道路写作” 诗学概念看成“个人写作” 诗学概念的有效继承与发展。而“知识分子写作”、“中年写作”、“民间写作”等诗学主张都有意无意的强调写作者的某种文化身份与角色意识(尤其是“知识分子写作” 与“民间写作”),从而与“意识形态写作”(宽泛意义上)又达成了某种暧昧的“共谋”关系。“个人写作”站在个人(个体)立场上与所有“意识形态写作”划开界限的诗学主张,为当代诗歌的健康发展与繁荣态势提供了理论及现实的可能性。但是,“知识分子写作”、“中年写作”、“民间写作”所共同强调的写作者所应持守的独立精神,则与“个人写作”的诗学主张完全契合。由此可见,“个人写作”有效的汲取了“知识分子写作”、 “中年写作”、 “民间写作”、 “第三条道路写作”等诗学主张中的合理成分与因素,充实了其诗学命题的内涵。换言之,正是“知识分子写作”、 “中年写作”、“民间写作” “第三条道路写作”等诗学主张的提出,为我们对于“个人写作”诗学命题的阐释提供了有效的参照系。
由于“知识分子写作”、“中年写作”、“个人写作”是90年代几乎同时出现,并且又有紧密内在关联的诗学命题,所以,侧重从“知识分子写作”、“中年写作”(尤其是前者)的概念内涵以及它们三者之间的关系来厘清“个人写作”的诗学命题,将使其概念涵义变得更为具体而丰富。从某种意义上说,“个人写作”是在“知识分子写作”与“中年写作”两者基础上融合及推衍、深化的产物。欧阳江河在《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一文中把“知识分子写作”、“中年写作”以及“个人写作”这三个诗学范畴有意无意地混淆起来。事实上,欧阳江河的模糊表述反而明确地指出了这三者之间彼此叠合、纠葛不清的关联。与前两个诗学范畴相同,“个人写作”诗学意向的萌生及其理论意识的觉醒,同样出自诗人们对于历史语境的敏锐反应与深刻认识。欧阳江河从自身所处时代的意识高度谈及“朦胧诗”写作中的意识形态抗议主题:“抗议作为一个诗歌主题,其可能性已经被耗尽了,因为它无法保留人的命运的成分和真正持久的诗学成分,它是写作中的意识形态幻觉的直接产物,它的读者不是一个人而是群众。然而,为群众写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2)这段话的结尾喻示着一个“个人写作”的诗歌时代的到来,欧阳江河在另一个地方更加明确地表达了“个人写作”的诗学意识:“……在转型时期,我们这一代诗人的一个基本使命就是结束群众写作和政治写作这两个神话:它们都是青春期写作的遗产”,(3)虽然欧阳江河在此有提倡“中年写作”的意图,但这里的“中年写作”与“个人写作”基本上呈现出一种重合关系。由此可见,“个人写作”这一诗学主张的提出,首先源于“这一代诗人”自我意识的强烈觉醒,以及由此要求摆脱“意识形态神话”的“影响的焦虑”的高度自觉。在反对“意识形态神话”这一点上,“知识分子写作”、“中年写作”与“个人写作”达到了精神上的高度一致与契合。
王家新从“话语” 与思想背景的角度,对于“个人写作”的诗学概念作了更为清晰的理论表述:“当人们以某种普遍性话语(指意识形态话语——引者注)的代言人身份写作时,也可能会带着各不相同的‘个性的,而‘个人写作与此无关,它甚至也不是人们常谈到的‘个人化的写作。它是从‘话语的意义上,并且是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提出来的。这个背景就是多少年来这种或那种意识形态对中国知识分子和诗人的支配和同化,捉弄与扭曲,放开来看,还有几千年以来的文化因袭与文化修辞对人们言语行为的支配。”(4)严格说来,欧阳江河所提倡及阐释的“个人写作”带有较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是意识形态压迫之下的对立性产物,这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社会文化语境紧密相关(这也是欧阳江河把“个人写作”置于“知识分子写作”及“中年写作”范畴之内的主要原因)。然而随着时代的向前发展,90年代中期以来的大众文化以不可遏制的态势迅速崛起,商业文化、消费文化以及市民社会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对王家新、欧阳江河等一批“知识分子诗人”造成了某种“致命性”的精神冲击。“知识分子诗人”在90年代初期勉力持守的那一套人文话语,在受到市民意识形态话语及国家意识形态话语的双重冲击之后,已陷入巨大的动荡、错位乃至“悬空”的窘困境地。因而,从文化行为的角度来看,“个人写作”实际上是“知识分子写作”在90年代的历史条件下作出的一次理智而又无奈的“文化调整”与“后撤”行为。
如果说在欧阳江河那里,“个人写作”还与“知识分子写作”和“中年写作”混同在一起,尚未具有某种独立的诗学品格的话,那么到了王家新那里,“个人写作”已经获得了其相对独立的诗学特质。这一方面表明了诗人们(包括诗评家)对于“个人写作”的不同理解,另一方面更是时代的发展给人们带来了全新的视点。诗人王家新正是站在一个时代的高度,对于“个人写作”的诗学涵义作出了比较全面而深刻的阐释与论述。
关于“个人写作”的基本诗学涵义,王家新进行了独到的阐释。他认为,“个人写作”并不等于“风格写作”或“个性写作”,而是诗人表述自身的时代与文化处境的一种写作方式,是一种个人话语。(5)这是从诗人的情感与心理需要的角度来定义“个人写作”的。假如“个人写作”的含义仅到此为止,那么“个人写作”就等同于“私人写作”( “私人写作”在此是指一种个体性情感的文字宣泄行为)。然而王家新对于“个人写作”还有更深一层的理解:“需要阐明的是,‘个人写作并非意味着一己的自我表现,也不意味着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个人化,如果说‘自我表现说往往从抽象的人性价值及自我模式出发,并伴之于自伤自恋或自傲,那么‘个人写作首先就出自对这一模式的颠覆,也就是说它恰恰是一种超越了个人的写作……它要达到的如同布罗茨基所说的,是学会从(人类生活的)无穷里而非个人的野心或妒嫉里讲话,或如T.S.艾略特所说,是以个人的方式来为人类讲话,以个人的方式来承担人类的命运和文学在特定环境中对他们的要求。”(6)由此可见,王家新在把“个人写作”理解成一种个人话语行为的同时,并未放弃其超越性的价值追求,显示其对“个人写作”这一诗学命题理解与阐释的深刻性。崔卫平在《个人化与私人化》一文中对“个人写作”的诗学涵义表达了类似的理解:“……从个人化写作到私人化写作之间并不必然,个人化写作仅仅是一个起点,一个选择的开始,但是由于狭隘的社会实践,起点便成了终点,获得起点之后便变得无所作为。然而,我还是宁愿将两种不同的情况区别开来:在历史语境中被变为‘方言,和自身坚持一种‘方言写作。后者是彻头彻尾的‘私人化。在今天看来,与其说这种‘私人化写作是对于现有的社会秩序、总体话语的反叛,毋宁说是对于它们的认同和衍生。”(7)鉴于王家新、崔卫平等诗人、诗评家对于“个人写作” 诗学命题的“非个人化”的理解与阐释,我们可以发现,“个人写作”不仅与“知识分子写作”及“中年写作”在精神向度、文化立场、价值取向等方面存在诸多的相通之处,而且是对“知识分子写作”及“中年写作”诗学立场的自觉反省与理性超越。
在王家新看来,“个人写作”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文化品格,乃在于它对意识形态所保持的高度警觉态度及疏离立场。因为它既要避免被意识形态同化,又要避免在写作中建构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话语,所以王家新在理论表述上赋予“个人写作”多重的文化品格:“它意味着更为自觉地摆脱、消解意识形态对一个作家、诗人的支配和同化。同时又意味着在一种既不同于‘对抗也有别于逃避的‘承担,同时又意味着给自身留下一个更大的回旋余地……它意味着对一切公共书写的抵制、区别与分离,但同时又避免使自己‘角色化与‘姿态化,它不断从更开阔、独特的视角来透视一切,使显然是政治的东西失去政治意义,同时又使‘没有政治意义的东西带上政治意义……”(8),从这种对于意识形态毫不妥协的解构立场,以及同时对之采取某种宽容与认可的的双重文化态度中,我们不难感受到“知识分子”式的批判精神以及某种带有“中年”特征的独特智慧,由此见出“个人写作”对于“知识分子写作”及“中年写作”的综合吸纳能力,透射出以王家新为代表的一批先锋型诗人对于保持诗歌阶段性活力的自觉追求,体现出诗人们在寻求个人意识与时代意识联接点上进一步拓展诗歌生存空间的清醒认识及有效努力。不过这也使得他们“在强化诗歌写作的时代意识和个人意识的关联上显露出一种浓郁的后朦胧性”(臧棣语)。也许正是这种“后朦胧性”(可理解为“整合性”),使得“个人写作”从“知识分子写作”及“中年写作”的范畴之内超逸出来,获得其必要的创作活力与自我调节能力。同时,王家新强调在“个人写作”中建构一套“个人话语”的重要性,又坚持以“不断的反省和解构为前提”,防止自身的“个人话语”蜕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意识形态话语,即知识分子权力话语。因此,某种意义上,可以把“个人写作”看成坚持个人内省立场的“知识分子写作”及“中年写作”。概言之,正是这种清醒、可贵的内省意识使“个人写作”获得了较为彻底的“转型”意义,也因之相应地具备了某种全新的诗学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