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方方、池莉小说中的粗俗女性谈起
2009-04-26姜子华刘雨
姜子华 刘 雨
1980年代末以来,女性主义文学的审美取向与话语方式经历了巨大的断裂与嬗变,相对于传统女性文学的婉约派抒情与单纯的事件描述,女性文本中出现了成熟的审丑现象与反伦理的话语,这种女性主义的修辞策略形成了特殊的审美现象:把女性丑陋、男性丑陋和人性的丑陋纳入到文学表现领域内并摈弃了美貌温柔的女性想象和士大夫的风流情韵,女性作家采用先锋话语方式和叛逆的女性形象对男性的阅读期待和传统的阅读心理产生了冲击。尤其是在新写实小说的叙事中,家族伦理与意识形态退场,理想主义的想象被悬置了,人性本身和女性生存的矛盾冲突更加尖锐。池莉的《你是一条河》、方方的《出门寻死》和《万箭穿心》等几个中篇小说中的女性表现极具叛逆性,它们成功地反拨了男性审美无意识造成的道德修辞的现象(女权主义的观点是,主流文学塑造出千篇一律的美女形象反映的是男性欲望和男性审美观,男性的审美模式和传统统话语遮蔽了女性身心真相与女性的主体性。在众多男性作家的视野之中,丑陋女人和粗俗女人总是作为美少女的对立面或道德的败坏者存在,既无视觉美感也无风流韵味)。现实中的边缘妇女是被鄙视被排斥的,或是被放逐在文学殿堂之外的,具有审美冲击力的文学现象是:在女性作家方方和池莉的小说中,这类粗俗女人栩栩如生地登台表演,她们的丑陋、粗鄙和痛快淋漓的言行举止都真切地传达出现实女性的日常行为真相,她们愚昧的性别斗争昭示了女性性格的先天性弱点。相比于家庭主妇的原始生命力和被迫谋生的坚强,男性徒有其表的文雅、逃避责任的懦弱、对爱人的辛苦劳动的漠视却恰恰暴露了他们性格的卑俗。女性文本中客观写实的细节和戏谑反讽的叙事话语既还原了精彩的生活,也形成了文本内在的审美张力。可以说,池莉和方方基于底层经验而展开了自觉的审美叛逆和叙事艺术的探索,有力地参与了1990年代女性主义文学话语的主体性建构。
一、“贬女话语”中的粗俗女性
池莉小说中蔚为壮观的婚恋叙事所凸显的是平凡的市民及其人生烦恼,方方却一直在关注着底层人的生存境遇,身为女性,她对女性的身份的卑微、生活的艰辛与精神世界的孤苦无告做出了深刻的表现。更有几篇作品集中笔墨书写家庭主妇的生命卑微与苦难。2004年的中篇小说《出门寻死》受到评论界的广泛关注,李建军说:“方方的《出门寻死》写得‘千缠百绕,错综复杂,显示了作者从容不迫的叙事耐心和女性特有的细致入微的想象能力和感受能力。”小说写的是一个极度贫困的家庭主妇何汉晴不堪忍受女奴处境而离家寻死的过程。这篇小说不仅以极其熟练的写实笔法叙述了一个悲喜剧交加的精彩故事,而且也是一个张扬女性主体性的优秀文本。
生活场景中的粗俗主妇:在表层话语中,何汉晴失去了以往女性文学形象的所有美德,小说的开头就围绕着她的“万年屎”(长久以来的便秘)展开了逼仄的日常生活场景,没文化的主妇何汉晴充当了家里的哑巴劳力,正在各种责任的胁迫下四处周旋:水壶正在尖叫,正急着上厕所,闯进来一个男人抓住她求救命(文三花的丈夫多次搞“皮绊”气得老婆无数次地寻死),何汉晴出去“救人”,紧随着婆婆也走出来喊她烧水!一家几口人也在等着她照顾,而且还要时时训导她的每一个怠慢。何汉晴为了满足儿子在大学里的高消费,甚至去卖血。然而她的家庭对她和她所有的奉献是冷漠的,刻薄的公公婆婆、小姑子一起对付她,让她不断地受窘,而且剥夺掉她申诉与辩解的机会,长期的交流经验告诉她,和他们顶嘴几乎是自找苦吃:“哪有她说话的份儿?她一开口,就会有人堵。不是顶她,就是笑她。”她在众人“做中饭”的催促声中觉悟了自己存在的无意义,说出了想去寻死的念头,听到如此危险的信号,丈夫刘建桥却心不在焉道:“全世界都死绝了,你都还剩在屋里,我还不晓得你?”“就是小鬼把她提到了阎王跟前,她两脚就把阎王爷踹在地上,自己跑回来”,婆婆也笑了起来:“长江上没得盖子,铁路边没得警察,厨房里有刀,药店里有药。挡别的挡得住,挡死是挡不住的。也不晓得汉晴会选哪样。”紧接着小姑子建美立刻总结道:死会给别人带来麻烦,还需要花钱,嫂子哪一样死法都不得使!嫂子转遍了汉口,硬是找不出个法子让自己死。所有的人都在口若悬河,只有她在缄默无声,她决绝地走出家门时,决心真死给他们看看。小姑子建美的尖叫跟在身后:“嫂子,找到了一个好死法,打个电话跟我通个气,我好帮你参谋一下!”她最后给儿子打个电话,儿子却对她的寻死不屑一顾:姆妈你想去死,我也拦不住!
丑女的“英雄”壮举:何汉晴为之奉献的家把她贬到了情感荒原之中,这场“贬女”话语泛滥后,方方却奇迹般地让何汉晴恢复了自我意志和主体能力,演出了一出出仗义救人的“英雄”壮举。小说针对何汉晴的寻死过程,展开了一场极其平实而又十分流畅的动作序列,叙述语言极具动作性与连贯性,颇有滑稽喜剧和武侠小说的风格:她刚出门便遇到奔赴医院的文三花(丈夫搞婚外恋时出了车祸)托她照料孩子,跑到文三花邋遢不堪的家里做了一次保姆兼清洁工,直到文三花安顿完丈夫回到家——在大街上游荡了一阵后,来到车站里,遇到两个小混混正逼迫着一个女学生要劫色劫财,何汉晴勇敢地冲上前去,以死相拼,把小流氓吓得落荒而逃——又来到一家小吃铺,女主人现身说法谆谆教导她要坚强地活下去——继续寻死,却在汉水桥上意外地遇到众人围观一个要跳水自杀的女子(文三花),她搭讪着接近她,终于在紧急关头把她拖到了安全地带——一场惊险过去,她自己却面对浩荡的江水,又一次想到了死亡,不免心情凄凉——不料一个女记者举着录像机冲了过来,现场报道“救人英雄”的事迹,何汉晴被她滔滔不绝的话语感染了,不由得把刚才老板娘劝她的一番话演练了一遍,于是受到了众人热烈的赞扬——曲终人散的时候,她慢慢地走进浩荡的江水,要结束生命,却被驱车赶来的主顾和丈夫发现,于是何汉晴在丈夫轻松调侃的催促中回家继续做劳动工具。虽然小说以底层家庭主妇为描述对象,却没有任何话语阻滞的现象,何汉晴帮助文三花打理家务,机智勇敢地救下了文三花,而且为了成全女记者,隐藏了自己的屈辱复述老板娘给她的劝告,她一次次地感受着自己无法言说、不能反抗的痛苦与无奈,终于顽强地活着并继续承担责任。实际上,方方是在操作着熟练的方言口语与叙述话语描述女性的真实感受和真实意愿在外在责任和他人话语压抑之下的深层的悲哀。
性别悲剧的隐喻:在这个中篇中,作家的女性立场是毋庸质疑的。方方把女性放到了极其窘迫的境遇中,不惜夸张她/她们的生存环境的邋遢及其卑俗的日常行为,作者对性别关系的透视和叙述的智慧都极易打动读者的心灵。《出门寻死》里的何汉晴是主角,文三花是一个辅助性的配角,她们一起构成了作家对女性生存和情感困顿的双重解说。何汉晴承担家务活儿,还要打钟点工给一家人谋生,把钱掰成几半用,仍然感觉钱不够用。丈夫下岗两年后呆在家里“搞艺术”,不肯出去打工,发怒的时候常常会给她施加暴力。但为了防备丈夫自杀或去搞婚外恋,她忍受了所有的委屈并利用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自己丈夫“总比别个屋里的男将在外头到处睡女人强一百倍吧?总比那些猫在发廊里占洗头小姐便宜的男将要强一百倍?……”, 她的好朋友文三花一次次地寻死就是因为她忍受不了丈夫肆无忌惮地沾花惹草对她的侮辱!这类粗鄙的女人面对的不仅是生存的压力,而且是被丈夫抛弃的危险,两个家庭主妇琐碎而奔忙的生活同她们被贬斥的地位相互映衬,昭示的是城市贫民女性们的整体处境。这篇小说被中国传媒大学影视艺术学院研究生改编成故事短片《愤怒的水壶》,获得了2006年全国大学生DV有奖征集和福建省第二届DV大赛的头奖。
二、生存绝境里的女性悲剧
方方2007年的中篇《万箭穿心》(原载于《小说月报》2007年第7期)沿袭了相似的情节模式:男人背叛、女人忍受,男人懦弱受保护,女人勇敢地支撑家庭,然而在“中性立场”的话语情态中被推崇的是男人,被鄙视、被嘲讽的是女人,方方着意揭示底层生存中人生的灰暗与艰难,《出门寻死》里的男女对立并不分明,《万箭穿心》中的女主角李宝莉的性别悲剧却异常的醒目。和上一篇小说的结构相似,李宝莉是遭遇生存之痛的主角,她的朋友万小景仅仅是一个陪衬。小说开门见山地给李宝莉一个角色定位:没有文化,小学毕业就帮家里卖白菜,现在有了带电梯的新楼房,很是气派:“昂首挺胸走出电梯,高跟皮鞋敲着瓷砖地面,……电影里贵夫人出行的派头。”李宝莉的性格和她的所有经历,都是绝对的贫民现实,客观的写实似的叙述剔除了文学想象和唯美的修饰,她的趾高气昂的作风和此后的悲剧生活形成了对照,天堂的梦想终于让痛苦的现实击碎。李宝莉很粗俗很狭隘但却具备普通女人的共性:极忠实于婚姻与家庭。单纯而愚昧的她从来没有预料到,原来百依百顺的丈夫马学武能与她闹离婚。丈夫和她摊牌后,李宝莉痛哭失声:“那个狗娘养的马学武说要跟我离婚!”她以粗俗而极端的方式反抗了丈夫对她的背叛,偶然发现丈夫带着小情人在“人间仙镜”旅馆里开了房间后,愤怒之中的李宝莉报警说旅店里有卖淫嫖娼勾当,于是丈夫被抓捕,满城风雨,身败名裂。
方方如此写婚姻、家庭,写生活条件的进步反而掩盖不了严峻的性别冲突,婚姻之于女性幸福的意义更重于物质享乐!面对丈夫的婚外恋,李宝莉刚刚得到的楼房毫无意义:宁愿住到旧屋里,吃糠咽菜都心甘!小说对她的痛苦的描述十分平淡却形神必备,她回到家里她趴到了地板上,放声大哭,就在地板上趴了一夜,美好的憧憬在残酷事实面前终于破灭了。厄运不止如此,马学武的职位被单位撤消了,他在生存压力和舆论压力中终于选择了投河自杀。于是刚刚靠近幸福的边缘的李宝莉再次沦落到从前的赤贫状态中,在贫瘠而喧嚣的汉正街帮客户挑货,和强壮男人一样,用自己的肩膀和一副扁担维持生计。在这里,女性人生的艰难,超出了家庭角色和家务劳动的重负,女人不仅要面对男人追新求异抛弃自己的性别屈辱,而且要到社会底层体验男人谋生的艰苦。
《出门寻死》中的女主角何汉晴出走后还有丈夫最终的寻找与呼唤,而在《万箭穿心》中,方方却釜底抽薪地把主角李宝莉的家庭与亲情解构得分崩离析,在粗砺的生存真相中揭露了情感的荒芜。丈夫自杀后,李宝莉担负起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操劳却没有得到公公、婆婆和儿子的感情:“靠着她生活的三个亲人,似乎个个都觉得自己的生活与她无关。”为了供儿子上学,李宝莉一个人四处弄钱,甚至去卖血。然而这贫贱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了儿子后,荣誉和幸福却并没有如期降临:儿子高考后却奇怪地决定不去清华,去武汉大学,为的是留在爷爷奶奶身边,矛盾集结到了一个紧急关头,十多年来没有和母亲交流过的儿子终于开口讲话,他痛诉自己失去父爱的痛苦和对母亲间接害死父亲的愤恨:“我小时候,只有靠在爸爸身上,心里才最踏实……”儿子声称自己是理所当然的家产继承人,为买新房子,他要卖掉家里的旧房子做首付,让母亲扫地出门自谋生路。此时的李宝莉没有从前失去丈夫的那样的痛,而是感到了命运的痛:万箭都由心头穿过,心里早已满是窟窿!小说渲染李宝莉的悲惨人生,带上了一种迷信的色彩,她回想起父亲说过这房子(方方小说中的主角很多都是没有房子住的绝对贫民)的风水叫万箭穿心,自住进新房那天起,每一天的日子都是万箭穿心!在儿子的胁迫之下,李宝莉只好搬出了家,在汉正街上继续她的挑扁担生涯,方方在极其冷酷地揭穿了她的性别宿命,却安排了一个亮色的结尾,好朋友万小景和对李宝莉有好感的男人建建十分敬佩她,四处寻找她的下落……
方方的叙述话语总在跟随着不同人物的身份与处境而调整,少有雷同的现象,但是她的女性形象总是被“祛魅”了的渺小女人,底层的生活场景中上演着女性被漠视、被挤压的一幕幕。她放弃了叙述主体悲天悯人的话语优势,运用她所惯常的冷静平凡的叙述口吻,用具体而真切的细节言说当下女性的弱者的故事。底层女性(尤其是为家庭而奉献自己的女性)无论是在生存层面还是在性别的层面都值得同情,但她们与生俱来的愚昧粗俗甚至非理性往往使性别矛盾推波助澜。生活的困顿、性别劣势和女人自身的愚昧是构成悲剧的共同原因。2007年的评论界对这篇小说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万箭穿心》是对“底层叙事”在深层结构上的突破,是基因上的变异,是有划时代意义的。其为我们展现的是一种“悲悯的诗学”。”(11)然而,其意义不止于此,从女性主义的视角考察,方方在《万箭穿心》中实现了一种女性叙事话语的自建:打破了传统叙述中女人或为泼妇或为娇妻的审美定势,也突破了女人形象作为被压迫被抛弃的弱势者而召唤读者无限同情的单一模式。
三、底层母亲的生存故事
现代文学主流形成的构思模式中,母亲形象是高尚的,由于生儿育女、苦难深重而备受尊重与爱戴,这是创作主体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主观理解与想象,母亲形象往往是男性作家缓解心理焦虑、获得情感关怀的表意能指。池莉和方方的女性主义叙事的突破就在于能把源远流长的女性神话剔除出局,给神圣的母亲形象祛魅,让生活现象解说底层女性的真相。池莉的中篇小说《你是一条河》在空间的维度上表现了特殊时代生存的苦难,武汉沔水镇构成了一个贫穷、狭隘、龌龊的世界,成为贫民百姓们承受苦难的永恒的背景。在这个空间世界中,时间流程带来的并非是进步、幸福或大团圆的希望,而是对生活和岁月对人的剥夺。小说不动声色地颠覆了宏大叙事中的女性故事:主人公承受了一次次天灾人祸、政治动荡和贫穷愚昧制造的苦难,底层母亲粗俗而卑微的生命支撑了残缺不全的儿女们的成长。
小说开头就是一场灾难:沔水镇的百年茶楼轰然倒塌,辣辣的丈夫葬身于火海。成了寡妇的辣辣悲痛欲绝,寻死不成后带领年幼的孩子们开始了艰难的求生历程。所有可能的欢乐被剥夺殆尽,常年累月的母子/母女相处,仅仅是艰苦的劳作和互相斗争,母亲养育儿女的伟大和母爱的光彩都被还原成辣辣愚昧而粗鲁的治家方略。辣辣遵从着生存哲学不择手段地获得粮食,在闹饥荒、吃树皮的日子里,粮店的职工老李送来了米,目的就是辣辣青春洋溢的身体,两人没有情感的交流,没有正常的人际往来,也没有讨价还价,肉体和粮食达成了一次性交易。但是辣辣在身体和性的问题的上,拒绝沦落成为男人征用的身体工具,她倔强地维护自己的傲慢的自尊,又嘲弄了老李的“情人”意图,她甚至相信两性合作和爱情的力量,虽然接受了小叔子王贤良的帮助,却坚决不接受他执著的求爱。在爱情与性的问题上,小说对女性的表现也一反传统模式,池莉让辣辣窥破了“爱情”的神话。
小说近乎于残酷地书写了孩子们在贫穷中扭曲的人性和艰难的成长历程。双胞胎福子和贵子(辣辣和老李私生子)长年累月地蜷缩在墙角儿与世隔绝,饥饿导致身体发育不良,都成了痴呆儿。福子生病死去,贵子莫明其妙地怀了孕,远嫁他乡。野蛮家庭里没有温暖、没有爱,野蛮滋生了更多的野蛮,兄弟姐妹之间勾心斗角,各怀心计。老大得屋心理变态,对妹妹性骚扰;社员因饥饿而偷盗,后来由于强奸,被判处死刑。母亲辣辣和她的一群孩子们的遭遇折射了大跃进、文革、武斗批斗、红卫兵串联等社会政治背景。文革给孩子们的出走提供了机会:得屋参加红卫兵的大串联,音信皆无,后来精神失常回到家里,靠母亲照顾;艳春夺取了“持家”的权利,“活像一个小婆娘”,因为懵懂的“爱情”放走了被关押的“走资派”,政治上的失误让她在人格上出尽了丑;唯一追求文明的冬儿与母亲的愚昧抗争并发奋读书;熬过劫难的艳春因祸得福,留在了城市,生活得很平静。当文革给人们造就的创伤渐渐淡化,饥饿早已成为过去的梦魇,小说仍然不留余地地叙述辣辣的悲剧遭遇。1980年代,新社会新政策,辣辣的老屋被拆了,政府给了她三室一厅的单元房。而曾经朝夕相处的小叔子却跳河自杀了。历经磨难的辣辣走入了风平浪静的新时代,然而这年迈的母亲也没有享受到生活的幸福,为了支持儿女和儿女的儿女们,她长期卖血,用挖掘自己身体的方式换取他们的平安快乐,最后她器官衰竭,身体浮肿,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胖姆妈”。
辣辣是当代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母亲形象,尊严?奉献?高尚?幸福?这些美好神圣的话语都与她无关,女性的潜在的真善美的品格、母爱的天性都被求生本能挤压得失去了萌发的空间。生存把她逼成了纯粹的身体工具/体力工具。池莉对辣辣实施了一次无情的“贬女”话语,不留情面地还原了女性之粗鄙的谋生和怪异的性格,但潜在的话语却分明在歌颂江河一般博大的母爱,辣辣的苦难经历构成了一条生命的河,一条滋润大地的母亲河,可悲可叹的是一切的母亲的付出都是宿命的:自我生命的消耗得不到回报。
《你是一条河》通过粗鄙化的仿真式描述却揭示出苦难母亲的性别悲剧和生存悲剧,小说对母亲辣辣的性格、母子关系/母女关系及青少年成长的表现更集中、更复杂,更可贵的是,它对母亲的生命史的建构是以对宏大的历史话语的解构为参照的。方方也把母亲从众人礼拜的神坛上拉了下来,短篇小说《一唱三叹》以一个知识分子的“我”的视角透视了一个“模范母亲”晗妈不为人知的辛酸和悲凉的内心世界,她的优雅从容的生活形态和孤单寂寞的心理体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池莉和方方在这几篇作品中的文学解构与现象还原体现了“新写实小说”的共性,传递日常生活的直感并仿真式地再现生存场景中的底层母亲,相比之下,《一唱三叹》体现了方方叙述语言所少有的优美和纯净的抒情风格,而《你是一条河》对母亲的表达因为历史流程与生存意识的在场而显得更加浑厚。
四、女性作家的叙述立场
池莉和方方“叛逆”的文学表现似乎逸出了所谓“零度叙事”的规则:在近乎于中性立场视角中对女人的揭丑、视丑的客观描述却渗透了可贵的女性关怀。这表明女性作家们对爱情、婚姻和女性人生的反浪漫主义的描写更加深入现实,也表明了当前中国女作家的女性意识的成熟。
池莉的《小姐你早》在评论界被称誉为“女性主义的绝唱”,由于小说被成功地搬上了银幕而引起了巨大的社会轰动。小说生动地描述了一位事业型女性同传统的妻性角色、男权势力之间的对立,表达了尖锐的性别批判意识。朴实持重的粮食专家戚润物被丈夫王自力厌弃,不得不面对离婚问题并陷入了被动境地,但作家虚构了戚润物在同伴(情敌)的援助下冷静地复仇终于胜利的故事。薄情寡义的现代陈世美丢了夫人,失去了情人,也损失了巨额财产。争夺同一个男人的三个女人能如此轻易地结成同盟,对付负心汉并顺利得手,分明让人感到隐含作者一厢情愿的乐观想象与意气之争。
池莉小说中的众多白领女郎认同现代消费逻辑,参与城市文化镜像的建造。她们在性的问题上很开放,在婚外恋与物质角逐的场景中自由穿梭、果断地抉择,却极少出现身心的分裂和精神的痛苦。在这些浪漫而高雅城市白领身上,作家的想象成分太多,池莉的类似于自然主义的仿真式描写掩盖了她叙述话语中想象女性的实质。上流男女的情场纠葛的“烦恼”遮蔽了个体悲剧生存的真相和作家对女性性别处境的理解。有的学者论述到池莉等人的都市书写中的价值观问题,指出其叙述是:“随波逐流的无奈混杂着班驳陆离的价值观”(12),因而导致小说立场的暧昧和主体倾向性的模糊。
在真实而深刻地揭示当下底层女性生存苦难这方面,方方的知识分子思考要比池莉更清醒、更严肃,她的底层女性形象承受着与男性同样的生存压力,并经验了与男性不同的情感压力和性别悲剧,而且她能在文学语言的层面挑战男性传统的表达方式,执意关怀底层女性的言说和女性生命的真相。方方在一篇散文中谈到女性文学和女性写作并提及了湖南江永一带的“女书”风俗(年老的妇女写下自己的文字,唱自己的歌,以抚慰岁月沉淀下的苦难与悲哀),称赞了底层女性坚强、忍耐的可贵品性:“女人的聪慧、灵秀和她们的宽容、坚韧,实在是男人们所无法相比的。她们哪怕苦到尽头,悲到极处,也仍然能设法使自己的精神得到解脱,使自己的情绪得到疏导,使自己的心态趋于平衡。‘女书也正是她们拯救自己的方式之一。”(13)
方方的性别表达超越了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对男性的宽容和女性的苛刻都建立在她对底层人的生存、女性命运和女性价值的深刻认识的基础上,她擅长运用戏谑的、反讽的叙述方式结构故事,1996年王绯总结方方的创作技巧时说:方方是以倒置或颠倒的游戏方式结构小说……(14),女性的粗鄙和她们的窘迫的生活状态却掩盖不掉作为生存主体的能力和博大的胸襟,男性的优雅从容却是以放弃了生活责任与奋斗精神为代价的。这种角色的颠倒与价值的倒置构成了隐含的反讽,她是利用了调侃与戏谑的叙述给故事增添戏剧性并隐藏了自己的真实的性别立场,话语表层对于何汉晴和李宝莉的“贬女”描写并未削弱隐含作者的女性立场,反而真切地揭露了底层的性别结构和女性宿命。一直致力于女性文学批评的盛英认为方方的女性题材小说内涵了“超性别意识”,超越性别的写作在人性的视阈内更有意义:“女作家对女性负面和男性负面批判中所表露出来的母性关怀,就是最有力的佐证。方方《万箭穿心》中女主人公粗俗、愚昧而无知,让人难以忍受,但作家对她的悲悯,却让人看到了她‘纵是万箭穿心,也得抗住的内在的大善和大爱。”
注释:
(1)李建军:《小说伦理与中国经验—2005年第一季度》《小说选刊》,阅读印象。
(2)(3)(4)(5)(6)方方:《出门寻死》,人民文学,2004年12月,第20页,第22页,第22页,第25页,第20页。
(7)(8)(9)(10)方方:《万箭穿心》,2007年中篇小说精选,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10月,第16页,第48页,第89页。
(11)藏策:《叙事的基因变异:2007年中篇小说观察(代序)》,2007年中篇小说精选,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3月。
(12) 孙桂荣:“真实再现”下的暧昧之声——对消费时代女性小说的一种批判性阅读,《理论与创作》,2005年2月。
(13)方方:《女人的字女人的书》,方方自选集,海南出版社,2008年,第608页。
(14)王绯,华威:《超越于品位》,《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5月,第67页。
(作者单位: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东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