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地形(小说)
2009-04-26林燿德
林燿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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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九月到翌年五月,谁来到这个区域都只能望见一片荒漠,刀削斧凿一般的苍白丘陵,几乎无处不覆盖一层白色的微粒,霜也似地附着在灰白色的岩壁上。地形相当崎岖,几乎寸草不生,许多细微的小雨滴密密麻麻,平行排列在陡然滑落的每一个山脊上,坡度大致上都在五十度左右,相当不利攀缘,这里的岩质看似十分松软,布满了龟裂的痕迹,踩上去却又硬又滑,有一种踩上骨骼般的悚栗之感。
据说湖水会在雨季里出现,就是所谓“侵蚀季节”的六至八月,雨后,湖水魔幻般涌现在灰白色丘陵环伺的小型盆地中,像一面从地底浮出的镜子,晶莹、冷酷,狠狠吸入了整片天空的月光,映现着上下颠倒的风景。无风的时候,湖面的风景仿佛才是真实的世界,静静封冻在没有时间的玛瑙矿石里。
我带着简单的行李,经过阿莲、冈山头,来到这个出名的“恶地形”区域时,恰好是干季的十月,并没有目睹湖水的魅力,但湖却清晰的在我眼前满溢出来,又蜃楼般溃散,留下干涩、坚硬的地景。四周的山野,长满林木,遥遥包围这块被殒石击打过一般的荒地。
在腰上绑一块白色的青灰岩,选择一个高点,然后呼啸着……不,也许连呼啸的机会都没有,只有扎实的落水声,就这样纵身跳入湖水之中。时间如果选定在七月中旬,那么要到了九月,抱石的尸身才会显现在泥泞已干的谷底吧?在这漫长的两个月期间,每夜,青寒的月色蒙蒙渗透进湖里,从湖底观察,置身其中的尸首会发现自己被冻藏在一块庞大的琥珀中。琥珀盛放在白色泥岩围成的碗中,上端吸取月色,像一种会发亮的、惊悸的噩梦般的青色,总将那调入整个夜空般的湖水支撑在琥珀上端,仿佛就要向下崩溃、坠落。每当青色崩溃的幻觉到达顶点时,尸首就会闭上眼睛,让敏感的听觉能够专注地掌握一切环境的变迁,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没有水流动的声音,没有鱼游动的声音,时间和空间都在此刻贴上封条。
要睁开眼睛吗?不,再等一等,跳下来就是为了这一点微妙而缥缈的安宁吧?绝对和任何心理变态、任何精神医学术语无关,尸首的心理状态(如果有的话)必然是“不可分析体”,独立于任何理论之外,又渗透进任何理论之中。那么,什么时候才能睁开眼睛呢?或者,刚刚闭上眼睛的动作只不过是另一种幻觉?趁着眼睛还闭上的时候,把自己想像成一尾鱼好了,看看能不能够突破幻觉的边界,或者是一艘潜艇。
当一具尸首将自己试着“想像成”,不,更进一步将自己的意识“塑造成”一艘潜艇,问题便显得复杂化了。首先,尸首必须至少知道潜艇是什么东西,特别是外形,否则依靠着模糊的印象,恐怕会在变化的细节上产生难题,譬如说,想把身体的那一部分变成潜水鳍板,就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更复杂的是内部结构,皮和肉首先要分开来变形,形成潜艇的双层结构体,接着是核子反应炉和热交换机,把肝转变为提供五千万瓦动力以上的复杂机械,不仅仅单靠想像就足以成事,更必须耐心和充分的知识,如果成功地将自己变化成一艘潜艇,整座湖就自动推廓成太平洋大小的空间吧,想到这里便发觉不如化作一尾鱼来得单纯,湖依旧是湖。
如果湖依旧是湖,那么化为一尾鱼,就可以努力游上那冻冱的青色领域。向上泅泳,刚开始的确不习惯用短而薄的双鳍移动,双腿转化成的尾胡乱地搅动水波,完全不符合水族的运动定律,因为本来就不是鱼,无法凭空继承属于鱼的运动法则,虽然拥有向上爬升的念头,却只能在湖底歪曲地扭动、翻滚,被漆黑的岩石冷冷嘲笑,而且,连鱼鳞被湖底碎石划开的当儿,不但喊不出声来,也无法验证到底有没有流出眼睛,更可怕的是,当鱼放弃了挣扎,奄奄一息地仰身躺在湖底时,才发现身上原来绑着巨大的石块,而鱼眼是根本无法闭起来的,最后仍然得定定地望着上方恐怖的压力。
鱼如果自噩梦中醒来,仍旧只是一具失却体温的尸首,我站在灰白色的小丘陵上,举目四望,视线被禁锢在灰白色的岩页中,稍微更变一下角度,大约和缓缓沉落的夕阳成三十五度角,视野便脱离了“恶地形”的现场,围绕着这白色丘陵区域的山脉,遍布着苍郁的绿色,有几处梯田,在黯淡的天光下显得更为层次分明,四周所有的绿意,仿佛都在嘲笑着这片苍白的青灰岩区域。被诅咒的土地,或许是为上一次地变迁留下来的纪录,或者是为下一次人变埋伏的预言?
我自红色的运动夹克里层抽出一张陈旧的风景明信片,周边俱已磨蚀,不规则的裂口呈现出柔软的绒毛,卡纸的表面暴露了龟裂的痕迹,圆面的左上角,一块五元硬币大小的范围已经剥落,裸呈的纸心呈现茶渍一般的褐色,这张风景明信片原本夹在一本旧书中,书是在旧书铺买到的,《五O年代的电影新潮》,残损的封底用奇异墨水粗犷地标示价格,十元,老人用那双书写过无数价格的右手接过我的钞票,他的左手和右手同样黝黑、脆弱如浸湿的饼干,微微颤抖地把包在半片旧报纸里的书还给我,书不久就丢了,因此严格地说起来,这张风景明信片是用十元买来的,附带的赠品是书和包书的报纸。
还是没有一丝风,天色整个晦暗下来,白色的岩石却显得更加苍白,崎岖的丘陵,就像一堆恐龙的骨骼,它们的血液早已被时间沥干。此刻,我的胸口犹如装入一块青灰岩一般,莫名地沉重起来。明信片上的风景,就是眼前的荒凉景色。
然而明信片之所以能够深深地吸引住我,却是因为圆面右侧的女子,以半身出现在构图中的她穿着黑衫,身材清癯,领口敞开处的三角形肌肤,又显得异常宽阔,有一种不断放大、不断推开衣衫般的奇特能力,或许是因为白色在被黑色包围的情况下,总有一股强大的反叛力喷张出来的缘故。女子微微侧脸,大约偏离正面十五度角,根据不在意任何物生物注视的眼神,穿出纸面,消瘦的面颊和线条分明利落的眉毛,因为摄影当时捕捉光影的设计,而更深刻地强调出来,整幅构图予人的惊悸感,建立在高反差下尖锐的对比效果,黑衫和白色的“恶地形”背景,乌黑的毛发和死白的面颊,黝亮的瞳孔和洁白无垢的眼白。
有两道龟裂的轨迹轻轻轧过她的面颊,通过胸前的则是一条褶痕。是多少年前印制的旧卡片呢?那女子将她的青春遗失在纸面,怪异的是纸面愈遭磨损,她忧郁而无奈的气质便更加咄咄逼人。为了“她”,我才迢迢找到这片诡谲的泥岩区吧?也许,反而是这些沉默的白色丘陵设计了“她”,而引领我的脚步到此?
忽然想要在荒凉的月色下放牧一堆蚕,肥硕如屋宇般的大蚕,一只、一只白色的巨兽,在“恶地形”崎岖的斜坡上蠢蠢蠕动,窸窸地啃噬着白色的丘陵(蚕吃岩石?如果思及它们巨大得荒谬并且继续增长的体型,那么吃岩石也算不得什么荒谬的事情)。它们用另一种干而粉的白色掩盖了原有带着青灰色调的白色,而且整个区域不停地沦陷,再沦陷,一直沦陷到月光也照不透的深度……
对了,明信片中的女郎,我给她的代号是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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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肥硕而雪白的蚕,在一张既宽且薄的地图上,不安地蠕动,毫无保留,啃噬纸面上的铁道和都市。地图的四角被风吹得上下拍动,像一只重伤的鸟,在泥沼中,正扑打着逐渐僵硬、逐渐冰凉的翅膀。蚕,无表情地,只只蚀穿纸面,残破的地图终于卷入草原灰茫茫的远方。每一仙蚕,都在膨胀,雪白而多环节的脊背高出了绿色的平野,继而在大地上啃噬出一片扩张中的荒地,疲惫的蚕终于纷纷风化成青灰岩构成的白色丘陵。黄昏时的阳光倾斜而无力,病恹恹的覆盖着草原上的地变,白色丘陵仍然残留着蚕体波动、爬行的幻觉,这就是“恶地形”的身世?随着日落,一切转化为一片殷红。
我感到紧闭的眼皮一片殷红,睁开眼睛,缓缓地……一开始,视觉几乎完全失去功能,四壁像是反射着核爆的光芒,无法瞠视。继而墙景隐隐显影,又如冲至极限的浪峰,哗哗崩溃。现实和梦幻的距离是如此接近,其边界总是飘移在不可捉摸的那一条线,不,那是一道没有周缘、不可名状的空间……我的思路在清醒与睡眠交接的瞬间,散逸成宇宙间流宕的群星,霎时又聚合成一枚冰冷的银币,坚硬,清晰,正反两面都有固定的纹路和面值。
昨夜的缱卷,像所有的星子,在黎明到来之前,已流失在未知的远方。颈项依旧十分沉重,试着转动头颅,格格的声音清脆地响着,拥有肉体的感觉逐渐恢复。静静坐起,晨曦正透过褐色的玻璃,微弱的光线里,悬浮着无数透明的灰尘,互相相争辨什么似的,兴奋而无声地翻滚、交缠在空中。
沙沙的声音自房间角落传出,一张白色美耐板制成的旧几子,摆设在一幅世界挂图的下方,沙沙的声音便是自几上的饼干盒子中传出来的,里头是今年的春蚕。我下意识地瞄了墙上那张旧地图一眼,一张陈旧的人文地图,不同颜色的政治区域靠着黑白间隔的铁道勉强缝合。总让我担心的是,不知何时,交缠、捆绑世界的铁道,会像球鞋上磨损的旧鞋带,突然在跑步时断裂,那么所有的土地便将溃散,飞离地图,或者沉沦于业已泛白的海面之下。地图上的海洋部分,原本的水手蓝褪成微带蓝调的灰白色,枯竭的海床化石般袒露着。
容纳着女郎B的那张风景明信片,斜斜地摆在打满气孔的饼干盒左近,B正聆听着蚕声吧,孤独地站在遥远的“恶地形”区域里,依旧是一样的眼神,连嘴唇也像是长在刚自冰库取出的鱼头上,生硬地微敞着。
我支撑着床沿站起来,小腿肚上的肌肉感染上轻微的抽搐,时钟的声音被蚕争食桑叶的声音淹没,但和挂图相邻的壁钟,确实一格一格地旋转着秒针,看起来不像是有停下来的意思。时钟是搬过来现买的,摆在夜市的地摊上,瓦楞纸板上草率地书写着“特价三百九十九元”,斜斜搁置在小贩的眼前,一排排停顿在不同时刻的石英钟,像是时光之河两岸的鹅卵石;我想钟面上指出的六点十七分应该值得信任,至于为什么信任这些不可靠的数字,谁都无法解释清楚。有一个很单纯的理由,那就是钟壳被打造得十分滑稽——一栋虚假而矫情的红色小屋。没有一座屋子可以装下时间的,其实任何一个时钟都值得信任,即使它是停顿的,也可以无时不刻在地球表面找到完全相同的时间,钟停顿了并不要紧,因为地球总是在转动。
走近窗口,拉开褐色的铝窗,视界顿时辽阔起来,对面的山坡蔓生野草,灰色的柏油路面被阳光照映得闪闪发亮,那是上了透明漆般的光泽。从位于五楼的这个房间望向窗外,地景仍然显得非常立体而逼真,一排自用车零落停在道旁,一辆粉红色的化妆公司旅行车显得特别显眼。一个高中女生从隔壁的楼房下牵出一辆粉红色的淑女车,一阵短促的小跑步,之后,诱人的臀部轻盈地登上座垫,学生裙飘扬起来,我看着她的车往下坡滑去,忽然有一股冲动想知道她书包里究竟放置了些什么物品。
一些翻破的书本吧,在国文课本残损而动摇的封面上涂画着裸女的局部?这样的书本如果可能收藏在黑帆布书包里,就应该是向H高中男生借来的,也有这一种女孩,拿着男孩涂鸦过的课本,在课堂上无所谓地翻动着,不轻意地在炫燿着什么;还有,模样老实的书包中,会不会偶尔装着赤裸而煽情的画册,内页仍然崭新,只是有一些新的指痕……想到这里,书包内部的神秘性,竟然比她包裹在制服里的、生嫩的身材更令人产生无法抑止的欲望。
回过头来,沙沙的蚕声中,我的裸身暴露在逆光里,浅浅淡淡的黑影一直延伸到床沿。床上的女人依旧沉睡,蜷缩的身体,肩膀随时匀称的呼吸舒缓起伏。一旦专注地注视沉睡的她,女人的躯体仿佛又完全静止下来,石膏像一般动也不动地搁置在床上,我感到不安,害怕她变成一具尸首,一切微薄而廉价的幸福都将在死亡的笼罩下摧毁无遗。这是意识瞬间的故障吧,还是我将时间再度加上了封条?一眨眼,均匀的律动又流遍了女人白瓷一般延展出毛毯外的肤体,犹如停顿的录影带,又恢复了转动。僵滞而沉闷的画面,似乎只有倚仗着一种微妙的情感,才能支持我继续静静地凝视。六点二十五分,我看看钟,女人的大腿抽搐了一下,膝盖像一座浮出海面的岛屿般曲起,毛毯滑落开来,紧绷而白皙的小腹隐现在柔软的纺织品外,红色的毛毯刺激着我的视觉,窗外的空气流涌进来,益加凸显了室内原本漫溢的气味,一种体味和桑叶汁交杂的气息,原本被习惯了的,现在却有一种轻微的厌倦。我走回床边,用右膝跪在床面,一只脚斜斜抵住地面,地毯上的塑胶纤维痒痒地黏附在脚掌上,我扳正她的身体,柔和而饱实的乳房,那黑白分明的色泽与轮廓像地摊上的钟一般显示在我的眼前,女人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一面下意识地用伸起的手臂抵抗着光线。
七点五十三分,她懒懒坐在床沿,对着随身的小镜子画眼线,我正打开饼干盒子,注视着蚕群的行动,顺手又丢了几片桑叶,存货似乎不多了,傍晚时得到小公园去采。
昨夜我曾被她的梦呓吵醒,两人都在似醒非醒间,她抱着我哭泣,说梦见她的孩子,我拥着她抖动的胸又沉沉入睡。现在的她如此冷静,有一种像不锈钢汤匙上凝固的光一般的理性,G开始涂抹口红,下唇正涂上一层盈亮的红色,上唇自然的色泽反而显得虚伪。
从来没有问过G的过去,这是变相的讨好吧,也刻意向她突出了我的宽容,其实,刻意的不去探知就是一种刻意的探知,不在意就是另一种经过包装的在意,反过来说,也许根本是她在包容我的虚伪吧。互相都存在于一种潜在的紧张情势中,总是故意不触及过去,就像最近的话题,常常环绕着刑案,在床沿淡淡地谈一些血腥的事。
——分尸案的凶手大概都是一些怪脾气而不容易接近的家伙吧?
——看看他们无所谓的表情(G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能够从容地干下这种事情,事后也没有悔过之心,啊,太可怕了,很难想像他们平常竟然混在群众里头,像一般人一样生存着。
——传染病,残暴是一种传染病,有一天,谁都会默默地被感染,开始愤怒,对人群愤怒。
——胡说,性变态一定是与生俱来的(G莫名其妙地尖声笑了起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杀妻的家伙和半夜爬起来窥视邻居卧室的男人,恐怕是生下来就注定变成这个样子吧?
——算了,你没有发现吗,最严重的变态者在表面上和常人一模一样,那些可以从言行中观察出异端的家伙,都不算是一个成熟的变态者,一个完全的变态者,他一方面彻底的疯狂,一方面又绝对的冷静,懂得将自己的变态包装在最不可思议的外衣里。譬如说有露体狂的宗教领袖、纵火狂的消防队长之流的,他们终身被认为是一个正常人,甚至是一个道德人物,也许他们的变态在一夜间发生,发生在任何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夜晚,只因为青寒的月色在他们的脸上涂抹了什么记号,从此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不懂(G开始分心于涂抹指甲油的工程)。
——不,很容易懂,所谓犯罪,在犯罪者的观点里,只有当犯罪行为被执法者发现才算成立。换一种说法,在他们心目中,犯罪只是一种后设的观念,一个变态的“完全犯罪”者,毋宁说他在主观上体会出所谓正常其实只不过是大多数不正常的公约数而已。
…………
就是此类无主题、无中心的闲谈,也说不上是对话,只能算是一种打发时间的自说自话的拼凑。八点十五分,G拎着皮包,冷漠地给我一个吻,说去上班,我实在很怀疑她的职业。
说到G,简直是比明信片中的B还要不真实的人物,至少B永远被禁锢在那张纸上,我不但可以触摸她化成纸张的脸庞,也牢牢掌握住B的形象;但是G,一旦离开我的房间,我便再也无法在脑海中描绘出她的脸庞。G的脸,像是所有女人的脸,莫知其然而组合出来的产品。是在某一次中部作家联谊会的回程中认识的,我在联谊会的中途就脱离了现场,一个人买了车票,G在桃园上车,事情的发展很寻常,她自称是单身的化妆师,兼任推销工作。夜间有无数理由可以邀请她共餐什么的。唯一可以证明G的身份的,是她对于穿着的审美观念,她采用的色彩与装饰,不仅是表面所见的肤浅形象,各有其必然的内涵,粗糙的、光滑的、暖调与寒调。所有附加在G身上的配件,有各种意料不到的组合,深深刺激着我的感官。然而夺目又令人恍惚的色彩底下,她只是一具女人空白的轮廓,不像风景明信片中的B,和贞静的黑色永远结为一体。
没有例外的,每个礼拜日早晨,她拿着钥匙进入我的套房,次晨,开着她那辆粉红色旅行车离去。
我摊开桌上的稿纸,K报的稿期已经到了无法宽贷的程度。这篇小说,似乎就是G的副本。原稿第二十二页:
“我静静注视着她的裸身,我的裸身也精巧地摄入她的瞳仁,窥视和被窥视,双重的强烈刺激使得我的喉咙感到异常干涩,我将蚕一只只地放置在她白皙的身体上,这时,她缓慢而柔顺地睁开眼睛,我挑了一只最肥大而顽皮的,摆到她的额上,蚕翻滚到她的眼窝,又滑稽地攀上女人的鼻翅……另外一堆不安的蚕,在女人的小腹上搜索着什么,一道十公分左右的疤痕,自肚脐下方延伸,这一道剖腹生产的遗迹,在蚕群的簇拥下,像一只粉红色的蜈蚣,直挺挺地僵死在被遗忘的时空中,我不由得俯首去亲吻那一道疤痕,几只蚕被我的脸颊压扁了,我感觉到自蚕身溢流出来的冷黏体液,将我的侧影裱贴在她的小腹上……”
接下来,该写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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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白色的建筑坐落在市区的边缘。
公路灰白色的支干延伸到这里,大约二十余栋白色尖顶式建筑在斜坡间罗列着,像是恐龙下颌骨上参差零落的牙齿。驾驶着G粉红色的旅行车,从公路的叉口左转,经过一小段小上坡,当车身微微在速度中下倾的时候,就可以看见一系列的白色建筑从绿色的包围中逐渐脱出,逼迫视野,我的套房就在第七栋的五楼。
今天星期日,G仍然没有来,傍晚的路灯都已经打开,沿着坡道通向路的尽头,尽头处是断崖,灰白的路面整齐地断在崖边。
今天有浩荡的运动车队经过公路,晨报上预告了好几天,据说部分市区街道都实施管制,因为动物园搬家了。
今天她没有来。
我站在饲蚕的铁盒子前,风景的明信片上的B仍然穿上她唯一的黑衫,站在“恶地形”中,B的表情似乎有了变化,一种夹杂怜悯的嘲讽。
蚕开始吐丝了,我掀开盖子,有嘶嘶如裂帛的声音,果然有几只蚕在盒盖与盒的接缝处罗织出了薄薄的茧。
几下有个纸盒子,我用左脚勾出来,唰地一声滑出灯光中,是壁钟的盒子,褪色的红盒面上用黑色印刷出一个圆形的时钟,上面死死地指着十二点。
蚕仍在编织着它们的未来。我找到一把铁剪刀,将那纸盒上的钟剪下来,如同小学生玩耍的纸面具一般。我在重叠的指针两侧挖了钻孔,然后在三点和九点的位置戳开小洞,穿上两条红色的橡皮圈,然后套进我的双耳。
瓦楞纸板受潮了,有一股霉腐的气息;鼻头被压得扁平。我在镜前,看着镜中那戴着时钟面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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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黑衫、立于“恶地形”上的女子,静静伫立在无风的青灰岩石区中。
她想像自己进入一张古旧而未曾使用过的明信片中,后被夹入一本旧书,被一个不知名的男子在旧书店里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