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着眼点
2009-04-26
楼老师:
您好!
一直未能好好给您写一封信,平时的电话和每次见面,都由于时间、环境、语者等因素,而妨碍“表达”(也有我口语表达能力差及学识等因素)。
刚和您通了电话,感到并未说尽,还是想把这封信写完。这也是书信不可替代的地方。
我赞同您的大家应该坐下来,谈谈下一步应该怎么走的主张,谈谈各自的作品,听听大家的意见等等,但这样的机会好像难得。
分歧是客观的。
我对文学(艺术)一直持理想化的看法,这无论是在我的“自序”还是作品中,都已有表露。我对一些作家和作品偏爱与接纳,对另一些作家和作品排斥与抵触,我相信这是源于心灵的,而不是理性的。我崇尚爱默生“文学是人类精神的培养基地”的说法(文学不是自足的,如我在“自序”中说的:在这个世界上,我觉得真正的作家或艺术家,应是通过其作品,有助于世人走向“尧舜”或回到“童年”的人),也认同托尔斯泰的“真正的艺术来自最善良的人性,而且必须为普通人所接受”的主张。我更看重作品中的“声音”,“胸襟”和对“理想意愿”的表达,然后才是“机智”“报法”和对“现实境况”的倾述。所以我说我首先重视“写什么”,其次才是“怎样写”。当然严格说两者是无法截然分割的,但有一个作家意识的侧重问题,我觉得中国作家是偏爱后者的,这样的作品,是我本能地“抵触”的,我认为它们更多地表露的是“文人趣味”。
天津一个的作家(吴若增)在一篇文章中说:中国更多的是聪明型的作家,而缺少人格型的作家。我很赞同这个说法,尽管我部分地不赞同张承志(我用托尔斯泰、泰戈尔的胸襟要求他),但无疑他使中国的众文人相形见拙,黯然失色,夸张一点说,就像当年鲁迅在文人群中那样。当然,他招来了非议。是英雄主义、理想主义使利己主义、务实主义不舒服了,还是真理在“批评家”手里呢?
我崇尚人的可能性,倾向在世事面前的“新生”和“矫正”,而不是“因袭”和“顺应”。当然这可能是建立在我的“人类是可以改善的”的错觉上的,但我信仰“每一代都是重新开始的,就个体来说,都是可能尽善尽美的”,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高大的人。所以我偏爱那些为人类指明方向的作家,在这个意义上梭罗(仅以他为例)不是某个时代的,而是永恒的。 “人”之为人,即是建立在克己和自律的根基之上的,程度不同,使人与人有了区分。我对自然的关注,更坚信人类未来的惟一出路,便在于抑制欲望(更多的是贪欲)而不是相反(我最近看了一部《环境科学》的大书)。
关于文字的“欧化”问题,其实白话文本身就是欧化的,有人对中国“文言”表述偏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天津的一位老作家),就我本人来讲,我对那样的表述本能地“抵触”,这也不是理性的。
一封信是难于将方方面面说到的,这里我不涉及“人情”的因素,它们永在我心里。
关于陈文,他的“向‘后现代主义小说借鉴”的说法,至少在我不是自觉的,但他的“苇岸试图建立(或者说是恢复)一种新的人和大自然的关系”的说法,我觉得是准确的,如果我的作品有益于这一点,我将感到骄傲。
《大地上的事情》之后,应该有一个新的开端,这是我至今一字未写,专事阅读的原因。
您看,我的信写法上视您为朋友了,如果我总意识到我面对的是师长,我将写不出了。直率之处(包括电话谈的),诚望您谅。
春安!
苇岸
1995年4月18日
楼老师:您好!
显然,我的上封信有些冲动,因为它完全可以用平静的方式表达。应该说,这封信不是完全写给您的(指上封信),相信您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请您恕我这样自诩),且在日常中也刻意将“信念”与生活合一,这不免在观点与行为上表现为偏执(在外人看来,则是迂和幼稚)。
刚才电话里我说看了您的信,感到很难过,不是因为我觉得您的信刺痛我,而是我觉得一是让您花时间写了这么多,二是我在您眼里,大概是自视甚高,无自知之明,争名、争评价,见到别人几句好话便忘乎所以的人了。
其实与这些都无关。一个什么也不是的读者,照样会对作家或作品,发表他自己的看法,这并不取决于他有无作品,或他写得怎样(我深知自己在写作上的弱点,也没特别看重我的那点作品)。一切都在如何界定“新生代”上(“新生代”不等于年轻,这是不争的),是写法上?心态上?着眼点上?有“我”无“我”上(余秋雨的作品是否有“我”)?还是另有其他?哪个是更主要的特征?这些问题,都超乎个人如何之上。我电话里对您说作家(或对其有更高要求的作家)的着眼点,不应在“谈吃甜食”“论躺着看书”之类上(当然这样写也可成其作家)。这就是我说的“文人趣味”,或中国传统文人没出息的地方(是表现之一)。当然,当代仍有很多这样的作家。那么,“新生代”能否或应否超越这一点呢(当然“新生”不仅仅体现在这上面)?这类的东西我抵触,不读。如原野写得很好,但他写“澡堂故事”一类作品,我就会向他提出我的看法。这不是“自我封闭”或“自我为中心”(我不同意您的说法),这是我对作家尤其是“新生”作家的高要求(对止庵沉浸在买书、挑书、修书上的作品,我也是这样看。我希望“新生代”作家有更大的着眼点)。当然如果涉及作家生计了,又另当别论。这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表现。在这点上,我还是赞美张承志。
尽管我在作品中多次谈到梭罗,谈到他对我写作的意义,但他并非我的“偶像”,我也不造“神”。应该说梭罗只是我的一部分,甚至不是更大的一部分。我对人类的生活有“还原”(不是绝对)倾向,这来自东西方的古代智者的著作,包括我们的老子。梭罗是它的一个很显著的“回响”(他的写法我很偏爱。同时他的英雄主义色彩,也令我崇敬)。这一点,后来又与“自然环境”联系在一起。即人类的本应的简朴生活,有利它长久生存下去。另一点是“爱”(非暴力主义,托尔斯泰都与他有关)。我的作品全部的都想体现这两点。当然我的能力低,作品少(且写的不理想),不能完全如我愿。
楼老师,您是一个很亲和的长者,从始至今(在许多方面),我从您那里获益很多。正是由于这一点,我才这么随便地给您写信。我也深知,两个个体的完全沟通很难,只能是趋于“接近”。信有它很大的局限性,每一点它都不能展开,且易以偏概全,导致误解。以后的交谈机会,会弥补一切。
又草草写了这些,很多话也未说尽,不当之处您会谅解。
祝您南行顺利!
苇岸敬上
1995年5月3日
﹡注,标题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