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就在我身旁(日记)
2009-04-26苇岸
苇 岸
1988年
1月5日
科学的进步,衣食医疗条件的改善,社会的和平安定,使人类的寿命渐渐向他在理想状态下的极限延伸,现代人的生命成倍地长于古代人的生命,但他的感觉却比古代人短暂,时间似乎也像启动后的机车愈来愈快,古今的时间仿佛有别。现代人的寿命反而从心里上缩短了,现代的一年近似一日。
读《百年孤独》马苏拉的感受的启示。
1月14日
作家应该是文字的母亲,她熟悉她的所有的孩子,他们每个人的技能和特长,当她坐在稿纸前感到孤独,她只要召唤,孩子们便从四方跑来给她帮助。
1月16日
晨进城,在德胜门下公共汽车时,使我惊异得目瞪口呆,太阳刚刚升起,我从未见过它能大到这种程度,好像发生了奇迹,这同去年晚夏我见到半圆形彩虹一样,使我激动不已。马尔克斯在写马贡多连续下了四年之久的雨后,这样描述日出:“一轮憨厚、鲜红、像破碎砖末般粗糙的红日照亮了世界,这阳光几乎像流水一样清新。”而我注视着的日出,我无法形容它,它仿佛沉在溪底,水放大了它,如果说它像什么,它的大与圆,让我想到乡村的磨盘。
第二次激动是在王府井书店买到了一些书。《从普鲁斯特到萨特》《卡夫卡格言与寓言》《巨匠与杰作》《流浪者》《先知》《四季随笔》《柔情》。
中午去《华人世界》编辑部找张金起。
1月18日
设想一下,如果人类也像植物,没有年龄差别的一代生活在一起,一代人出生,另一代人便死去,社会也许会完全改观。
进步仅仅意味着改善了房屋,而居住在房屋中的人的心灵并未变化。不同年代的人共存在同一世界中,影响却不是相互的。渐渐长大的儿童从成人那里学来了自私、狡诈、卑劣;成人对儿童的真实、天真、纯洁丝毫不为之触动。儿童不断地在课本中、在自己的天地里编织童话的网,同时不断地被社会中纷飞的虫蚊撞破,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那样做的徒劳性。社会仿佛是一条污浊的河,每个儿童都带着自己清澈的支流涌入,而那条河并未因此失去混浊,只是将每个支流都与自身合污。
这便是社会里人的心灵无法改变的根源,除非每个支流汇在一起,组成一条独立的河。
1月20日
回故乡所感:
季节也有生命。冬季仿佛进入了中年,它失去了往昔的活泼、冲动、敏感、多变。那时的冬天常常降雪,雪片毛茸茸落在地上,积上厚厚的一层,数日不化,纯洁的世界仿佛是大地在时时向人们显现它的本来面目。孩子们可以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走在雪地上便能听到一种动人的声音。年轻的农民带着狗逐迹去追野兔或在场院扫开一片,支上筛子去扣因积雪而无处寻食的鸟雀。那时到处可见到冰,去滑冰车或溜冰,去砸开冰洞掏鱼。那时冬季似乎很干净,刮着不挟尘沙的风。现在冬季老化了,沉闷、压抑、迟钝、稳重,现在冬天的雪是一种奢侈品,降得短促,溶化迅速。过去的一切都消逝了,这对儿童是一种损失。
1月23日
我的内心有时会浮现一丝淡淡的哀痛,我已经不止意识到一次了。这哀痛来自于在弟弟生长中我带给他的蛮横。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了,是个独立精神很强的小伙子了。我常常想起童年时的弟弟,那时他结实、任性、天真并带点憨态。我们在一起生活,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他自由的障碍、拘谨的根源。我以自己的见识挖苦过他,急躁地狠揍过他,以不容分辩的态度将我的意愿强加给他。我想我无形中一定剥夺过不少他应得的欢乐。我记得我们的姑姑,大姑虽然出嫁了,但在村中教小学仍同我们生活在一起,三姑那时还未出嫁,那时弟弟还未出生。我感受到我是在姑姑们投下的阴影中生活,我的一切家内活动受她们的威慑影响,吃饭时常常会因为多挟一口菜而遭到她们的白眼,因此当大姑离家,三姑出嫁,我似乎感觉到一阵轻松,仿佛那是我的一种希望。而弟弟对我的态度一定也是这样。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弟弟肯定不会记得这一点,我也记不起一件事情,但这仍使我不时感到内疚。我种下的苦果,现在该品尝了。过去的“罪过”,将来不会忘了让你去赎。
1月24日
我已习惯于行动舒缓,并给周围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当一位同事问我为何总是不慌不忙时,我回答:为了表示对现代社会的抗争。
现代社会是启动的火车,节奏与速度愈来愈快,它不能与自然节律同步运行,这种与自然节律相脱节是现代人紧张、焦躁、不安的根源。
2月20日
春节一过,便有冬天消逝、春天来临的感觉和迹象。寒冷仿佛是一把用久的刀,已不再锋利。看着眼前的旷野,有一种植物、庄稼满地的幻觉。土壤已经松动,踩在上面很舒服。世界上还有一部分人,一生很少踏到土地。
3月4日
连日来形成了一种固定现象:早晨天气晴朗,阳光静静地普照,上午十点开始起风,风像一把扫帚,在地面扫来扫去,卷起尘沙。下午五点,风静了下来,夕阳柔和地看着这个被扫干净的世界。晚上满天银光,在远离月亮的地方星星又大又亮,微风寒意。
现在季节交替,必然多风。
3月9日
今天气温骤然生高,达14℃,刮了数日的风仿佛一个令人厌恶的人从房里退了出去,天空下恢复了宁静。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游动,湛蓝的色彩与地面的桔黄形成鲜明对照。
读乔治.吉辛的《四季随笔》。我一直对散文随笔类作品有偏爱,它们比小说更吸引我。这是抒发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的最好方式。诗会有遗漏,而小说有某种距离。
3月21日
前几天气温骤然上升,白天温度达摄氏17℃左右,可以脱去毛衣了。但近日气温又降了下来,使人又穿上冬天的衣服,虽然白天温度在七八度左右,但给我一种感觉仿佛比冬天还冷。因为这已是温暖的季节,却显出寒冷,这就同虚伪的人比直接的无耻者更令人不舒服和憎恶。
下雪常常在夜里进行,早晨醒来令人意外地吃惊。外面在下雪,但大地仿佛已有了温暖的武器,雪虽然攻了进来,但它们损失惨重,它们不能长久占领,大地没有屈服,不断地夺去雪的生命,以至当雪断了援兵,不久便被大地消灭得一干二净。
10月23日
思想孕育于动荡,但绝对诞生于宁静。思想与忘我相关。奔波于欲望与财富之间,举手投足都为自身着想的商品社会中的人是思想上的穷人。现代人把对财富的占有扩展到极限,每个人都向往着那个顶点(如果今天将地球上的财富均分,一切孕育着的恶果都会终止。人人将欲望控制在某个范围内,地球才不致毁灭)。这就是它最终灭亡的根源。
10月29日
“朝星星瞄准总比朝树梢打得高些”。这是俄罗斯谚语。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具有高远胸襟的话,这样的把人的眼界与思虑引向外在,引向远离人自身的争斗与阴谋血质?看到这样的谚语,连我们自身也倍感伟大、高贵。
11月22日
寒冷并非是坏事。时至今日,人们仍然觉得冬天尚未到来,降不下来的温度使人郁闷。
没有疲劳的人是没有休息的,如果你不知道幸福的反面,你也没有幸福。在四季如一的地区里生活与在豪门中生活一样,至少有一半事物是陌生的。
11月23日
我很少读国内的小说,因为有许多比它们更好的书我还需时间去读,因为我读了它们少有收获。我从未买过国内的当代小说集,破天荒买了《金牧场》。这是为了张承志的追求,为了中亚那块布满草原与信仰真主民族的神秘大陆。无论原著多么好,毕竟它不是汉字,它的文字上的光泽经过翻译便消失了。国内的小说有许多没有光辉,我读《金牧场》很大因素也是为了感受这个光辉,因而读得很慢。
“西海固,你这无鱼的死海,你这黄土如波荒山如浪的苍苍茫茫的凝固的惊涛。你用滴水不存棵草不生的赤贫守卫自己,你用无法生存的绝境挡住了黑暗的进袭和盘踞。于是,你胜利了,你守住了你的信仰和你的心”。(《金牧场》)
12月27日
见到中国文人谈书画的文字“宁拙勿巧,宁丑勿媚”,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厌恶感。其实达到这点,还是一种巧,一种媚。东方艺术过于工技艺,我感到它有一种冰冷感。
1989年
1月8日
我见到好像是刘心武在文中谈过米兰·昆德拉,他说在文艺界先锋人士那里在谈论这个捷克流亡作家。后来见到出他的书《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的预告。我记住了这个作家。
今天的《文艺报》用整版介绍了昆德拉。他1929年生于捷克布尔诺,1975年起流亡法国。他是以诗出名的,后来改写小说。主要小说作品:《玩笑》《生活在别处》《为了告别的聚会》《笑和忘却集》《存在中不能承受之轻》。
昆德拉说:“我的敌人是媚俗。”媚俗就是不择手段去讨好大多数人的心态和做法。他认为:长篇小说自福楼拜《包法利夫人》起在艺术上已提高到诗歌的美学高度。真正的有价值的长篇小说已经诗歌化,即写小说像诗一样推敲每一个字而非诗的抒情化。他说,所有时代的小说,都关注自我这个谜。我是什么?通过什么我能被捉住?这是一个基本问题。小说作者们有这样一个信念:人通过行动把他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并因此而成为个体的人。薄伽丘只给我们讲述一些情节和冒险。但丁说“在任何行动中人的第一个意图都是揭开自己的面貌”。四个世纪后,狄德罗特有更多的怀疑态度,他笔下的宿命论者雅克永远不能通过自己的行动认识自己。这是小说的一大发现。于是这样一个时刻来到了:寻找着自我的小说只得离开行动的可视的世界,去关注不可视的内心生活。在十八世纪中期,理查森(英小说家)从书信中发现了小说的形式,在书信中,人物可以倾吐他的思想与情感。这一演进的顶峰在我看来是普鲁斯特和乔伊斯。
1月14日
8日A给Y回信,这是隔了两周后的回信。不是故做姿态,而是需等那样一个时刻,非汲水而是让泉涌。今A又收到Y来信,言A“好象有些神示不起来”,知道A在读长大胡子的东方大师(泰戈尔),“但不可中毒太深,不然,你将永远也回不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忠言可贵,但它触动不了A的灵魂。A认为,Y的致命弱点在于他什么都明白,在于他由此什么都不相信,缺少那可称作信仰的东西,缺少神。这使他的作品虽聪明但无升华的力量,没有以信仰做基石的稳固根基。
A的灵魂常常被某些文学大师(梭罗、纪伯仑、托尔斯泰、泰戈尔)的灵魂所攫住,A的心灵轻易便被他们的语言所打动,并非因为A是一个被动器、接受者,而是因为A的灵魂和那些灵魂相通,就如一个走出家门的孩子便被一伙玩童引去一样;因为A看到了说在自己前面的、仿佛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因为他们便是A一生想要做的人。正像你坐在家里,灵魂可以升上山巅一样,灵魂不可久居这个世界正如鸟不会久居巢一样。
1月19日
台湾诗人叶维廉有一文《禅与中西山水诗》,除了港台的不爽的文字外,文中还是使我清楚了一些东西。我主张文中应有“我”介入,故我推崇西方文学中的可以看到作家灵魂的作品。该文动摇了我的这一观念。
他以王维和华兹华斯为例来谈中西山水诗。王维的诗,景物自然兴发,作者不以主观的情绪或知性的逻辑介入扰乱景物内在生命的生长与变化的姿态;华氏则强调智心是意义的制作者和调停者,“无法赋给意义的智心,将无法感应外物”。这两种观物的方式,反应了东西方的传统。
山水在中国古代诗歌由诗经、楚词中的衬托地位升为主位的美感关照对象,是在道家中兴的魏晋。道学反对用抽象的概念来划分界定原是浑然不分整体的宇宙现象。物各具其性,各得其所,怎应把此物视为主、彼物视为宾呢?人类有什么权利去把现象界的事物分等级?怎可以“我”的观点硬加在别人的身上作为正确的观点、惟一正确的观点呢?“物各自然”。故中国诗是不依赖隐喻不借重象征而求物象原样兴现。
西方自柏拉图始,把宇宙两分为现象世界和理念世界,这是人与自然第一次分极。亚理士多德为维护诗人被逐出柏拉图的理想国,提出诗中“普遍的结构”为可达致的“永恒形象”,这样把人视为秩序的制作者,把无限的世界化为可以控制的有限的单元,用人的理智命名界说囿定的世界代替了野放自然的无垠。由浪漫主义起,“彻底地返回原质”一直围绕着西方现代哲学家和诗人。
克尔凯郭尔要求离弃抽象的系统(概念世界),回到具体的存在;海德格尔要求恢复苏格拉底以前对于物理世界的认识。庞德说:“剔除事物的象征意义,事物本身就是一个自足的象征,是一只鹰就叫它一只鹰。”威廉斯:“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没有随后追加的意念强烈地感应和观看事物,体现实有,不依赖象征。”
在《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一书中也谈到这一现象。
﹡题目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