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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路上(散文)

2009-04-26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4期
关键词:村子

苇 岸

写作的热情,各地不断传来的铁路事故,治安状况的恶化,多方因素使我今年暑假迟迟没有出去旅行。当我完成两文后,我再也无法留住自己了。我要换换头顶的天空,要吸吸异地的空气,看一看不属于这里的东西。这是一种强烈愿望,我只有让它实现,才能顺利地度过今年。

我还想看看草原,丰宁北部的“坝上”是距这里最近的牧区。我设想与人结伴骑自行车出去:怀柔→丰宁→沽源→赤城→延庆→昌平。这是我设想的路线。

1988年8月19日

仿佛已走出了连绵不断的雨云,头顶再也没有什么遮拦。第一次有了秋天的迹象,天高云淡。

骑自行车去“坝上”草原实属不可能。那里海拔一千八百米以上,要翻过燕山山梁。决定乘火车到虎什哈下车,再换汽车到丰宁。

8月21日

上午八点二十分在昌平北站登上东去的慢车,同行者孙祖逊。火车乘员都是下层人,我想起杜米埃的油画《三等车厢》,因为它不经过大城市。河道有汛期过后遗下的水迹。

中午十二点五十分到达虎什哈车站。站外的汽车站无车,据说今日个体户们正验车。一小时后来了一辆小型客车,将人都装了进去,站立者只能弯下腰。这是一辆典型的只顾使用、无暇保养的个体车,车主一心赚钱,忘了安全。

下午近五点到达丰宁县城。肮脏的外省小县城,一条主街道,尘土飞扬,街上看不到一个富于修养的男人和漂亮的女子。我们去一座军营找刘铁民,他是位过去的学员。部队的晚饭非常简单,无青菜无蛋肉的面条。清冷的幽暗的小招待所。这里的气温已明显低于北京地区。

8月22日

丰宁

晨六时,天似乎还很黑。起床。无云幽兰的天空亮得很快,赶赴汽车站。车站出乎意外的人山人海,长途运行的汽车已渐次发出。票厅的几个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形,各线已满员的牌子不断在窗口挂出。我们跑来跑去,但所去之地(沽源、多伦、赤城)车票均已售完,近乎绝望。在这种时候似乎哪怕趴在车顶也愿前往,更想到车站上实际没有的“关系”,以至孙想冒充去沽源开会的人员,这时车站上的任何一人都身价百倍起来。

走出候车室,彻底地心安下来,想着下午,退一万步是明天。在站前绝无卫生可讲的小摊吃早点,它的洗碗水已稠得像汤。将吃完时才发现这一点,在特殊情况下人就不会奢求。丰宁县城似乎最热闹时是凌晨,乱烘烘的拥挤在车站的人流,被一辆辆早发的长途车运走了,以至当白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街上反而清静下来。走在街头看着来往的行人,有上班的政府职员,有驻军军人,有进城的乡下人。在这偏僻之地,这些远离都市的人脸上传统的憨态、善相、朴实被这个时代拿去了,带着贪欲和无可奈何的神情,让你看到喜悦的短暂与痛苦的永恒。

我们找到了新设置的丰宁旅游服务公司,有了一线希望:下午如人数达到二三十人可开一辆车。返回兵营招待所,下午两点再去那个公司,经过争取,开出一辆半敞的双排座汽车。同车21人,都是北京来的,都是看了《北京晚报》后来到这里。出丰宁县城向西北方向开往大滩。现在是庄稼成熟的时候,从车后望出去看到黄色谷子、红高粱等作物。这是由平原向山地过渡的地区,当然这个平原只是山谷中的一块较平坦的地方,容下了丰宁县城。下柏油公路转入沙土路,烟尘飞扬起来,圈在车后,漫进车厢。我们不得不装上帆布,厢内黑暗起来,阳光从缝间射进,形成一道光柱,使弥漫的尘埃更为明显。闷在这样的环境里,一路颠波。当车停下后,我们都成了“土人”。并未到达目的地,而是跃上了坡顶,“坝上”独具的景色展现在眼前。平缓的梁地,秀丽的草色,明显低下来的气温,这里已海拔一千五百米。服务人员让我们照相,同时也为收车费。原讲定的每人六元,因大家吃了一路苦,而只付四元,经争执而取中,每人付了五元,汽车又继续开动。

当它驶进大滩乡政府院子时,村内到处飘着炊烟。

8月23日

大滩

当太阳升起,阳光照亮这个村子的时候,它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了。虽然它是乡政府所在地,但它比任何一个当地的其它村庄并未有什么优越的地方。一个普普通通的自然村落,有两条通向不同方向的路,这路的终点和起点都在这里,这就是大滩村。街道不整,房屋不正,到处是拴马桩,在土地色的村子中,有少量新盖的砖瓦房,表示这村子的更新。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整个村落的肮脏。家家户户养着马、牛、驴、羊、猪、鸡、鸭、狗等动物。院子里不垒圈舍,这些畜生满院子走动,整个院子便是一处畜舍。院子无门,它们随意上街,整个村子仿佛是人畜共居的场所,到处散发着腥臊的气味。这是一个生态村。我想即使这样,它仍比城市干净。城市是无机的,到处弥满(漫)着置人死地的化学成分,它的污染是真正的污染。

走出村子便是草色妖媚、地势起伏优美的草原,它与村子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一定居进来,这环境就变得如此污秽和丑陋呢?村民起得很晚,好像只有太阳在街上闯荡。因游人在今年意外的到来而设的私人饭馆迟迟关闭着门,它并没有为赚钱而牺牲固有的习惯的念头。过一会儿,有马匹进入村北的草甸。还不能称草原,因为它缺少草原的气蕴。躺在招待所的床上,那位老师又来了,我们向他询问去沽源的走法,他年轻时来了这里,徒步去过沽源,也走过丰宁。他老家是辽宁人,这是个应受到敬重的人。我始终不明白,他的十足的书生气如何在这偏僻的地方经久不失。这样的人稀少,但任何地方都可见到,正直、愤世疾俗、忧国忧民,具有一种超出自身利益的东西。努力从行为、言谈上使自己同周围人区别开来,这是使他不失去原有状态的武器。他同我谈起生态问题,谈国家的政策,显然他像所有具有传统精神并人品正直的知识分子一样,对后者是持否定态度的,原因在于它导致了道德的沦丧。他在关注曲啸、李燕杰的蛇口风波,俨然他能左右方向。他将自己贡献给了这个地区,他热爱这生活艰苦但人民淳朴的地方。他现在在丰宁农业广播学校工作,叫张俊生。他是个有趣又严肃的人,他不开玩笑,但能让你暗自发笑,他气愤时骂“他妈的”,叙述过去时,说“天空布满阴霞”。你很难忘记这个认真的人。

日上三竿。我们向牧场走去,未出村子遇到一村民。攀谈几句,他引我们向他家走去。他家有两匹马,一高一矮,属两个马种。他们已经做上了供游人骑马收费的营生,骑一匹马一小时12元。显然要价是过高的。在他的儿子引导下,我们骑着马走向牧场。那里有马群,租马的活动已经开始了。这两匹马,高马性情温和,动作缓慢,骑它是安全的。这是匹母马,身后跟着一匹马驹。身体笨拙地僵硬地骑在马上,自己都感觉是与马不相称的,在这种特定的场合,在这种显示体力、勇气与技能的事情上,我开始为自己是一个身体退化的文明人感到可耻。骑在马上,我感到有一种冲动,希望这马奔腾起来,以发泄被压抑了几千年的文明种族的活力与最初的东西;同时我又有一种恐惧,担心那马真的奋蹄而起,失去控制。在马上这一个小时,只能说是游乐,是玩耍,不是在骑马。因此,骑马便是对自己的嘲弄。身边不时有牧马人骑马飞奔而过,在向我们炫耀。

我们已经决定,吃过午饭步行去沽源。沽源离大滩有七八十里,这是当地人的说法。精神上有充分的准备,便会有一种气充盈在体内,它推动你完成这件事情。我并未多想途中的艰难或意外的事故。坝上没有山,有的只是隆起的地表被当地人称为“梁子”。梁子是平坦、曲线优美的,远看仿佛很光滑,那是因为它既不长树也无灌木,只有一层密绒绒的正在改变色调的草。不必走路,哪里更近,哪里就会出现一条小路。可以走直线,除了需要绕过村子外。从任何一个部位都可翻越山梁。需要过一条小河,河不宽,汛期已过,河水正渐渐弱小,但无桥也无石块,只有赤足趟水过河。自从离开故乡,自从许多河流消失,许多年未趟河水了,这一瞬让我回到了整个童年,又体验着那幸福的时刻。那时为了不让祖母看出又去河里玩过,我把双足涂了尘土,伪装成只光足走过路而未下过水。最怕的是祖母用她的指甲划腿,因为趟过水的腿会出现一道白印。

翻上一道山梁,便看到两个世界。大滩已甩在了后面,也许永不再同它相会了,前面是一片片散落的几个小村子,更远处仍是山梁,我们想像再翻过远在天边的那道梁子,沽源便会到了。下了梁便是二道沟。一点三十分从大滩出发,两点四十分到达二道沟。没有停留一刻,我们穿村而过。这里的村子都是相同的,肮脏不整,每家门口都有一辆勒勒车,一根拴马桩。或许会有一幢新盖的漂亮砖瓦房子,但它改变不了泥土村落的色调,仿佛是置身在烂泥中。孩子们在这样的村子里玩耍,无忧无虑地欢笑。贫穷并不妨碍欢乐的存在。过了二道沟便是老羊圈,只走了二十分钟。我看到了村里的辘轳、水井、石槽、碾子,这些古朴的代表一个正在开明地区逝去的时代的东西,它们使我激动,我照了相,可惜未能洗出,因为在试图换彩卷的时刻将它们重叠了。

半农半牧的地区。种粮为自己食用,牧牛羊为换钱。路旁大片的田里是已成熟的春小麦和莜麦,农民在收割。显然这田地完全依靠风调雨顺。远远的我们又闪过了两个小村,与路人打听,名西山根和赵家营。一心想在天黑前赶到沽源,路上走得很快,以至我同S有了分歧。不是为了从这里走过,目的是沿途看看。应该走到哪里便住哪里,我相信是可以随处住下的。我是漫游,他是赶路,这是分歧所在。

今天你用什么好的词汇形容这天气也不过分,背景是湛蓝的,云团滚滚,地面辽远,星星点点的马群、牛群、羊群。曲线优美,草色瑰丽,截取哪里都是一幅画面。几匹马站在丘地的曲线之上。摄影的最好所在。这景色令我吃惊,使我驻足。一条土路,极少有行人,是最佳的徒步旅行之路。又穿过了一个屯子,名张古营,十几户人家,泥土房子,村民好奇地盯着我们。太阳已临山了,该是寻找宿营之处的时候。远远的前边似乎是一个大村子,我们把希望寄托在那里。路边麻雀捉蚂蚱的小景。一辆车从后面驶来,简易的马车,车上坐着两个小孩,我们征得车夫同意坐了上去。拿出食物给小孩吃。

这个大村叫酸枣堡。它的样子似乎并不穷困,很难想像找不出一家饭馆和旅店。的确什么都没有。这出乎我们的意外,我们试图驻进民户,并声称付费。没有人肯收留我们。有人指给我们,说另一个村子是乡政府所在地,那里有食宿之处。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里,我力量的底蕴到这里已经耗尽,我的气只运到这里。再向前似乎已寸步难行。但必须走下去。天黑了,S在前面轻装前进,我背负重物艰难迈动双足。这最后的路程是最难行的路程。这最后的目的地是常铁炉。我们找到乡政府,已是掌灯时分。乡政府只有三四个值班人员。我们说明了情况和来意,并递上证件。接待人员表示钦佩和理解我们,但乡政府无处可宿,终究他仍给我们想了办法。这里的民风毕竟淳朴。他带我们来到一个住户,这家有辆小型拖拉机,他试图说服主人,把我们拉进县城,县城离这里尚有二十里。主人推辞,最后决定我们住在这里。这家人姓樊,我们同一个将去沽源上高中的少年住在一屋,少年喜欢诗歌,这使我们有了话题。少年叫樊桂云,皮肤黝黑的农家子弟,说话有浓重的口音。诗竟在这样一个偏僻地区的孩子心里扎了根。夜里,院内的牛羊膻气刺鼻地涌进屋里。

8月24日

由常铁炉到沽源

樊家显然在村里是富庶的,有拖拉机,也有马车。被褥干净、备用。院里同这一带无两样,由于有牲畜而脏,异味难闻。睡得晚,太阳出来早,没有看到日出。环境仍是“坝上”特有的,柔而美,主要在于草色。我们在村路上照了像,附近拴着一头驴子。为老乡家买了食品等物作为酬谢。

上午九点,我们走上了大路,向沽源出发。约二十里路。景色的优美使人忘记劳累。莜麦熟透了,农民一家一户在收割。麦捆立在田上,令人激动的丰收景象。这条石子路空旷、漫长。呈现了几种颜色。很久才会碰上行人。地形向县城方向倾斜。展开的大地。走进县城时,我们又已筋疲力尽,力气昨天似乎已耗尽。

同无数小县城一样,一条主街道贯通下来,两面是些店铺、政府机关,再往深处走,便是像摆设背后一样了,脏、乱、差。先找一家饭铺,不可少豆腐(经济营养)。然后找车站。车站在县城的另一端,走了很长时间。已是午后,而车均在早晨发。只有住进车站旅店。躺在床上休息、看电视。有个动物片《兔子》(我们走了一路,在这荒僻之地,竟未见一只草兔)和一部日本故事片《栗色的小天使》,关于少年养护麻雀的故事。一只受伤的小麻雀被三郎、武藏、建一精心护养。表现了人类与生物天然的亲缘关系和童年的可爱。野兔和麻雀都令我激动,亲切的生命,对人类不构成任何威胁。还有一部五十年代老影片的片断,大片旺盛的庄稼,那时没有化肥。同室有个老志愿军和一个退伍后干上实业的复员兵。他们都在夸耀自己行伍的过去。在山庄僻壤,回乡老兵是一个经风雨见世面的人物,受人尊敬。

8月25日

车票昨日已买好。早早地起来,赶远路的样子。长途汽车多在六点左右发车。上车时与售票员发生了口角,他一副因无可奈何的工作而厌烦的样子。向南开车是下坝,路多回旋,距离短但路程长。十点左右到达赤城,穷困的河北省景象。停车半小时吃早饭。赤城以后,蒙古高原的“坝上”地域色彩消失,纯粹农家风尚,路边会有果园。进入延庆倍感亲切,这是根深蒂固的乡土感。下午四五点在昌平下车,热气袭来,仿佛冬日踏进室内,温差很大。

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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