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的樱花(外一篇)
2009-04-24王晓华
王晓华
一提起樱花,人们往往会想到日本。其实,樱花绝非日本所独有。比如,韩国的樱花就多得让我这个中国人感到惊异。
今年二月,我到韩国釜山的一所大学授课。当时,釜山的天气还比较冷,大多数植物还是光秃秃的。到了三月,春风送暖,草和树上开始出现绿色的嫩芽和彩色的花蕾。进入四月,植物们纷纷引爆身上的绿叶和花朵,庆祝生命的狂欢节。令我想不到的是,韩国植物春会的主角竟是传说中的樱花。在山野、路旁、公园里、校园中,大片大片的樱花突然盛开,以其数量和美丽引发游人连绵的感叹声。望着这些热烈得让人深感恍惚的精灵,一个声音在我心中长久回荡:“原来韩国也是樱花之国!”
据说樱花的种类很多,其花或红或白。不过,我在韩国看到的樱花大都是白色的夜樱花。夜樱花开放时,花枝上还未来得及长出绿叶,就被白色的花瓣包围起来。成千上万朵小花相互簇拥着,犹如无数白色的精灵在树上聚会。倘若几颗乃至几十颗开放的夜樱花连成片,如云如雾如雪如月光,那么,你就看到令人惊颤的小宇宙,感受到令人恍惚的白色之美。走在这个白色的小宇宙旁,人会进入宛若梦游的奇异状态,仿佛能觉察到生命的延伸和流逝,看见自己的来生和前世。过去、现在、未来的界限似乎消失了,逝去的事物悄然复活,尚未诞生的存在则提前现身。在这种迷幻状态里,人们既会庆祝爱的胜利和生的美满,又不能不同时感到怅然。樱花的美是短暂的,它的花期只有七天。七天过后,花们便会纷纷扬扬地落下,任风为它们选择归宿。凋谢前的夜樱花会显现出浅浅的红色,犹如血痕。我曾在树下反复把玩几片飘落的樱花。凝视着白色花瓣上的红色,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生命的胜利与失败,想起已经消逝、正在活着、即将诞生的所有生灵。我欲高歌和狂笑,又想放声悲哭,最终还是在樱花树下静静地漫游,慢慢地想自己的心事。夜樱花有一种使人回归平静的力量。只有不断地进入宁静的梦游状态,人才能真正地体验到夜樱花的美。在夜樱花下,你会低吟、曼舞、轻歌、微醉,但很少会大声喧哗。有段时间,我甚至私下制定了一个赏花规则:赏夜樱花者最好保持安静,至少不能大笑,否则,就违反了生命界的道德律。这种态度在日本人看来恐怕是不可理解的。他们有完全不同于我的樱花观: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时节天将晓,
霞光照眼花英笑,
万里长空白云起,
美丽芬芳任风飘。
去看花!去看花!
看花要趁早。
据说,这是日本最古老也最受欢迎的樱花歌,来自民间,代表了日本人最普遍的赏花心态:樱花自在地开,自在地落,开时灿烂,落时无牵挂,为人树立了最好的榜样;人也应如樱花,在短暂的花期里尽情地享受生命,而后潇洒地离去。我并不排斥这种乐观的樱花精神,也想拥有这种洒脱的樱花观,但面对韩国的夜樱花时却总是进入一种略带伤感的迷幻境界。
来韩国之前,我只在南京赏过樱花。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赏樱花和赏别的花没什么不同。到釜山之后,没想到韩国也有樱花的我开始仔细观察樱花,才有了这些复杂的体验。前些天,同事们到樱花树下聚餐,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位韩国学者。起初,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劝我饮当地产的米酒。我们每次饮的数量不多,微醺即止。醉意将消时,再饮。如此数个回合后,他的话便多了起来,开始给我讲韩国樱花的前世今生。他说,人们都称日本为樱花之国,但日本的樱花是从韩国传过去的。在传到日本之前,韩国樱花的数量并不多。后来,樱花被日本定为国花。1918~1948年间,日本占领韩国,大量种植樱花,才形成了韩国处处樱花的局面。1948年以后,独立后的韩国人一度非常憎恨樱花,将它们当作植物界的入侵者和殖民者。或许正是出于这种仇恨,韩国人将花期长达半年的无穷花(木槿花)定为国花。在很多方面,无穷花和樱花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花期仅7天,一花期长达半年;一开放于春天,一灿烂于夏秋;一花卉小而多,一花朵硕大但数量偏少;一象征生命的迅速轮回,一代表个体和国家的长期兴盛。不过,樱花的命运后来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韩国学者经过考证,发现日本的樱花是由韩国传过去的。既然日本的樱花来自韩国,那么,日本人在韩国种下的樱花就是游子的后代,不应该被拒绝。于是,韩国人对待樱花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逐渐接纳了这种经历复杂的植物。现在,韩国也有大大小小的樱花节。每年樱花节开幕后,首尔、釜山、济州岛等地都会举行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人们会走上街头,观赏樱花,看歌舞表演,饮米酒,吃传统小吃,营造出热闹的民俗景观。不过,38年的殖民记忆注定了韩国人不会毫无保留地爱樱花。他们和樱花之间永远横亘着透明的墙壁。至今,韩国的知识分子提起樱花时,脸上依旧会浮现出爱恨交织的表情。普通的韩国人可能不如知识分子那般了解历史,但他们赏樱花时也同样会节制自己的情感。细细想来,我对樱花的复杂感受无疑受到了韩国人的影响。
对了,韩国也有红色的樱花。只是,它们数量少,花期晚,常被韩国人忽略。这种忽略是有针对性的。特殊的民族记忆使他们偏爱白色的夜樱花。他们借助夜樱花的热烈和恍惚不断回到过去,重温昔日的伤痛、惆怅、苦难和梦想。
韩国人的两种形象
说到韩国人,我首先想到的是互联网上的争论。这些争论往往十分热烈,甚至洋溢着火药味,但争论双方都很快暴露出论据的薄弱——他们言说的几乎都是来自电视剧、歌舞晚会、互联网上的影像和传闻,而非真实的韩国人本身。仅仅根据影像和传闻评价一国之民,结论自然难以公允。为了认识真实的韩国人,我争取到了去韩国教书的机会。此后的数百天里,我生活在韩国人中间,真切地体验到了他们的生存风格。
韩国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特别有礼貌。见到别人时,他们习惯于行鞠躬礼。晚辈面对长辈,要大幅度地弯腰,以示尊敬。平辈相互行礼,动作的幅度可以小些,但礼仪本身是不能免的。这些并非是表演和伪装,而是习惯性的动作和约定俗成的礼仪。它传达了对他人的尊敬和感恩之情。对于这个人口并不算多的单一民族国家来说,每个人都是宝贵的,均为尊敬和感恩的对象。由于时刻要传达这种尊敬和感恩之情,韩国人普遍具有谦逊、柔和、温良的民族面相。在各国人聚会的场合,我可以很快就通过面相确认谁是韩国人。能够破坏这面相的,恐怕只有酒精了。韩国人喜欢喝酒。每到周末,地铁里就会出现许多面孔通红的男人。有喝得多的,会在车上且歌且舞,用韩语说单口相声。不过,这属于绝对的小概率事件。大多数韩国人即使在酒醉之后,也会尽量维持自己的民族面相和对他人的礼貌态度。
礼仪通常意味着等级,韩国人的礼仪也不例外。在韩国人的礼仪体系里,年龄是划分等级的重要尺度。年轻者向长辈大幅度地行鞠躬之礼时,后者只需微微弯腰即可。在典型的韩国式聚会上,晚辈(如学生和子女)要跪着向长辈敬酒(韩国人习惯于坐在炕上或地板上吃饭)。在日常生活中,韩国人也会自觉地服从以年龄为尺度的等级体系。年长者走路、坐车、就餐,都享有优先权。地铁里的老年人通常总是端坐着。只有在附近没有长者时,年轻人(尤其是男人)才有资格坐下。教师无论年龄大小,都被学生视为长者,可以安然地在校园里享受长者的尊严。由于长者的地位高,韩国人比中国人更喜欢说自己年龄大(他们说年龄时通常说虚岁),更愿意坦白(有时是感叹)地承认岁月的流逝。在介绍自己时,韩国人通常会提到自己的年龄,以便于大家弄清楚彼此的辈分关系。为了标志年龄的差异,不同年龄段的韩国人在着装、行事、说话等方面都有明显的差异(近似于规定)。当然,老年人的地位也意味着相应的责任。与欧美国家不同,韩国的年轻人普遍与父母同住。只要他们还未工作,父母和其他长辈就必须给予全力支援。由于上学晚,又要服兵役,韩国的本科男生年龄常常高达二十八九岁。如果再读研究生的话,自立的时间又要向后推迟2到3年。这时常意味着他们的父母要继续工作。在首尔和釜山等大城市,你经常会遇到白发苍苍的出租车司机。除了少数以工作为乐者外,他们多半是为儿女出力。看来,韩国年长者的高地位,不仅仅源于传统文化的影响,还来自社会学和经济学意义上的付出。
韩国人虽然保留了许多传统的礼仪和习惯,但这并不意味着其生活是传统文化的现代版。每个韩国人实际上都有两个形象:一个已经现代化了,一个依然恪守着祖先留下来的活法。前者是工作中的韩国人形象,后者则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作风。工作中的韩国人普遍穿正装,男人西服革履,女人衣着严谨。恰如韩国的电器采用了德国制式,工作中的韩国人也表现出了德国式的作风:认真,沉稳,习惯于让整个系统按部就班地运转(有时候效率显得不高)。作为对漫长劳作的补偿,他们喜欢在工作的间隙喝咖啡。看到他们喝咖啡时满脸享受的样子,你会真切地体验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在西方现代文化的带动下,韩国人走上了自由经济和民主政治的轨道。这两者不仅造就了韩国的经济奇迹,而且深刻地改变了韩国人的形象。日常生活中普遍低调、内敛、温和的韩国人参与公共生活时,会焕发出惊人的光彩。每当议会选举时,地铁口等工作场所就会出现有数名妇女组成的宣传小组。她们身穿统一的服装,见人就集体鞠躬,然后大声呼喊相应的竞选纲领和口号,为自己所支持的候选人造势。候选人自己常常要站在经过装饰的小型客货车上,激情洋溢地发表竞选言说。不过,这些人结束工作后,会很快回到传统的生活状态。聚会和用餐时,他们依旧像几千年前的先辈一样席地而坐。私下聚会的韩国人很少采用AA制,大家常常争着买单。集体吃饭时基本上不分餐,人们相互为对方递食物。晚辈有时会用蔬菜包好烤肉,亲手递给长辈。长辈非但不能拒绝,还要一口吞下,以示接受对方的好意。看到这些传统的生活场景,你很难想象到他们工作时的情景。韩国人就这样生活在传统和现代之间,不断向世界展示着两种形象的轮回。
与韩国人打交道久了,我发现了这种形象轮回的起源——他们实际上是在有意为之。对于一个迟至1443年才有自己的民族文字的国家来说,已有的文化家产无疑极为珍贵。只有弄清楚已有的文化家产,他们才能以韩国人的身份走向未来。看护和展示已有的文化家产,是韩国人安身立命的需要。涉及到文化家产的地位时,面相谦逊、柔和、温良的韩国人会表现出惊人的执着。不破译这种民族心理学,你就无法读懂韩国人,无法理解他们对待他国文化的微妙态度。近年来,围绕着某些重要节日、礼仪、技术的发明权问题,韩国学者时有新论。我并非研习历史的学者,不想评价其观点的对与错,但不能不指出推动他们的深层民族心理——希望自己的文化家产更加丰盈。对于自己的文化家产,韩国人往往不吝赞美之辞。例如,几乎所有的韩国人都认为,世宗王李祹率领数位顶尖学者创制的韩文不但符合天人合一的原理,而且具有简单易学的巨大优势,因而是名副其实的伟大文字(韩文一词在韩语中意为“伟大的文字”)。这种对待文化家产的爱已经深入到韩国人的潜意识中,他们时常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本国文化的自豪之情。由此衍生出一种韩国式的执着——执着地宣传母语的优越和美,执着地购买国货,执着地延续自己的传统,执着地走自己选定的路。韩国经济能在短期内崛起,至少要部分地归功于这种执着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