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2009-04-24玉荷
玉 荷
又是周五了。
周五晚上的时候,老郑喜欢喝点酒。也不是什么高档酒,二锅头。
老婆马桂花把饭端上来后,盛上饭吃饭,老郑则取个茶碗,拧开酒瓶盖子,扑噔扑噔地倒上些,然后就着马桂花吃饭的菜,一口一口,细细地抿。
早先,老郑不光周五晚上喝,平时也喝,后来有一次老婆马桂花生气地说,就你那一月千把块钱的工资,还天天晚上喝,你以为你是钱世新呐,再这么喝,咱不过了,坚决不过了,一个字:离。钱世新是老郑高中同学,曾住过对门,现在是临江县那个比较要害的局的局长。老郑后来就改在每周五晚上喝了。毕竟自己的收入太少了,还有个上大学的儿子,得考虑攒钱给儿子毕业后请客送礼找工作,找上工作后,还得考虑给儿子买房子娶媳妇。谁叫自己生了个儿子呢,生了儿子,你就得对他负责不是,将来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不能怪老婆。一点也不能。老婆是对的。
老郑其实并不老,尽管乍一看上去像五十出头似的,脸上的皱纹还不少,腰也略微有那么一点弓,有很多次走在街上还被不认识的小孩喊爷爷,但其实才四十五岁。当然,这是个挺中间化的年龄,因为朝上看,比这个年龄大的有一大片;朝下看,比这个年龄小的也有一大片。所以,你叫他老郑,没有什么大碍,叫他小郑,也没有什么不对,就看怎么叫了,比如现在都叫他老郑了,那他就是老郑了。
老郑是临江县一家化工厂的工人,那家化工厂是生产烧碱的,叫振兴化工厂,年产量不大,也就十来万吨吧。从一百公里以外的一个海滨盐场拉来食盐,化成盐水,然后经过电解、蒸发等工艺流程,产品就出来了。七十年代末刚建成投产的时候还可以,买产品的厂家挤破门槛,所以,厂里的工资高,福利也特别好,又是分大米,又是分花生油,又是分大虾,又是分螃蟹的,还分皮鞋、微波炉、抽油烟机、太空被,就差没给职工分个保姆啊什么的了。厂里的职工就特别自豪,走在街上头都昂昂着,抬得比别人都高,被戏称为长颈鹿。所以那时厂里的工作服非常时髦,因为谁要是穿上它,就是穿上了一种骄傲,一种自豪。可是好景不长,也就二十来年的工夫,这不,厂还是那个厂,但却有些像个别才过四十的男人,说不行就不太行了,工资倒是还正常发,但福利、奖金什么的却很少了。偶尔发点,也是撒芝麻盐似的,点一下而已。不过,老郑还是知足的,因为和那些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倒闭了的企业比一比,这个厂还是不错的,最起码有稳定的工资拿。他妹妹郑爱霞所在的那个自行车厂,曾经是多么得红火呀。可六年前哗啦一下,关门了,一千来号人,说各奔东西就全都各奔东西了,郑爱霞至今不是还没有个稳定的工作不是,见天在街上给人擦皮鞋。
记得最初是车间里的强子先叫他老郑的,后来是二毛,再后来是锅巴,就是武东民,说话喜欢带个口头语:我说呀——比如他要告诉你在街上见到谁了,他不直说见到谁了,而是说,我说呀,我在街上见到谁了。他还特别爱吃锅巴,嘴里动不动就咔吧咔吧的,让人从上海、广州的往回里捎,大伙便给他取了个锅巴的外号。再往后,郑云涛就成了老郑了。
马桂花吃完饭后,也不管老郑,独自起身或收拾厨房,或洗衣服,或整理卧室,碰上电视节目好或身体不爱动了,有时也坐在老郑喝酒的桌子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儿看看电视,咔嘣一下,咔嘣一下的。
今晚的这会儿,老郑正用筷子夹起一个炸花生米,嗒地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脸因酒精的作用,已泛出红色,但和往常一样,一时半会儿,他还不会结束的,这点马桂花非常清楚。因为每次老郑都喝半斤六两的,不到这个数,仿佛没有过足瘾似的,所以也就不会轻易去拧上那酒瓶盖子。今晚自然也不会例外。其实,白酒辣里吧唧的,喝进去就跟顺着喉咙灌进去一溜火似的,有什么好的,但老郑就是喜欢,不为别的,要的就是那种酒精作用下的晕晕乎乎的感觉。马桂花也由他了,你想,一个大男人的,由天天晚上喝,改为每周五晚上喝这么一次,已经够意思了,够可以的了,你还能让他怎么样,让他怎么样啊?再说了,可着咱这全中国,当然,台湾咱没去过,还有比二锅头更便宜的酒吗,估计不会再有了吧?况且老郑也从来不喝醉,从来不。有点酒量是一个方面,关键是他能很好地控制自己。
马桂花和老郑是经别人介绍而成的,谈的时候,马桂花二十二,比老郑小两岁,那时,老郑已喜欢喝酒。介绍人说,小伙子倒是不错的,就是爱喝点。马桂花想,喝酒不是毛病,只要不酗酒就行。见了两次面后,果然发现老郑厚道,就和老郑恋上了。有一次,老郑和马桂花在一个小饭店里吃饭,老郑要了一瓶酒,喝到一半的时候,非让马桂花也尝尝,架不住老郑劝,马桂花也倒了小半杯,还和老郑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叮的一声。但马桂花是不胜酒力的,一会儿便脸烧得不行了,跟有火烤着似的。二人到公园后,马桂花只觉得渴得要命,同时下腹部那里也一涌一涌的,充满了某种欲望,某种很强烈的欲望,老拽着老郑朝没有灯光的黑灯瞎火的地方钻。在一片僻静的树丛旁,老郑便和马桂花把那个男男女女们到了一定程度后都爱做的私密事给做了。起来后,马桂花坐在老郑的怀里说,郑云涛啊,我把身子可全交给你了,以后铁定的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变心啊。老郑说,哪能呢,绝对不会变的,中国人说话是算话的。马桂花就成了老郑的人了。
结婚二十年来,马桂花对老郑是满意的,老郑对马桂花也是满意的,老百姓嘛,又都没有什么外心,相互帮衬着,家里有股温暖也就行了。
当然有时他们也不满足,经常攀比的对象就是老郑的高中同学钱世新。
钱世新1980年的时候也没有考上大学,和老郑高中毕业后,一块儿到街道报名,招了工,老郑进了化工厂,钱世新到了现在他在的那个局。可是几十年下来,老郑依然是普通工人,而钱世新一步步的,成了现在那个局里的局长了。马桂花说,你瞧人家钱世新,那才叫不枉活一世,可你,唉!老郑也觉得羞愧,是的,一个班里毕业,最早还互相在对门住过,钱世新学习也不如自己的,人家咋就成了局长了呢,还真是不好说,也说不明白。要紧的是,人家的职务上去了,一切的一切便也随之而跟着改变了,老婆享福,儿子沾光,住复式的房子,有专车,还断不了的上电视,风光啊。有一年过年,老郑到钱世新家串门,钱世新对老郑诉苦说,天天有应酬,几乎顿顿要喝酒,真是受不了啊,如果有哪一顿不喝酒,那感觉真是幸福无比呀老郑。老郑当时就想,有酒喝还不好吗,站着说话不腰疼哩,自己甭说顿顿喝,若能两天喝上一次,就别无他求了。
可老郑做不到啊。
所以,老郑就特别向往钱世新的喝酒。
当然,老郑也有酒场,不过很少而已,可以说,实在是太少了。那么都什么时候有酒场呢?比如,车间里有谁生了小孩了,谁搬家了,谁结婚了什么的,老郑便抖抖着手,从衣兜里拽出张百元的票子,凑个份子,人五人六地走进家低档次的饭店,然后也很有派地把衣服挂到衣架上,朝凳子上一坐。酒也就十几二十块钱一瓶的,云河、醉月亮、开瓶香什么的,但照样喝得脸红红的,眼眯眯的,身飘飘的。有时还不但压压指头,玩玩包袱剪子锤,而且划拳,把一杯一杯的酒倒好了朝那儿一放,双方的手握着摇一摇,然后吼吼着嗓子喊,十个手指头就在喊声里神出鬼没:
哥俩好啊,
三桃园呐,
七是个巧,
六连环……
当然,也少不了又是叫茶,又是喊餐巾纸,又是要牙签的,把身着宝蓝色旗袍的服务员支使得溜溜转。
花钱了嘛,对不?要的就是这种君王般的被服务的感觉。
到头上冒汗了,脸红到脖根了,茶叶喝得都没有色了,酒瓶子喝空了一大堆了,有的说话开始黏黏糊糊了,说声,走!呼啦啦起来,打着酒嗝,穿衣服,冲兜里装剩下的餐巾纸,你拍我肩膀,我捣你胸膛,脚步轻飘,左摇右晃,你说他喝得还行,他说你喝得有点欠,谁谁谁喝了不老少什么的,然后握手离去。
有时呢,碰上谁高兴,老郑也跟着到大排档坐一坐,几盘烤羊肉串,几碟小咸菜,几头大蒜,歪着头,眯眯着眼,避着飘过来的木炭烟,啦工资啦菜价啦等等的呱儿,喝上半宿。
偶尔晚上喝酒回来,看着那些大饭店,特别是那些豪华些的大饭店上的红红绿绿蓝蓝的霓虹灯,老郑也禁不住产生某种欲望,但随后便骂自己,呸,你以为你是钱世新谁的,还想到这里面,一月工资不够交一桌酒的,不想过了啊?骂过了,老郑就想,钱世新顿顿喝酒,还顿顿是好酒,那该是一种什么滋味呢,是不是和神仙一样啊,啧啧。
老郑也喝过好酒,是春节到钱世新家串门拜年的时候,外国的,叫什么来着,全是些弯弯勾勾的洋字码,对了,叫什么爱可思欧,据说一瓶就好几千,钱世新像老郑开一瓶二锅头似地将酒打开后,只抿了小半杯,不喝了,剩下的,全让老郑给喝下去了。那感觉就是不一样,爽。喝完后,老郑止不住地一会儿看一下自己的肚子,一会儿看一下自己的肚子,还忍不住用手摸一下,再摸一下,想,我真的一顿饭的工夫,就让肚子里装进去了好几千元吗,真的吗?想,不可能吧,怎么感觉和做梦一样呢?回来的路上就一遍遍问马桂花。马桂花说,你有病啊,让一瓶酒灌精神失常了是吧?不是真的还是假的?瞧你问来问去的那点出息样,天生一个喝疵毛酒的命。
老郑喜欢喝酒,就常常做喝酒的梦。在钱世新家喝了那次好酒后,时不时地,就又做起了喝好酒的梦,看来这人还真是不经惯,有了初一想十五,得了八百望一千。当然,有欲望才有动力,有动力社会才能进步,你说对吧?否则,人人都满足了,社会也就甭前进了,人也就到头了,活着也就没啥意思了。就在昨晚上,老郑竟做了个躺在那个什么爱可思欧的酒池里的梦,海海的,一满池子的爱可思欧酒,一满池子的爱可思欧酒啊,那酒满得都从池子的上沿上朝外溢了,把个老郑美的,不由嘿嘿嘿嘿地笑出了声,扑上去就舔呐,捧起来就喝啊。可把老郑给美死了。就是现在想来,还浑身上下都美得不行哩,哎哟喂,那么多的爱可思欧酒啊,给个皇帝也不当啊……
现在,马桂花湿着手从阳台上走了过来,她已洗了两盆衣服,并一件一件地晾在了阳台上,有她的花裤衩、白乳罩,也有老郑的灰袜子、蓝背心,她把一根头发从老郑的肩膀上拿下来,对坐在桌边的老郑说,都九点了,还喝啊,啊?不过周末了?过,过,老郑说。过周末是他们的暗语,就是要那个,是老郑起的。以前除了马桂花来了好事儿的时候不方便外,基本上每个周五的晚上他们都要来上一回,时间长了,老郑就把它叫成过周末。开始时,马桂花还捂着嘴嗤笑老郑,说过周末过周末的,听起来还怪文雅哩,怎么琢磨的来,以后全世界的男女,再干这事时,干脆不叫做爱呀同房啊什么的,都改成叫过周末得了。但渐渐地,马桂花习惯了,也跟着叫起来了。不过,话说回来了,每次过周末,老郑都能将马桂花整得哼哼唧唧,在床上面条儿似的幸福地拧麻花。有时完了一次,休息一阵子后,马桂花竟不够,缠着老郑还要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而且撒着娇地变换花样,什么上体位,下体位的,老郑就马桂花想要啥体位给啥体位,像飞行员娴熟地驾驭飞机般的让她娇喘着、呻吟着。也是邪了,老郑这人你尽管瞧上去有点瘦不啦叽甚至不太力大气壮的,可就有这本事。真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啊。要是男的都能和老郑这样,那电线杆子上也就没有那么多治阳痿呀早泄啊什么的乱七八糟的小广告了,城市也就更干净些了。
老郑端起茶碗,把茶碗底的最后一点点酒倒进嘴里,抹把嘴唇,拧上酒瓶盖子,把酒瓶放好,拿起馒头,吃饭。
马桂花给老郑盛上稀饭,把碗放到老郑的面前,又去收拾房间。
丁零零,丁零零,刚吃完饭,电话响,老郑从笤帚上拽下一根笤帚苗,掐一掐,剔着牙摸起电话。
是高中同学牛克军打来的。
老郑,老郑吗?
是啊,我是老郑。
不好了。
啥不好了?鬼子进村了?
老钱,钱世新去世了。
什么什么?
钱世新去世了。
绝对不可能。
你不信?
嗯。
就是去世了,今下午,省立医院。
怎么去世的?
肝癌。医生说喝酒喝的。查出来已经晚了,住了二十来天院,这不,就去世了。
……
老郑,你说这人,真是没法说啊,唉!钱世新,多有前途的人呐,啊?可以说是咱同学中最有出息的,刚拿到硕士学历,据说马上又要提拔了,可说走就走,说走就走了……
老郑只觉得精神有些恍惚,思维有点混乱,以至后来牛克军在电话里说了些啥,竟怎么也不记得了,只寻思,以前总羡慕钱世新的喝酒,看来酒多了也未必就是好事,未必就是好事哩。
放下电话,老郑坐了会儿,起了好几起方从沙发上起来。过了会儿,他慢慢脱掉衣服,躺下了,他没有和马桂花过周末,而是一字一板地对马桂花说,明天早叫我,我请假去送送老钱。说完,将灯熄了。
夜,静静的。
本栏责任编辑: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