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梦死

李浅予

张燕到沈庄插队的时候，正是收萝卜的季节。张燕坐在牛车上，装着一脑壳的萝卜，进了村。

沈庄没有知青点，张燕只好住在贫下中农的家里。张燕隔壁，也住着一个女知青。上海来的，赵梅。

赵梅比张燕早半年来沈庄，也是69届初中生。

张燕见到赵梅，是第二天的下午。那时张燕正在喝面汤，赵梅端着一碗面汤来串门。知青见知青，见面就成了熟人，张燕操着一口苏州话，与上海来的赵梅没扯上几句，便十分投机了。

当然，她们说话的时候，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面汤，可是后来张燕却看到了一个让她恶心的场面：赵梅从碗底捞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喝一口面汤，便撅着嘴啃上一口，嚼烂了，“呸”地吐回碗里，搅着面汤喝下了。

张燕放下碗，吃不下去了。赵梅却用筷子把那东西夹起来，在她眼前晃着，说：嗨，你怎么光喝面汤，尝尝这个——“醉生梦死”！

后来，张燕才知道，赵梅说的醉生梦死，是用萝卜块腌制成的一种菜。

贫下中农都吃这个，吃时，跟赵梅一样，嚼烂了吐在碗里，弄得面汤黑糊糊的才喝下去。而张燕却一想起这些，便恶心得连饭也不想吃了。广阔的农村天地里又实在找不到别的什么下饭菜，张燕就只好吃白饭。

后来，张燕发现了一个人，跟她一样，一看到别人吃这种黑乎乎的东西，喝这种黑糊糊的面汤，便恶心得吃不下饭。这个人就是她的房东，沈庆丰。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外村的几个知青点已经有人熬不住了，熬不住只好跟当地的贫下中农结婚——真正的扎根农村一辈子了！

赵梅也结婚了。

张燕学着赵梅，跟房东沈庆丰结了婚。一年后，张燕生下一个女儿。女儿长得像张燕。张燕看着女儿那张跟自己一样俊俏的小脸蛋，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女儿没满月，世界一夜之间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知青一个接一个地回城了。赵梅也撇下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回城了。回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沈庆丰慌了。沈庆丰苦苦哀求张燕：你咋着也不能走哇，你走了俺可咋活啊！

张燕看着沈庆丰，看着沈庆丰怀里的女儿，说：我不走，你放心好了！

可沈庆丰不相信张燕的话。沈庆丰病了。没几天，倒下了。

沈庆丰临死的时候，又是一个收萝卜的季节。他望着院外的一堆堆萝卜，吃力地说：俺想吃萝卜！俺还想吃一块醉、生、梦、死！

张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还是到邻居家讨了一块醉生梦死。回到家，沈庆丰却已咽气了。

张燕怔怔地站着，盯着手里那块黑乎乎的东西，不明白跟自己一样讨厌它的男人，临死时为什么非要尝一尝它；张燕更不明白，这么块不起眼的东西，为什么竟叫了这么一个夸张的名字——“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