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树下的呼喊
2009-04-24张伟
张 伟
我的故乡在黄河故道。
小时候,村子里的树木多为楝树。楝树大多是鸟儿从远处衔的种子长出来的,属于自生,在农村却是做家具不可缺少的木料。这里的人夸自家八仙桌的质量时,常会自豪地说:“我家的八仙桌是槐树的框子楝树的膛!”
我有一个远房二叔,叫“小楝子”,住在我家后面。据老人说,他是在楝树下出生的。我们小的时候常到他家院内的楝树下玩耍,采摘淡紫色的楝树花或是爬到树上摘楝枣。我们一般不会喊他“二叔”,而是和大人一样喊他“楝架”。
“架”在我们家乡是称呼小男孩的生殖器的。村里的小孩每每见到他,都会老远就喊起来“楝架,楝架,头没有蛋大!”他就会笑呵呵地说:“这些孩子!”然后还是傻笑。他的脑袋的确小,至少比正常人要小,大人都说他有点憨,我妈不让我和他玩,说怕被他传染成傻子。
二叔没上过一天学,他却说认识字。我们这些小孩当然不相信,有时考他:“楝架,你认识什么字?”他嘿嘿一笑说:“联盟。”我们不服气,问他怎么认识的,他说香烟盒上有“联盟”两个字。他是常抽这种香烟的,大概是几角钱一包的。没考住他,小伙伴们心有不甘,只好冲着他喊道:“楝架,楝架,头没有蛋大!”然后哄笑着跑开。二叔这时候不会追我们的,或许他胜利了吧!
村里的大人也有对他好的时候,一般是开春和秋收的那段时间。
开春的时候,我妈就会让我去喊二叔来我家。这时候,我的父母亲对二叔是非常客气的,拿出自家的好烟,递过去说:“楝二叔,今天请你帮忙翻猪粪,给你好烟抽。”二叔脸上露出笑容,连声答应。
我们这里大都在猪舍前开挖一个四米见方的小水池,猪的粪便都堆积在这个水池里,秋冬季节用来做绿肥的发酵池。经过半年的发酵,这时候的池子里猪粪已经很肥,是开春种庄稼的天然肥料。翻猪粪是一件令人难以忍受的脏活、累活,翻动的时候发出又骚又臭的气味,一般人是受不了的,这个活基本上就落在了二叔身上。
二叔是喜欢这个活的,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人家才会礼貌地称呼他,他才是一个正常人。
这段时间,村里人便会看到二叔在各家猪圈里挥汗如雨的身影。秋收的时候,村里人大多也会想到他,“楝二叔,帮我到田里撒粪去,给你上等的好烟!”撒粪是秋收以后的一件农活,把粪打碎以后,放到筐子里,往腰上一顶,手抓着细碎的粪便均匀地撒在田地里。二叔在这个时候又成为全村最受欢迎的人了。
后来,我外出上学,接着又在城里工作,很少知道二叔的消息了。前年我母亲来我这里,闲聊时我顺便问起了二叔的近况。母亲说他跟人家到山西煤矿打工了,他的父母亲也都相继过世了,现在只剩他一个光棍了。我问:“他现在也该有40岁了吧!”母亲说:“他都快50岁了。”我又问:“现在还有人请他翻猪圈吗?”母亲说:“谁还翻猪圈,很少有人喂猪了,村里人大都外出打工了。”看来,二叔在村里是失业了。
今年春节,我终于回了一趟老家,刚进门居然见到了二叔。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脑袋还是那么小。见到我,冲我笑着说到:“四儿回来啦,胖喽!”我给了他一盒烟,刚要和他说话,母亲把我支走了。二叔只好不情愿地离开了。
晚上,我正和家人聊天,突然听到屋后面有人在大声叫嚷,像是有人吵架,便要出去看看。母亲拦住我说:“是小楝子在犯病!”我很奇怪,问:“白天看他不是好好的吗?”母亲淡淡地说:“他去年从煤矿受伤回来了,在家待着也没活干,就帮着运货的邻居卸货,这个邻居从来都不给他钱,后来……”
“后来怎样了?”
“后来,他找村里帮他要钱,那家邻居竟然说小楝子偷了他家的货,就把他吊在树上打,一直打到他告饶。”
“然后呢?”
“然后他到处对人说他没有偷东西,村里人被他说烦了,就吓唬他说‘再说这事马上就把你抓起来!他就再也不敢说了。”
“那他现在怎么生活的?”
“家里还有点地,村里每年给点救济,够他吃饭和买烟抽的了,现在又学会了喝酒,每天晚上喝酒,喝醉了就在他院子里骂人。”
我默默地走到屋后,他家的院墙已经破损不堪。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了那棵楝树,树底下站着一个人,只听他在那里大声地喊着:“老子走徐州过枣庄,在山西大同,老子那是响当当的!老子偷东西,嘿!老子哪里没去过,老子走徐州过枣庄……”
故乡的冬夜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