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怕谀词
2009-04-23戴明贤
戴明贤
有一个世家子弟,夜里在山中迷了路,望见一个岩洞,准备进去过夜。到了洞口,发现一位早已去世的前辈竟在里面,吓得想逃,鬼前辈却连声邀他进去。他想总不会害我罢,就大着胆近前去行礼寒暄,如在世时无异。鬼前辈询问他家事如何,父母还在不在等等,共相悲慨。他于是问:前辈的墓茔不是在某地么,为何独游到此呢?鬼喟然叹息说:我在世虽无大过错,但读书不过人云亦云。做官循规蹈矩,谈不上什么建树。不料死后几年,儿孙们忽然在坟前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碑上刻的倒是我的姓名官阶,碑文写的生平事迹却是有许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确有其事的,又都过分夸大。我生性老实简朴,读了心里不安;加上过往的人见了都加以嘲讽;鬼们聚而读之,更是取笑不已。我实在受不了,只好避居到这里,只在每年祭扫之时,才回去看看儿孙辈。士家子弟安慰鬼说:仁人孝子,不这样做不足以荣耀父母,连汉朝蔡邕,唐朝韩愈这样的大文豪,都不免替人家撰“谀墓文”,自古以来例子多得很,前辈不必太在乎。鬼一昕生了气:是非乃客观存在,瞒哄不了。即使骗得了别人,自己先问心有愧,何况公道自在人心,编造哄骗能糊弄谁?为人子者应当以德行来荣亲,不应当以虚词来招谤。我当你是后起之秀,不料见识还是这样浅陋!说罢拂袖而去。士人怅惘很久,才寻路而归。
此鬼自谦平庸,实则见识过人,懂得实事求是才是心安之道,虚夸欺诳反而只能招来笑谤,因为是非美丑是客观存在,“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古人先是说:“盖棺论定”,人死了才可以对他下定论。后来发现棺盖了还是不能论定,于是修正为“恩怨尽时论方定”,似乎较合情理。但历史证明还是不行。与雍正皇帝无恩无怨多少代人了,对他还是誉者骂者势同水火,就像俄罗斯诗人涅克拉索夫的诗句:“你被祖国悄悄地咒骂着,却有响亮的赞词来把你歌颂!”我们无鬼论者,知道不会有跑到山洞里躲谀词的鬼,但应知道后辈的不明智之举会让死者不得安息。你越是加以虚夸的赞美,越会招来人们无情的笑骂。艺术家黄苗子有一篇《遗嘱》说:“我已经同几位来往较多的生前好友有过协议,趁我们现在还活着之日,约好一天,会做挽联的带副挽联(画一幅漫画也好),不会做挽联的带个花圈,写几句纪念的话,趁我们都能亲眼看到的时候,大家拿来互相欣赏一番。这比死了才开追悼会,哗啦哗啦掉眼泪,更具有现实意义。因此,我坚决反对在我死后开什么追悼会,座谈会,更不许宣读经过上级逐层审批和家属逐字争执仍然言过其实或言不及实的叫什么‘悼词。否则,引用郑板桥的话:‘必为厉鬼以击其脑。”他的好友丁聪真为他画了一幅漫画:墙上挂着他笑嘻嘻的“遗像”,周围堆满花圈,黄先生本人赤膊坐花丛中,在删抹自己的“悼词”中不实之词。脸上也是笑嘻嘻。
但举世滔滔,有几人具备这样的大明智、大潇洒、大超脱?绝大多数人还是竞相在做给前人招谤蒙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