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歌吟——《楚辞》

常　森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一方面是前途的艰难重阻，一方面是坚定的意志、不屈的精神和孤独的求索，两相对照，千载之下，依然如长河电闪，劈开人们心灵的迷雾。那是怎样伟岸的身躯！然即使如此，最终的结局还是“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理想和现实的大碰撞，造就了屈原，也造就了《楚辞》。

作为诗体的“楚辞”源于楚地的民歌，也汇聚着华夏文明其他成分。屈原的作品将它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后人纷纷仿效。至西汉末年，刘向将屈原、宋玉的辞及汉人的部分拟作合为一集，定名为《楚辞》。该书以屈原诗歌为主体，说到精神内涵的深厚、艺术成就的卓绝，屈原的作品同样首屈一指。

在我国历史上，屈原是第一位伟大的诗人，又是第一位遭受流放的诗人，此外还是第一位自杀的诗人。除《九章》中的《橘颂》以外，他所有传世作品都是在自己人生悲剧和楚国政治悲剧的展开中创作的—正是这双重的不幸将他造就成一位空前绝后的诗人：《离骚》既体现了他高洁耿介的人格和悲剧性的人生追求，又表现了他的艺术特色与成就；《天问》最能代表他睿智的思想；《九歌》组诗（11篇）标志着他艺术创造的高度，其情思含蓄悠长，又不乏雄健刚毅之气；《九章》（9篇）组诗以发愤抒情、坦陈胸臆见长；《招魂》构思奇幻，而结构最为严整。这些作品洋溢着激荡或平和的深情，充满了对追求的执着或幻灭，流淌着跟恶浊势力绝不调和的斗争精神以及对国家深挚的爱，绝大多数篇章都堪称“千古大文”。

从艺术方面说，屈原开辟了一个时代，也终结了那个时代。—那几乎是属于屈原一人的时代，与属于《诗三百》的那个时代并峙，仿佛一颗耀眼的巨星跟众多闪闪烁烁的小星，汇成先秦诗歌史迷人的夜空。屈原的歌唱是如此的孤独（只偶尔有几声寥落的回响），然而就如同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声闻于天。他辉煌地开幕，也辉煌地谢幕，他以诗为生命，也以生命为诗；他的自杀绝非通常意义上的自杀，多年来他在诗歌中反反复复地吟咏着死亡，他的自杀不过是诗歌变幻了一种书写的方式。

《九章·悲回风》云：“纠思心以为纕兮，编愁苦以为膺。”屈原的诗是以千般忧思和万般愁苦编成的华章。他的悲愍、忧伤、忠挚、耿介、执着、愤懑、失意、感慨、惊愕、悲悼、哀叹、犹豫、狐疑、怅惘、幽独、恍惚、迷茫、希冀以及悲戚，他的伤怀婵媛、絓结忧心、蹇产悲思、莫达沉郁、憺憺怛伤与淫淫涕泣，他的怀瑾握瑜之慨、情质可信之叹、黄钟毁弃之悲、燕雀得志之恨，他的不容尘滓之洁、超脱世俗之清……形成了其诗歌的丰厚底蕴。他如椽的大笔随着情感流动，绘制出一系列令人目不暇接的奇幻瑰丽的场景。在《离骚》中，对政治追求的执着，使他展开了上叩天阍，下求宓妃、简狄、二姚，命灵氛占卜，要巫咸降神，以及择日远游等瑰奇的想象；而在《九歌》中，一首首痴绝无望、感伤万端的诗，萦绕着他在追求幻灭后的沉郁苍凉的感喟。

屈原的诗充满奇想。这里飞腾着很多神灵，比如乘云的丰隆、为太阳驾车的羲和、为月亮驾车的望舒；这里有神话中才有的环境，比如帝之下都昆仑以及昆仑之上悬空而居的县圃；这里有人和神的沟通，比如灵氛占卜、巫咸降神，以及男巫女巫鼓瑟兮吹笙、传葩兮代舞；这里还有原本惟有神才能做出的行为，比如驾八龙婉婉，载云旗逶迤，上升到皇天的光耀中……。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切都不再是神话，屈原通过这些想象，表达的是自己的现实追求、遭遇及情感；因此这些作品正是所谓：“假象寓言，语意新奇，千古大文，不可多觏！”（来裕恂《汉文典》）

屈原的人格和作品赢得了后人高度的赞誉。淮南王刘安、太史公司马迁称其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苏轼《归朝欢》说：“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辛弃疾《生查子》云：“山头明月来，本在天高处。夜夜入青溪，听读《离骚》去。”其《喜迁莺》则称：“休说，搴木末；当日灵均，恨与君王别。心阻媒劳，交疏怨极，恩不甚兮轻绝。千古《离骚》文字，芳至今犹未歇。”这凸显了屈原诗歌的高度与魅力。

近代著名学者梁启超指出：“我国最古之文学作品，《三百篇》外，即数《楚辞》。《三百篇》为中原遗声，《楚辞》则南方新兴民族所创之新体。《三百篇》虽亦有激越语，而大端皆主于温柔敦厚；《楚辞》虽亦有含蓄语，而大端在将情感尽情发泄。《三百篇》为极质正的现实文学；《楚辞》则富于想象力之纯文学。此其大较也。其技术之应用亦不同道。而《楚辞》表情极回荡之致，体物尽描写之妙，则亦一进步也。吾以为凡为中国人者，须获有欣赏《楚辞》之能力，乃为不虚生此国！”（《要籍解题及其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