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枷锁:关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则寓言
2009-04-21王天祥
王天祥
陈凯歌三年磨一剑,两周时间,《梅兰芳》内地票房过亿,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专题报道,梅兰芳相关书籍热销,更有京戏进课堂……是一时间的热闹?还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文化诉求正好寻到了一个合适的载体?无论如何,《梅兰芳》给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确实提供了一个可资分析的范本。本文试图以民族传统文化为主线来认识梅兰芳。
一、背景与预设
故事的开端即通过少年梅兰芳的大伯为他遗留的一封信为影片铺设了一个基本背景“唱戏的再红,还是让人瞧不起”,同时也预设了一个精神隐线“纸枷锁”。大伯告诫少年梅兰芳:“要么离开梨园行,要么就小心翼翼地唱一辈子戏,大伯不想让你戴上纸枷锁……”
一个故事的背景严格地界定并限制了其可能性。
卑微的戏子,如何提升伶人的社会地位,如何赢得社会更大的尊重?一个男扮女装的旦角,本身即是那个时代不能抛头露面的低人一等的女性扮装,他(她)如何面对社会的不同评价?
“纸枷锁”究竟指向什么?是从个体文化心理层面而言,是“输不丢人,怕才丢人”的暗指与隐喻?还是从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角度而言传统文化在遭遇时代变革时变或不变,民族文化在国际环境中的传播与气节的宏大命题?抑或是二者的交互?
“纸枷锁”或许还暗指影片本身的遭遇?无论背景或教育程度如何,每一个人都是自觉或本能地带着对经典的预期而进入故事仪式的。梅兰芳,作为国粹京剧文化的代表,为中国京剧艺术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以至成为中国民族艺术精神的化身。在这样的语境下,弘扬主旋律和文化英雄梅兰芳印象,是否也成了《梅兰芳》的“纸枷锁”?
其实,我想,这既是预设,也是结论。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我们共同享受这个演绎的过程。固然所有的影片宣传都将故事分为三段,而本文却从传统文化的视角将其分为少年梅兰芳(由余少群扮演)和中年梅兰芳(由黎明扮演)两个部分。
二、变抑或不变
如同影片开篇以一纸信函引领整个故事一般,整个梨园争霸段落其实是对于梅兰芳至关重要一场演讲的展开。
少年梅兰芳深受邱如白先生演讲的启发,而作为考察过西洋戏剧的邱如白先生也被梅兰芳的表演所吸引,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但同时也得到了最好的解释:“我和所有的人,都不知该把您当成男人,还是当成女人,好像一鼓掌,就会泄露心里的一个什么秘密一样,可只有心理最干净的人,才能把情欲演得这么到家,这么美。”
对于邱如白观戏后给梅兰芳的建议,促成了第一次梅兰芳的改戏,柳迎春见到久违的夫君在台上释放了表情,绽放了心扉,从而引发了十三燕与梅兰芳爷孙俩之间的三场对台戏。
第一场比赛,少年梅兰芳是开场前十分钟躲起来,“词儿我是一句都想不起来了”;到第二场戏,“今输了,我倒敢演了”,其贴演的新式悲剧《一缕麻》获得满场轰动;输了第二场的十三燕对马三的讽刺和寥二爷的劝阻回说:“输了,才更要唱。”对于第三场前梅兰芳对十三燕的和解“今儿,咱不唱了”,他的回答是“输不丢人,怕才丢人”。
变抑或不变?固然在影片中体现为老年十三燕和少年梅兰芳的争斗,不过,戏曲领域的这一争论其实只是那个时代文化发展的一个缩影。绘画领域,时有康有为之惊呼:“中国画学至国朝而衰弊极矣……如仍守旧不变,则中国画学应遂灭绝……”(《万木草堂藏画目》,1917年)时年23岁的徐悲鸿延续了康有为先生的思想,认为:“中国画学之颓败至今日已极已……民族之不振可慨也夫。夫何故而使画学如此颓坏耶?日为守旧、日为失其学术之独立之地位,画固艺也而及与学”(《中国画改良之方法》,1918年);文学领域,1917年1月胡适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与此相呼应,一个月之后,《新青年》主编陈独秀发表了《文学革命论》,高举“文学革命军”大旗,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日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日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日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文学革命论》,1917年《新青年》);及至后来,鲁迅、钱玄同更要革中国文字的命。当然,鲁迅先生对京戏的“男人扮女人”也予以揶揄和嘲讽,在((最艺术的国家))一文中,鲁迅说:“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他对这种中国特有的艺术现象的本能反感与邱如白先生的奇怪感受有相似之处,不过,一个主张从“改造国民性”的角度予以否定,一个主张从艺术家人格塑造和艺术形态本身进行改进。
漫长的京剧历史创造了众多经典和诸多程式,它们如同十三燕一样,既滋养和培育了少年梅兰芳的成长,同时也让少年梅兰芳们如同一群长期生活在严父阴影中的孩子们,他们要打破“十三燕们”的规则,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场对于“王权”的反抗不是为了博取注意的僭逆行为,不是为了不同而不同的矫揉造作,同时也不是对于商业法则的盲从,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艺术本体得以发展,是要还“让人拿笼子给套起来了的京戏里的人物以自由”,是为了让艺术引领人生,让“真的好戏,带着人打破人生的规矩”,实现人在社会生活中的自由。
本段落开篇少年梅兰芳对清末民国尚遗留的官吏富商“鲁二爷们”蓄养眉清目秀小男孩以供赏玩的“男风”的拒斥和他在前往拜访邱如白先生之时,因邱如白先生的奶奶说:“我们认识的这位梅先生哪,不是那个唱戏的”,而使邱如白未见梅兰芳,都屡次强有力地证实了梅兰芳大伯的话:“唱戏的再红,还是让人瞧不起。”而十三燕坚持不改戏正是因为梨园行属于下九流,改戏会让人嘲笑为朝三暮四。十三燕坚持戏曲守旧的主张,却是基于对人格的坚守。正是令人可敬可叹!
而少年梅兰芳,却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对十三燕的顾虑回答说“管他的”,“戏好才是真的”,在压力下在鼓励中坚持走戏曲维新之路,这条路事实证明,走对了!梨园争霸梅兰芳的胜利宣告了:主张京戏维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三、演抑或不演
第二个段落之始,邱如白先生代功成名就的梅兰芳与美国公司签署了赴美演出的备忘录,这一文件不仅具有法律效力,而且这一消息已经在《纽约时报》刊登了,正如六爷所说:“所以才可怕,想不去都不成了!”
从伶界大王和远东第一人,到“没准就是世界第一人”,可是梅兰芳说:“可我怕输!”何以会怕输?
自家的宅子要抵押出去,输了睡大街的商业风险?同时,在那个中西冲突的年代,那些拥有坚兵利炮和发达文明的国家,能接受京戏吗?在强势的西方军事与经济面前,东西方审美文化的差异被置换为文明的优劣,植入到了艺术家的心里。这些洋人能欣赏女扮男装,近乎于沉闷的优雅吗?商业风险与审美差异,又如那无形的纸枷锁,套在了梅兰芳的颈上。“三哥,你们别逼我!”
不仅如此,在职业操守与生活愿景之间,梅兰芳也是毫不自由,这不,梅太太福芝芳不是说了:“从我进了梅家,我就没见过畹华干什么事儿是自由白便的。”好容易有个机会与心仪的人一起看一场电影,却又遭遇“救场”的请求,不得自由的梅兰芳忍不住说“我要是犯回混呢”,可邱如白先生说:“还记得你大伯的纸枷锁吧?知道它可怕在哪儿吗?就在它是薄薄的纸做的,不用丁点力气就能把它撕开,可要真能撕开,你大伯、你爷爷早就撕开了。既然他们都撕不开,到了你这儿……”
这个“只要你一天戴着它,就一天不许撕破”的“纸枷锁”具有何其巨大的力量,能让十三燕在满场观众散尽仍然一丝不苟的唱做完戏?能让功成名就的梅兰芳“就一天”也不得自主?梅兰芳终没能打破这一无形的纸枷锁。
孟小东想打破世俗的“纸枷锁”,对于邱如白让孟小东离开梅兰芳的期望,孟小东却说:“可我偏不,我偏要天天等他,等来他一个下午、一个钟头、一分钟,都行!”这份痴情如何让人心动。正如邱如白所说,梅兰芳一直都是孤单的,直到他碰到了孟小东。可是,邱如白还说:“可他的所有、一切,都是从这份孤单里头出来的。谁要毁了这份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
正是这份朋友精心维护的孤单,终于让梅兰芳生发出更大的力气,迎接住赴美演出的巨大挑战,“输不丢人,怕才丢人”。
1930年,京戏这种陌生、充满异国情调的艺术形式,终于在几多波折之后,在纽约上演,梅兰芳戴着纸枷锁,再次用他的才华,征服了这群或许是世界上最挑剔的观众。
然而,1937年,日军进攻北平,抗战全面爆发。梅兰芳向观众道别,说:“我一辈子最怕的,就是不能唱戏,可这一天到了,还是来了……”日本人认为:“梅兰芳就是支那出现的最伟大的优伶,他所扮演的上百个角色,象征了支那人的喜怒哀乐;梅兰芳代表了他们的情感,而支那人把情感叫做人心。”“只有征服了梅兰芳,才能征服支那文化!日本才能不重蹈支那史上其他占领者的覆辙。”
邱如白在为即将离开北平的梅兰芳送别时说:“说不唱就不唱了?”“只要京剧还在,这国就亡不了!”面对一个热爱梅兰芳艺术的日本军官田中先生劝其重登舞台的说辞,梅兰芳说:“有人要看一个弄脏了的梅兰芳吗?”对于日本将军的威胁和讽喻,你不过“是个在台上装腔作势的臭女人”,梅兰芳不卑不亢地说,“在台下我可是一个男人”,面对砍头的威胁,梅兰芳泰然若定。
尽管田中先生希望梅兰芳永远留在舞台上,尽管邱如白先生也认同田中先生的说辞“不管战争谁胜谁负,梅兰芳都应该不朽”,但日本对梅兰芳先生演出的附会和利用梅兰芳先生的演出来表征文化占领的含义既让邱如白先生蒙屈,也让梅兰芳先生进退两难。
在演出前的记者招待会上,梅兰芳对记者说:“我有个长辈,临死跟我说,畹华,你将来帮爷爷办个事,把咱们唱戏的地位提拔一下好不好,让人家把咱们当人看好不好?我说好啊,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到……答应老人家的事儿,我想,我只能做到这样了……”蓄须明志,自伤身体的梅兰芳,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同时也给了日本鬼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四、结语
影片很好地讲述了梅兰芳先生一段精彩的心路历程,“输不丢人,怕才丢人”,同时他作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精粹京戏的杰出代表,在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在民族文化的传播与气节方面,时至今日,仍然给我们心灵以极大震撼!今日的民族传统文化,固然失却了上个时代社会剧烈变革的时代背景,但所受到的挑战,一点也不逊色于梅兰芳当年。经济全球一体化的趋势和快速发展的信息技术,为今日传统艺术的传承,民族文化的身份、文化产品的贸易带来许多新的难题。今天,我们能撕开我们头颈上的“纸枷锁”吗?戴着“纸枷锁”上路的我们,该如何选择我们行进的方向?
还是这样的问题:变抑或不变?演或是不演?
还是这样的答案:输不丢人,怕才丢人!
祝愿今日的中国传统民族文化,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