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驰
2009-04-20马拉
马 拉
房间里很闷热,窗子都关着,王树懒得开窗,也不能开窗。窗户正对着的是一间酒楼,新开张的,门口挂满了各色气球,生意大概还算不上好,门口停着的车子稀稀落落,像一块块坚硬的砖头。和稀稀落落的车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酒楼的抽油烟机,它一直嗡嗡地响着,排泄着大量的油烟。王树住在四楼,窗户和阳台正对着巨大的抽油烟机,稍微有点风,油烟就扑面而来,王树甚至觉得油烟贴在他的脸上,像正做着面膜。窗户是不能开了,让王树苦恼的是,他下班的时间一般正好是吃饭的时间,也就是说他一回到家就能听到抽油烟机的轰鸣,而他不在家的时候,抽油烟机一般也是安静着的。他觉得这个抽油烟机是在和他作对,但毫无办法,他不能让人家酒楼不做生意。
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大概是六点钟,王树爬起来,靠在枕头上,对小艾说,小艾,我可能要走了。小艾翻了个身,理了一下头发,顺便扯了一下被单,把胸口盖住,去哪呢?王树说,去省城。小艾“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问,去多久?王树打了个哈欠说,不知道。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快的话可能十天半个月,慢的话一年两年,也可能不回来了。王树这几句话让小艾彻底清醒了,她觉得这事可能大了。小艾坐了起来,和王树并排靠在床头上,从王树的烟盒里抽出根烟,点上说,干吗呢?去那么久?王树说,省公司从各地公司抽了几个人上去,说是要搞一个什么项目。小艾说,怎么就抽到你了呢?王树说,我怎么知道,反正领导说让我准备一下。小艾弹了一下烟灰,吐了个烟圈说,王树,你不是不想要我了吧,找个借口来打发我?王树把手搭在小艾的肩膀上说,哪能啊,我哪能不要你。不就是抽调嘛,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小艾说,要是不回来了怎么办?王树说,那我怎么知道,听天由命呗。小艾把王树的手甩开说,你到是无所谓。
说完,小艾起身上厕所。小艾是光着身子去的,他们刚刚做完爱。王树从床上看着小艾的背影,有点发愣。小艾是王树的女朋友,平时王树一般都叫小艾老婆的。在一起三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结婚的话也说过几次,几次都不了了之。不是王树碰巧没时间,就是小艾突然不想结了。恋爱三年,算得上久了,毕竟他们俩既不是大学同学,又不是什么青梅竹马。两个大学出来的年轻人,碰到一块,恋爱了,一般都是速战速决,要么结婚,要么各走各的路。他们之间的状态,别人不理解,他们自己也不理解。按道理说,都是到结婚年龄的人了,双方的父母也都催了。为什么还没结,确实有点讲不清楚。小艾活泼大方,人也算得上漂亮,追的人不少。等小艾从洗手间出来,王树问小艾,你有什么想法?小艾说,我能有什么想法,你要去我能让你不去?王树说,那到是。
一两个月过去了,如果不是小艾提起来,王树差点忘记了这事。那天是小艾的生日,吃完饭回家,照例洗澡睡觉。亲热完,小艾问王树,王树,你大概什么时候走?王树被小艾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走什么?小艾说,你不是说省公司抽调你们去省城做项目么?王树若有所思地说,哦,这事啊。小艾说,你别是忘了吧?王树笑了笑说,没呢。小艾说,怎么这么久都没听你说,是不是取消了?王树说,没呢,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小艾靠在王树肩膀上说,我问过我的同学,跟你们一个系统的,他说一般抽调到省城的很少有回来的。即使回来了,升职可能性也很大。王树目光游离地说,是吧?小艾说,其实去省城也好,最好就别回来了,我都不想呆在这个破地方了,连街都没得逛。说完,小艾用手圈住王树的脖子说,王树,你要去省城了,我跟着你去,我们一起远走高飞。王树被小艾的情绪搞得有点激动了,他点了点头说,那是,如果去了,最好是争取留下来,省公司做个小职员肯定比在这里做个小职员强,下来都是钦差大臣。我操,你是不知道,我们省公司下来个小科员都牛逼得跟什么似的。小艾说,你知道这么想就好了,你可要争取。王树点了点头说,我会的。
说完这些话,王树觉得有些心虚,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他觉得这事办得有点离谱了。其实,抽调去做项目那事根本就没有。只是那个下午,和小艾做完爱,看着窗外巨大的抽油烟机,他的心情变得有些灰暗,他想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小城市,整天对着一台巨大的、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抽油烟机。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应该离开这个地方,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有意义的生活,积极的生活。那种生活在远方,王树能想到的、合理而切合实际的就是省城。他说出第一句“去省城”,只是一个想法,而后面的那些解释,只是想让“去省城”显得合理一些。当然,那些话里,也有和小艾开玩笑的意思,他根本没把那话当真。而在今天晚上,他只是想配合一下小艾的情绪。今天是她生日,他不想让小艾觉得扫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被小艾说得有些激动了。等安静下来,王树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事情,弄不好,大家都会很无趣。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这事严重了。
第二天吃早餐时,王树很想告诉小艾真相。想了想,又算了。他想,这事,过了也就过了,小艾也不至于当真,这点幽默感她应该有。临出门时,王树转过身对小艾说,抽调那事你别跟别人说,还没确定的事,说出去不好。小艾一边收碗一边说,知道了,这还用你说。
王树的工作不忙,说实在点,比较清闲。来公司之前,王树在保险公司做业务员,整天忙得像狗一样,辛苦不用说,还挣不到什么钱。他在保险公司做业务员那段时间,同学、朋友都怕接他电话。就算接他电话了,也得首先声明,王树,你别跟我谈保险,你谈保险我马上挂电话。也奇怪,如果是以前,发生这种事情,王树肯定觉得伤害了自尊心,而在保险公司那会,他没觉得伤害自尊心,反而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是个人都受不了那种持续而狂热的骚扰。他想,这大概就是社会对人的塑造,强大的社会,能把一个最懦弱的人变成一个无耻之徒,当然也能让一个最正直的人变成无可匹敌的马屁精。
进了公司之后,王树整个人又变了,他变得消极,觉得在这样的公司里混日子有些虚度青春,甚至有些怀念做保险业务员的日子了。他和小艾说过这种想法,按照小艾的说法,他纯属犯贱。小艾说,保险业务员,说出去我都觉得丢脸了。你想想啊,现在多少人没工作啊,多少人能力比你强啊,多少人想进你们公司都进不去啊。福利好,薪水高,工作又清闲。小艾说这话是有依据的,小艾在一家外资企业做财务,收入不低,但洋鬼子都是资本家,不把你最后一滴血榨出来是不会罢休的。如此一比较,王树又心安理得了,毕竟生活是第一位的,至于理想,喝完大学毕业聚餐的那次酒,就该说再见了。
公司正在迎接检查,一个礼拜前就知道的事情,关于安全生产的。王树在公司里是个小办事员,职位低下,事情不少。几乎所有的检查套路都是一样的,整理一堆的资料,写一个报告。检查组来了,先看资料,规章制度是否健全这是最关键的,然后听一下报告。如果还有下一步,那就是找几个人谈谈话。对这些套路,王树已经很熟悉了,写报告也写得有些审美疲劳了。
听汇报时,王树一直在想借调的事情,虽然他知道这事根本没谱,但还是忍不住去想。报告是王树写的,他已经很熟悉了。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老总突然拿起报告说,各位领导,不好意思,报告上有个单位打错了,人均销售量应该是25万/月,不是25万/年。这个数字是有出入的。老总的话说得不重,但是很清晰,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汇报还在继续,王树的脸烧了起来。这是个错误,可大可小。要是往大里说,属于工作态度不端正,没有责任心,是不能原谅的。也可以说是个笔误,笔误总是难免的。这场汇报,王树听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是他的疏忽,但当众点出来,他还是觉得这个错误是不能原谅的。
开完会,部门主任把王树叫到办公室,先给王树递了根烟,态度和蔼地说:“王树,怎么了?最近精神好像不大好啊。”王树接过烟,点上火说:“主任,不好意思,是我的错,我写错了。”主任笑了起来,脸上像一朵菊花似的,王树觉得那笑特别不真实,有些嘲弄和鄙夷的味道。“你看你看,我还没说什么,你这么紧张干吗?”主任笑起来说,“我还没问你这个问题呢。”说完,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不过,王树,你也知道,有些错是不能犯的。像今天,影响多不好。如果是我们公司自己开会,错了也就错了,改一下就好了。当省公司那么多领导的面,出这个错,我知道,虽然是个小错,你也是无心的,但影响毕竟是不好的。”“对不起,是我错了,下次不会了。”王树低着头说。主任走过来,拍了拍王树的肩膀说:“以后做事小心点就好了。”说完,把报告递给王树说,王树,你再看看,有些地方我做了记号,你体会一下。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王树觉得有些沮丧,这样的错误应该是不会犯的。他想,可能是下面部门报上来的数字错了,他写报告用的数据一直都是各部门提供的,他对具体业务不算熟,很多数据,下面的部门不报,他根本拿不到。用这些数据时,他压根没想过还要核对一下。这是他的失误,但责任不应该是他一个人的。他觉得有些冤枉,但这冤枉是没办法跟人说的,报告是他写的,赖不了别人。如果去找报数据的部门,只能更得罪人。王树窝着一肚子的火,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报告,上面有主任用铅笔留下的划痕,有几个错别字,还有一处数据没标明计量单位。王树一下子觉得这种生活没劲透了,他应该换个地方。
也是奇怪,自从有了离开公司的想法,王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是细微的,刚开始不容易觉察到,就像一个渗水的瓶子,等你发现的时候,瓶子里的水已经渗得差不多了。他开始觉得周围的人和事都看得不太顺眼,以前习以为常的细节,现在被不断地放大,再小的细节也成了巨大的窟窿,从这个窟窿看过去,王树觉得生活开始腐朽了。有一点王树很清楚,他不能离开公司,至少不能离开这个系统,他是个很实际的人,尽管有时候会做梦。像一只被圈养的动物,他对外面陌生的世界已经有了恐惧之心。这种待遇不错而清闲的工作,已经很难找了。他想,如果能去省公司那是最好的了,尽管省公司可能和这里一样无聊,但那是在省城,他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在这个小城市,他觉得他像一个没有颜料的画家,无法画出心里的图画。因为这些想法,他开始期待有一天省公司真的抽调他去做项目,如果有那样一个机会,他想他一定能够把握住,一定能。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的变化,至少在有同事提醒他之前,他是没有注意到的。那是在公司食堂吃午餐,几个同期进公司的同事对他说,王树,我觉得你好像变了。王树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怎么变了,我没觉得啊?同事说,以前你很活泼的,现在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说完,同事还开了个玩笑,怎么了,和女朋友吵架了?王树放下筷子说,哪里有的事,你看我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同事笑起来说,那可能是你成熟了,稳重了。回到办公室,王树发了一会呆,他想他是不是真的变了,可能是真的变了。以前下班,有空他会打一会球,现在他很少参与这些活动了。回到家,躺在沙发上,整个人觉得累,却找不到一点理由。他闭着眼睛,感觉身心疲惫。
抽调去省公司,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只是发生的概率非常低。在王树进公司的这几年,仅仅有一个同事抽调去了省公司,而且像小艾说的一样,抽调去了,就没回来。那次抽调,是因为搞内部审计检查,省公司内部凑不齐一个小组,于是从下级公司抽了五个人,这五个人省公司留了四个,回来的一个没过半年就提了副科。王树后来还见过那位同事,明显的胖了。聊起天来,一脸的苦相,说省公司忙多了,累多了。说完,还不忘感慨一句,还是呆在下面舒服啊,钱不少拿,活不多干。那句话,在王树看来纯粹是炫耀。但有一点王树也是清楚的,他抽调去省公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原因也很简单,身份问题。被抽调的基本都是省公司统招的大学生,而下级公司自己招的,虽然在待遇上没有任何区别,但说到底还是个合同工,是没有编制的。省公司统招的大学生,在省内调动的难度小很多,省公司抽调也是在这些大学生里抽,手续上简单一些。像他这样的下级公司招的合同工,如果不走,一辈子大概就呆在这里了。当然,随着人事改革,可能性不是没有,但这只是一个将来时,将来时意味着无限遥远,遥远得他也许怎么都够不着。想到这个问题,王树有些生气了,也有些懊恼。生气是因为就一个身份问题,搞得事情这么复杂;懊恼是因为如果他大学一毕业就统招过来,那么事情就没这么麻烦了。
回到家里,小艾有事没事问一下王树,事情怎么了?现在,几乎不用任何提示,王树就知道小艾讲的事情是抽调去省公司。王树每次都是支支吾吾,这让他很难受。小艾是一个善于幻想的女人,她已经掌握了一些资料,知道在王树那个系统,抽调去省公司几乎就意味着有了相对美好的未来。她当然希望这个美好的未来有她一部分,她开始鼓动王树,甚至比王树更加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小艾常常问王树,王树,到底怎么了,你们抽调的事情怎么还没动静?如果是在一开始,王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小艾,这事纯属虚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谎言像是在滚雪球,越滚越大,他已经没有力气打破这个雪球了,只能让它继续滚下去。王树接着小艾的话说,在做方案呢,应该很快就确定了。小艾不满地皱了下眉头说,你们公司真是腐朽,这么个事情都能搞上这么久。王树说,那可不是,你看我们搞一个电子图书馆,那么简单的事情都搞了两年呢,别说这个事。王树说得很轻松,小艾听起来却一点也不轻松,她紧张地说,王树,你确定你们领导是推荐你去吧?王树点了点头。小艾点上根烟,若有所思地说,王树,我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对劲,别是你们领导对你有意见,不让你去了吧?王树说,怎么可能?小艾说,怎么不可能?你想想,这个机会多少人想抢啊,他凭什么就一定让你去?这事有点不正常。看着小艾,王树觉得有点难受。
过了一会,小艾说,王树,我觉得你可能太被动了。王树愣了一下,没明白小艾的意思。小艾用力地掐灭烟头,咬了咬牙说,王树,给你们领导送点礼吧,这么久没动静,你们领导是不是在等着你表示点什么啊?王树抬起头,有点迷惘地说,不至于吧?小艾说,怎么不至于,你想啊,你们领导告诉你有这么个事,又这么长时间没动静,这很有可能就是在暗示你。他完全有可能跟另外一两个人也这么说,就看谁先表示了。这次,王树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事不是拿来开玩笑的。小艾敲了敲王树的脑壳肯定地说,王树,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该下的本钱还是要下的。小艾说得斩钉截铁,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第二天下班,小艾打电话给王树,让王树陪他一起去买礼品。王树在电话里劝小艾,小艾,算了吧,这样多难受啊,要真是这样,我们就别去了,哪里不都是过日子。小艾在那头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我一辈子没求过人,没给人送过礼,这不都是为了你么?王树不好说什么了。买东西时,王树觉得他心里流的全都是胆汁,全都是苦的。
两条软中华,两瓶洋酒就摆在茶几上,中华的烟盒看起来端庄肃穆。洋酒的光泽是醇厚的暗红,发出柔和的光亮。王树和小艾坐在沙发上看着烟和洋酒,半天没说话。差不多花了五千块钱,就换来这么点东西。小艾也看着礼物发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觉得应该送礼,但怎么送,她一点经验也没有。王树是知道的,小艾一直是个很孤傲的女人,平时虽然也抽烟,但绝不前卫,更不懂得人情世故。看了半天,小艾若有所思地说,应该差不多了吧。王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送啊?小艾挠了挠头说,我也不知道。王树几乎有点生气了,你也不知道你送什么送啊?小艾盯着王树的眼睛说,王树,你别好心当驴肝肺,我这不是为了你么?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连这都不懂啊!王树冲着小艾说,我凭什么懂啊?
两人就怎么送的问题僵持了一会,还是小艾退让了,她说,我们上网找找吧,看人家怎么送的。过了一会,小艾从书房出来说,王树,我们可能搞错了。王树愣了一下说,怎么错了?小艾沮丧地说,网上说当官的更喜欢收钱一些,烟酒不能当钱用,还不如送购物卡。王树脱口一声“我操”!看了看桌上的烟酒,小艾说,分两份吧,一份送你们主任,一份送主管领导。你要走,也得你们主任同意才行。王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到了周末,小艾提醒王树说,王树,该送出去了。王树点了点头说,我给领导打个电话联系一下。电话,王树其实没打。到了晚上,王树拎着烟酒就出门了。临出门,他对小艾说,小艾,我有点紧张。小艾亲了王树一口说,你就勇敢地去吧,凡事都有第一次,第一次总是有点疼的。说完,小艾还笑了笑。王树说,那我走了。
王树直接去了公司。由于是周末,除开门卫,公司里几乎没人。王树打开办公室的门,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抽屉,将烟和酒塞进了抽屉,然后锁上。王树坐在办公桌前发呆,他觉得眼睛有点涩,想流泪,但是流不出来。坐了一会,王树出了公司,找个大排档,喝了两瓶啤酒。喝完酒,王树坐在路边的凳子上发呆,已经九点多了。街上人还是很多,城市里是没有夜晚的。那些高大的棕榈树都挂了彩灯,一闪一闪的,像一只只眼睛。王树觉得那些眼睛全都在看着他,看得他越来越小,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回到家,已经是十点多了。王树是走回家的,脸上的酒气还没有散。一进门,小艾就问,礼物送出去了?王树虚弱地说,送出去了。小艾看了看王树的脸说,你喝酒了?王树说,喝了点。小艾拍了拍王树的衣服说,你都不会喝酒,还喝酒!都跟谁一起喝的?王树说,在主任家。小艾一听,高兴地说,那就说明有戏啦,主任收了你礼物,还和你一起喝酒,那就是肯定了!王树不置可否地说,是吧。小艾亲了王树一口说,我就说吧,肯定是要送礼的。
洗完澡,王树把手伸向小艾,小艾的身子软软地贴了过来。王树进入时,能感觉到小艾的兴奋,王树第一次觉得,做爱也是伤感的。
办公桌下面的烟和酒成了王树的一块心病。上班时,王树总是想到桌子下面的烟和酒,它们让他无法集中精神,王树甚至觉得它们在嘲笑他。王树明显能感觉到,他精神越来越不集中了,效率也越来越低。这还不要紧,关键问题是王树觉得周围的同事看他的眼光越来越不对了,那种眼光是游离的,似乎并不存在,又似乎总是牢牢的粘在他的背后。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还是在吃饭的时候,一个同事似乎无心地对王树说,王树,听说你要调到省公司了?王树心里一惊,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同事笑了笑说,我也是听说的。王树尽量压住心底的慌乱说,哪里有的事,别听别人瞎说。同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王树,无风不起浪啊。王树连忙说,没有的事,绝对没有的事。王树的脸色都变了,成了酱紫色。同事却仿佛没看见一样,接着说,王树,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帮一起进来的兄弟啊。王树的慌乱几乎变成了恐惧,他觉得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向他移动过来,移动的速度虽然不快,但那阴影浓厚,不可穿越。在公司呆了四年,王树知道,在这个公司是没有秘密可言的,流言一旦出现,几乎不可消灭,清者自清只能是个自我安慰。何况,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清者。
回到家,王树几乎瘫软在沙发上,他觉得周围布满了陷阱,而这些陷阱是他亲手挖掘的。小艾进来时,王树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冲着小艾大叫,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你说的?小艾被王树弄得有些糊涂了,她看着王树说,你发神经啊,你冲着我喊什么喊啊!王树气急败坏地说,你说,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你说我要调到省公司去了?小艾说,我没说,我跟谁说啊?王树指着小艾的鼻子说,你说了,你肯定说了,不然别人怎么会知道的?小艾扔下包说,你神经啊,你们公司我认识谁呀?我跟谁说去啊?
冷静了一会,王树靠在沙发上,沮丧地说,肯定是走了风声了,不然公司怎么会有人知道。小艾仔细想了想说,我就一个同学在你们系统,是在别的公司。我问过他你们省公司借调的事情,他顺口问了我一句怎么问这个,我说你可能要抽调到省公司。小艾说完,王树一下子明白了。他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了。在他们这个系统,各个公司员工之间交流是很多的。小艾问过同学,同学可能顺口跟他们公司的同事说了一声,然后这个消息就传开了。在传的过程中,事情慢慢就变了样子,抽调就变成了调,说不定还有别的说法。总之,这一切可能才刚刚开始。一想到这个,王树的头就大了。他绝望地望着小艾说,你为什么要跟你同学说呢?为什么要说呢?小艾却不以为然地说,说又怎么了,反正你是要去了,我又没说假话。王树瘫在沙发上,几乎是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懂。是的,小艾不懂,她当然不懂了,她怎么可能懂呢?
和预料的一样。王树要抽调到省公司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几乎每个同事都在问他什么时候走。王树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没这事,根本就没这事。然而,无论王树怎么解释,同事都不相信,他们确信他们得到的消息是真实的,王树只是低调,不愿意张扬而已。甚至公司已经传出消息,省公司一个主要领导是他亲舅舅,不然凭他一个三类本科的文凭,怎么可能进得了这个门!
王树被弄得心烦意乱,他觉得他周围充满了嘲笑的眼睛,那一张张笑脸在王树看来全都是讽刺。就在王树心烦意乱时,主任又找他了。走进主任办公室,主任笑吟吟地招呼王树坐下,给王树递了根烟说,王树,听说你要调到省公司了?王树的头一下子大了,消息传到主任这一层就意味着离领导层不远了。王树连忙说,没有没有,没有的事。主任说,王树,这是好事情嘛,不用不好意思。王树赶紧说,主任,你别听那些谣言,没有的事情。主任点了根烟,望着王树说,我听说省公司刘总是你舅舅,以前没听你说啊。王树几乎要疯了,他说,主任,我认都不认得刘总,他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主任将信将疑地看了看王树,磕了一下烟灰说,王树,你对组织要诚实啊!王树说,主任,我绝对诚实。主任又看了看王树说,好了,我也不问了,总之你在这里就还是要认真工作,做一天和尚还要撞一天钟呢。王树站起来说,主任,我知道,我会努力工作的。王树正准备出去,主任又叫住王树说,王树,我以前如果语言上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对事不对人。王树连忙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坐在办公桌前,王树已经不是心虚了,而是觉得恐惧。他仿佛看见一个巨大的黑洞,这个洞那么大,要把他吞掉了。
回到家里,王树一点轻松的感觉也没有。面对小艾的询问,他只能说,快了,快了。他几乎要被自己逼疯了。如果可能,他真想离开一会,在这个城市消失一会,这样就不用面对同事,也不用面对小艾。他现在能感觉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了。
大约过了半个月,省公司发了个通知,说是要搞一期培训,培训时间半个月。王树看了一下条件,他是完全符合的。更重要的是,培训的地点是在省城。看到这个通知,王树像是遇到了救星。他想,这次他的机会来了。是的,他不可能抽调到省公司去,但这次培训是可以争取的。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他参加了这个培训,不但对小艾有一个交代,回来时估计谣言也就平息了,他也能够开始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了。他开始琢磨如何说服主任让他参加这次培训,他不能丧失这个机会,他也丧失不起,他已经无法忍受了,他得找个机会跟主任表明心意。
一连几天,王树都没有找到机会。白天,办公室人多,找主任说话不方便。等到下班,主任走的时候,办公室还有人,也不方便讲。等待是漫长的,王树觉得他像一只老鼠,紧张地看着四周,只为了偷一点东西,一点以前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东西。终于有一天,办公室里其他的人都走了,只有主任还在他的办公室里。王树迅速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条烟和一瓶酒。敲主任的门时,王树是紧张的,手心里满是汗。他没给人送过礼,还不能做到熟练自如。主任说“进来”。王树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手一直在抖,他尽量装作轻松地把礼物放在主任的办公桌边。
主任像没看见一样说,王树,有什么事么?
王树说,也没什么大事。
主任往椅子后一靠,笑了笑说,王树,有话你就说,不用这么吞吞吐吐的。
王树说,主任,我想……省公司的培训能不能安排我参加一下?
主任自己点上根烟,看着王树,等着王树说话。
王树低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主任,我看了条件,我是符合的。我非常需要这样一次培训,在培训中不断提高自己,以后可以更好地为公司工作。要在平时,这些又假又恶心的套话王树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但是现在,他再不说,就一点退路也没有了。
主任吐了个烟圈,似乎有点遗憾地说,王树啊,这个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再说,你想想,我们部门还有很多老同志,这样一个机会,对老同志来说,可能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错过了,下次就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王树望着主任,几乎是哀求着说,主任,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很需要这次培训,你看能不能帮一下忙?
主任想了想说,王树,你要理解我的难处。
王树说,主任,我知道,这事让你很为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王树眼圈都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掉了下来。
主任看了看王树说,王树,王树,你别这样。这样吧,如果还有名额,我尽量安排。王树说,主任——主任摆了摆手说,好了,王树,我知道了。
绝望的情绪充满了王树的身体,他知道,主任是拒绝了他,也就是说,他没有希望参加这次培训了,他唯一的救星离他越来越远了。王树起身的时候,主任指着礼物说,王树,你把东西拿回去,年纪轻轻的,不要学着搞不正之风。说完,拎起袋子塞到王树的手里。临出门前,主任意味深长地对王树说,王树,年轻人还是要踏实一点,不要搞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故意散布谣言,说自己是领导的亲戚。主任用一种看破真相的表情看着他,王树像吃了黄连一样,有苦说不出来,他也不想说了。
回家的路上,王树买了三瓶啤酒。他坐在阳台上,望着巨大的抽油烟机,它依然在工作,发出“嗡嗡”的响声,油烟顺着风飘过来,飘进王树的鼻子。王树看着抽油烟机,闷着头喝酒。突然,王树举起一个啤酒瓶像扔手榴弹一样朝抽油烟机扔过去,酒瓶准确地砸中了抽油烟机,接着听到一声巨大的脆响。王树看到酒楼里的人跑了出来,愤怒地朝他伸出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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