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想象与文化记忆:曹禺访美的《明报》叙事
2009-04-17周云龙
周云龙
20世纪70年代末期,伴随着中美关系的改善,两国间的戏剧交流也在中断了将近30年后,得以重新接续。这个阶段中美的戏剧交流大多带有一种官方性质,承担着和“乒乓球”一样的政治外交功能。1980年春,曹禺和英若诚(1929—2003)应邀访美,在此期间,曹禺早期的剧作《北京人》、《日出》和《家》也在美国陆续演出。由于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曹禺等人在美国的戏剧活动在移居海外的华人学者的眼里,呈现出一种驳杂、异样的风貌。
继曹禺和英若诚一行于1980年3月18日至4月30日访问美国[1]后,在该年6月刊出的《明报》月刊上,专设了一个“曹禺特辑”。这个“特辑”共有4篇文章:夏志清的《曹禺访哥大纪实兼评〈北京人〉》,刘绍铭的《君自故乡来——曹禺会见记》、水晶的《长夜漫漫欲曙天:四看曹禺一笔账》和金恒炜的《“不乐观怎么活得下去?”》。[2]曹禺和英若诚的此次出访,在美国方面主要是由学术机构主持,即由“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和“美中艺术交换中心”出面邀请,并由哥伦比亚大学艺术院副院长兼音乐教授(同时也是“中心”负责人)周文中先生策划和安排的。[3]而《明报》月刊的“曹禺特辑”里面所收入文章的作者,除了台湾知名报人金恒炜外,其余三位基本都是供职于美国各个大学的旅美学人(其中水晶为由台赴美的作家兼学者),因此,他们就具备了“近水楼台”之便,能够在第一时间、第一现场看到曹禺在美国访问的情形。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把“特辑”里的文章仅仅视为曹禺访美的“纪实”,固然其中不乏切实的史料。
如果把“特辑”中的4篇文章进行互文性对读,就会发觉,无论是评说也好,感喟也好,还是貌似客观地娓娓道来,其实都是一种关于“‘北京人在美国”的叙事。其中的言辞锋芒和思想火花无所谓真假虚实,叙事者的身份和位置使得他们关于“‘北京人在美国”的表述成为言说自我的修辞。与其说曹禺是这些旅美学人的评述对象,不如说曹禺是他们观照自我的镜像。于是,“‘北京人在美国”就成为了同时指涉《北京人》/曹禺和这些旅美学人的处境的隐喻,成为了在文本内外同时发生意义的命题。在这个命题/话题的深层次里面,在作为镜像的“北京人”曹禺的折射下,呈现的是这些海外华人学者的文化记忆与故国遐思。
夏志清是4位作者里面唯一一个有过“北京”经验的人,他于1946年9月随长兄夏济安至北京大学担任助教,曾醉心于西欧古典文学,后因研究布雷克的论文脱颖而出,1948年考取北京大学文科留美奖学金赴美国耶鲁大学深造,攻读英文硕士、博士学位。在夏志清的《曹禺访哥大纪实兼评〈北京人〉》里面,作者丝毫不掩饰自己反共的政治立场。在其文章开头就提到了台北《联合报》副刊上的一篇文章《“现代王昭君”曹禺——出差美国》,这其实为夏志清的文章埋下了一个基调——在他的眼里,曹禺此行无疑也是一场政治作秀[4]。夏志清的政治立场影响了他的文章,一种二项对立式的思维几乎充斥了整个篇章,以至于凡涉及中共的话题,都相当地苛薄与不屑,流露出一个严谨学者不应该有的偏激和猜疑。从某种程度上说,夏志清的叙述正中了黑格尔所谓的“历史的诡计”——太急于亮出自己的立场,导致其言辞缺乏学理上的冷静,在近似(于其想象的对立面)的思维模式下,最终致使其文章在很多地方无甚可观,有的地方(如政治辞令)读来同样令人生厌。但夏志清毕竟“身为文学批评者”,并且有着“非说真话不可的苦衷”[5],深受中西文学艺术滋养的他,对于3月25日晚《北京人》的演出和剧作本身都给予了肯定性的评价。夏志清认为演出“倒令人满意,实在表示哥大艺术院戏剧部门人才很整齐,导演Kent Paul同布景设计人Quentin Thomas都很够水准,曾家小客厅的布景尤其出色,看来极具美感”。[6]关于剧作,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里面就“另眼相看”,评价颇好。这次重读《北京人》,觉得第一幕章法有些乱,而且感觉袁圆这个“新派少年”的形象塑造远远不及“旧人物”如瑞贞等。[7]这些观点都是很中肯的。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是,夏志清本人对于曹禺剧作关注的方式及其兴奋点所在,这些才是问题与意义的发生之源。
夏志清在指出《北京人》第一幕的瑕疵时,不忘带出“《北京人》里那些长篇布景描写,人物介绍,曹禺是用了心写的,重读很有意思”[8]。夏志清所谓的“长篇布景描写,人物介绍”应该指的是剧作里面一再浮现的那些悠闲、雅致但是已经步入没落的北平士大夫文化氛围,以及那些散落在遥遥时空中的老北京的吉光片羽。比如,旧宅里面古老的苏钟,秋风中泠泠的鸽哨,迫近中秋时那明净蔚蓝的北方的天空,长胡同里为北平独有的单轮水车的吱扭声,挑担子的剃头师傅打“唤头”的嗡嗡声,磨刀剪的吹喇叭的声音,卖凉货的小贩敲冰盏的声音,更锣的梆子声,淅沥的雨声里面凄凉的“硬面饽饽”的叫卖声……当然,更有那旧式贵族家庭那不厌其精的安闲的日常生活细节。[9]在《北京人》的舞台指示里面,曹禺尽情地挥洒自己的创作才华,为我们留下了老北京的最具象、最感性、最细腻的面影和经验。这样的描写,可能和曹禺本人的旧式家庭出身有关,他对旧家庭的琐细生活细节的捕捉可谓手到擒来;同时,这些描写也可以看做是曹禺本人为没落的士大夫文化献上的一曲挽歌——剧本创作于1940年,时值抗日救亡,民族意识为民族危机所激发。在这个转折的大时代中,苦闷的曹禺无疑会转向他最为熟悉的传统文化寻求慰藉。然而,传统士大夫文化已经腐败,唯一的出路可能在于中华民族文化里面固有的野性、刚健的一脉(如“远古北京人”和袁任敢所象征的)和温婉、无私、贤淑的一脉(如愫方所具备的)。这个剧作寄托着战时的青年作家曹禺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和最深情的一瞥。40年后,在旅美学人夏志清的“重读”中,虽然对剧作的艺术成就有所保留,但是在他看来,那些舞台指示依然魅力不减,且“很有意思”。夏志清在其文章里面是以“文学批评”的方式,而非以“文学”的方式探讨《北京人》/“北京人”的,他说对于那些长篇舞台指示“重读很有意思”,显然存在着“藏笔”。那么留给我们的问题就是,在其“重读”中究竟与那些细节发生怎样的“化合”?这种“化合”又隐喻着什么?
《北京人》的舞台指示里面那些可感可触的关于老北京的细节,对于夏志清这样曾有过北京生活经验,又移居海外的学人而言,无疑会在其内心掀起一番波澜。特别是那氤氲在30年时空中的悠远醇厚却遥不可及的“京味儿”,很容易触动像夏志清这样的知识分子的故国遐思和淡淡“乡愁”。夏志清的“重读”,可以视为一种“再创造”,40年前曹禺笔下的老北京,在夏志清的“重读”中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剧作舞台指示里面着力铺张的视听经验和日常生活细节,在这里应该是一种对抗国家“大叙述”的别样方式;另方面,在中国大陆,“文革”刚刚结束,记忆中的老北京可能面临着再度的革新与建设(抑或破坏),唯有在《北京人》里面,才能重新找回失落的记忆和构筑自己的故国想象;还有,从“‘现代王昭君出差美国”的“纪实”中,极力去发掘、追忆关于老北京的琐细的感官经验,这样参差对照的叙事风格本身就具有一种梦幻色彩(梦回京华?),其中寄托的是海外华人的文化想象和身份构述(当然,这种叙事风格也消解了夏志清本人在文中过分凸显的政治立场)。
既然在夏志清等人的眼里,曹禺一行恰似“钦差大臣”[10],其出访是政治作秀,那么,对于这个文化事件本身的“文化交流”意义,这些海外学人是很不以为然的,因为那和刚刚结束的“文革”一样,都是同类的“宏大叙事”的组成部分。正如夏志清对年迈体弱的曹禺此次出访美国的评价:Its also a form of punishment(这也是一种惩罚)[11],其潜台词就是“和‘文革期间对曹禺的批斗和罚他看猪圈一样”。这种评价由于不同的政治立场,自有其偏颇之处,其中暗含着作者对于中共政权下的中国的不认同[12]——在这里,“民族”与“国家”产生了微妙的疏离和对立。出于对“大叙述”的拒斥,夏志清一再地在文中强调他对于“交流”中心安排的“节目”程序的反感和冷淡[13],但在同时,他的文章也在不经意间部分地落入了另一个“大叙述”的圈套。本文旨在探讨海外华人的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但由于夏志清文中过于明显的政治立场干扰了这个问题,因此在这里不得不对其政治倾向加以简要地分析,以说明夏志清对曹禺复杂的态度的双重原因,即政治的和文学的。
很显然,夏志清对于中美文化、戏剧交流所安排的各项活动/仪式没有丝毫的兴趣,他所关注的兴奋点,不是今天的“北京人”,而是1940年代的“北京人”。夏志清不愿听曹禺讲当下(政治),就刻意挑开话题。[14]夏志清说道:“我同曹禺交情不够,许多事情不便面问。假如由他一人演讲,他一定又要大骂四人帮,大家听了无趣。我想不如让他多讲些过去的生活,给文学史留些资料,写下来大家都可以参考。我有时发问,非常不客气,如问他父亲有没有姨太太?家里有几个人抽鸦片?但这种‘逼供的方法的确见效……”[15]夏志清这种有些极端的、不太礼貌的“座谈”方式,显在的理由是要“给文学史留些资料”,潜在的则是夏志清本人意欲借镜曹禺/“北京人”进而回溯关于故国的文化记忆的行为。夏志清30年“流散”海外的生活经验以及对于中共政权的不认同,使他面对熟悉且陌生的“北京人”时,不忍在潜意识深处发出“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的感喟。他刻意地回避谈论当下,一再地通过曹禺早期的剧作(《北京人》、《日出》)去触摸自己已经尘封许久的关于中华文化的记忆,并在记忆的尽头去印证关于故国的想象。通过“逼供”曹禺追忆往昔的人事,夏志清不仅获得了“文学史资料”,还体验到了“一种家乡温暖之感”,更重要的是他获得了一种文化身份的认同感。
在《君自故乡来——曹禺会见记》里面,刘绍铭发觉“曹禺这次来欧美,卖的是旧货色……是他在三四十年代所建立起来的名气——留在大陆的三四十年代作家,有几个是例外?”[16]在这一反问中,流露出的不仅是对于身处社会浩劫中的知识分子命运的感慨,潜在的则是一种书写记忆的实践,极力地返回过去——对于曹禺早期剧作的一再品读和回味。而这种重新构筑文化记忆的努力,也许是这些海外华人学者面对激进的中国“现代化”历史所造成的摧残与破坏,而试图在调整过去和未来的文化延续性时,提出的另一种“现代性”方案:不一定非要是突飞猛进式的,一种参差的、零碎的别样的“现代”经验,可能更有利于民族文化的延展。刘绍铭在其文章里面指出,和《雷雨》、《日出》和《原野》一样,“《北京人》所代表的中国社会,无论就好的方面说也好,坏的也好,都是最‘传统的、最‘旧中国的。曾皓、曾文清和愫方这类人的心情,岂是容易体会的?而《北京人》的谈吐、喝茶、把棺材放在家里当宝贝一样看待,处处都是一样‘仪式(ritual)。这种仪式,听在老一辈中国观众的耳里、落在他们的眼里,也许会引起他们轻微的感喟。但对隔了几个代沟和‘文化沟的观众,会收到什么样的一种戏剧效果?”[17]刘绍铭的“感喟”,有着双重的意义:作为生长在香港,求学于台湾、美国,生存于海外的华人,无一例外地遭受着西方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的冲击,关于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的记忆不断被稀释,曹禺早期剧作中的“文化仪式”使其身份的焦虑得以缓解和释放;同时,其中也有对于类似“文革”这样的宏大叙事的抗拒,斩钉截铁的现代历史进程造成的文化破坏令人触目惊心,虽没有感同身受,但是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使他无法忘怀“故乡事”。和夏志清一样,刘绍铭对于曹禺等人今后的创作同时充满着期望和忧虑——“寒梅著花未?”
水晶和金恒炜的文章也表达了和刘绍铭一样的情愫。水晶在其文章的开始就流露出强烈的“1930年代”情结:“本着对三〇年代作家一贯思古思慕的幽情,我在曹禺抵达以前,早已再次拜读了他早年成名的剧本《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对于这些剧本也有了一点新估价。”[18]在由台赴美的作家兼学者的水晶的想象中,1930年代的中国是“兴兴轰轰橙红色的”,“而曹禺先生他们就是那些扮台阁,踩着高跷在万人空巷的灯市,一路扭着走过的‘灯人儿!”[19]除了在座谈中“话旧”,探询那些留在中国大陆的“灯人儿”们的命运,谈论最多的还是曹禺的早期剧作。水晶在认可曹禺早期作品的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如《雷雨》中鲁大海的出场,《日出》中陈白露的自杀,水晶认为都比较牵强(不“自然”),似乎受到社会教条的影响。而对于《北京人》里面的日常生活描写,水晶认为“功夫的确不简单”,陈若曦(1938—)也对《北京人》最满意。[20]在水晶这里,文学艺术描写的“自然”已不仅仅是一个美学标准,同时也是一种价值认同,其中暗含这对于当下曹禺(们)的惋惜和对1930年代的文化精神的神往——“为社会主义作开路先锋,经过教条主义阉割的作品,说甚么也不会自然啊”。[21]金恒炜这样评价曹禺:“到底他是五四人物。”金恒炜接着以直抒胸臆的方式作了情感上的剖白:“对五四,我有一种浪漫的向往,有一种历史的情感。中国近代文学的芽萌自五四,思想的解放也肇始于五四,这个根是任何力量都切不断的。……余生也晚,未能亲炙五四风姿,只能从书本里追蹑一二,好在机缘溱泊,文革十年之后,竟还能一睹从劫灰中活转过来的五四人物丰采,有幸沾一沾五四繁华织锦的流风余韵,捕捉到那即将游移而去的历史影子。”[22]金恒炜的文章透露出了海外华人“重读”“北京人”的动机和视角,即对一种为激进的历史步伐所摧残的、远逝不再的文化记忆的追寻,而“北京来人”则成为一种载体和想象的起点。从对“北京人”的“重读”中,“秉其采笔”,“探索冰封的三十年文艺界”[23],进而在记忆的尽头,展开他们对于“心仪已久而杳无音讯”的民族文化的想象和重构。与水晶在“话旧”、“演讲”、“座谈”和“话别”中的“四看”一样,金恒炜通过“北京人”曹禺身上背负的沉重的“知识分子的十字架”,看到了“五四”文化精神的远逝——在努力追求“现代化”,“赶英超美”的理性蓝图设计中,“赛先生”的确在挂帅,而“德先生”哪里去了呢?[24]
“曹禺特辑”里面的4篇文章以不同的方式对《北京人》/“北京人”/曹禺的“重读”行为,其实是作者试图进入“时空隧道”、建构自己的民族文化记忆的一种努力。在作为镜子的“北京人”所折射的重影叠像中,显现的是身处“家国以外”[25]的海外华人知识分子的文化身份的焦虑。他们无一例外地通过 “北京人”这样一个理想的镜像,趋向一种铭刻着共同归属的集体/个人记忆,参与了对于“‘北京人在美国”的叙事,进而借以构述自我身份的认同。
[1]参见田本相、张靖编著:《曹禺年谱》,第145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
[2]参见《明报》月刊(香港),1980年6月号,第15卷,第6期(总第174期)上的“曹禺特辑”。
[3][5][6][8][10][11][12][13][15]参见夏志清:《曹禺访哥大纪实兼评〈北京人〉》,载《明报》月刊(香港),1980年6月号,第15卷,第6期。
[4]参见夏志清的《曹禺访哥大纪实兼评〈北京人〉》一文第5节的标题就是“米勒、曹禺作秀”。
[7]参见夏志清:《曹禺访哥大纪实兼评〈北京人〉》一文第4节“《北京人》:戏评与剧评”。
[9]参见曹禺:《北京人》,见《曹禺选集》,第401—58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12]在夏志清:《曹禺访哥大纪实兼评〈北京人〉》一文里面,凡涉及“中美”文化交流的地方,“中”全部被加上了引号,其用意在于强调这里的“中国”是特指的。
[14]这里的原因可能是双重的:一方面是夏志清的政治立场与曹禺基本对立,另方面是夏志清作为文人,对于政治“大叙述”的拒斥。
[16][17]刘绍铭:《君自故乡来——曹禺会见记》,载《明报》月刊(香港),1980年6月号,第15卷,第6期。
[18][19][20][21]参见水晶:《长夜漫漫欲曙天:四看曹禺一笔账》,载《明报》月刊(香港),1980年6月号,第15卷,第6期。
[22][23][24]金恒炜:《“不乐观怎么活得下去?”》,载《明报》月刊(香港),1980年6月号,第15卷,第6期。
[25]这个词语借用自周蕾的著作《写在家国以外》(Writing Diaspora),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