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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我的痛

2009-04-15江少宾

山西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外公母亲

江少宾

总是在有雨的晚上想起乡下的母亲,总是在刮风的晚上想起乡下的母亲,而风雨总是习惯了偷袭,很少吻合于天气预报。

这样的鬼天气让我措手不及,心里总堵着疼。我无法知道母亲惊惧的样子,记忆里,母亲总会发出小声的咳嗽,间或轻轻地翻一下身,而熟睡中的父亲总是发出如雷的鼾声,至多是回应一声更低的咳嗽。那些风雨交加的夜晚像一口幽深的古井,母亲一个人在其间沉陷——我能想象得出母亲蜷缩的样子——张皇、无助,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破败的墙壁糊着陈年的《安庆日报》,许多个这样的夜晚,我总能听见母亲深长的叹息、床板的吱呀声,以及一声声压抑着的咳嗽。年少的睡梦如云似雾一片迷蒙,母亲的叹息从我的梦境里穿越,却在经年之后,让我在异乡的梦里一次次惊醒,一次次感觉到疼。

暗夜里的天花板宛如年少时逼仄的田埂,那些放学的黄昏,我与伙伴们在田埂上游戏,乐不思归,非得等母亲把我从游戏中唤醒。村庄与田野之间横亘着一条瘦弱的河流,夏季河水疯涨,许多年,河水都漫过了村头的石桥,人行其上,根本无从分辨哪里是石桥,哪里是河流。有一年辘轳和篱笆就先后落水,命悬一线,好在最后又都挣扎回人间。有了这样的先例之后,母亲自然格外不放心我,天一擦黑,母亲就巴巴地守望在村口。去村口就必过那座河水漫溢的石桥,每一次,母亲都紧紧地抓着我的小手,自己走在前面,一步步地蹬,站稳实了,才抖抖地牵着我往前走。我清楚地记得,每一次母亲的脸都涨得通红,我不知道那其实是因为害怕,反倒时常要甩开母亲,一个人大胆地飞跑在前面。过了石桥之后的我时常笑话母亲,具体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总是要说“胆子比我还小”之类的话吧,如今想来,这话,当时一定伤到了母亲。

母亲六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就死了。外公在外婆死的第二年就再次迎娶,且前脚娶了新妇,后脚就鬼撵着似的,返回了枞阳县城。返城的外公没有带走他唯一的女儿,而是丢给了我奶奶,仿佛,母亲是一段不洁的记忆,他不愿意把这段记忆一起带进城。外公返城之后果然就开辟了全新的生活,一口气添了六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而母亲则成了一个管吃管住的童养媳,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闭塞的名叫巢山的小村。我没见过奶奶,但据说,奶奶发病的时候,时常撕咬母亲的耳朵,或者是让母亲跪在她的床前,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消解她的病痛。在那些疼痛的日子里,无助的母亲一定流下过无数屈辱而悲凉的泪水,而外公打进城之后,对母亲始终不闻不问。奶奶死的那年,母亲才十四岁,父亲也只有十四岁。母亲和父亲在这一年终于在爷爷的指定下牵了手,风雨相伴相依为命。好在父亲对母亲从来没有动过拳脚,较之村里其他的童养媳,母亲似乎显得格外幸运。因此,母亲在既长身体又长性格的年月里,既失去了父爱,又失去了母爱,唯一让她存活下来的支柱只有父亲。在那个黎明初现小脚遍地的年代,维系起我父亲和母亲的,更多的其实仅仅是亲情。也正是这样的亲情,让那些成为童养媳的女人,和一个指定的男人走完了漫长的一生。她们既无权选择自己的生活,也无权选择自己的婚姻。

爱的缺失使母亲对社会甚至对一切都持有巨大的排斥,而时代的营养不良也使得母亲看上去,更像是个发育不良的女人。她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全身长年累月的浮肿。在那个靠工分活人的年代,母亲总是落在最后,一年下来的收获只有常人的五六成。父亲始终不是个干农活的材料,再农忙的时候,他也总是一个闲人。再后来,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算盘,又识得一些字,就抛妻别子到了一江之隔的贵池去磅秤。

在母亲的眼里,父亲几乎等同于全世界,她全部的心思都维系于父亲。父亲做了磅秤之后,听起来风光,其实并没挣多少钱补贴家用。但记忆里,母亲从没和父亲计较过,即便是再忙,也没让父亲做过任何事情。父亲其实是被母亲惯坏了,多年之后,家境一度极其贫寒,但母亲仍然一言不发,自己千方百计地想法子支撑。借钱供我们兄妹上学,借钱购买庄稼所需的化肥和农药……我有过一次陪母亲去借钱的经历。那是一个腊月的傍晚,快过年了,天黑得特别早也特别透。母亲拉着我在庄子里转悠,先转到了五婶家,母亲站了片刻,又继续往前走。转到西胜家门口的时候,母亲又站住了,上前握住了门环,最后还撒了手。母亲的步子显得有些踉跄,慌慌的,像是个小偷。转到最后,母亲终于轻轻地叩响了国宪家的大门,那么轻的声音,大约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才能够听清。母亲一只手叩门一只手抵着胸口,叩了七八声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地喊了一嗓子,国宪家的媳妇就出来了。母亲像个新婚的小媳妇,羞怯地笑着,问这问那,始终没有把借钱的事说出口。临出门的时候,母亲做出了一副随便串门的样子,笑笑地劝国宪家的媳妇别送了。国宪家的媳妇最后还是把母亲送出了门,又从怀里掏出了十块钱,硬往母亲的手里塞。拉拉扯扯到最后,母亲像被人窥见了内心的秘密,整个身子都伏在墙上,低低的抽泣声从胳膊肘下传出。那十块钱像块烫手的山芋,母亲始终没有接,但当国宪家的媳妇把钱递给我的时候,母亲就抹了一把眼泪,慌慌地一路小跑走了。

一路上,母亲始终一言不发。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母亲才说,老兵,你要是还不争气,妈就真的白养你了。

兄弟姐妹几个,母亲始终最是疼我。母亲早产我的时候,已经无法完成哺育的任务了。这让我在先天不足的同时(直接导致现在的体弱多病),又后天营养不良(终于导致一个羞于启齿的身高)。母亲觉得这是她一生最大的亏欠,每一次提及,眼睛都不敢看我。这个几乎无法理解的事实让我在经年之后终于懂得了母亲。在母亲漫长的一生里,她始终是只高度戒备的小刺猬,一切都因为,童年的创痛与阴影。她的心已经布满了一层厚厚的茧,也只有这样,才可以最大限度地减轻外界之于她的伤痛。即便是对自己生养的儿子,她也习惯性地无法坦然面对,习惯性地沉湎于奴性的自责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平伏她自己的亏欠。

多年之后我看到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扎着根粗硕的大辫子,眼光里全是羞怯,低着头,不敢看人。圆月似的脸庞定格在破旧的茅屋当中。这是母亲前半生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事实上,那也几乎就是母亲的前半生——胆小、自卑、羞怯,沉陷于奴性。除了给父亲留下了六个子女,母亲只给自己留下了这张照片和持久的奴性。这张发黄的旧照片一直没有上墙,母亲从箱底拿出来给我看的那次,忽然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当时,母亲紧紧地捂着满是皱褶的脸,从指缝间钻出的目光飘忽不定,仿佛是惊惧于那些一直不曾远去的时光和暗影。照片上的母亲只有十八岁。十八岁,正是青春好光景。而十八岁的母亲已经生下了大哥,据说每一次大哥吵夜,母亲都束手无策、痛哭失声。一直到大姐出世,母亲才渐渐地适应了自己已为人母的角色。

母亲在田埂边生下的大姐,在稻场上生下的二姐。在那个年代,生儿育女更像是一顿家常便饭,而并不隐秘地关联于生命本身。连村人的姓

名也充满了暗示,比如“车水”,比如“双抢”、“辘轳”,再比如“篱笆”……每一个名字都是那么的真切与具体,似乎是在时刻提醒着他们,别忘记这些降生的地点。

已经七十高龄的母亲一生都没有和父亲红过脸。父亲再是发脾气,母亲也只是低着头笑,等父亲发足了脾气,自己才背过身去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哭声。在她的观念里,父亲发脾气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做妻子和做子女的,没有同丈夫和父亲较真的权力。及至我们年纪稍长,偶尔和父亲顶撞,母亲也像天塌下来的样子,慌慌地冲到了头里,生怕战争进一步升级,更主要的还是怕父亲生气。这样的无原则,也使得多年以来我们都把父亲奉若神明,而母亲永远只是一个影子,或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家庭角色。

母亲的“奴性”一生都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在“奴役”于父亲的同时,年长后又额外地“奴役”于子女。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先后进城之后,母亲和父亲偶尔也来小住,每次过马路,母亲总是牵着父亲,而自己总是很胆大的样子,每次都走在头里。雨雪天气情况更为糟糕,父亲有严重的心脏病,连伞都不敢打,出门之后,一切都交给了母亲。因此进城之后的母亲很少主动出门,而如果父亲想出去走走,母亲从来就不会回绝。每次出门回来,母亲总要在床上躺上半天。我知道那是因为害怕,可母亲总是说,那是因为晕车。

七十高龄的母亲还在乡下。尽管我们兄妹几个都已经把家安在了城里。乡下的那几间瓦房已然破败,墙壁上有着巨大的裂缝,根本挡不住风,也抵不住雨,甚至,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这样的景况加剧了母亲的恐惧,可每次让她进城,她都不肯轻易动身。母亲总是说,家里养着鸡呢,屋再破,也总得有人看着。

去年,村里闹过一次鸡瘟,母亲告诉我的时候,我怀疑是禽流感,便在电话里让母亲去山上深埋,再把那些健康的鸡适当地进行隔离。母亲是个地道的文盲,看不来报纸(事实上也没报纸),也不喜欢看电视,常常是天一黑,头就陷在枕头里。母亲对我的话一直是信的,她多次这样教育乡下的侄女:你小叔能过过的,写了许多字。你不好好念书,就不认得小叔的字。但这一回,母亲没有听我的,她不但没把鸡群进行及时的隔离,还吃了那些死去的鸡!我知道母亲是舍不得,母亲说,干吗要埋呢,能吃的。母亲这辈子,从没浪费过一样“不该浪费的”东西。家里的针头线脑,只要是能利用上的,母亲都藏在自己的床头柜里。母亲吃到第三只死鸡的时候,就发起了低烧,吊了三天水,灼热的红晕还是没有从脸上撤离。我在城里,母亲在乡下。我便在电话里埋怨起了母亲,甚至发起了脾气。电话那头的母亲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低言低语,终于不再坚持自己认定的“道理”。母亲的低声下气,让我生出大把的心痛,仿佛,她真的成了一个孩子,而我,是个大人似的。

那一次,我没能回乡下。母亲的病症,也仿佛懂得她的心思,一个礼拜之后,就不治而愈了,低烧来得突然,去得也很神奇。母亲便认定,她的低烧,和吃死鸡没有任何关系。好在母亲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再有死鸡,母亲都差侄女给扎上一根红丝带,然后再扔到门前的白荡湖里。我终于不好再埋怨母亲。晚年的母亲成了个虔诚的信徒,在她的信仰里,死去的动物要想超生,只有凭前生留下的印记;母亲还相信,天国就在水的尽头,沿水而下,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一直无法理解母亲这种奇怪的理论,但我相信,在母亲的精神世界里,她的理论,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

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成的信徒,而母亲也像怕我反对似的,一直没敢告诉我。今年春节回家,我就在灶间的墙壁上,看到了母亲供的神龛,上面是一尊乡间习见的观音菩萨。我从前用过的“书桌”上陈放着一只香炉,袅袅地燃着三炷香。但第二天,神龛就掩藏在一块辨不清颜色的布帘后面,“书桌”也挪到了我原先写字、做作业的地方。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挪走的,记忆里,那张四四方方的书桌是杉木做的,有着沉甸甸的重量。

母亲对类似的话题都非常敏感,比如巢山庙和土地庙。但我知道,每年的正月初一,巢山庙里的香火都非常兴旺,号称“小九华”。正月初一一大早,我和妻早早地就起床了,我说,妈,去巢山庙吧,我想敬敬香。母亲的脸一下子就变了色,像是我当面戳穿了她的谎话。但母亲终于掩饰不了自己的喜色,她几乎是一步一跃地去了自己的后屋。拿出了早就准备好了的一挂鞭炮、一块糕点、四个苹果和三炷香。拿出东西的母亲不再看我,她慌慌地走在了头里,步子显出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不知道那里究竟有些什么,让母亲在瞬间就起了这样的变化?

巢山庙不大。在我所见过的庙宇里,巢山庙可能是最简陋的一家。穿过牌楼、新庄和唐庄,巢山庙就到了。不高不矮的几处建筑,散布在巢山的半坡上。正月初一的香火果然鼎盛,小小的院落里,铺陈着一层厚厚的烟花的纸屑,和散落的檀香。一脚踩上去,扬起烟花细碎的花瓣。许多人和母亲打招呼,许多人给母亲问安,连庙里的住持,也紧握着母亲的手,说,菩萨保佑你啊。

站在人群中间的母亲,在香火袅袅的气息里,喜形于色,神采飞扬。母亲这一刻的神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才第一次懂得:母亲何以不愿意来城里,而是始终坚守在遥远而贫瘠的乡下。

乡下的条件什么都不比城里。母亲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很少上街去看。每次打电话回家,母亲总是装出一副健健康康的样子,让我们好好工作不必挂念家。但到最后,父亲都戳穿了她的谎话。这时候,母亲总是在电话边叹气,或者是低声地责备着父亲。每次放下电话之后我都感觉到疼,感觉到有无数的蚂蚁,在心尖上四处攀爬。渐渐地,电话似乎成了一块灼热的钢铁,每一次触及,总会在心里留下一块难以弥合的伤疤。

我一直不敢想象母亲的大限。虽然我知道,随着岁月无情的流逝,这一天终究是躲无可躲藏无可藏。村子里的老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当年村里的十七个童养媳,如今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最年轻的一个活了四十一岁,其他的也都没能活过古稀。母亲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天意,归结为菩萨。成为信徒的母亲对世事的看法已经淡定了许多,对奶奶如此,对外公也一样。外公去世之后。骨灰埋在了巢山,这一宿命般的结局让母亲每次说起,总是面容哀戚,无以复加。冬至或清明,也总会去给外公上坟,或者是请几炷香。仿佛,她所遭受过的一切,都已经与外公无关。

毕竟是我亲老子呢,母亲总是说,你们也不要恨他。再说了,他不还是回到了巢山?那么多舅舅,最后不还得我去陪他?

巢山。巢山。我们的出生地必然成为母亲最终的归宿。我知道,也许只有到了这一刻,母亲才会真正放松内心的警惕,母亲的内心才真正不会感到害怕。

我的母亲,我的痛……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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