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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家

2009-04-15陈玉川

山西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牛家河子大鼻子

陈玉川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一带乡民的心目中,山和海都远在天边,平展展一眼望出去,除了树木和村庄能挡住人的视线,再开阔的地方就是天地间模糊朦胧的一片了。春天的早晨,阳光平射过来,穿透薄薄的晨雾,把那软软的蛋黄色均匀地涂抹在大地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和平静。人们习惯了这平坦的大地,习惯了过像这大地一样平静的生活。大地上但凡有道沟沟坎坎,在人们的心里就会记挂多少年,并连带着一串串故事,咬碎嚼烂了以口相传,经世不衰。

就如村南的界线沟,那是闹鬼子的时候挖的冀中和冀南的分界线,为挖这道沟多少人被日本兵打死在沟沿上;村西的河埝,是民国六年闹大水修起来的,那年闹土匪,就是老黑他爹吆喝了一声,全村老少爷们抄起叉、耙、扫帚、二六杆等应手的家什涌上大埝,土匪硬是没敢进村——说起这事儿,不是说老黑他爹牛大鼻子有多大能耐,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遇上这种拼命的事儿,揭竿而起总得有个领头的人。就那一声吆喝让人们念叨了多少年。其实,那会儿老黑他爹牛大鼻子就是光棍一根儿,无牵无挂,胆大,在世面上经见的事儿多,也是混出来的主。庄稼人本来不宾服“光棍”,打心里看得起的是种庄稼的好把式,耠地、摇耧、扬场、使牲口,拿得起放得下,小日子过得沉实的那种人家。过好日子的主,都是妻贤子孝,勤谨和顺,不能摆在闲话场上说道。就是有些过节,谁敢提掇人家就会遭人撇嘴,“哏,人家祖辈都是大家主!”稍有不恭就会触犯众怒。闲唠就要看唠什么人家,就像老黑家,说他家的身世、趣闻,唠着有味,确实跟一般庄稼人日子过得不一样,不能说好,也不能说是孬人家,就是那种门风,说道起来人们觉得有趣。大老黑,小时候叫黑子,是他娘带来的。有知根知底的人说,别看是带来的,那还真是牛大鼻子的亲生儿子。

牛大鼻子家祖上给他留下村边的二亩鸡狗地,种些禾子、苜蓿喂牲口的东西,不打粮食,他也懒怠着耕种,一辈子不会种庄稼,就一个爱好,玩牲口。不拴车不挂套,赶集逛市当牲口经纪。在牲口市上,大袍带的后腰上斜插一杆鞭子,软竹子拧成的麻花鞭杆,鞭头上缯着火红的缨穗,下缀狗皮鞭梢,甩起来呼啸带风,响鞭像炸雷似的震得耳朵发麻。一物降一物,哪有牲口不怕鞭子的,只要他一拎过缰绳头子,多烈性的牲口都服服帖帖。他还有手绝活就是两手钳住牛鼻子看牙口,手指头比牛鼻锔、三角猫都厉害,遇到野性的牛犊子不老实,他一较劲,能就地把牛犊子拧个跟头。话传久了,也说不清是因为他天生鼻子大,还是他那手绝活,人们送他外号牛大鼻子。说起牛大鼻子,不仅玩牲口是把高手,在这一带世面上也是个人物。

闹日本的那会儿,这里是游击区,也叫边区,是冀中八路军领导人常住的地方。边区,边区,就是省份、县区的边缘地带。平原地面,说是天子脚下,却远离京城,是个三不管的地带。三股土匪势力横跨燕赵腹地,黑白两道难辨真伪。青帮、洪帮、拜把子兄弟,说起来都是一门子弟,依他们说,好像还真的都能排列出支脉,论上辈分。

大鼻子原本土光棍一根,哪懂得什么青帮洪帮。庄稼人不会种地,就叫打着扑拉混。人们说他是炕上睡觉不铺褥子,仰着脚撒尿,流到哪算哪,没有后顾之忧。那年正赶上旧城张三爷家的父亲过世,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扯个孝帽跟着守灵送葬,也没有人顾得上往外撵,事后就有了他也是青帮弟子一说。没人好意思找张三爷订正,有人问大鼻子本人,他含糊其辞笑而不答。问急了,他回一句:“家礼有家礼的规矩,这也是能随便说的事儿?”后来,他逢遇见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拱手抱拳施礼作揖,口称三叔或三爷。再后来跟牲口经纪许三混攀上兄弟,帮腔起哄,跟班跑腿几年,许三混就拉帮他接活当同行了。有了兄弟情分也就成了许三混家的常客,许三混家的里外力气活他都包揽在身,说是兄弟,倒像个扛长活的干儿子。大鼻子感激知遇之恩,苦累下贱无怨无悔,许三混也不拿他当外人。天有不测风云,许三混暴病身亡,大鼻子披麻戴孝像打发他亲爹一样办理丧事。发送完了许三混不能扔下嫂夫人孤寡不管,打里照外更加勤快。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他又是光棍一根。最让人有说道的是许三混家的女人,过门多年没开怀,眼看许家要断香火的岁数,就在牛大鼻子跑许家门子那几年,那女人给许三混生了个宝贝儿子。有人怀疑那孩子是牛大鼻子的,但在许三混的眼神里看不出半点嫌疑。三混和大鼻子称兄道弟,外人瞎操心,事说三遍淡如水,许三混不吃醋,说道渐渐平息。许三混一死,旧话重提,牛大鼻子一拍大腿,干脆过来住下了。后来经乡政府补办了结婚手续,大鼻子就把他娘俩搬回了牛家河子。

大鼻子独立门户,在周围几个大集的牲口市上成了大拿——有名望的经纪。公家整顿市场管理,经审查了解,牛大鼻子根本没有参加过什么家礼,跟土匪也没有任何瓜葛,于是就给他戴上了一个红袖章,不叫牲口经纪,而是集市兼职管理员。集市管理员只是个名分,每个摊位给公家收个毛儿八分的管理费,小事!吆五喝六在集市上转一圈,还是回到牲口市上当经纪才是正经差事。托他办事的人多,一集下来有几头牲口成交,也是三块五块的票子往兜里揣。牛大鼻子办事仗义,大咧咧,有人缘。黑子小时候常跟着赶集,大鼻子把他扛在肩膀头上在集市里晃悠,煎饼果子油炸糕,花生瓜果冰糖葫芦,指啥买啥,享尽了口福。人们看着牛大鼻子美得屁颠屁颠心里发痒,在他后脑勺上撸一把调侃:“嘿,大鼻子哥们舒坦啊!这是你亲儿子吧?”牛大鼻子知道问话的意思,把后腰的鞭杆一甩:“找揍呀,不是我亲儿子还是你儿子!”

黑子自从来到了牛家河子就改姓牛,大鼻子过世后黑子顶门立户过日子,再也不想提许家那一章。到哪山砍哪柴,牛家河子都姓牛,带犊子不仅不好听,哄嚷这事很难融入牛氏家族,这也是他说不出口的一块心病,所幸的是成家后老婆接连给他生下两个儿子。庄稼人日子耍的是力气,男子汉是顶梁柱。常言说家有千顷不算富,有个儿子不怕穷。到了计划生育的年代看见老黑家齐膀的两个大小伙子,真让人羡慕得咂舌头。老黑憋足了劲往前奔,不愿意让孩子外出打工也有这个意思:有儿子就是根,给儿子早点成家,再生几个孙子,分家各过排开了也能占半条过道的地界,谁敢不把我大老黑当本家。

没人敢把土地爷不当神仙,大老黑在牛家河子也混成个人物了。歪把子萝卜长在垄背上,牛家河子半截村子的人也得叫黑爷,辈分在这儿放着。过去都说穷大辈,老黑说,这会儿咱辈大,不穷!在他手上就要搬过这个穷大辈的说法。人走时气马走膘,赶上好时候了脚印顺着时气跑,一步一个台阶,这些年大老黑就没走过背点。农村包产到户,解散了生产队,集市上有了牲口市,大老黑看准了牲口经纪那个行当。说起来是子承父业,其实闯出来不容易。刚有牲口市的时候人们好像不知道怎么交易了,不是小葱、韭菜吆喝着卖的玩意,在牛觚角上插根草,呆呆地在那儿等人问价。大老黑好像天生的有根灵筋,拿摆着架子往前凑,放开嗓门跟人白话,指点着牲口品头论足,掰开牲口嘴看牙口——别看长相跟半截黑

桩子似的,说话也不利索,可脑筋活泛,能煽动。他不是想买牲口,来逛牲口是另有心思。临来特意让老婆给他弄件中式褂子穿上,宽绾着袖口,打扮得像个人物似的端着手腕,哪有谈生意的人群就往哪凑合,打圆盘,插嘴说事。看事情有门,他把袖口抹拉下来主动拉住人家的手摸价。多年不见的讲价方式让年轻人大开眼界,不由得围拢上来看稀罕。两只手在袖子里捏做,旁人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双方的眼神和含糊的对话:“这个整——嗯——再加这个零——”越看不见的东西越神秘,人们开始用敬佩和好奇的眼光看这位大老黑。实际上在袖筒里就是用手指头比划钱数,买卖不成仁义在,成交与否别露底价,好与另一家买主再谈生意。当牲口经纪的都是看牲口的行家,见多识广,凭毛色、膘情就可判断牲口的体质,看牙口论牲口的年龄,看踢弯腿脚便知道它的活路,问卖主的话不可信,要想买到实在价码的牲口,全靠拜托经纪帮着给拿主意。当然,卖主也靠经纪托着,把大毛病说到明处,一分价钱一分货,没钱的买头老牛也是心甘情愿。当经纪的要一手托两家,买卖双方不过火,中间人给打圆盘说和着,既方便讨价还价也不伤和气,牲口经纪也能挣个好处费。

是事都有个道,这就是牲口经纪的做派。大老黑也学着他爹当年的架势,往后腰里插杆鞭子,招摇过市,显示着懂行道和门里出身的意思。

三里五乡的都认识,有人提起老话:这就是当年有名的牲口经纪牛大鼻子家的儿子,门里三分会,人家懂行!

此一时彼一时,乡村的小农机械发展太快,庄稼地里人们不再使唤牲口,牲口市也跟着不行了。福人自有天相,什么时候有心人都能看出生财的门道。这阵子乡下兴起了直购直销的风气,不断有远道的开车来乡下收购粮食、蔬菜、棉花、辣椒、红枣、花生等农产品。大老黑凭着多年当经纪的人缘老底,又成了串乡买卖的帮办——新的经纪人了。名声在外,有外来的车辆进村,人们就指引到他的门下。有时候来牛家河子的大货车装不满,大老黑就带着车往附近几个村子跑。再后来,附近几个村子里有车下来,就会有人给他打电话,生怕被城里人哄骗了,有大老黑托着,人们觉得办事放心。

大清早老黑一睁眼手机就响,骑上自行车就跑,比当牲口经纪还忙。就这经纪行当,不比种地做买卖来钱少,跑着动嘴就发财,日子过得沉实。他不羡慕那些扔下老婆孩子外出打工的人,也不让孩子外出。他训斥孩子:别想往外跑,出去给人家提溜夜壶挣俩钱也叫工作人啊!那叫活受罪。老天爷把你扔到这片土地上,自有活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你爹怎么样,站着比他们不矬,躺下比他们不短,要是离开这一亩三分地,谁还认识你爹。

这话实在,到了人们叫大老黑或黑爷的年代,他家的日子过得像火炭,人财两旺,就是有个伤疤抹不平,怕人碰。他最忌讳提掇的就是“带来的”这个茬。外出串乡跑经纪,经常有人托付点事,大老黑热心肠,答应得痛快,办事也仔细,但千万别说“捎带”二字,他听了心里犯腻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带”字是大老黑一生听不得的一句扎耳朵的话。牛家是个大家族,按大排行论他是个大辈,婚、丧、嫁、娶,本家过事儿不能不请,他还是有请必到,也特别在意给他安排坐的位置。后院远房侄孙盖房上梁,杀头肥猪请本家爷们坐席。大老黑本该上座,外出说合经纪上的事回来晚了,炕头上小桌已经挤满了人,都知道他的毛病,堂屋八仙桌旁有现成的宽敞位置空着,还是在炕头硬给他挤出个位置来。坐席要动荤腥和酒水,一瓶衡水老白干墩在桌中央。年轻人爱闹酒,酒未沾唇闻见酒昧就疯。难得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吃饭,热闹起来说话就没把门的了。盛饭的人喊:“黑爷,碗不够了,这有个盔子,个头大点,烩菜馒头都捎带——。”盛饭的年轻人知道说走了嘴,用手一挡,把话音咽回去了。大老黑看在眼里觉得心里腻歪,那孩子的捂嘴动作弄巧成拙,这不是诚心当众臊兴人吗!大老黑脸色不好看,把递过来的烩菜馒头往桌子上一墩:“盔子!让你喂猪呢,你黑爷不使!”局面僵在那儿,年轻人不好下台,幸亏炕头上挨肩坐着的村长魁爷插嘴为孩子解围:“多大的事儿跟孩子较劲!来,换换,我喜欢这盔子,跟大碗一样,多方便。”

村长牛魁盛与他同庚,论生日大小他叫魁盛哥。乡村的规矩,大一天也是名正言顺的兄长,虽说是哥们弟兄,过年还是要磕头的。按牛家族谱论,他们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知己呀!再说,一村之长,不仅在家族中,就是在牛家河子也是说话占地,他老黑不敢不给面子。老黑在牛魁盛跟前总觉得矮一截,这好像有遗传的因素在起作用。他爹那会儿就是牛家河子的老贫协,牛大鼻子光棍一根的时候都是言听计从。到了他这辈上,人家认这个兄弟就是本家,说道起身世来历,你就是单门独户外来人。这是老黑的隐痛,只有窝在心里,不仅是外人,就是跟妻儿老小都无法交流的事情。来牛家河子的时候他记事了,知道自己是从许家带来的。牛大鼻子过世他也成家立业了,确实想过认祖归宗的事。男子汉,顶天立地的爷们,要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少不更事随娘改嫁,无人小看,成人了,牛大鼻子的养育之恩要报,要尽这份孝道,但自己的身世血脉还是要找要认的。他上中学那会儿,清明节前背着爹娘偷偷给许三混坟上烧过纸。乡亲们都认这个理,说他懂事,这孩子有心——都用赞许的眼光看他。为弄清自己的真正身世,他跟娘询问过,老娘总是把话岔开:“啊,儿呀,等你大了就知道——”后来,他也有了孩子,就不便开口向老娘问这事儿了,可老娘直到合眼也没有跟他交代清楚。他只记得有一次过清明节,娘悄悄地跟他说,儿呀,你的心思娘知道,你的根就在老牛家!往后下边孩子们也大了,甭再提许家的那些事儿了。

认祖好办,归宗谈何容易。许三混没有着紧的本家,自然没有人来招揽他。还有就是一家一户承包责任田,土地分到户,迁到另一个村子生活也要有一定的说道和对方认可。要是翻腾起陈年旧事,许家门的人不认,在牛家河子也不好活人,那可就里外不是人了。他狠下心来,不论多么艰难,也要在牛家河子为子孙后代扎下根,牛家老坟就是他的祖宗。添坟烧纸他每次都带着两个儿子去,比谁都虔诚,做得认真。

他张口“魁哥”叫着亲切,外人听来真是本家的意思。相处多年,难免有点磕磕碰碰,大老黑脾气大,性格梗犟,但从不跟魁哥较劲。牛魁盛虽不是族长,那也是牛家门的正根,在老牛家门里也是说话占地的人。就说村长房后这片宅基地,他费尽了周折,最后还是要等他发了话才算一锤定音。

大老黑家的老宅是三间旧土坯房,孤坟堆似的,墩在村西南角上,地脚窄巴,推辆平车都拐不进去。牛家河子规划新村,他看准了牛魁盛家房后这块宝地。一展六间房基地,五丈开外的院子,宽敞豁亮,临街的过道,大小车辆进出方便。还有就是一个说不出来的缘由,与村长比肩相邻,同宗同辈,如亲兄弟俩的连串院子,逢年过节拜年磕头,哪个好意思隔过他的门口。是事儿往长远想,往后他们家的孩子们也是牛家门的正宗长

辈,两三辈人过后如同改朝换代,谁还记得上辈“带犊”的陈年旧事。

大老黑认准的事儿,没有办不到的。请客,使钱,套近乎,在他看来花多少都值得。集市上凡村委会干部家有点事儿他都看在眼里,在所不辞。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家,周到细致得让人不好意思,还不容你客气。张口就是:“看你!谁跟谁呢,不是外人,咱一家子的事儿,没说的。”大老黑在牛家河子这几年也是混出来的主,家底厚实,路子宽。挨肩的两个儿子像对双生,起名一虎一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到村都是过日子的好手。好身板,宽肩膀,方正脸盘,浓眉大眼的憨厚相,话语不多,逢人一脸和气的笑。体格像大老黑,脾气性格和长相都随他娘,两个儿子把爹娘的优点全长出来了,是人见人爱的俩大小伙子。

生男生女,还有儿女的长相脾气性格都不由人。牛魁盛家的就这点不随心。她的能耐可执掌村里的半边天,模样身条当年也是牛家河子的一枝花,唯一让她在牛魁盛跟前站不直的就是接连生了两个闺女。

村里人当面也说,闺女咋啦!看人家牛村长家的,大闺女大学毕业在城里有个好工作,领回来的女婿也是做买卖的款!哪次回来不是开着车往家捎东西。小闺女学业不成,那点精灵劲都长在脸蛋子上了。牛魁盛不愁,将来找个倒插门女婿什么都有了。

话是这么说,大人有这个心,孩子还得有这个意思才成。婚姻大事谈何容易,找个般配的难,如今多是独生子女,招上门女婿更难。要是招不成上门女婿,他牛魁盛就是绝户一门。

牛魁盛家媳妇敏之的脸上和言语间没有发愁的时候,就是见了大老黑家的两个男孩子眼热,叫得也亲切:“虎儿,有空到大娘家来玩。”见了二小子更是喜欢得心肝似的:“豹子!过来让大娘看看,俺孩儿又长高不是——”

小豹子和牛魁盛家二闺女梅点差几岁,从小跟屁虫似的在豹子身后长大,两小无猜,跟亲兄妹一样。人就这样怪,有男的盼女,有女的盼男,有女有男发愁没完。两家都瞅着俩孩子高兴。孩子大了,知道的事儿多了,话语少了并不是生分,懂得是本家的意思,当哥哥当妹妹都有个身份劲。大老黑把两家的事儿看得透透的,要不是本家本姓,或不在五服之内,儿子要娶梅点他高兴死了。如今的处境他不能答应!要是他同意这门亲事,不仅乡亲理上过不去,好像他就承认自己不是老牛家的人。要是多年之后为这门亲事提掇他老黑是带来的这个茬,不叫他人老牛家的坟茔可是因小失大,为儿孙后代造下孽了。到时候牛魁盛家孤绝一门,谁还会站出来为他说话。还有,梅点那闺女小时候就让魁盛两口子惯得没个样子,如今大了更是花枝招展,会吃讲穿,越来越不是过日子的材料,真要娶这么个儿媳妇也够他老黑两口子招架了。

大老黑是村长家的常客,为说房基地的事儿来得更勤快。他说房子的事儿,忽然把孩子的事儿掺和进去。大老黑在牛魁盛家喝酒,听见豹子和梅点母女在院里说笑,把耳朵一支棱:“听——魁哥,要说俺家小豹子,跟他大娘就是有缘,对脾气。”

牛村长好酒,没酒量,喝在兴头上比平时话就多:“豹子,好孩子,我也看着亲!”“亲不亲一家人,远的近不了,近的远不了,到底是一家子嘛。”大老黑最爱说的就是这一句。“魁哥,你喜欢,兄弟把他认给你了,你收他做个干儿子吧。”牛魁盛端着酒杯犹豫片刻:豹子是个好孩子,跟他家结亲是不可能的事儿,打心眼里看不上他老黑家那种人家,有这份干亲还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感觉到没儿子就是没根,日子过着没后劲。也许就为这,村里得罪人的事儿他不愿意管,帮忙凑热闹的事儿他热心。今天老黑把话说到这份上,他就举起酒杯,哈哈大笑:“让我白捡个儿子——哈哈,哪好意思。”牛村长媳妇敏之踩着话音进屋:“啊——让豹子做我家干儿子,那可高兴死我了。”牛村长本是句推诿的话,叫敏之这么一掺和,反成了句认可的客气话了。

牛魁盛多年的村主任,人们习惯了叫村长,在牛家河子拿事,平常话少,心里有主意。收豹子当干儿子,他略有思忖。要在平时,他会默不作声,让你摸不着头脑。可这是在酒桌上,话多。大老黑揪住话头不放,非把事情说下样子不可。

“往后咱们住前后院,有事儿,你招呼声,那小子跑得快呢。从小就爱听他大娘的话。你和嫂子都喜欢,我做主,就这么定了。”大老黑把话拴在房基地的事儿上,成则一石二鸟,当个好邻居,也免了这桩儿女亲家的麻烦。老黑端着酒杯不喝,就等牛魁盛一句话了。牛村长远没有喝高,话多脑瓜子没乱。思维更加敏捷,只是显得果断豪爽了许多。他想,认个干儿和过继儿子不同,没有任何文书管辖,好了是个儿子,多一门干亲;不好了,都是一般乡亲爷们,双方没有责任和义务。自从敏之过了生育年龄,本家多有议论,有人劝说让他过继个儿子,一子两不绝。牛魁盛三辈单传,到他名下不能绝了这一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谁都懂这个理。说是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看看牛家老坟上那片高低不齐的坟头就是有子与无后的标识;再看看那些没有儿子的宅院,他心里不是滋味。再想,别人的肉能贴到自己身上,到头来不还是没儿子,百年之后弄不好孩子们还有房产纠葛。想开了,那都是身后之事,家族兴衰世人难料,多年的村干部了,不能提掇这个,让人小看。认个干儿子就不同了,仅是生活中的一点乐趣而已。他有俩闺女,晚年不愁没人照看。大闺女梅颖两口子在城里混得有房、有车、有门面,三十多了不要孩子,提倡什么丁克家庭。招不招上门女婿是小闺女梅点自己的事儿,老两口从不敢过问一句。

大老黑多年以有俩儿子为荣,大儿子认给县工商局分管市场的胡副局长做干儿子,牛魁盛今天应承下这事儿与其说是领情,不如说是送个顺水人情。他端起酒杯跟大老黑一碰,扬起脖子先干了,不无夸张地说:“好哇,往后住前后院,就等我干儿子孝顺了!”

大老黑高兴,这话中话也就是两家做前后邻居的事儿说定了。他再满一杯:“魁哥,兄弟高攀了!小豹子就交给你了,往后哇,你和嫂子还真得替我多调教着点。”

好像这事正对敏之的心事,高兴得眉开眼笑,放开嗓子嚷:“那还要看俺豹子愿意不愿意。来,豹子,进来让大娘问问。”

豹子憨厚,听见大娘叫,三步两步就闯进来。看见堂屋中央的方桌左右分坐着爹和魁大伯,手把酒杯喝得高兴,大娘的眼神里充满喜悦和神秘,他愣住了。

梅点可是有心的闺女,她可不想让爹娘干预自己的婚姻,就是提她和豹子哥的事也不行,老古板们想操我的闲心,没门!父母做主,媒妁之言,那多不浪漫。梅点紧跟着进屋。话头已经挑开,敏之张口就问:“豹子,愿意不愿意做大娘的干儿子?”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闹得小豹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个大人喜眉笑眼地盯着他,豹子不知道这唱的是哪出戏。看看爹再看看魁大伯不知说什么好,黑红的脸蛋憋得发烧,两手直搓,僵在那里,真成了不会说话的孩子。“看把俺孩难为的。”敏之一片慈母心肠,看着一个大小伙子站着那儿难为情,迫不及待想给豹子解围,但总

得听孩子的表态才算有个结局。知子莫如父,还是大老黑来得利索,直奔主题:“傻小子愣着干啥,你大伯想收你做干儿子,还不给你大伯大娘磕头。现在就改口叫干爹干娘。”大老黑嗓门高,吼喊得响,可从不打骂孩子。虎、豹二兄弟已是七尺汉子,在爹娘跟前仍是唯命是从,没有顶嘴或大声说话的时候。今天站在爹的跟前始终没有弄明白两家大人的意思,听爹的话音还是在催促他“磕头”表态,没有思考的余地,于是小豹子趴下就地给牛魁盛夫妇磕头,顺从爹的意思叫了声:“啊——干爹,干娘!”磕头是民间延续几千年的叩拜大礼,除了过大年或祭祀祖先亡灵的仪式上,当今也是很少使用的礼节。平白无故一个男子汉“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低头俯身、高高地撅起屁股,手掌和双膝触地的姿势,让站在身后的梅点觉得既莫名其妙也有点滑稽好笑,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豹子哥,不是年不是节的,干吗给他们磕头?”梅点在父母跟前向来是无拘无束恣意放纵,从小就是牛魁盛家说一不二的小姑奶奶。“嗨!看俺闺女说的,磕过头,从今起,豹子就是你爹娘的干儿子了!你也白捡个干哥。”敏之的兴奋溢于言表。

梅点不以为然,“我白捡,好好的豹子哥,让你们白捡个干儿子。”把小嘴一撇,“不行!你不是爱看苏三起解那出戏,充公道那穷老头子认个干闺女还送个拐棍呢。爹——你这大村长送干儿子什么礼物呢?”梅点一句话把牛魁盛将住了。牛魁盛的脑筋没乱,随口应来,“你看,爹不是没准备嘛。”两手一摊,“总不能也像那个当解差的老头子送个拐棍吧,哈哈哈哈——”笑得坦然响亮,意思不是不想送,而是手头上没有合适的东西可送。

“这个手机就不错!比根拐棍强多了。”梅点伸手把爹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抢过来就往豹子手里塞。

豹子用手推挡,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实在难为情。“看你,这手机功能太多,又是照相、录音、短信的,我爹根本使唤不了,正好找到了用场,不要白不要!”梅点根本没有征求爹意见的意思。

事已如此,牛魁盛只有认可,“好好,这就算是磕头见面礼,干儿子喜欢就拿着吧。”

手机是大闺女梅颖给放下的,听说是两三千块钱买的,这么值钱的个宝贝叫梅点一句话就给了。

这会儿他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小姑奶奶,瞎心眼子,胳膊肘子往外扭,没看见你姐!当年梅颖和虎子是同班同学,一直到考大学才分手。上学、回家、做作业形影不离。学校和村里人都传扬开了,村长牛魁盛家要招上门女婿了。

事情传到牛魁盛耳朵里,他不同意这门婚事,但心不烦意不乱,稳稳坐着静观事态的发展。有一次他跟大闺女梅颖说闲话,“你不打算上大学啦?要是——爹就给你找个婆家。”

“不!俺想上。”梅颖是个听话的孩子,在爹娘面前一向是唯唯诺诺,从不敢像梅点一样犟嘴。她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姐妹俩她最懂事,勤谨,可在爹娘眼里就是没有妹妹梅点好。从心里说她喜欢虎子,但言语间从没有跟虎子捅破。她心里有主意,要是虎子跟她一起考上大学远走高飞,她同意。要是落在家里给爹娘当顶门杠,她不想让虎子跟着受制。她不是吃不下农村的苦,而是不想在爹娘眼皮底下过日子,一辈子没有个舒展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虎子高考落榜回家务农,两人偷偷躲在一起伤感了一回,无可奈何各奔东西。

从梅颖和虎子的感情中牛魁盛得到启发,树大自直!他认为梅点和小豹子的事儿纯属孩子过家家的情感,大可不必担心。

多年的村干部,经见的婆媳不和、父子分家、吵嘴打架的太多了。老年间留下的话有道理:有儿子的气破肚,没儿子的愁断肠。把事儿看破了有儿没儿都一个样,到底闺女是爹娘的贴身小棉袄。人难免有点偏心眼,孩子都是连心肉,可就有看上看不上的区别。梅颖不仅上学好,家里大小事儿都能帮大人操心,从来也没有像梅点这个小姑奶奶似的跟大人顶嘴、折腾!可打心眼里还是觉得梅点是个宝贝疙瘩,离不开。

梅点上学不在家的时候,大闺女梅颖怕他老两口闷得慌,接到城里住些日子,一村子的人羡慕得不得了,魁盛两口子却享受不了那份福。

梅颖家住高层十六楼,眼界宽阔、豁亮,房子宽大,健身器材、立体音响、家庭影院,液晶电视像床板一般大,他俩愣感到闷得慌。看电视或凭窗嘹望,都有同一种感觉,晕!连睡觉都觉得没有他那小院清静踏实,楼上有人走动好像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到菜市场走走,像乡下人赶集,却没有老少爷们的熟悉面孔和顺耳的吆喝声,逛着没劲。别看马路溜光笔直,走起来费劲,不像踩土坷垃地的垄沟,有个稳脚的地方。常说兔子一蹿十二垄,全靠那垄沟借力。他对兔子有研究,缘于爱打猎。本来家中有杆歪把子火枪,春冬两闲打兔子是他的最大爱好。看见兔子不打“卧”,专爱轰起来再打,不是有意卖弄枪法,随着枪声一响,腾跃起来的兔子被打得一个翻身栽到垄沟里,那是别样的刺激。前几年公安局收缴猎枪,他是村干部,忍痛交出心爱之物,从此改为在垄沟里下套逮兔子,总觉得不过瘾。这二年野兔子泛滥成灾,他把村里闹社火班子的三眼炮拿回家,想比试着当枪打兔子用。三眼炮猪嘴一样粗短,三个窟窿各有炮捻眼子,用大香点火。炮,到底是没有枪管的东西,打出去的铁砂散开一片。民间有句歇后语:三眼炮打兔子,没准。可这位魁爷偏要操练一下,好像跟谁较劲,非要证明三眼炮也能打兔子。他把已经套住仍在活蹦乱跳妄想挣脱的兔子再来上一炮,看似多余,实则他在寻找多年玩火枪的美好感觉。经多次验证,三眼炮在两三米之内确有一定杀伤力。从此他把三眼炮当作看家的宝贝一样戳在门后,装药、添砂、埋捻子,一副临战状态,就等兔子上套时拿来应手。进城住闺女家三眼炮不能带,带上也没用。他觉得城市是年轻人住的地方,老两口越住越没精神,老伴敏之生怕他闷出个好歹来。住不下,咱回!大闺女怎么也拦不住,买足了该买的东西,女婿开车再送一趟。车一进村,牛魁盛就嚷停车,开车门要下来走着。

“魁爷回来了?”“回来了!”“在闺女那享福多好,这个破家有什么念头?…‘唉,受罪呢!还是在咱牛家河子,出口气也舒坦。还有咱老少爷们,不见面,想得慌。”闺女梅颖听出来了,没进家门爹说话的嗓音就变过来了,不再是病歪歪少气无力的样。有老哥们当面直说,你烧包!有那么孝顺的闺女接去住着,说是受罪,谁听了也不相信。

“不瞒你说,真是受罪。”魁爷说到动情处还真是不停地摇头。“不是闺女不孝顺,是咱自己憋活得难受。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不习惯——”他压低了嗓门跟老哥们闲唠:楼房是干净,讲卫生,可讲究得让人麻烦。常说人是泥做的,没泥能活?再说,茅厕在家里,擦抹得再干净也是茅厕呀,大白天的在屋子里蹲坑,别扭不别扭?

敏之说两个大人在家没事闷得慌,闺女就要买个狗养着。狗衣、狗食、尿垫子,每天刮毛洗澡伺候它,我老不着了!两个闺女小时候我都没上过心。再说了,猫不臭天狗不臭地,那是天性,住楼房养狗,让它在哪屙尿?要是有个孩子多好,抱

着外孙子就没有那么烦心了,可人家不生,咱有啥办法。

说起闺女梅颖,魁盛两口子知足。但应了那句老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老窝,人老了离不开老伴、老窝,他顺口跟闺女说了,要是在咱家有城市这条件那才是享福。梅颖善解人意,理解爹娘的心,跟女婿商量,以顺为孝,另想办法,不再硬拧着让爹娘搬到城里来住了。临走把手机放下,爹说我不用那玩意。梅颖说清楚了,不用也得照样交费,放着比使用着坏得还快,你爱咋咋。她正想换个新款的,这个没地打发,好赖是个玩的东西,给他放下了。魁盛听说是个两三千块钱买的东西,放着没用,送人心疼,今天给了干儿子也算物尽其用,闺女和干儿子都高兴,值!

阴阳二宅宝地,千金难求,老黑高兴。跟村长魁哥做前后邻居是他的一大心愿,邻居盖房有不成文的规矩,前有车后有辄,高低宽窄要差不多,左右平齐,不能欺前压后,这是做邻居犯忌大事儿。村长家的房盖得早,是水泥盖板的平顶,如今又兴盖起脊的瓦房加小晾台,他不是不想赶时兴,是不能干对不住邻居的事儿,惹人讨厌。从打地基开始,老黑就安顿好瓦匠师傅,房屋的朝向、宽窄,特别是房基和房檐的高低,放线超平,绝不能差池分寸。房子盖好了,站在大街上看,虽然式样陈旧了点,但怎么看都像弟兄俩的房院,老黑心里美!

丈二的大梢门敞开着,小四轮拖拉机开进院子绰绰有余。挂着后斗不减速,一个大甩弯就进了大院。老黑家除了那台小四轮,什么农用机械都不愿意置办,他看准了当下时兴的摩托。雅马哈,名牌,四冲程,功率大,跑起来也稳当。一加油门像小牛犊子吼叫,“嗡!嗡!”听着就劲足。买车的时候老黑叮嘱摩托车行的老板,一定要加装像城里年轻人用的那种立体音响,能随车播放光碟,宽大的后尾灯随着音乐的节奏不停地闪动,气派。老黑的喜好也特别,不听相声、小品、老调梆子,专听音乐,还是那种没有歌词的音乐,沙锤伴奏“咕咚、咕咚、咕咚——”,像捣坯砸墙,一个点,他觉得跑起来带劲。摩托车骑回家支在院中央,放开嗓门喊儿子:“虎子,去!骑着绕村跑三圈。”年轻人看见这东西脚心手心都痒痒,虎子没问多少钱买的,看看牌子心里乐开了花,骗腿上马,“哎!”当年爹刚买回手扶拖拉机的时候,也是这话,“去,开着绕村跑三圈!,那东西声音大不说,拐弯抹角跑起来不灵便,绕上几圈还蛮有意思,起码练练手艺。摩托这东西,像拽不住缰绳的骡驹子,稍给点油门就往前窜。虎子出了家门,顺街就拐上了村南的307国道。近晌午时分,路平展,车少人稀,摩托似离弦的箭一般射向远方。老黑听不见“咕咚、咕咚”的音乐,以为虎子弄熄了火或闹出什么麻烦,心里着急没敢吭声,又怕老婆埋怨,半袋烟的功夫才听见“咕咚!咕咚!'的音乐声渐近。“虎子,叫你绕村跑几圈,你跑到哪去了!”“在村里跑不开。”“跑不开,不会慢点!到公路上跑什么劲。”虎子本想说说在公路上好像飞一样的感觉,他懂了爹的心思,把话咽回去了。但凡村里有什么新鲜事儿,总会是褒贬不一。年轻人说,看人家黑爷,到底是在市面上闯荡了一辈子,买辆摩托车也引领时尚新潮流。梅点坐在豹子屁股后头跟车跑了一趟,回来就闹着也要买,最好也是雅马哈这样的名牌。当村长的爹一言九鼎,尽管没表态,也没有说不买,于是她将皮衣、皮裤、高靿马靴一应置办齐全,就等爹点票子了。她想象着电视里做摩托广告的女人,几分妩媚、匪气和富有浪漫色彩的青春活力,憋不住问娘:“老爹什么时候给我买?”牛魁盛没有跟闺女发脾气的习惯,跟老婆说:“没听人说,要想死得快,就买一脚踹!就是不出事,一个闺女家闹身毛病咋办。”闺女闹着要买摩托,他只是说:唉唉,等你姐回来再说,但从心里讨厌透了骑那东西。只要一听到老黑的摩托响他就烦得敲打烟袋锅子。让他更烦心的是老黑摩托车上的音乐,摩托一进过道口,那“咕咚咕咚”的声音就像砸他的后墙,进而就是在砸他的头和后背。烦人!真他妈的烦人,老黑怎么净弄这些古怪玩意。他实在压抑不住心头的火气,在过道口截住老黑,“你这什么声音,咕咚咕咚………‘低音炮。”老黑还自以为得意,“立体音响,声音不大,蛮有穿透力。”一说“炮”,他想起那杆打兔子的三眼炮,射程有限,震得胳膊手发麻,不是玩意!顺口就把压抑多日的火气冒出来:“你又不打兔子不闹社火,在摩托上装什么炮。你这摩托一进院,震得我后墙直掉土,心肝肺都震得没个安稳地了。…‘哈哈,不至于吧魁哥,你那房那么结实,不用说这低音炮,就是日本鬼子的小钢炮也打不动。”老黑看出魁哥不高兴,不再说笑,倒出了心里话,“魁哥,这也是工作需要嘛,但凡做什么买卖都要有个响器,卖油、卖肉、卖豆腐都敲梆子,声音节奏各有不同罢了。咱这也是个响动,要不谁知道咱老黑经纪来了。”“球!就你一个人活吧!”牛魁盛本来就话少,生气了话更少,扔下一句扭身走了。老黑看出魁哥的脸色和语气不对,看来是心情不好,也许是跟谁生气了,总不会因为这摩托车和音响生气吧。牛魁盛当村长,在整个乡里也是有名的追求时尚的村干部,开街道,建新村,耕地田园化,都能表现出他的眼光。当年他买回第一辆手扶拖拉机,摇动手柄一发动,手扶的排气管子“嗒嗒嗒”像小钢炮一样响,震得满街鸡飞狗跳,牛村长和围观的人急忙退到道边。他将油门收住,牛魁盛冲围观的老少爷们可着嗓子喊一句:“好!好!好东西!等咱牛家河子家家来一台,这声音响成一个点,连鸡狗都会习惯的。”人们迎合着:那就到共产主义了吧!这才几年,手扶都快被淘汰了,春种秋收的时节,遍地的“嗒嗒”声响成一片,人们真的习惯了,大忙季节没有这响声哪像过庄家日子的。习惯成自然,人们感觉不出那是噪音,觉得那是丰收的交响曲,只有在那种音乐中抢种抢收才能提起精神。

是事儿都要有个带头的,超前消费,引领时代新潮流,需要超前意识和眼光,大老黑觉得自己当之无愧。城里人就是会享受,骑着自行车耳朵里还塞着个MP3。摩托车带立体音响,他早就看上这玩意了。摩托行老板问:“给孩子买的吧?”他说,不,自个儿骑。老板冲他伸大拇指,“您老有眼光,懂时尚,会享受。”他当时就想,城市人和农村人有什么两样,不就是受“钱老二”管着,要是拖拉机上也安装上这玩意,年轻人一个人在野地里干活肯定感觉不闷不累。他老黑可不是光为了赶时尚图享受,装上这音响真有大用项。赶集、串乡当经纪说合事儿,听见响动人们就往前凑,都知道是他黑爷来了。过去有外地收购红枣、花生的汽车投奔他来,他要转几个村子,家里、地里找卖家。三里五乡谁家存着什么货没卖,他心里有数,但腿还是要跑。这回可方便多了,一听他老黑摩托上的音响,“咕咚咕咚”像砸他们家的门,不用老黑喊叫,卖主就往外跑。老黑的摩托还没停下就有人跑出来问:“黑爷!收什么货的车来啦?”老黑的经纪生意火了!正在兴头上,老黑不可能为了魁哥不高兴就把音响拆掉。你怕吵,好,咱进了过道口就把音响关掉不就是了。那天梅颖

闺女开车回来了。车门打开,音乐还在响,什么曲子他没听懂,只觉得那声音转着圈在人头上回荡,比他的音响棒多了。让他高兴的是那欢快的节奏,“咕咚咕咚——”敲打得人兴奋,跟他摩托车的音响一样。

闺女懂礼数,下车就喊:“黑叔好?”好、好、好,他答应着孩子,刚想近前问句那小轿车里的音响,魁哥出来一脸的笑迎接闺女、女婿进门,打开后备箱往家搬东西。见老黑也往前凑,伸着耳朵听小轿车里的音响,他忽然把脸往下沉,冲闺女梅颖喊:“把那‘咕咚咕咚吵人的东西关了!”

老黑接了梅颖女婿递过来的烟,点着,吸一口连连咳嗽几声,说:“这烟有劲,真有劲。”转身知趣地走开了。

梅颖回来,总要抽空来看虎子,年轻人有话,两人说得热闹。听说虎子要结婚了,正在装修新房,梅颖显得格外兴奋:“走,虎子哥,领我看看去。”

“看啥?空空荡荡,甚也没有呢。”梅颖兴趣不减,不由分说大大方方拉起虎子就走,“你忘了我是学设计的,俺爹要翻盖房子,建筑和装修图纸都是我设计的。你这新房装修我给你设计,保准嫂子满意。…‘去吧!,'老黑在外屋坐着本不想掺和孩子说话,看儿子还没有恁闺女家敞快,唯恐拂了梅颖的好意,便催促道:“领着妹妹看看,给你提个建议准错不了。”孩子们走了,他脑子里忽然想到梅颖的那句话,他爹要翻盖房子?莫不是真的经受点震动就掉土。当初建新村的时候,那也是牛家河子最好的房,算来也有二十年,跟现在几家盖的新房质量样式到底不一样了。梅颖是孝顺闺女,出钱给老人翻盖房子也是应该的。前后邻居,又是干亲,孩子们跑得勤快,他和魁哥总觉得有点疙拧劲舒展不开。他是村长,说话那股劲惯了,咱老黑不能在意,再说咱不是——唉,小不忍则乱大谋。就算为了孩子,他翻盖房,是用人的时候,一准要帮把力。老黑闹不准魁哥动工的打算,就问梅点:“点点,听说你家要翻盖房子?”“哼,我才不管呢。”梅点一肚子不满意,“说好了买摩托,姐姐一来又变了,说先翻盖房子留出车库来,再给我买个QQ蛋蛋车,我不要,就要豹子哥这种摩托。”看来牛魁盛是要大动干戈了,一切都按闺女梅颖的设计办,请来了城里的技术人指导,承包给专业的施工队,不请乡亲爷们帮忙了。年轻人的观念,落下人情也是债,请人不少受累不少花钱。梅颖接走她娘,看来是工程大包干,盖房动土、打碱、上梁、封顶,连施工队的饭都不管一顿,别说请乡亲爷们喝酒坐席了。人的一生盖几回房,这如同婚丧大事,也要图个吉利红火。光说省事、省钱、省心!孩子这么说行,你牛魁盛该懂这个理,那是绝户头的做法!老黑心里骂。施工开始,拆房、备料、放线、挖地基全由梅颖请来的监理负责,连牛魁盛都成了甩手掌柜的,外人更是难以插手。在老黑心里还真当回事儿,推掉一切经纪的事情,时刻陪侍着,有呼必应,有事儿没事也要跟前转转,问句:“魁哥,忙不开招呼声。”自己一家子,又是干亲家,话说到是礼,盖房这么大的事儿不帮忙招人笑话。

“嗯。”牛魁盛应了声,但鼻子哼哧的声音都不爽快,停了片刻又补充一句,“没事儿,我都插不上手。”

包工包料,牛魁盛家盖房进度快,转眼就要封顶。墙是马莲垛子,净水墙面,青灰勾缝,刮净!到底是专业施工队干的活,看着就规矩顺眼。听说里面还要装修保温层,监工手拿图纸指点着,还不时用水平仪测量一番。封顶那天,老黑吩咐豹子把在城里买来的鞭炮给干爹送去。豹子说:“一层封顶又不是完工,人家不放。”“人家放不放你知道,送去!”豹子不再解释,也没有跟爹顶嘴的习惯,还是把鞭炮乖乖地送了过去。

果然,封顶没有放鞭炮。让老黑奇怪的是,墙面接着往上垒。女儿墙?不像。不会是盖二层楼吧?他没敢找魁哥理论,先找那位监工询问清楚再说。首先说明自己是后邻居,也是本家,盖房高低前后应该有个关照。监工答复得干脆,是二层楼,怎么啦?打地基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

回想当初,他悟出点道理,平房不是这个盖法。那——魁哥应该商量一下呀。还是跟监工说话方便,“唉?你是搞工程的应该知道,他盖二层楼影响后邻居呀。”

“影响你什么?”

“阳光呗!”

“啊,前后房距和房高国家有规定的,不仅没有超高,也丝毫没有影响你的窗户采光。”监工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既不是邻居又不是本家,照章办事,也是照主人的意见施工,毫不客气。别看戴着个眼镜,说话就像个生瓜蛋子,一点乡村爷们的规矩也不懂。“他妈的!”老黑心里在骂街,那阳光就是窗户的采光呀?阴影遮住了半个院子,好像住在坟堑里,你家住着高兴?再说,老辈子的论道,邻居压住半个砖也影响风水。你牛魁盛不是不懂,不商量好就动工,有前手没后眼——

跟监工说不下个子丑寅卯,工程继续进行。不行,事不宜迟,盖起来就晚了,找他个老绝户头说话,你村长怎么了!心里愤愤不平,真找魁哥理论他还真有点犯怵。进了院还在低头思谋该从何说起,尽量别伤了兄弟间的和气,这么多年不容易,撕破脸皮也不好,商量一下,还是别盖二层楼的好。往后进门不见出门见的还要处邻居,就是他不仁咱也不能不义,咱低个头,给他个台阶下,算是咱求他,不是还要保持那一家子的意思吗?

抬头见牛魁盛在东下房屋里背对门口站着,他咳嗽一声见魁哥没回头,他尽量把声音放平和说:“魁哥,你,你是要翻盖二层?”牛魁盛知道他老黑早晚要找上门来的,为这事他跟大闺女争论过,觉得是不合适。梅颖一再坚持,什么时候还讲风水。再说,这也是摆不到桌面上的道理。社会在发展,农村在进步,提高农民住房的质量是发展方向。咱们家也不过比他早走一步,他早晚也会翻盖。村里不是已经有几户盖上新型的房子了吗?不行我去跟黑叔说。

他考虑再三,依了闺女的主意,但坚决不让梅颖过去同老黑商量,那不是跟他求情吗?犯不着!老黑你找上门来,还是那几句话,说清就行了,还能不依不饶吵架不成。

“嗯”牛魁盛从鼻子里答应了一声,还是当村长的派头,让老黑心里不是滋味。老黑心里的火气往上涌,“盖房要看风水、火向,这是多年的老理,那前后邻居也该照应着点不是?魁哥。…‘什么时代了还讲究那些东西,你盖房的时候我看都没看一眼。往后你翻盖房子就是盖五层楼我也没意见。”魁盛终于开了金口,说出自己的道理和国家关于盖房的规定。

老黑的火气往外冒。“我盖楼?自己一家子别说那不讲理的话。当初我盖房的时候可是用水平前后照量了又照量,高低不差半砖,你这是欺负人。”

“啥叫欺负人,那你说该咋办呢?”

“我说不能盖!”“不盖,那不行!你不同意,国家有规定,可以告去,法院又没有关着门!”牛魁盛摆开了村长摊牌的架势,根本没有了那本家的意思。“我不会告!但我知道任何事情都不能做绝了,有前没后的,做绝了老天要报应。”

老黑最大的忌讳是提“带犊”的事儿,甚至对“带”字都反感;魁盛呢,最忌讳的是说“绝户头”,甚至听不得那个“绝”字。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越

来越显得敏感。“老黑,你骂人!什么有前没后的!绝了绝了!老天报应!什么意思?”人都有犯忌讳的心病,他牛魁盛就是不爱听什么“绝了,老天的报应”之类的话,这不是当面损人嘛。你敢当面骂我绝户!他猛地转过身,脸色变得黑青,“这是牛家河子,不是你许家的地盘,还轮不到你耍厉害。”伤人过甚反被伤,老黑直愣愣地瞪着两眼戳在那里张口结舌,实在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脑袋晃晃,眼前发黑,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牛魁盛的身影像一座大山压下来。多半辈子的心血,就是要在牛家河子安身立命,好像这一切真的就要破灭了。他心里滴血,眼中冒火,僵硬地伸出手臂,指着牛魁盛的鼻子“你——”再也说不出话,他要跟牛魁盛拼命了。“咋!还想吃人?…‘吃你——我——我宰了你!”他看见桌案上一把尖刀,顺手抄过来冲牛魁盛的腰间捅去。鲜血顺着刀把喷出来,“啊——我杀人了。”在鲜血面前老黑清醒过来,他连拔出刀子的勇气都没有了,转身就走。

牛魁盛没有倒下,趔趄着身子追到门口,冲着老黑的后背吼道,“有种你站住!”老黑停住了,扭过头来,好像没有刚才的仇恨和火气,颤抖着带血的双手和不能控制的嘴唇说“魁一”,他把魁哥的称呼没有说出来,也真是想返回来扶住他。但他看到的是牛魁盛抱着那杆三眼炮,已经用手中的烟头点燃了吱吱冒火的炮捻子。他想跑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一声闷响,像一把大手在他的后背上猛击了一掌,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盖房的人听到炮声都围拢过来,有人拨打了110报警,也有人拨打了急救电话。很快老黑和牛魁盛被同一辆救护车送到县医院抢救。

牛魁盛险些丢了性命,刀尖扎破脾肾,落了个重度伤残,没人照顾根本不能生活自理了。医生在老黑的脊背上挖出几十颗铁砂,伤及皮肉并无大碍。大闺女梅颖和敏之母女赶回来,经法院起诉,老黑被判三年徒刑。由于在监狱得了中风,半身瘫痪,口齿不清行动不便,准许保外就医。

在住院期间两人同住一个病房,谁也没有一句话,但豹子和梅点联手照顾俩人,送些吃食用具,换洗衣服,互相帮忙配合默契。医院不要陪侍,两人每天往返于牛家河子和县医院,一前一后两人同骑一辆雅马哈摩托。摩托开出医院门口后,车上的音乐仍然是“咕咚咕咚”地响,两个年轻人有说有笑,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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