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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味

2009-04-15韩思中

山西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副县长香草大鱼

韩思中

距离县城南方八十里许,有偌大一座水库,名为“寇庄”。自然是有鱼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鱼,主要是鲤鱼、草鱼、白鲢鱼三种,另有混杂于其间的鲫鱼、马口鱼等等不一而足。此地,位居县乡公路一侧,除却依势而建的水库出口处,以青石铺就的高高一道缓坡堤坝,再在两边配之以岗楼也似的三层石砌建筑,借以观望景致或监察钓鱼之人的动态外,另外的三面,皆尽掩映于草木葱茏的绿色之中。

这是一座二十余年的老水库了。据传闻,数年前曾有一人在此间垂钓。临近正午时分,此人在闭目小憩前,自将一根结实鱼线的一端缠绕于腰际,鱼线的另一端,则被他挂足饵料,抛进深水区域。有人亲眼看到,就在这条汉子将睡未睡之时,猛可撞到了鬼似的一声尖叫,旋即被一条大鱼钓入水中。至于“有人亲眼看到”当中的“有人”是谁,大家都不甚了了。总归是,能够把一条活生生的汉子钓进水库,你就畅开来想吧,这条鱼能有多大!

何须当真,何须较真。

每当闻听旁人谈及此事,郝元总是沉默。实际上,郝元就是道地的寇庄人氏,而负责管理这座水库的山娃,即是他小学、初中时期的同班同学。自打有了这座水库后,山娃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管理员。原因其实简单,山娃的爹在修筑这座水库时,意外以身殉职。那年,山娃15岁。15岁的山娃挣着水利局的工资上完初中后,就没有心思再上学了,他如鱼得水地在寇庄水库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至于这桩奇闻,郝元当然问过山娃。结果呢,山娃诡秘一笑,说这件事,是他自个儿凭空捏造出来的。

无论如何,关于寇庄水库有大鱼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被传播得沸沸扬扬,搞得就近但凡喜好垂钓之人,无有不知“寇庄”的。尤其是夏秋二季,或者逢到节日、假日,远远近近专程赶来此处钓鱼的人,有时每日竟高达数百人之多。你就睁大眼睛看吧,大家零散分布在水库四周,有手执钓竿的,有卖力操动海竿的,更有年岁不大的娃儿们举了抄网,唧唧喳喳一路欢叫,成群结队在水浅处打捞小鱼小虾;再有就是,大大小小有如遍满水库边上的色泽鲜艳的遮阳伞,那场面哟,煞是壮观!

当然不可能是白钓。前些年山娃的收费标准是20元。也就是说,每根手竿或者是海竿,一天当中无论鱼是钓多钓少,哪怕就是空手而回呢,20元的价码不变。这是水库、鱼塘之类惯常收费的行规。及后,因了此处风景优美,加之鱼并不难钓,大凡前来垂钓之人都能有所斩获,大到令人艳羡的八九斤重的鱼,小到半斤八两的鱼,大家自是玩得轻松快活,因就一传十十传百,前来垂钓的人越发的多了。山娃遂把价码提升至每竿每日50元,另外还在水库的就近处,修建起一溜平房,外加后院可供人食宿的二层小楼房,堂皇挂起“寇庄野生全鱼宴”的招牌。一时,不单单是垂钓之人光顾此处了,便是县里有头有脸的官们,有时也会请了上面的大官或者贵客,专程赶过来,尽情尽兴品尝一番新鲜味美的全鱼宴。

就在前天晚上,当郝元拨通山娃的电话,言明他想陪周泰来副县长钓鱼、吃鱼时,电话的另一端,却分明感觉到了山娃的作难之意。当下,郝元就沉不住气了,霸道地说:“我在文化局开车伺候领导容易吗?你弟妹请假一年多了,她调动工作的事情容易吗?现在,分管文教的周副县长好不容易松了口,他提出想到你的水库钓钓鱼,吃吃鱼宴,你让我怎么办,不行吗?”

是在早晨。

站在水库边上,郝元先自将钓鱼所需的钓饵准备妥当,然后把八根手竿、四根海竿分别挂足钓料,一字排开在一处较为平坦的所在。而在那时候,他发现水库的四周,业已零零散散了二三十个垂钓之人。

红艳艳的太阳正自斜斜地往高处爬,看上去,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空气湿漉漉的,那种经由了一夜酝酿,自然氤氲生发出来的潮润、清新的气息当中,又隐约裹挟了各色花草的味道。如此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一时竟使得忐忑了半宿、愁苦了半宿的郝元心生比惚。

正是仲秋季节。这个季节的鱼,自然是被滋养得膘肥体壮了,平素看似自由无羁地在水中嬉戏,实际上,鱼们生存在此间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供人取乐和食用。你见过老死在这座水库的鱼吗?肯定没有!这样想着,郝元不由得被这个颇有哲理意味的荒唐念头,折磨得苦笑一声。遂再想,山娃也真是够朋友的。只隔了一夜,山娃就打电话给他,说一应事体已经安排妥帖,保证让他在周副县长跟前赚足脸面。只是,山娃后来说他不能作陪了,因为县里正好召开政协会议,作为县政协常委,他不好缺席。

这当儿,听得身后不远处,张皇失措出一连串“郝元、郝元、郝元”的怪叫。急扭头去看时,透过山坡间茂密柳树的间隙,他发现香草一只手提拎着小折椅,另外一只手里呢,则是一架小巧的便携式录音机,她正如一只母鸡也似笨拙地支穸开双臂,趔趄晃悠在一道缓坡的当间。郝元赶忙一溜小跑过去,小心翼翼把她一路搀扶下来。

郝元嘲笑说:“香草你至于吗?以前你爬高就低疯野得像个母猴子,现在一道土坡,就把你吓成这样?”

惊魂甫定的香草将两只手从胸口处移至肚腹间,嗔怪说:“我怕?我是担心肚子里的娃呢,怕动了胎气!”

郝元把小折椅摆放稳当,又把录音机播放的快门打开,接着返身殷勤凑上前,将夸张地挺了一颗大肚子的香草搀坐下去。随口问道:“栋柱呢,栋柱还没有睡醒吗?”

“没有。栋柱昨天玩疯了玩累了,他恐怕还得再睡会儿。”香草说。

原先,郝元并不打算带妻儿一同前来。一是因为香草怀着身孕,出入自有诸多的不便,再者说了,香草请了假,不就是为了方便照顾在城内上学的儿子?更主要的原因,郝元觉得他陪周副县长出来玩,该是周副县长带家眷出来才是,事情哪有反着做的道理?不料,那天在办公室,当周副县长正准备在香草的调令上签字时,一个催他开会的电话打进来,周副县长于是丢下笔,临出门前,随口说:“我看咱们去寇庄钓鱼的时间,就定在星期六吧,到时你把你爱人和孩子也带上。我可听说了,你爱人不光是教书教得好,人也生得俊俏呢……”

天色湛蓝得出奇,只在闲散处,突兀出几团耀人眼目的棉絮似的白云。没有风。风是一丝儿都没有。这样一座宽约二百余米,长在五百米开外的水库,视野当真是开阔。如今,绿汪汪平静的水面,恰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镜子啊,在太阳光线的映照下,泛出诡谲的熠熠亮光。郝元的眼睛呆滞在水面上,或者更准确一些,是木然停留在八根鱼线牵扯着的八个红黄交错的鱼漂之上。现在,八个鱼漂各自端端儿从水中露出半截身体,安安静静又是精精神神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极有耐性的样子。至于四根海竿呢,郝元是不必去察看的,消息全在固定在海竿顶端的铃铛上,每有深水下的鱼上钩,这些铃铛自会猝然发出一连串欢快的锐叫。

耳畔,听得这架录音机在空转后,和缓悠扬出贝多芬的《圣母颂》乐曲。

自从再次怀了孕,香草便十分地迷信上了胎教。看着双目微闭,一副心无杂念悠闲享受的香

草,郝元的心底一时涌出一片温湿的感动。

厨师老王手持抄网,正自弓身撅腚站在后院的鱼池边上,生擒活拿鱼池中的鱼。

郝元眼睁睁看到,在这方不大的鱼池之内,几乎拥拥挤挤、密密匝匝存放满了鱼,什么鲤鱼、草鱼、白鲢鱼都有。这些个肥大的鱼们,一条条慵懒笨拙地四下里逃窜,把并不宽余的水面,击打得水花四溅噼啪作响,白晃晃得简直把人的眼睛都快要看花了。老王并不着急,悠闲吹着口哨,看着这一池沸腾了的鱼,挨等他选好了瞅中了,猛然一抄网下去,当真是想要哪条就是哪条。

老王身后,那只红颜色的塑料水桶里面,已然存放了三条鲤鱼,一条草鱼,还有一条白鲢鱼,约略都在两斤上下的模样吧。郝元见状赶忙摆手道:“老王老王,可以了,弄这么大的动静,小心把栋柱的觉给吵了。”

老王于是歇下手,笑说:“山娃老板已经走了,他说今天这儿的老板就是你,一切由你说了算。”

接下来,郝元自是先返回到住处。其时,儿子栋柱光丢丢四仰八叉躺在土炕上,酣睡正浓。令郝元没有想到的是,八岁大的孩子,居然会像大人那样打出响亮的呼噜声,显然是昨天的一番疯野,把他给累结实了。遂轻轻帮他盖好被子,然后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厨师老王依旧站在鱼池边,正眼巴巴地等着他。郝元于是走向他停放在院门口的车,从后备箱内取出一个硕大的白色水箱,埋头想一想。终究不放心地走到老王跟前,又是一番嘱咐。之后,郝元提拎着这只空水箱,老王两只手轮番交替拎了那只沉重的水桶,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他们选定的钓处。

而今,那架录音机里面泼洒出来的,不是贝多芬的《圣母颂》了,变成莫扎特的《弦乐小夜曲》。

香草也是道地的寇庄人,当年她从师范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寇庄做了小学教师,工作关系至今还在这儿。昨天下午,若是依从了香草的主意,自是先送她和栋柱回她的娘家,好让郝元安心陪周副县长。算起来,香草自从去年春上请假到了县城,中途只回过寇庄一趟。郝元一路支吾搪塞着,却是直接把车开到了水库。然后呢,郝元和山娃就开始忙上了,他们先是把“三元”底料、“三元”钓料,还有“疯钓鲤”、“拉丝”、“麝香饵料”、鸡饲料等等打窝所需的一应大包小袋,一律老鼠搬家一般挪运到水库边上,接着就是配料和打窝。这种时候,如何会少得了活蹦乱跳的栋柱?如此,等到他们把将近50斤重的饵料一团一团,一把一把抛人选定的钓点后,天色已然大暗。挨等返回居处,这山娃自是一番盛情的款待,他二人还喝了些酒。那会儿,香草再心存回家的念头,哪里开得了口?

但是现在呢,香草双目微闭,一副陶醉于此间的闲散神态,如何还有半分想走的意思!

郝元左顾右盼一番,遂把硕大的白色水箱放置于钓处就近。老王走过来,一手费劲巴力提拎了水桶,另一手急速凑至水桶底部,听得“稀里哗啦、噼噼啪啪”一阵作响,水桶里的鱼以及不多的水,已然全部倾倒入水箱中。

老王发现这些鱼和水进入到硕大的水箱后,仅只占了很小的空间,五条可怜巴巴的鱼胡乱地挣扎。老王于是急慌慌跑到水库边上,很快打了半桶水,再返身回来倾倒入水箱。

做好这一切,老王赔笑看着无所事事的郝元,再转向香草,谦恭地说:“早饭我已经做好了,你们是回去吃呢,还是我送到这儿?”

郝元说:“香草你说呢?”

香草赌气说:“我不饿。”

郝元苦笑一声,对老王说:“我现在也不觉得饿,要不迟会儿再说?”

实际上,郝元的肚子早就饿得呱呱叫了。但是,昨天周副县长只是说他们一早就会来,却并没有明确说几点可以到。假如一会儿周副县长饿着肚子来了,而他们一家已经全都吃过饭,那样多不好。

等到厨师老王离开后,香草满脸的不快旋即变成鄙夷之色,嘲讽道:“郝元你长本事了啊,有能耐自个儿把鱼钓上来啊,水库里的鱼多的是,你做这样的假,有意思吗?”

再自言自语:“我不能生气,那样会对胎婴不利。”

郝元自嘲一般讪笑,蔫蔫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抽。阔敞的水面上,照旧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只是偶尔,才会有耐不得寂寞的三五只水鸟,“啾啾”呜叫着低空一掠而过,还有的,就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鱼们不时跃出水面,制造出星星点点的小动静。

香草忽然睁开眼睛,蹙了眉头嗔怪说:“你就不能把烟灭掉?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想害我呢还是想害我们的娃?”

说罢这番话,香草复又微闭眼帘,很快在音乐声中进入到物我两忘的境界。郝元一时竟无语。香草对胎教的作用,简直就是迷信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把每日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还振振有辞,说是她在外面习练,胎婴在肚子里面也跟着她用功呢。此外,香草还对他约法三章:不准在她面前抽烟;不准在她面前举止不文明、讲粗话;不准把工作中的丝毫不快带同家,以免影响她的情绪等等等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郝元抬腕看看,时针已经接近九点。

不好直接催问周副县长何时可到,好在,他和周副县长的司机小白,平索还是谈得拢的,郝元遂走到距离香草稍远一些的地方,拨通了小白的电话。电话中,小白说周副县长上午临时决定要参加一个会,估计中午饭可以赶过来吃。

郝元心里当下便释然,一时,竟觉得肚子里越发猫抓也似饿得慌了。正这时,他看到堤坝处,厨师老王悠然扛了几把遮阳伞,手里还拎着几只鼓囊的塑料袋,正和儿子栋柱冲这边走过来,显然是为他和香草送饭无疑。

早饭毕。太阳依旧是温温吞吞的那种。香草沿着湿漉漉的河岸散步,郝元和老王又一番忙乱,将两把遮阳伞支撑在他们的钓处。栋柱一会儿把这根手竿提拎起来,一会儿呢,再把另外几根手竿提拎起来。当然什么都不会有。及到后来,栋柱便一心一意撅屁股蹴在水箱边,看半死不活委屈在里面的五条大鱼。栋柱说:“老爸,你真牛!”

栋柱皱紧眉头,奇怪地歪斜脑袋打量他,忽然说:“为什么都是大鱼呢,你就没有钓到小鱼吗?”一句话倒是提醒了郝元。

又过了一会儿,当郝元再次返回来时,他手中的塑料袋里,多出来半兜水和约略半斤上下的三条鲫鱼。院子里的存鱼处,当然不会存放这种小鱼了,厨师老王于是把郝元带到“全鱼宴”饭店,从鱼缸里解决了这道难题。

那时候,郝元发现香草很有些坐卧不宁的样子了,不时地皱眉头冲寇庄的方向张望一下。寇庄近在眼前。而儿子栋柱呢,显然是在香草的督促下,乖乖趴在一把椅子上做作业。郝元蹑手蹑脚走过去,快速将鱼水一并倒入水箱。

到底还是把不远处的栋柱惊动了。栋柱欢快跑过来,探头张望之下,一时疑疑惑惑,嘟喃说:“老爸,这五条大鱼也是你从鱼池里拿过来的吗?”

当下,郝元就不自在了,面红耳赤说:“怎么可能?这些小鱼爸拿过来是想让你玩儿,大鱼可是老爸早晨亲手钓上来的,不信你可以问问你妈啊。”

香草满脸不悦地把头扭向一旁。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便过去。

气温渐至升高。虽然已经到了仲秋季节,但是临到正午的日头,当真也是不可小觑。香草早

就把胎教的音乐还有散步这两项任务做完,早就不耐烦地再三催促郝元送她去寇庄。郝元又给小白打了电话,才知晓,周副县长参加的那个无关痛痒的会议,因为县委书记的中途到会,无形中把会议的级别抬高了一个档次。“中午饭肯定是要一起吃的。另外,周副县长有午休的习惯,我们估计下午四五点钟可以到。”小白如是说。

郝元一时竟有些失意。再看面前一字排开的八根手竿、四根海竿,整个儿上午居然动都没有动一下,简直就同放在水缸里一般。期间,郝元当然也关注远远近近的垂钓之人,结果是,大家的情况相当,仅仅有两个人钓到大约只有巴掌大的几条马口鱼,仅此而已。显然,香草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听说周副县长上午不来了,即刻绷脸站起来,也不用郝元搀扶了,顾自悻悻地去了。

草草用罢午饭。

午饭倒不是郝元他们一家三口了,能有二十几号人呢。当然是,郝元一家三口坐在饭店的雅室,这二十几号人零散坐在阔敞的外间大厅。粗粗扫过一眼,郝元发现这些人他竟然全都熟识,却是山娃平时雇请的水库管理员,专管钓鱼收费的,打扫卫生的,还有饭店的厨师、服务员等等。如此,郝元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整整一个上午,各自手持钓具,零散分布在水库边上垂钓的人,居然都是山娃提早安排好的。

中饭其实简单,无非是面条外加一锅大烩菜。怎么可能没有鱼?明明是,那些掏空洗净的鲤鱼、草鱼、白鲢鱼就摆在饭厅的当地间,大盆小盆水桶里摆放得到处都是,看上去,足足有好几十条呢,中饭居然没有上一条鱼?香草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的满心不快,已然写在脸上。而儿子栋柱呢,坐在那儿眼巴巴地等啊等啊,等到终于失望的时候,忽然站起身,独个儿哭丧着脸回到住处。

当郝元从车的后备箱里取出提早准备下的一应吃食,诸如火腿肠、午餐肉、袋装牛肉、煮鸡蛋等等返回到居室后,他看到儿子栋柱正趴伏在土炕上生闷气呢。香草端坐在一旁,亦是满脸的愤然之色。

香草冷冷说:“郝元你给我听好了,今天我很不高兴。”

香草又说:“但是,我不能不高兴,你明白?”

郝元一脸苦笑,正想着是先劝香草呢还是先哄哄儿子,不料,他口袋里的手机受惊也似鸣叫起来。一接通电话,郝元的脸色即刻变了,简短说了几个“好”后,满脸张皇对香草说:“周副县长到了,就在饭店的大门口呢。”话毕,一溜小跑着去了。

周副县长说:“这些大鱼,都是你钓的?”

郝元说:“是啊。”

周副县长说:“我钓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偏偏就钓不到大鱼?”

郝元说:“大鱼得是一早一晚才好钓,下午就不大容易上钩。”

周副县长说:“好吧,今晚我就住下来,好歹也得钓几条大鱼才是。”

厨师老王无所事事蹴在不远处的水库边上,他蹴在那儿,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也不晓得在干什么。管他!

实际上,悬挂在天空的那颗老太阳,也就是临近正午的那会儿毒辣了一时,很快便就蔫了。是因为有了风。风是不大不小的那种。在轻柔凉爽的风中,不光是把沉闷压抑的燥热消灭掉,而且,将平展展镜子也似的水面吹拂得有生命了,活了,绿汪汪的波纹四起,如一块被人持久抖动的硕大绸布。再加上周遭茁壮茂密的柳树林,叫来名叫不来名的花花草草,还有新鲜的,让人心生感动的空气。周副县长随便看过一眼后,就舍不得回去午休了,他说在这儿就算钓不到鱼,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啊!

但是,遥遥零散地分布在对岸的那些钓鱼人呢,隔时就会此起彼伏雀跃一番,好像是,他们被不断咬钩上钩的大鱼,折腾得厉害。在这些人的感染下,周副县长很快就没有原先的耐性了。

也不是全无收获。将近三个小时过去,期间,周副县长在郝元极其夸张的“呀,呀呀”声中,拢共钓起来两条鱼。这两条鱼能有多大呢,相加起来约略也就是巴掌般大小吧。郝元心里着急得不行,隔时狠狠地遥看一眼对岸的钓鱼人,自忖:你们瞎起哄什么,完全就是添堵嘛!

现在,郝元恨不得赤条条跳入水库,变成一条鱼,好让周副县长钓一回。

这时候,周副县长从椅子上站起身,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皮带,眼睛倒是盯着深水处随了水波跳荡无定的鱼漂。他说:“我得去方便一下,你可得盯紧了啊。”

眼看着周副县长溜溜达达走出去老远,然后隐身于一道山坡之后。那一刻,郝元忽然发现,无所事事了好半天的厨师老王,兔子也似钻入就近的树林,一时用双手抱定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一路狂奔而来。郝元心下一阵感动,忙把一根手竿拽出水面。二人手忙脚乱一番,终究将这条大约两斤上下的鱼挂在鱼钩上。等到把鱼放归水库,等到这条生猛的大鱼把鱼线拉拽得东一头西一头乱窜的时候,厨师老王反剪双手,倒又变成无所事事的样子。

就这样,郝元看到了香草。

不知道香草是何时站在他们身后的,当着厨师老王的面,香草倒并未说什么,径自走到另外一把遮阳伞下,默不做声坐下去。

郝元费力拖拽着这条受惊一样四处乱窜的鱼,偷空扭头去看香草。香草还是绷了面孔不说话,倒赌气一般把录音机的声音打开了。这一次,换成了中国古典音乐《梅花三弄》。郝元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心想依照香草往常的直性子,还有如今的这种态度,如何见得了周副县长,如何能办得了事?遂急巴巴悄声说:“香草香草,周副县长过来了啊,你可别多说没用的话。”

周副县长老远就和香草打招呼了,他说:“你就是香草啊,我可是听说了,你教书很优秀嘛,人也生得俊俏,果然!”

忽然又奇怪地说:“咦,看起来你很富态嘛,是不是又怀上了?”

周副县长的粗门大嗓,很容易就把《梅花三弄》给压制下去了。郝元正揪紧了心,却看到香草展颜一笑,一时像换了一个人,媚笑说:“我和郝元都是家里的独子,按照政策,我们是可以生养二胎的。”

这时候,周副县长已经来到香草跟前,笑眯眯上下打量香草夸张起来的肚子,打趣道:“你们年轻人啊,可真能折腾。”

郝元唯恐香草说出些什么不妥的话,突然大叫一声:“鱼,大鱼——”

可是呢,等到周副县长闻声跑过来时,他只看到绷紧在郝元手里四处乱窜的鱼线,再有就是,一条鲤鱼惊心动魄地在水面上一闪。之后,郝元手中笔直的鱼线就松活下来。

郝元沮丧得都快要哭了,周副县长倒显得不以为然,淡淡说了句:“随它去随它去,鱼多得是。”返身又凑到香草跟前,搭讪道:“我让司机小白去县城取样东西,他回来没有?”

香草说:“好像没有回来吧,他的车不在院子里。”

然后,周副县长坐在香草对面,悠然燃起一支烟,说:“我晓得的,你们当教师的不容易,既辛苦又有责任。下一步调回县城工作,你可得多努力才是。对了,你听的这是什么音乐?很好听嘛。”

香草莞尔一笑:“是胎教音乐啊,据说对开发胎婴的智力有好处,能够培养胎婴高雅、善良、真诚、正直的品性。”

周副县长释然“噢”出一声的同时,香草被随风扑面而来的烟雾,呛出一连串咳嗽。这一通咳嗽,直把香草咳得前仰后合。站在不远处的郝元

焦急万分,他知道香草的倔劲,知道香草平时直肠直肚惯了,担心香草一时忍不住,说出令周副县长不好下台的话来。

却没有。

郝元看到香草不但没有丝毫的不快,反倒是涩巴巴冲着周副县长笑一下,很有些巴结谄媚的意思。而周副县长呢,他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香草的咳嗽会和他的抽烟有关,照旧眯缝着眼皮吞云吐雾不止。当下,郝元就不怎么高兴了,他眼看到从周副县长口鼻之中弥散出来的烟雾,在风的鼓吹下,一大团一大团轻松翻卷着,劈头盖脸冲向香草。而香草呢,竟然不懂得躲一躲,还在涎着脸面笑。

好像是存心配合郝元和厨师老王,这当儿,刚刚丢掉烟头的周副县长忽然“哎哟”一声,旋即扭曲面孔,用两只手把肚子抱住了。在郝元和香草关切的神色中,周副县长喃喃道:“我这个不争气的肚子啊,中午饭大概没有吃合适。不行,我得去趟厕所。”

假若换作旁人,四周围又是茂密的树丛、草坪,随便找个地方蹲下去就能解决问题。但是,如果周副县长也这样,恐怕就不大合适了。

就在周副县长抚着肚子,一路弓腰撅腚匆匆离开后,无所事事的厨师老王极快地折入树林,很快再返身出来。这一次,神色诡异的老王怀里,竟是抱了足足有六七斤重的一条大草鱼。郝元压抑着剧烈的心跳,先将一根海竿顶端的铃铛去掉,接着飞快地摇动转轮,快速把鱼线收回来。老王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那条鱼呢,跑了?”郝元说是。于是,老王用力踩定这条大草鱼,急切俯下身去。这一次,他分别使了三根鱼钩,发狠钩入草鱼张张翕翕的嘴巴上。

这当儿,香草也丢开胎教音乐,忙慌慌凑近到他们这边。郝元发现,香草的眼睛里面,不再是不屑的鄙夷之态了,倒换做一副关心或者是焦虑的神色。

厨师老王把这条大草鱼抱起来,甩脱拖鞋迈进浅水,然后哈下腰身慢慢放归。三人眼睁睁看到,这条硕大的草鱼哟,竟然感激似的在浅水处兜了几个圈,大有恋恋不舍之意。而后,方才一掉身形,响亮拍打出一个很大的水花,一头扎下去。

郝元一边放松鱼线,好让这条大鱼游得更远一些,潜水潜得更深一些,一边释然看了看厨师老王,说道:“辛苦你了。”又说:“老王你该准备晚饭了吧?我听小白说,周副县长可是吃鱼的高手,你得用心做才是。”

厨师老王离开后,郝元和香草面面相觑,一时倒都无话好说了。郝元不由自主摸出一支烟点燃了。破例地,香草蹙紧眉头看了一眼,到底还是容忍了郝元。

及到看到周副县长冲这边走过来时,固定在那杆海竿顶端沉寂有时的铃铛,突兀地不失时机“哗啦,哗啦,哗啦”锐声欢叫起来。于是,郝元一下子跳起身,欣喜万状喊道:“周县长周县长,快啊,这条鱼肯定小不了——”

当然得由周副县长亲自动手。

在温温吞吞的太阳光线映照下,周副县长紫涨面孔,半弓半曲着身体,两只眼睛直如两把钩子,牢牢地定在绿波荡漾的水面上,持海竿的手竟有些哆嗦了。如此,周副县长一圈儿一圈儿把笔直的鱼线往回收拢。郝元兴奋地站在一旁,耳听得海竿顶端的那串铃铛响亮着,“哗哗啦啦”持久地响个不停。这样快活的声音,都快要把郝元的心,敲打得从腔子里面蹦出来了。

可是,等到鱼线的另一头从深水中拉拽上来时,那尾足足有六七斤重的草鱼不见了,倒换做一只海碗般大小的蟾蜍。但见这只肥大硕圆的蟾蜍笨拙挪动绿汪汪的身体,浑身遍满着疹人的大疙瘩,直把周副县长唬得惊叫一声,一时烫手也似把海竿抛入水中。

郝元原先还担心,怕周副县长因为到了儿也未能钓到一条大鱼,再加上最终败了钓兴的那只大蟾蜍,会影响到他的情绪,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吗?周副县长好像看出了郝元的忐忑,笑笑的把面孔转向香草和司机小白,说:“你们看看郝元啊,就因为没有钓到大鱼,看把他难受成什么样子了?钓鱼嘛,无非就是钓个好心情,吃鱼才是正题呢。如果不是晚上还要赶一个会,我倒愿意住下来,好好清净几天。”

又说:“我可知道,如果在市场上花钱去买,水库里的鱼会比鱼塘里的鱼贵,大概翻一倍都不止。为什么?现在人们都讲究了,鱼塘里的鱼是被人饲养着的,为了让鱼长得快,歪办法多了,吃这样的鱼都让人感觉到怕。水库里的鱼就不同了,纯粹的自然、绿色、无污染,真正让人吃着放心。”

四个人围桌而坐。天色已近黄昏。

全鱼宴讲究的是现做现吃,时辰不大,一个长相憨实的女服务员端了第一道菜,小心翼翼进得门来。之后,这个憨实的女服务员就不再拘束了,再三再四地笑容可掬,很快把一道道菜陆续端上桌。这全鱼宴计有:红烧鲤鱼、清蒸白鲢鱼、水煮草鱼、干炸马口鱼、油煎鲫鱼,另有一条约略三斤余的木炭烤全鱼。至于主食,则是使了鸡蛋面浆包裹的一些小鱼,再经由沸油炸酥的面鱼鱼。这些个活色生香、色味俱佳的鱼啊,当真是被厨师老王烹制得软、嫩、酥、脆俱全,香、甜、麻、辣各味俱有。看上去,周副县长吃鱼的兴致实在是高,每上一道,他竟然孩子也似等不得别人推让,眼睛直勾勾盯着,很有些急不可耐的意思。后来,周副县长好像连话都顾不上说了。及到此时,郝元久悬的心方才放下来。

全鱼宴吃到一半的时候,雅室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隔时,还有栋柱赌气一样“骗人骗人”的尖叫。郝元情知是水库的管理员带着儿子返回来了,也情知他们肯定是一无所获,正想起身迎出去嘱咐几句时,栋柱已经绷着脸蛋走进来。

“鱼呢,水库里哪有鱼?他们尽骗人!',栋柱气鼓鼓站在那儿。

郝元和香草面面相觑,倒是周副县长打声哈哈,让香草把栋柱拉坐在椅子上,再饶有兴致逗趣道:“你讲不讲理啊,钓不来鱼就说水库里没有鱼?我还差点钓起一条大鱼呢,不信你问你爸。”

又说:“吃鱼,吃鱼。”

但是,当栋柱把一块红烧鱼吃过一口,眉头马上就蹙紧了,自言自语说:“不对。”之后,栋柱挨着个儿将清蒸的、水煮的、干炸的、油煎的、炭火烤就的鱼遍尝一次,眉头蹙得更紧了,冲着香草道:“这鱼的味道不对,肯定不是水库里的鱼。”

眼看到周副县长愣了一下,旋即开怀畅笑,说:“郝元郝元,你的儿子很有意思嘛,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这些不是水库里的鱼,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哈哈——”

众人也都笑了。

没有人再搭理栋柱了。大家陆续起身离座。就在郝元和香草送周副县长上车后,周副县长忽然一拍脑袋,说:“我差点儿就忘了,我让小白回去取的,就是香草工作的调令。我已经签好字了,明天回去就抓紧办啊,别耽误了。”

因为周副县长的离去,郝元和香草原定再住一晚的计划,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郝元于是征求香草的意见,问她是不是今晚住寇庄?香草没有说话,只把头摇了摇。

驱车赶往县城的路上,栋柱照旧还在生着气,一言不发,而香草呢,也是一路忧心忡忡地不说话。郝元几次挪挪嘴唇,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事实上,早在去年秋末,山娃就准备改弦易辙做别的生意了,遂高价雇请到外地的一帮捕鱼高人,使出“天罗地网”的绝手,把水库里的鱼几乎打尽。当然有大鱼。最大的鱼,能有三十多斤重吧。谁知天公不作美,山娃想要联手做生意的朋友中途变了卦。而儿子栋柱呢,从小吃惯了水库的鱼,竟然把这种鱼的滋味,牢牢扎在了心里。

无端地,郝元叹出一口气。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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