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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的忧伤与疼痛

2009-04-15马明高

山西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爷爷土地母亲

马明高

村庄

在一切文学艺术所反映的乡村情感中,村庄总是质朴、自然而温暖的。村庄表面呈现的总是如此:风、阳光、房屋、古树、麦场以及水塘,让你觉得灿烂而温暖,还有家畜、鸟鸣、水井以及久经风霜的石磨,让你觉得舒坦而丰富,还有村庄里随处可见的乐呵呵、好说话、达观豁朗、安身立命的乡下人,让你觉得温暖而放心。可是,村庄的古老和深沉,往往是在这一切背后的另一种秩序。这种秩序往往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猛然一击,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在村庄里,看上去,人人都是熟悉的,但等级却是十分森严。掌权当头的,兄弟多劳力强的,家里阔一些的,外面有硬亲戚门路宽的,或能够到县城开几次“三干会”的,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光彩人。他们吃得开,当然活得也痛快自在。在村庄里,人人都被各种有名或无名的痛苦折磨得身心疲惫,人人都有挣脱乡村的强烈欲望。在这里,人人都有精神的痛症,人人又都不动声色欣赏着自己参与创造的痛苦。

像我家,父亲有病,长年不参加队里的劳动。靠在外面四处给人画像为生,理属“资本主义的尾巴”,而爷爷是精神病人,孩子则又多又小。自然是村里最最卑贱的人家。队长主任想骂就骂,就是本家着近的也是跟着众人行事,父亲常常要成为众人发泄的对象。母亲跟上年龄相仿的婆姨们上工,竭尽全力,毫不停息,可到评工分的时候,队长会计还是要说她男人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思想落后透顶,她的思想也不会好到哪里。最后,还是和那些劳力弱的、年纪小的挣得一样低。母亲在生产队受了委屈,回到家便再没心思做饭了,望着畏畏缩缩的父亲,发出了凄厉的哭声。

那是一个初秋的日子,村庄在朗朗的阳光照耀下很灿烂,在微风吹拂下很舒心。中午下学了,我和玉生从学校出来后,玉生就叫上他的那一帮好朋友,兴高采烈地到代销店买东西去了。他叫我去,我不想去。他父亲是队长,那一帮同学的父亲,都是村里有头脸的人,我去干吗?我便独自一人跑了。跑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弟弟和玉生妹在吵架。我快跑了几步赶上去,玉生妹说我母亲下工时偷拿了集体的玉米棒子。弟弟说,就没有就没有。我知道这一阵家里没有吃的。父亲到大麦郊买粮,卡得极紧,买不回来,母亲只好每天下工时,腰里偷插几个玉米棒子。父亲总是劝母亲不要这样,说问别人借一点,等秋后还给人家。母亲说,谁家借给你?人家是男人出去张罗,你这死没用的东西,婆姨拿回来了,还要受你的气!母亲一发火,父亲便畏缩着身子不说话了。

弟弟见我跑过来,一下子有了底气,便与玉生妹打了起来。玉生家可能是有吃的,他妹比弟弟块头大,力气也大,双手抓住弟弟瘦窄的脸,大声嚷着你妈就是小偷,就是小偷!我看见弟弟的脸上已满是紫色,可又不敢替他上劲,竭力劝说玉生妹放开。她却死不松手。恰好这时,我看见母亲下了工,拿着镰刀过来了。我怕母亲听到玉生妹骂的话,立即急了,再者是见母亲回来,有了依靠,胆气壮了,拿起一块小石头,便朝玉生妹砸去。这一招极灵,玉生妹再也顾不上撕扯了,双手抱着头号啕大哭,奔跑着回家了。

弟弟很得意,这下可替母亲出了口气。谁知母亲把镰刀扔在地上,急急地抓住弟弟便打,弟弟被打得坐在地上呜呜大哭。我挣脱了母亲的手跑了,母亲像发怒的狮子,从地上拾起一根棍子,朝我奔跑着呼啸而来。

初秋的太阳似乎还很热烈。我仿佛在巨大的火球下四处奔跑着,大汗淋漓,脸皮湿湿的,紧紧的。我跑到路旁的井口上,对着身后满头大汗的母亲说,你不要追了,我跳下井死了算了!人家当妈的是替孩们上劲哩,就你不疼我们,还要往死打!就是你们死没出息,我们才受人欺负,我跳下去算了,省得你打!母亲听见这话,大吼一声:站住!然后一甩手扔掉手里的木棍,摇摇晃晃转过身子,跑回了家。待我回到院门时,看见玉生家母亲拉着玉生妹,正在我家窑洞门前站着,她一手叉腰一手满天挥舞着说,把俺孩打蠢了怎么办?你们家的孩也配打人?我父亲满脸堆笑,朝玉生母亲说着好话,玉生妹拉着她母亲的手,嘴巴鼓鼓的,正洋洋得意地咀嚼着胜利的糖果,我和弟弟怯生生地躲在院门口不敢进去……玉生家母亲走了,母亲从屋里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坐在院子里。正午的太阳直照在母亲的头上,母亲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枯草。母亲撕开胸前的衣服,苍白的奶子袒露出来,伴着身子强烈地抖动,她两只手用力拍打着胸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从喉咙深处一阵一阵涌出一种长叹的颤音,喊着要到大队办离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恐怖的情景,也从未听过这种惨绝的声音,这一切在我的灵魂深处打下了刻骨的烙印。

几年以后,我高中毕业当了民办教师,回到村里那破败的学校。一个冬天的深夜,凶猛的寒风像无数匹脱缰的野马,在晋西农村的大地上呼啸而过,它们的余音迫不及待地拍打着办公室的门窗,我在一盏昏黄的灯下,缩在被窝里,看一本从附近煤矿图书馆借回来的《上海文学》,上面有一篇叫《深的山》的小说,这是一位叫摩罗的江西山区教师写的,他的经历与我有一些相似之处。在同样的情景下,这位比我大几岁的山区孩子,能“突然悲哀全化成愤怒,直喷向那母女俩”,并且“冲出门,捡起一根扁担,吼一声‘我要拼了她!”在他的这种豪气面前,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浸过了我的脸颊,我痛哭我的软弱,我痛哭我的卑微,我痛哭我的无能。

土地

外国作家戴维·默里说过这样一句话:“土地有自己不可抹杀的东西,但必须由真诚的作家来阅读和重述。”

土地上不可抹杀的东西是什么呢?只有那些一辈子在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知道。“劳动”这个词最早是从土地上来的,但真正靠土地生存的农民,认为这个词太文太一般化。他们把在土地上做的一切事情,叫做“受苦”。是这个很实在很敦厚的词,让我真正认清了土地的本质,认清了土地上那些“不可抹杀的东西”。

土地上不光有收获和果实,不光有醇香的气息与嫩绿的禾苗,不光有安逸和平静,不光有喜悦和幸福,更重要的是有沉重与荒芜,有天灾和人祸,有烈日下的汗珠和闷热中的泪水……

我必须承认:从父亲开始,我家就不是一个好农家了。爷爷是一个土地上诚实的劳动者,曾被人称作种地的好把式。父亲却不是这样,土地的沉重压得他一生都喘不过气来。对他而言,土地是恐惧,土地是深渊。父亲的故事,从一开始便奠定了一个沉重的主题,就是逃离。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正是国家百废待兴之时,刚刚结束了兵荒马乱的日子,土地上的一切还都是荒芜而凄凉的,不过也已经冲破黎明可以看到曙光和露珠了。父亲年方十六岁,突然提出要到省城学画像。爷爷不同意。在爷爷看来,世上的一切活儿,都不如在土地上劳作可靠。在土地上千活一是一二是二,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这是庄稼人认准的颠扑不破的理儿。在大地上只要你诚实地干,就一定会有收获。不管世道变成啥,只要咱有土地就甚也不怕了,所以爷爷认为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父亲却是个倔犟的人,爷爷不给钱,他便撕扯

墙上贴的画,摔打瓶瓶罐罐。爷爷被他闹得心烦了,扔给他一两块钱,心想量他拿上这几个钱,也上不了省城。谁知睡到后半夜,爸爸便偷偷地跑了。

一个十六岁的小孩,独自行走在那深深的大山里,奔突在茫茫的原野上。为了学画像的手艺,父亲步行三百多里路,日夜兼程赶到省城。经熟人介绍,白天在木偶剧团给人家做饭,晚上出来到一个叫王德彪的师傅那儿学习。

合作化刚开始,父亲从成人速成班出来,成了村里的大秀才,县里选他当村团支部书记。人民公社要实行食堂制,知道父亲在省城给人家做过饭,调他到队里做饭。父亲认为自己当团支书,一定要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主动把自家所有的粮食都交去了,后来又把爷爷偷偷藏到地窖里的一袋谷子也交到了食堂,气得爷爷沿街大骂不孝龟孙。在食堂里,父亲总是让众人先吃,待到后面却连自己的一份都没有了。像他这样性情绵善的人不能当干部,自己吃亏,众人也不说好,最后他便退出来,到供销社当了售货员。1962年国家号召压缩城市人口,父亲响应党的号召,率先申请回到农村。在村里,因有一点手艺,父亲被列为牛鬼蛇神,一股脑儿清扫到封资修的大堆里。为了生存,父亲便只好学着编织起了马车拉东西用的围子。他和爷爷搭上老镇边公路上的大马车,跑到西边很远的大山里,买下那些柳条杨条儿,每次都是好几大捆,再搭上那些走西口的大马车返回。也有没车的时候,父亲便和爷爷用肩挑着往回赶。每次回来,父亲都要病一场,病好以后,就拿个小板凳,将那些枝条上的残枝败叶一一削干净,洒水润湿,然后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编织,日复一日地编织成宽宽的长长的大围子。父亲的手长年累月被彻骨的冷水和凌厉的枝条磨蚀,结了厚厚的老茧,每次洗手时,他都要用些小沙石来擦洗厚茧。

父亲有病,不能干重体力活。可是,队长硬要他到地里农业学大寨,父亲在地里实在是疼痛得忍不住了,想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队长过来便朝他踢了几脚。父亲昏迷不醒了,队长着急了,慌忙与几个社员将他送到医院。医院里有一个老实厚道的医生,大骂队长,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到地里干活?这不是造孽吗?后来,医院给父亲开了一份病况证明书,父亲双手捧着它,脸埋在胸前,身子抽搐着,腰背直往后抖,一边哭着一边说:“这下可好啦,我不是装病!这下可好啦!我不是装病!”

高中毕业后,我也回村参加了劳动。我是真正体会到了土地上的劳作。五黄六月,麦子熟了,你要在炎日的烤晒下,光着膀子用镰刀一把一把地割那茫茫一片的麦子。晶莹透亮的汗珠子从你的脸颊滑过,从你的嘴角滑过,你用你的舌头舔舔,是咸的。七月流火,是秋作物成长最旺盛的季节,秋作物长得旺,草也长得旺。草要旺了,庄稼就不能旺了,所以必须要除草。不除三遍草,庄稼就成不了。而草却一次比一次长得旺。雨水一过,草疯了似的猛长。没雨水了,天是那样的热,那样的闷,而这个时候,你却必须穿梭在密林一样的玉米地或高粱地里去除草。天上太阳烤着,地上热气蒸着,你不穿衫子,宽大的叶子如锋利的刀,在你的皮肤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嫩红的棱儿,尖尖的痛;你穿上衫子,钻在这闷热的密林里,出气都艰难得很,犹如钻在了一个闷闷的蒸气罐里。麦子一割,你就要整地准备粪。我家的地很远,已经到了另一个镇的村里了。你挑上那满满的两大桶粪,爬着那陡峭的山。你越累那山却越陡,你越没力气了,那山道弯弯,越不好走。你只有擦把汗,换换肩,瞅瞅山顶继续爬……

老院

从转运站和车队之间的那道巷里进去,是一道不很整齐的斜坡,上去就是老院。

院门前的那棵老树不见了,原先它在的时候,它那些茂盛的树枝以及柔顺的枝叶遮掩着院门,很富有诗意。如今它去了,只留下陈旧而呆板的院门,以及那面破败的墙,微风吹过来,墙顶上的茅草手舞足蹈地摇曳着,努力展示着自己寂寞的心事。这面墙的东上角一带已经有了一些很宽的裂缝,这裂缝把墙上原先写的“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中的“寨”字撕裂。前面的“农业”两字又被涂掉,写着也已经不很新的两个大字“画像”。父亲总是喜欢把自己的职业,写得到处都是。其实,在转运站仓库的那个破壁上已经有“画像”两个字了。父亲总是怕别人找不到自己,不明白自己的手艺。其实,越是这样越说明父亲的这种职业已经日渐势微。

院门关得很紧。朗朗的阳光照着那两扇木纹粗糙得惊人的门板,显得更加苍白。有多少人曾经拍过这两扇门板?是它们在关闭时发出的那种沉闷而喑哑的声音,伴随我的成长。我小的时候,总是把院门开一条小缝,睁亮一双惊恐的小眼睛,望着那道斜坡,还有斜坡对面笔直的铁路。铁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总会有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嚎叫着呼啸而过,它吐出的那些巨大的云团,一鼓一吸地飘过铁路、斜坡和院门,使天空顿时黯淡了下来。火车过去又返复为一片寂静。就是在这片寂静中,对面的南山向我走了过来。

叫喊了两声,院门开了,是二叔。昔日英俊而精干的二叔也老了,问了声“刚同来”,就又全神贯注地拾掇西面的那间小柴房去了。西面原先是一间很高阔的老磨房,磨房里总有毛驴拉着那扇石磨在转动。伴随着从容而舒缓的、石头与石头摩擦发出的声音,或黄或红的面渣似水一样从两扇石脚缝里泻出来。爷爷走在毛驴后面的那根推杆旁,边推边用笤帚划拉着。后来,顶子掉下一块,又掉下一块,最后成了露天磨房,再后来四面的墙壁也坍塌了,便用高粱秆排列成行,用绳子捆绑成墙,再后来那两扇又圆又大的石磨也不见了,成了一块空旷的地。这里曾筑有猪圈。猪圈往北是一个高台,疯了的爷爷在这高台上又筑了院墙,安上木栅门,成了一户独立的院落。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

整个院子里很寂静,东面三间厦房,正中间是三眼上窑,原先的安排是老爷爷在中间住着,二爷爷在东边住着,爷爷在西边住着。西面的顶上是一座叫寨子的大山,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老人们都说东为上。可爷爷却被安排住在西面,大约因为他是疯子,不能立正才这样的。后来,我家和二叔家的孩子们都大了,那两间厦房里盛不下,便陆续跟老爷爷和爷爷换住了。精神错乱使晚年的爷爷精力很旺盛,日复一日地在厦房外的窗下垒盖着楼房,砖头、泥和水狼藉一地,垒了拆,拆了垒,循环反复地在陈述着心底的梦想与内在的激情。

这个老院曾经是爷爷的舞台。小时候,我们最爱看爷爷在这里唱戏了。爷爷喜欢唱《金沙滩》、《打金枝》。他提腿踢脚,弯臂挥手,浓眉一展,扯开他那破锣般的嗓门,“咚锵咚锵咚咚锵,好酒好肉四十里金沙滩,也是杀人的战场。杨继业有八个儿,五郎六郎七郎八郎……”乱七八糟地唱完一曲,孩子们便跳着拍手叫道:疯子,你是怎么疯的哩!爷爷嘿嘿一笑,说孩儿们小哩,解不开!十九那年娶媳妇,阴阳先生狗日的,拣了个黄沙黑道日,回来的路上,经过沟南的戏院,那里死过个好样样的女戏子,那戏子紧紧地跟上我,打那以后,我就……孩子们又伸长脖子问,喂,疯

子,你大死了,你哭他不?爷爷顿时眼睛睁得楞圆,斜了老爷爷住的窑洞一眼,说那老子,连点人味也没有!打自家亲儿哩,又不是打小偷,那么狠心!后来,据后奶奶说,娶亲回来,爷爷又打又闹,老爷爷怕出乱子,没办法只有在他的腿弯上给了一拳,这样爷爷才安然而卧。其实,老爷爷死后,他搭棚扬幡干得最欢,披麻戴孝哭得比谁也牺惶。有人揭短说,疯子,你不是说你大死了你不哭么?爷爷瞪圆了牛眼说,你以为疯子是蠢的?

爷爷就父亲一个儿子,按一般农家的规矩来说,是不分灶吃的。可是,爷爷长长短短不和我们一起吃。奶奶与他吵嘴打架,最后他还是另立锅灶了。他是抓住好的吃好的,抓住赖的吃赖的。夏天发下麦子了,他就天天吃白面,秋收了,麦子吃完了,他就天天吃高粱面和玉米面。吃不好便骂街,养下那儿能做甚!人家天天吃包皮面(白面包红面面条),咱是整顿整顿吃红面(高粱面),你说那儿绝不绝?见了人,人家不理,也要拉住人家的手,说好狗日的,祖爷就当死的没儿,卖窑卖地吃狗的!父亲只好送给五十斤白面,方可安然一两个月。倘若到了青黄不接的春天,细粮粗粮都没有。父亲送给五六十斤高粱,不出半月就吃完了。内当家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爷爷会吃得这么快。爷爷站在院里又骂街了。骂成甚,母亲也不理,父亲看看母亲,吞吞吐吐地说,再给他些算啦,再不好也是咱老子哩!母亲斜他一眼,说不给,咱没他那号老子,街知巷知地骂人,就不知道孩儿们的难处。你知道买那几十斤粮食,受多大的制!上大麦郊,下汾西,路上又查又扣,四毛五一斤高粱,你却拿上二斤换一斤吃白面,谁能养活起你那号老子!

爷爷老怕我们看见他吃饭。他吃饭的时候,我和弟妹们千万不要去他家。快吃饭的时候,我们若在他窑里坐得太久了,他吃不成饭,便瞪圆牛眼,摔碗扔筷骂道,你家没炕?他的饭非常早,早晨六点多钟就吃了,尤其是过节。比如过大年,早晨四五点,他便点着高脚灯做饭了。因为大年初一,我们起得早,要点火楼放鞭炮。为此他便提前行动,以防我们看见又垂涎三尺。母亲经常朝着爷爷窑里大骂,俺孩儿们没有那号爷爷,关住门子吃饭,开了门子拉屎。爷爷连亲戚也不认,他不让亲戚们上他的门,他也不去亲戚家。因为亲戚来看他,拿上五个薄薄的石头饼,吃上他的两顿饭,算不过账。吃亏的买卖他不干!只有我姑姑例外,因为姑姑只给他饼,却不吃他的饭。

在我的记忆中,我那疯爷爷似乎从来没有上街理过一次发。头发长了,拉住奶奶,非要用剪刀给他剪,结果剪得像个花脑似的——奶奶非常生气,她把自己从鸡屁眼里抠下的几毛钱,给他好几回了,他都买的吃了。奶奶不给他剪,他就鞭杆子鞋底子烟锅子打老婆。

印象里,我那疯爷爷也很少穿新衣服。那些年,爷爷不说穿戴,只要能吃饱喝足就心满意足了。看见母亲给我们过时节做新衣服,爷爷便乜着眼睛又骂街了,狗日的们,就要给日本人烧杀掠抢哩!把钱枉花了,做下那衣服,顶屁的用!爷爷的衣服,大都是从附近的煤矿捡的烂衣服,这儿补补,那儿缝缝。夏天,把棉花一掏,穿在身上晃晃荡荡,冬天,把棉花一塞,穿在身上鼓鼓囊囊。父母实在看不下去了,怕别人笑话,每年初,都要想方设法给他做一身黑条绒衣裤。他不穿,不出两个月,便都卖了。他卖东西没有标准,人家跟他磨蹭上一阵,他肯定就卖,只要卖掉有钱,能买得吃几个饼子,就高兴极了。

非正常人的生活,奶奶实在过不下去了,下了狠心要和爷爷离婚。爷爷逢人便说,这才好哩,祖爷能过好日子啦!说着就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又吃烟,又喝酒,卷油馍馍茶叶水……”奶奶笑着给他拆洗了被褥,收拾好过冬的衣服,哭着走了。父亲横劝竖劝,搭人说情也不抵。那天,连母亲都哭了。

爷爷有一身四十年代解放军穿的绿帽子军服。他很少穿。每次穿,总要腰间摆根裤带,取下墙上的战刀——用废旧的薄铁皮做的刀,刀根上拴着一束鲜红的布条一一他一手叉腰,一手执刀。这时候,小孩们便叫喊着跑来,哎——疯子耍刀啦,疯子耍刀啦!不一会儿,老院里围满了看热闹的孩儿们,爷爷像个小孩似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喜眉笑眼。不是“八嘎”地学日本人,就是哎哟儿哎哟儿地扭秧歌。小孩们高兴得又蹦又跳,一脸的喜气。孩儿们解不开,俺老婆唱得比我还好,爷爷说着便尖声尖气地唱了起来,“天上的云彩云对云。地上的女儿新脑筋。不要媒人自由婚呀儿哟,一心想嫁个八路军……”唱几句,停下来问解开解不开?那会儿,俺还没娶她哩!人家是红人人。儿童团,妇女会的。嘿嘿,俺还有一个好老婆。爷爷圪蹴在地上,拍着大腿说,唉!怨咱,那老婆不赖,一年喂口猪,连鸡蛋都有二三百的进项哩!就是脾气不好,好骂人,可惜离婚了,走的时候哭成个泪人人。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妹再好也是人家的人。已经上了高中的我,站在窑洞的窗前,默默地望着窗外的爷爷。爷爷在院子里呆杲地唱着,粗而重的声音低缓而凝滞,颤颤抖抖的。疯子又想老婆喽,疯子又想老婆喽!各家回各家,明天早上吃拨荚(一种用高粱面做的面条)!孩们拍着手叫喊着跑了。

夜已经很深了。我走到窗前轻轻地拂起窗帘。窗外,柔和而迷离的月光,给这寂静而破败的老院蒙上了一层面纱。窑洞、厦房、老墙以及柴垛杂物都被银白色所笼罩。没有犬吠,没有虫鸣,就连爷爷住过的那眼窑里的灯也早已熄灭了。但我依旧还清晰地能听见他那沙哑而沉闷的唱歌声,“金山银山山对山哟,层层叠叠是宝哟……”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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