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边塞(组诗)
2009-04-15王文海
王文海
雁门关:一个人的两千年
十月,一场大风袭来,受孕的长城显得臃肿
我闻到来自草原的酒香,抑或是长安的花香
三千宫女正在为君主起舞,流光翻转,小河山
我抛掉酒壶,浩荡北国,我是五万里野花的帝王
仰天长啸,吐出一道不世的彩虹
我的孤独,超过了周围重峦叠嶂的高度
在这样的黄昏,谁都可以是项羽和刘邦
用疾鸟的翅膀,书写旌旗所到处的辉煌
关下的折戟断戈,还在想着复辟一片自己的夕阳
鼓角声里,浊泪黯然,谁是谁的主宰者?
这么多年,我所追寻的,只是一份心情的辽阔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行囊里,装的是半块月亮
没有一棵青草能够举起思想,在这惆怅的关山上
我踩下的脚印,叫做伤痕,才能被永久收藏
广武汉墓群
允许让遗忘落地生根,允许世袭的缄默
甚至允许月光不照出自己的身影
秦汉时的野花开到如今,心事重重
那些芬芳都是来自骨头里的喊声
像一个不屈的匈奴人,倒下,仍在冲锋
雁门既高且冷,拦住了流云和写在飞鸟
翅膀上的归程,春天总在这里失声
吹不响的胡笳让黄昏无处安身
一只乌鸦落在汉墓顶上,东张西望
像是在召唤,又像在引领
散落的砖瓦放大了一个民族的寂静
暗处,有一只羽箭,正瞄准历史的靶心
雨中华严寺
雨珠像念珠,在佛的手心里跳跃,隐匿
一些纯粹的修辞站立起来,没有打伞,为了沐浴
和虔诚者相比,我只是一块清醒的木头
他们祷告,我也祷告,但更像一种列席
无语。无语。我的寂寥比钟声更蜿蜒崎岖
开与不开是花苞的事情,我可以等待,也可离去
一个人的寺院,比空阔本身包涵更多的意义
鼓声三通,谁的本相可以端坐在香火之上
我正凝神,一只鸟疾飞而过,露出破绽
弥补只是一种徒然的必要,我心自身,向内向下
风往南吹
挂在小夜曲上的铃铛和月亮钩上的花香
被取下来,折叠好,藏人明年的衣橱
把任意乱放的词句装入一首诗中,再仔细缝合
然后点火,生炉,跳动的火焰是一杯陈酿的好酒
倘若一切都这样,井然有序却内心慌张
把眺望煎人中药里,治愈寂寞那种美丽的病
其实镜子里的伪装更像一个落魄的形容词
那么花枝招展,又那么秋意索然,如同冷笑话
我不便多说,世界已经承认我的介入方式
嘴里叼一根烟,但我始终没有把它点燃
最后
平淡是一个人拥有信仰的理由,像那些风
来时与去时,天空找不到翅膀的划痕
当记忆被打碎,还原它以前的真
累积的岁月,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试探星辰
光芒也是一种疼,像一些隐秘的召唤声
对待时间的态度,就是你对待自己的借口
我只能回到青草中间,回到绿色的心跳
用淡香的呼吸来解释许多莫名其妙
他们,或者那些,甚至更多
一切都不重要了,当从容的猛兽站在你的窗口
已经无法拒绝,从出生,我们的血液就被提取
一滴一滴,如同皮肤上秘密的花开花落
山路
摘还是不摘那些野花,由山风来定
我是过客,更是信徒,是捧着灯的寻者
自在是一首想象不出来的诗歌,兴奋抑或忧伤
我都是最难完成的一句,从此无法结尾
高处的或低处的,暗香如迷药,如前世的债主
对我们苦苦相逼,要令交出所有的欲望和记忆
蝴蝶仍旧找不到自己,云朵蘸着月光书写的寻人
启事
贴满了山坡和谷地,但谜有时会永久地成为谜
山峰之上,一段松涛的琴声更像往生的梵语
若有若无,又汹涌澎湃,肆意地穿越我的身体
梨树下的母亲
月夜,梨树下的母亲,三种白
像世界上最孤独的三种颜色,调成的
疼爱的毒液,母亲,我愿意喝
白发是开在额头上的梨花,月光退却,更像是
小心的回避,母亲坐在凳子上,为一个不孝子纳着
鞋底,每一针从我的心刺入,从我的肺里抽出来
轻轻地咳嗽着,然后反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背
母亲没有抬头,她执著于埋首一生的学问
就是让自己低些,再低一些
月光是母亲故意打破的镜子,这是她一生唯一的
一次浪费,因为她可以从那些支离破碎的细节里
一点点拼出儿子在他乡蛛丝马迹的讯息来
独坐
想象一些遥远的事情,以及故去的亲人
我像悬浮的尘埃,向漩涡深处靠近
比如你点亮一盏灯,逼近火焰周围的黑暗
才是最叫你放心的黑暗
心,永远是狂草的一种写法
铺开白纸,最后却是一片涂鸦
更多的时候,沉默是一个很好的交谈者
我们放逐理想,因为天空挤满了多余的翅膀
辽阔是孤独的另一种颜色
回忆里的片断,是常用来取暖的燃料
只可惜,火焰命短
可以再寂静些,再冷些,再少一些
爱,是一种不治之症
我的咳嗽,只是用于为你生病
风把牛车藏进了比喻中
老牛沉默的忠告令我感动就像不说话的父亲
她只记着自己的目的地甚至忘记了春天的降临
那些黄花在她的蹄下碎成两瓣三瓣四瓣
余香漫长更多的花拥挤在了土路的前方
记忆是对灵魂拷问我们竟不知何时丢了自己
牛车载着村庄的真理孤独却又感到惬意
窃窃私语的风将赞美辞小心地传递
身外无物老牛低着头认真而幸福地赶路
牛车走得很远了只剩下原野执拗的傲气
把我独自放在这里我真的回不去了
有些记忆就像三千弱水一样难渡
你隔岸望着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种熟悉的忘记
那些草垛
对一条土路的命名耗费了我的一生
词典里所有的比喻和描述都是捕风捉影
我的日头从这里落下又升起我的父母
从这里出现又消失一条土路和
尘埃里的歌声照出了我的前世和来生
还有那些虫鸣躺在草垛上加重了秋色
一些青草仍举着它们的誓言要相随到老
月色怕踩疼村庄的伤口蹑手蹑脚地爬行
她爬上草垛看见了我的青春不由得叫出了声
这些都是夜风残留的记忆她轻微哮喘着
努力地来计算一把沙子可以埋葬多少黎明
其实敏感的露水早已察觉出我的去意
她粘在我的衣襟上妄图融入我的虚无中
那截榆木桩拴着谁家的日头
黄昏里的村庄是富裕的满世界的
金子在放光那头不听话的驴
在土墙上蹭皮它因亢奋而叫了几声
日头冷不防受了惊从后山跌下去
将暮未暮的原野有许多脚步声
那么匆忙不知是离开还是要回来
一群乌鸦在远处的树枝上观望
它们的黑居然像黑暗中真正的火光
村子轻轻咳嗽了一声惊动了几只黄狗
它们对站立着的榆木桩狂叫不停
一些窗户颤抖着透出微弱的光
村庄拿出了针又在眯着眼缝补坏心情
美好的事物总不愿出声
谁来唤醒村庄她的梦做得很深
深得忘记了自己的幸福和疼痛
当那些春天的花爬满了土墙头的四周
角落里蠢蠢欲动的是几把镰刀和锄头
一颗心收服另一颗心的过程
就是举手投足不经意间的事情
那些月光只闪了闪身连模样也没看清
村庄的夜色就这样深入到我的内心
一阵风蹑手蹑脚地在低矮的屋檐上行走
她提着灯笼照亮了每一个窗口的企望
薄雾紧捂住胸口不敢咳嗽出声
害怕打断了人们想入非非的梦境
村庄其实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在参悟与忘我之间用隐忍警示众生
放下妄念拥有平常心这才是自然的法
鸡叫三遍村庄打了声法号闭起了眼睛
老庄窝的黄昏
风
从断垣处刮进来
木门“吱呀”了一声
正吃草料的牛睁大了眼睛
对面山梁上走下一个人
腰里缠着麻绳
边走他边吆喝
惊起的鸟群飞人了那片
圪针林
炊烟有气无力地爬升
山坡上正歇息着担水的人
不知谁家的狗最先叫出了声
村庄开始颤动
最后满村亢奋的狗吠
把日头吓得
跌进了山中
枫,像红罂粟
有的毒,可以用来酿制幸福
有的闪电,可以折断插在路边
所以呼唤,是向自己反击
所以孤独,是让尘土高于一切
借来的秋天才容易泼墨
租赁的月光更适宜自嘲
我看见枫,烧得只剩下了意境
入不了诗,她美得让人心有余恨
十行:多余的都是必需的
拥抱大海需要你辽阔的听力
一粒沙的自己,才可以赶上波涛的马蹄
我甚至允许,浪花携带着花园离去
让虚假的繁荣见证春天的演技
爱是一门精致的手艺,只可惜
除了爱,许多人没有其他的能力
多余的都是必需的,省略就是忽略了
某种意义,就如浪漫和浪费是一体
我们明白的事务还有你没看到的侧翼
当你惊奇,你才开始懂得忘记
在永福寺听泉
这些泉水不需受戒,也是出家人
它们的喧响其实比我们更沉静
溅起的水花拖住了一只黄蝶
她忘记了扇动翅膀,在梵音中出神
还有那些鱼儿.像自在的禅语
参透是为了更快的忘记,如岸上的野花
芳香只是一件袈裟,而蕊上的佛号
才是亲近的天涯,蜜蜂应是最虔诚的香客
在永福寺的落日里,每一次跪拜
都是花粉满头,幸福就在于不言而喻
一切徜徉着,如尘埃一样舒展,这时
脱俗的泉水声开始了庄重的洗礼
我们肃穆,又如孩童一样顽皮
掬起一捧水来,它映着满世界的光芒
坐在深秋
三千里江山此刻与我无关,落花铺满茶杯
我是闲人,偶尔裁剪下几片月光来点灯
只有一个名字做成的酒会让我酩酊大醉
我把它含在嘴里,故意咬住它的呻吟
有没有人来做客都无伤大雅,秋天是一个人的
孤独是全天下的,像辽阔而相似的风景
不会吹笛也可以领风月回家,学会在暗处垂泪
学会把想要诉说的,在不经意间从容表达
三千里江山展开的诗笺,灿烂到了无序状态
蘸着夕光的金粉,我写下请柬邀请黎明
黎明迟到或者早退一些都不要紧,甚至可以旷课
让我享受大片大片茫然的白,像一种遗忘的怀念
把一个名字念到来世,再把来世一条条割开
紧紧缠住这个名字,让它永远不要错误地轮回
被月光抚摸过的伤口
我说过的故乡,是被荆棘挑破的
一树杏花的忧伤,如一种不可亲近的苍茫
睡在夜风无心遗漏的一朵偏旁里
芨芨草的低唤让梦里的灯盏重新燃亮
雾气把村庄的孤独不断地放大
没有一只狗可以叫出这莫名的惆怅
在同一处伤口上酿制月光
三分带苦,七分有毒,我却豪饮如注
虫鸣和草香可以人酒,愁肠婉转百结
天涯潜伏在杯底,咫尺处是遥远的回响
责任编辑孔令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