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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黄河里捞炭

2009-04-15高定存

山西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漏勺编织袋后生

高定存

半个世纪以前,黄河未经治理,浩浩汤汤,还是一条自然河流。夏天涨大水,河里会涌来很多东西,大树、河柴、鱼、炭、瓜果、牛、羊、野猪、狍子、狼……有时甚至还有家具什物,全都驾着高高的浪头,急急忙忙往下赶。有的偏离了主河道,就被守候在岸边的人们捞了上来。

黄河里的炭来自陕北和鄂尔多斯高原。其时这些地方基本还是洪荒状态,几丈厚的煤层如同石头一般,或者裸露,或者浅浅地埋在黄沙下面。煤层经常被洪水切割下来,掀滚到黄河里。黄河发大水时“斗水七沙”,黏稠得很,即令是房大的炭块,也都在洪水上面露着半截,随大浪起伏跌荡。

大水退后,河滩上有时就会丢下大小不等的炭块,如碗如盆。村里人纷纷出动,提篮携筐搬运回家。偶尔间,丢下的炭大如一顶柜一艘船甚或半间房,男人们就得取出开山打石头用的大锤、錾子和铁楔,在河滩上排开阵势,“叮叮当当”来破炭。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黄河水量大减,不及过去的一半,而且不声不响变清了。河里再无任何东西可捞,连河柴和鱼也成了稀罕物。陕北和鄂尔多斯高原上,大小煤矿如同狗尿蘑菇一般,一夜之间密密麻麻冒出来无数。所有煤层都各归其主,洪水中也采不到大炭了。各煤矿把大量废渣倒入山沟,里面混着的碎炭被水淘涮进了黄河。但黄河变清,载物无力,碎炭和沙一块沉入河底,人们也没想到要去捞它们。

保德县是煤炭之乡,老百姓自古不缺炭烧。但是几年前,煤价一涨再涨,原来按车论价的东西,现在居然贵如米面,上秤称着来卖,每斤三毛多钱。实在买不起了,严寒威逼之下,靠山的人上山砍柴砍树,沿河的人再次把目光投向黄河,几番探索,终于寻找到了捞取碎炭的地方和办法。

黄河流经保德六十多公里,可捞炭的地方有三四处,以冯家川村前最佳。

冯家川村位于黄河东岸,距县城45公里。黄河流到此处仿佛和谁较上了劲,咬定西山不放松,主流尽力向西,将西岸咬成了一道绝壁,而在东岸却留下了一大片宽阔的河滩。河滩高处长满了百年老枣树,枣林中掩映着古老的冯家川村。除过红枣全省驰名以外,早年间这里还是一个大码头,而今进村,从那曲折的石板街上,依稀还可看见当年人来车往的热闹痕迹。

这个村原有一千六百多口人,近年来为上学、打工,走得只留下八百多人了。捞炭高峰日,同时能有二百多人下水,人的喧哗声盖过河水声,过节一般热闹。

捞炭工具是冯家川人自己发明制造的。将一只汽车内胎充足气,当中安放一个直径与内胎同样大小的金属盆,一个圆圆的如同橡皮小艇般的捞炭大盆就造好了。将它用绳子轻轻系在腰间,然后手举一把直径一尺多的大漏勺,踩着一米来深的水,走到离岸五六十米远的河中。这里属于浅滩地带,每涨一回水,河底就能沉积下一部分炭,正好供人捞取。

捞炭是个力气活,一般由成年男子来操持。妇女孩子们只在水中往来,把捞满的炭盆牵到岸边,把炭装入编织袋中。这炭盆里虽然盛着二百来斤炭,但在水上却十分轻巧,人牵着滴溜溜来,滴溜溜去,如同牵了一只乖巧的大鳖。特别是孩子们,牵着大盆在河中往来,到水深处,只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有时乘机就双脚一蹬,游上两把。

傍晚时分,人们上岸清点,多的人家捞到一吨还多,少的人家也有半吨左右。那炭块常年在河中与沙石为伍,不知翻过多少个筋斗,全都打磨得圆丢丢、光溜溜,大如苹果,小如杏核,正好烧,每吨可以卖到500元左右。

8月15日下午,我再次到冯家川看捞炭。大约最近没有涨水,捞炭的只有四家,十来个人。捞炭处的水也没有平时深,只淹过人的小腿。

我换上短裤走入水中,河底的石子和细沙让人脚下痒痒的。清清的河水擦着小腿快速流过。站在岸上看,好像黄河也不很宽了,但站到水中再看,大河浩浩漫漫,还是很宽的。我曾经担心,如果突然涨水,捞炭的人会不会有危险。村里人说,这么宽的河面,涨水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先是看着水开始变浑,再看着一波一波动荡起来,河中的人悠悠走上岸后,水也涨不了一尺。

在离岸四五十米远的地方,有父子俩在作业。老汉七十多岁,瘦小身材,两手撑着一个编织袋。他有一把现在已不多见的漂亮的白胡子,看上去给人一种古道老者的亲切感觉。儿子四十多岁,身体黝黑健壮,看那架势,我想,倘若早生五十年,他肯定也是黄河上一名追风逐浪的好老艄。此刻,他正挥动漏勺,不停地把炭捞到老汉撑着的编织袋中。

看见我走过来,老汉笑眯眯地说,这几天炭不多。我说前几天这里可多了。后生说最近没有涨水,炭被捞得差不多了。

我见后生举着漏勺,先看看水底,然后才下手,有点像在捞鱼。就想,莫非河底能看见炭?后生见我惊奇,就笑着说,炭能看见,你看那水底有一股一股黑乎乎的影子,那就是炭。我仔细再看,果然在近二尺深的黄河水底,随着水的流动,能看到一痕又一痕的黑影。我弯腰抓起一把,果然是许多碎炭和沙子混在一起。

那后生左一勺,右一勺,不停地把碎炭装入他父亲撑着的编织袋中。我说你没有那个汽车胎做的大盆?后生说两个大盆捞满了,没来得及装袋子,都在河边拴着。

看了一阵,我眼热起来,就向他要过漏勺,学他的样子来捞。老汉呵呵地笑起来。这活计倒也不是很难,把漏勺迎向水流,朝着河底的黑道道一挖一拖,如同从锅里捞米饭一般,漏勺里就有了大约两碗多的碎炭、沙子、石子。然后把漏勺端平,在水中来回一筛,沙子立马漏个精光,勺中只剩了碎炭和少许石子。再筛动几下,石子就到了下层,上层都是炭,这情形如同在黄河里用手工洗煤。可惜今天的炭都小,除过少许鸡蛋大的以外,一般都是桃杏核大小,偶尔里面还会有几粒焦炭。我把漏勺端到老汉面前,他就乐呵呵地一手撑口袋,一手把勺里面的碎炭刨到口袋中。然后,我再把余下的石子倒回黄河。

捞得兴起,我问后生,还有没有漏勺?后生笑说,河边还有一把。我说你去取来,这一把我用了。后生笑了,老汉也笑了。后生上岸取来漏勺,我们边捞边谈。

后生说,捞炭是最近四五年才兴起来的,现在全村家家都捞,有空就捞,如同山里人有空就去拾几把柴禾一般。除过自家烧以外,许多人家还卖炭,好的一吨可卖到五六百元,就这碎炭,一编织袋也可卖到十元。后生说他捞了两年,现在存着六万来斤,有一部分埋在了土里。我想,这倒有点像日本人在储藏能源。

老汉告诉我,有炭的地方,脚踩下去感觉松散、发虚,和踩住石子沙子不同。我就举着漏勺四处去踩。果然,有一片地方踩着有些松散,反复踩几下再看,下面黑糊糊的东西不少,一勺下去,挖起来的居然全都是炭,而且颗粒也大,和前几天人们捞到的差不多。我直乐,赶紧招呼后生也过来。他过来捞起一勺,很有经验地说,这里是有一窝子炭。可惜这一窝子也不多,捞几十勺以后,就和其他处一样了。

七月里我曾在岸上看过几回捞炭,以为人在水中凉快得很,其实不然。黄河水没有凉意,温温和和,正好游泳,而脊背上的太阳却毫不客气。虽

然是麻阴天气,我捞一会儿已浑身是汗,就开始脱T恤。老汉看见了,连说:“做不得,做不得,一下就晒了脊背了,会脱皮的,火烧火燎疼得很。”我说不怕。老汉抬头看看天,说,好在今天是麻阴阴,要不然,一阵阵就晒坏了。

再捞一阵,父子俩说看你累的,歇着吧,这是受苦人的营生。我满头大汗,边捞边说,咱也是受苦人出身,父子俩就又笑起来。再捞几勺后,他们笑着说,那咱一起上吧,我们也得回去吃饭了。

这里四家捞炭的都回去吃饭,下游不远的河滩上,又新来了三家。他们不到水里去捞,而是在水边的沙里淘。我就再赶下去看淘炭。

三户人家,一户是五十来岁的夫妇,还带着一只小黄狗。一户是母女俩。还有一户只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

水的力量真是神奇,这片沙滩上只有沙和碎炭混在一起,并不见一粒石子。淘炭的人也不下水,只在沙滩上选一个小水坑,把周围的炭沙刨入水中,三翻两搅,沙子落到底下,碎炭翻到了表面,然后用手把炭撮到一只细筛中。撮够半筛时,端到水里一淘洗,残存的泥沙从筛眼里淘掉,手中就是干干净净半筛子炭。这样淘到的炭更细碎,是上游捞漏了的那一部分,大的如蚕豆,小的如绿豆。

那个男人面容干净,行动慢慢悠悠。如果把手中的漏勺换成一副钓竿,他倒更像是一个垂钓者。他有时在沙滩上淘几筛,有时进水里捞几勺。他有一绝招,别人在河中分开炭和石子时,是把漏勺端平,晃荡,结果是炭在上层,石子在下层。而他是把漏勺放斜了,在河水中三转两绕,结果是迎着水流的上半勺里是石子,尾端的下半勺里是炭。炭和石子界限分明,石中无炭,炭中无石。这手法很像老农在打谷场上用簸箕筛拣谷物,三下两下很难学得来。

这几个人当中,数那个单独来的妇女手脚麻利。她的形象和那个男人正好相反,上下两件破衣服,脚上一双半筒雨靴,全副受苦人装束。她下午两点来到河滩,带着一张铁锹一面筛子和十个编织袋。她把铁锹往沙滩上一插,不用,只在一汪水边一蹲,两手飞快地把松软的炭沙刨入水中,然后双手在水中只一翻搅,顺势收手,手中已是满满的一捧碎炭。她动作飞快,好像手底全都是碎炭,淘沙只是一个捎带动作。我看得赞叹不已,那简直快到耍魔术的地步了。我试着淘了几把,但不成,两手下去反复搓磨半天,撮起来的却有一半是沙子。旁边那个妇女说,全村人中,就数这一位手快。

我不会淘炭,就给她张编织袋口子。她手不停,看我一眼,笑着问,乡上的?我说是县上的,专看捞炭来了。她就笑起来,说,可没看头,我们受苦人,一天受得就像猪牛一样,往死熬哩!她话虽这样说,但手中速度丝毫不减,十几分钟,就装满了一个编织袋。我说,可惜没有带相机来。她说,哎呀,带上也不能照,这难看模样,照出去让人看了要笑话死呢!我说,看来你一下午淘十袋子没问题,可往公路上背就吃力了。她说,是哩,等一会背起来,袋子里的水会淋到背上腿上,可受罪了。旁边的妇女说,一会她老汉会来背的。

黄河捞炭甚为辛苦,清明节一过,村里人就下水,直到小雪时节,河边结冰,河里流凌,他们才彻底收工。早春和深秋时节,纵然穿着水裤,站在水中依然感觉浑身冰冷,手上一道道皴裂的血口子就更不要说了。但是,与许多既劳苦又烦心的活计相比,捞炭毕竟还是快乐的。捞炭既不需要办证,也无人来收费。全村男女老少皆可自由下水,只要肯花力气就会有不错的收获。

看过捞炭以后,我想,黄河里不能没有炭,但也无需太多,倘若沿黄河上下随处都可捞炭而且收获颇丰,估计很快就会有人来打主意,不久就会成立一个“河炭管理局”,宣布黄河里的炭也属国家资源,要捞取,先得办证件,再得上缴管理费。这并非戏言,现在黄河边的人下河挖沙,山里的人采石头,都得先办证,再缴管理费。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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