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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唐代域外题材小说的繁荣及成因

2009-04-14

中州学刊 2009年2期

王 昊

摘要:从现存的唐人小说看,无论是琐语杂谈式的笔记小说,还是藻汇可观的所谓“传奇”,都常常对域外奇闻轶事津津乐道,这使得小说在写作题材和风格上都超逾了前代。唐代的域外题材小说形成了“志怪传奇”与“真实平易”两种写作风格。唐代域外题材小说的繁荣主要有两方面原因:唐王朝繁盛的对外经济、通畅的文化交流为文人提供了一个认识域外、了解域外的平台,这是推动域外题材小说繁荣发展的外在动力;而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和独特的时代精神成为他们写作域外题材小说的内在动力。

关键词:志怪传奇;真实平易;对外交流;身份转型;时代气质

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2-0204-03

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史上的鼎盛时期,经济繁荣,文化昌明,是我国历史上中外交流空前活跃的时代。唐王朝在中央设立鸿胪寺和礼宾院负责外交事务,地方上的督护、州、县也相应增加了外交职能,并积极鼓励外国人来华定居,切实保护外国人员在华的利益。同时,唐代也是中外交通空前大发展的时代,而这也促进了文化交流的深度和规模。

唐代广泛而活跃的对外交流,恰如一股新风,给唐代社会带来了种种新的气象。受这种新的社会氛围的感染,文人士子必然会把这些所见所闻遗诸笔端,因此留下了很多包含域外题材的文学作品,其中域外题材小说更是这类文学作品中的一朵奇葩。

从现存的唐人小说看,无论是琐语杂谈式的笔记小说,还是藻汇可观的所谓“传奇”,都常常对域外奇闻轶事津津乐道,这使得小说在写作题材和风格上都超逾了前代。

一、唐代域外题材小说内容的新拓展

唐之前的小说对于域外的记载,集中在《山海经》、《神异经》、《十洲记》、《洞冥记》等书之中。这些作品一直延续着“志怪”风气引导下的“博物”描写,主要记载域外的“异形异秉与“珍奇宝物”。这种传统在唐代域外题材小说中同样得到了继承,前者如《酉阳杂俎前集》卷四“境异”中对远方种族奇异形貌和风俗的描写;后者如《杜阳杂编》中对吴明国所贡的常燃鼎的记载。但唐代域外题材小说在“志怪”之外,还显示出“传奇”的倾向,从而形成了“志怪传奇”的写作风格,并由此开辟了诸多域外写作的新题材。这些新题材主要有以下五种。

一是域外民间故事。这些小说多以外国的民间传说为蓝本并由作者进行了艺术再加工。如《酉阳杂俎续集》卷一“支诺皋上”记载的新罗国的旁口兄弟的故事。又如《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四“诺皋记上”所记载的古龟兹国王阿主见儿者以神力降伏毒龙为民除害的故事。这类小说的主题大都契合了中国人的道德观念,如忠君、善恶有报等,因此很容易被读者所接受。

二是域外奇人奇技。唐代以前这类记载极少,只有《太平御览》卷二九中所引的《桂阳列仙传》中记载了陈禅谏汉安帝赏西南夷幻人之事。此类记载在唐代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如《杜阳杂编·卷中》就记载了一个心灵手巧的倭国飞龙侍卫韩志和。他“善雕木作鸾鹤鸦之状,饮啄动静,与真无异。以关置于腹内,发之则凌云奋飞,可高三尺,至一二百步外,方始却下。兼刻木作猫儿以捕鼠雀,飞龙使异其机巧。遂以事奏,上睹而悦之。志和更雕踏床,高数尺,其上饰之金银彩绘,谓之见龙床,置之则不见龙形,踏之则鳞鬣爪牙俱出……”。书中同卷还记载了善于舞蹈的南海贡奇女卢眉娘,她“舞态艳逸,更非人间所有”。

三是域外商人的经商奇遇。如《广异记》记载:“近世有波斯胡人,至扶风逆旅,见方石在主人门外,盘桓数日。主人问其故,胡云:‘我欲石捣帛。因以两千求买。主人得钱甚悦,以石与之。胡载石出,剖得径寸珠一枚。以刀破臂腋,藏其内,使还本国。”在唐代小说中,这类睿眼识宝、开店收宝、四处寻宝的商贸小说还有很多,其中类似剖体藏珠、借情套购、压价欺蒙、炫奇泄底等情节,往往写得幻幻奇奇,极富趣味性。

四是域外音乐和乐器。最为突出的就是南卓所作的《羯鼓录》,书中对于羯鼓乐曲的创制、演奏技法乃至制造乐器的材质选择都作了细致的描写。作者通过一个个传奇的小故事将上至皇室贵族下至街头平民对羯鼓近乎痴迷的狂热喜好写得惟妙惟肖。

五是域外僧道形象。这种形象在唐代域外题材小说中十分丰富,下面我们来重点探讨一下。

唐代之前,文学作品中对于域外僧道的描写很少,仅在《志怪》、《录鬼簿》、《搜神后记》、《冥报记》等书中有几条有限的记载。这些小说借助域外僧人的神通法力表达了作者对于鬼神的虔诚信仰,并以此来宣扬宗教。

到了唐代,小说中域外僧道的形象丰富起来。首先,出现了“服务型法术僧人”形象,如《定命录·金师僧》中为军官预测未来的金师僧,又如《酉阳杂俎前集》卷三“贝编”中运法祈雨的梵僧不空。其次,小说家们首次使用小说这种工具来演绎佛理。如康鉼在《剧谈录·永那跋摩》中就记载了一个西域高僧以佛理开导宋文帝躬行善政的故事。再次,小说中出现了外国人在中国修身得道的记载。如《续神仙传,金可记》就载:“金可记,新罗人也,宾贡进士。……俄擢第,于终南山子午谷葺居,怀隐逸之趣,手植奇花异果极多,常焚香静坐,若有所思,又诵《道德》及诸仙不缀。后三年,思归本国,航海而去。复来,衣道服,却入终南,务行阴德,人有所求,初无阻拒,静勤为事,人不可偕也。”最后,在小说中开始嘲弄佛教及其信徒的荒诞不经。如《朝野佥载》卷五中就记录了一个无能的胡僧,《隋唐佳话·卷中》也记叙了一位“咒术能死生人”的胡僧在与人斗法之时一败涂地的故事。这些故事都以辛辣的笔法揶揄了那些所谓道行深厚的域外高僧。

唐代小说家在写作域外佛道人物时,已不是出于对宗教的笃信,其目的也不是为了宣扬宗教。那些“服务型法术僧人”服务的对象不是帝王就是官员,这显然是为了一个“利”字,其行为已如同江湖术士了;而那位向宋文帝宣讲佛理的域外高僧所宣扬的那些“佛理”其实与儒家的治国之术已毫无差异;而对于那位在中国修道并登仙的新罗道士金可记,作者肯定的是他求道、体道的坚定信心。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唐代的域外僧道小说,已与前朝大相径庭,渐渐地失去了附着其上的深刻的宗教情节,而成为作者间接表达自己意图的一种手段。

这些新题材的引入,不但丰富了域外题材小说,也为整个中国小说的创作注入了新鲜血液。如上文所提到的旁口的故事便开辟了后世“贫富兄弟”的故事模式,而波斯胡商经商求宝的奇遇也对此后海外经商寻宝故事具有先鉴意义。

二、唐代域外题材小说的艺术风格

我们从这些唐代域外题材小说中可以看到,尽管多数篇章还处在“志怪”与“传奇”杂然的状态之中,但是它们已经开始摆脱恍言惚语的“志怪”之风,走向了好奇求异的“传奇”之路,这种转变也促使域外题材小说的艺术表现力大幅提高。

唐代之前的《山海经》、《神异经》、《十洲记》、《洞冥记》等小说,因其主要着意点在于描写奇境异物的非常表征,所

以在艺术手法上基本上以叙述为主,或伴以细致的白描,但通常很少记述人物与事件,即使偶有叙事(如《洞冥记》)也只寥寥几笔,因此艺术表现手法比较单一,这也是唐前域外题材小说形制短小的根本原因。

唐代在“好异称奇”文风的带动下,这种状况得到了根本的扭转。首先,小说中出现了文笔动人、曲折完整的故事情节。如上文提到的《酉阳杂俎续集》中所记载的旁口兄弟的故事,小说中对于蚕和谷的描写细致入微,极夸张之能事,并且还由谷引出了新的情节:哥哥获得了金锥,而更妙的是故事并没有到此戛然而止,而是又引入了弟弟复效的可笑故事,可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其次,小说作者开始运用语言描写和行动描写等手法来建构故事、表现人物。如《杜阳杂编》的作者就使用白描手法细致勾勒了韩志和所制作的三种奇器巧物,显示了他高超的技艺;而当他的踏龙床导致“上怖畏”时,作者加上了语言和行动描写:“志和伏于上前,曰:‘臣愚昧,致有惊圣躬,臣愿别进薄技,稍娱至尊耳目以赎死罪。上笑曰:‘所解何技,试为我作之。”在此作者用对话和行动构成了小场景,将一个遇事机敏、善揣上意的倭国侍卫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

与此同时,虽然“志怪传奇”的写作风格主导着唐代域外题材小说的创作,但“真实平易”的写作风格也开始崭露头角。

唐代以前,对于域外的山川植被、风土人情的博物记载绝大多数都笼罩在“志怪”风气下,只有零星的较为客观的记载,如《艺文类聚·卷五》中引用《括地图》关于天毒国风俗的描述以及《神异经·中荒经》中关于西南大苑汗血宝马的记载。这种真实平易的域外风俗、人物、物产记载在唐代有了一定的发展。如在《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八“广动植之三”中,段成式就比较客观地记载了很多的域外植物。如:

紫徘树出真腊国,真腊国呼为勒怯。亦出波斯国。树长一丈,枝条繁茂,叶似橘,经冬而凋,三月开花。白色,不结予。天大雾露及雨沾濡,其树枝条即出紫徘。

……昆仑国者善,波斯国者次之。

磐磐树……西域人压为油以涂身,可去风痒。

这些记述已经完全摆脱了搜奇显怪的风气,而是着重介绍植物的生长地、形貌、生长特性、分布、药用价值以及它的得名、与其相关的传说故事。这种生动有趣、客观严谨的记述如同百科全书中的词条,使人们可以简单明了地掌握这些域外珍奇异木的基本特征,开阔视野。

《酉阳杂俎前集》中对外国风土人情的介绍,也同样采取了“真实平易”的写作手法。我们从中可以看出,随着唐代对外交流的发展,域外世界已不再是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异类世界”了。

而在商贸题材的小说中,除了胡商蕃客的经商求宝的奇遇外,也有记载大唐与外国繁盛的商贸往来的作品。如《唐国史补·卷下》载:

南海舶,外国船也。每岁至安南、广州。师子国舶最大,梯而上下数丈,皆积宝货。至则本道奏报,郡邑为之喧。有藩长为主领,市舶使籍其名物,纳舶脚,禁珍异,藩商有欺诈入牢狱者。舶发之后,海路必养白鸽为信。舶没,则鸽虽数千里亦能归也。从这段记录中,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商贾云集、热闹

非凡的商贸港口,唐代中外贸易的繁荣也可见一斑。

但是,这种“真实平易”的写作手法丧失了“志怪化”写法所具有的超乎寻常的大胆想象与幻想,无疑降低了其艺术表现力,小说的味道也因此淡薄了很多,几乎成为了一种知识化的域外地理介绍。

三、唐代域外题材小说繁荣的原因

唐代是域外题材小说的一个繁荣时期,究其原因,首先得益于大唐强盛的国力以及开放的政策。唐王朝是我国封建社会的极盛时代,经济发达、国力强盛、外有武功、内有文治。雄强的国力使它拥有了包容四海的恢宏气魄,极大地促进了它与遥远的“域外”进行广泛而深刻的交流。

其次,唐代文人士大夫接替“神仙方术家”掌握了域外文学的写作权,域外写作的宗教特色与政治功能因此丧失,这改变了以“神怪”为写作内容和选材标准的狭窄领域,使得更多生动鲜活的域外题材进入到文人的笔下。这同时也打破了域外题材小说长期以来因宗教政治目的而导致的单一的“志怪”化写作风格,使得小说家找到了好异求新的“传奇”化写作风格,使小说愉心悦目的娱乐功能得到凸显。至于那些笔法“真实平易”的域外题材小说,除了唐代对外交流的繁荣使然,更是知识分子“博闻强识”文化心理的体现。正如段成式在《酉阳杂俎前集》卷八“黥”中提到的:“成式以君子耻一物而不知,陶贞白每云,一事不知,以为深耻。”虽然这些作品的小说意味淡薄,但它们满足了文人士大夫广博自我知识的内在需要,从而也在唐代域外题材小说中占有一席之地。

最后,唐代文人所特有的时代气质使然。唐代以后,域外题材的写作权一直保持在文人手中,但除了晚清,其他朝代对于域外描摹的活跃性和多面性都无法与唐代匹敌,这一点与唐代文人所特有的时代气质密切相关。唐代继承和发展了隋朝的科举制度,打破了曹魏以来“九品中正制”造成的豪族对于政权的世袭垄断,为知识分子敞开了逐于科场、争名进士、荣显仕途的参政之路。国力的强盛、仕途的通畅,使得文人士子心目中氤氲着一种恢宏开放、兼收并蓄、蓬勃开朗的时代气质,加之唐统治者胡、汉交融的皇室血统,对域外文化特别是西部乐舞的狂热痴迷,大大影响着世人的审美倾向。这使得文人士大夫对于域外文化、习俗风尚大胆地引进和吸收,极大地丰富了他们的知识视野和精神生活。

为了加深理解,我们在此可以对比一下宋元的情形。宋代的统治者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同样十分重视和鼓励海外贸易,这使得宋代的商品经济繁盛、海外贸易的发展都大大超过了唐代,也拥有犹如长安一般万国争凑、商贾云集的国际化大都市汴京和临安;而元代是我国历史上版图最大的大帝国,它横跨欧亚,在客观上有利于东西的陆路和海路往来与交流,加上大规模的移民运动和系统的驿站制度的建立,东西方的联系比以前任何时代都更为密切。

但我们在宋元的小说中却没有发现太多关于域外的记载,这类内容大多集中在《太平广记》、《夷坚志》、《续夷坚志》等几部书中,题材和风格较唐也毫无新意,这与宋元文人的心态和境遇有着很大的联系。宋代文人丧失了大唐那种才情汗漫、精神充沛的昂扬气质,他们将更多的思致归于内敛,守内虚外成为他们内向性格的写照。至于元代,异族的统治,科举的长期废止,阻断了文人“学而优则仕”的政治前途,“九儒十乞”的低下社会地位,让他们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失落和万般无奈,这使得他们的心态更多的是心如死灰的阴冷,毫无对于政治、国事关注的热情,更别说对于领域之外的些许注目了。

从中我们不难发现,唐王朝繁盛的对外经济、通畅的文化交流为文人提供了一个认识域外、了解域外的平台,这是推动域外题材小说繁荣发展的外在动力;而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和独特的时代精神成为他们写作域外题材小说的内在动力,两者缺一不可。在唐代这两大因素实现了一次完美的结合,开放与强盛的唐帝国、心胸博大的唐代文人心理,为唐朝迎来了一个域外题材小说大繁荣与大发展的时期。

责任编辑:一鸣